孫郁:魯迅不是遠離我們的存在,而是一道與我們息息相關的風景 | 紀念魯迅誕辰135 周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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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與爭鳴》第二屆全國青年理論創新獎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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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不是遠離我們的存在,

而是一道與我們息息相關的風景

孫郁 |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本文系2016年4月,《探索與爭鳴》編輯部、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東方青年學社共同主辦的「拿來主義與文化主體性:魯迅傳統中的中國與世界——紀念魯迅誕辰135 周年暨逝世 80 周年(上)」圓桌會議上的發言修訂而成,《魯迅傳播史的幾個問題——在世界主義視界中呈現魯迅遺產》

原載於《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7期

魯迅逝世後,關於他的傳播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群落:一是生前好友、親屬的回憶、懷念文章,周作人、許廣平、許壽裳可謂代表;二是弟子的追憶之作,比如胡風、馮雪峰、蕭紅的文字;三是學院派學者的研究論著,張申府的短論,李長之的專著成了那個時代有學理的言論;四是政治人物的點評,瞿秋白、毛澤東的論述一直被人們所轉述。在生前好友之中,自由主義文人胡適、曹聚仁的觀點,在思路上溢出一般的框架,是左翼之外的視點。自然,一些作家如茅盾、郁達夫、老舍、巴金的追憶性文字,也成了重要的歷史表達。這些不同思想者的表述在差異中構成了有厚度的精神景觀,它們實際上成了魯迅傳播史的重要部分。

反觀這些不同群落對於魯迅的敘述,可以看出現代文化發展的多向脈絡。文學史與文化史一些重要的話題,有許多交叉在魯迅的思想里。人們闡釋的著眼點有時也完全在不同的空間,內中糾葛著現代中國重要的精神內核。魯迅是什麼,不同時期的描述不同,在各自的表述間,有時彷彿在講不同的人。比如「文革」期間的魯迅,就完全不食人間煙火,只是一個鬥士的臉孔。而現在,魯迅成了學院派里熱點的文化人,各類標籤不一,緊張的衝突語境淡化,又把其鬥士風采省略了。從80餘年間的敘述看來,魯迅的價值有時有很濃的政治色彩,有時卻極富有個人主義意味。在歷史人物描述方面,恐怕沒有誰像魯迅那樣給人如此複雜的感覺。

在我個人的興趣里,草根化的左翼青年對於魯迅的描述尤值得深思。而那些遊離於流行文化的思想者對於魯迅遺產的把握,可能構成了魯迅傳播史中最為動人的一章。魯迅的能量刺激了那些底層知識人創造的潛能,他們在這份遺產里發現了走出苦難的資源,而這些恰恰是激活想像力與創造力的原動力。這些來自社會邊緣的人群,在自己的選擇里有魯迅遺產的真意的輻射,雖然彼此的邏輯並不重合在一起。蕭紅、蕭軍、葉紫、柔石的文化活動,都隱含著魯迅內在的價值,他們之所以接近魯迅傳統,是和他們抵抗生存環境的程度深切聯繫在一起的。

但這些草根左翼的深層價值被注意的不多,長達80年間的魯迅研究,政治話題有時覆蓋了一切。我在《魯迅與列寧主義的幾個問題》一文,專門討論了魯迅被政治化敘述的歷史。自瞿秋白後,關於魯迅的描述,多在列寧主義的話語里。它的題旨是,魯迅由舊的階級營壘,進入革命的世界,那些士大夫與布爾喬亞的痕迹消失了。這種敘述,在狹義的層面有一定意義,魯迅自己並不反對,但考察魯迅晚年的寫作興趣與翻譯興趣,溢出列寧主義的思想很多,把他的精神活動限定在列寧主義的語境中,並擴大其思想空間的蘇維埃因素,就模糊了其間的問題,把其豐富的意味簡化了。不幸的是,魯迅死後一方面不斷被簡化地陳述,一方面被封閉性處理,結果都腰斬了其思想的要義。我們看同時代人的回憶文本對於魯迅思想的簡單化陳述,亦能感受到其間的問題。

上世紀80年代,李澤厚在研究中國思想史的過程中,參考了大量的魯迅遺著。他繞開蘇聯的語境,從康德、榮格的學說里,融會魯迅思想,確立了文化積澱說的理論。而由此延伸出的思想,把魯迅遺產放置到更為開闊的世界性的話語中加以闡釋。這是魯迅資源獲得一次重新組合的嘗試。實踐已經證明,在俄蘇傳統之外打量魯迅,可能會有更為豐富的精神對話的空間。

但是李澤厚的思路並沒有被繼續延伸下去,現實流行話語很快成了闡釋魯迅的主導性表述。這些話語有的是左翼思想的變形表述,其價值在於批判性,但易流於本質主義的傾向也引起人們的警惕。魯迅一生要顛覆的是本質主義的思維中呈現的奴隸話語。他覺得士大夫語言與大眾語言里,都有專制主義的毒素,以一種新的話語方式代替舊的話語,恰是自己的使命之一。即便他「左轉」的時候,對於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也是開放式的,有自己自由闡釋的邏輯,並非蘇聯意識簡單的位移。但他去世後,世俗社會對於他的描述,一直屬於魯迅厭惡的話語邏輯,那些關於文藝與政治,個體與群體關係的陳述,與魯迅文本呈現的思想並不在一個空間里。所以我曾說,我們常常在用魯迅最為厭惡的方式表達魯迅的思想,這造成了一種錯位。描述魯迅面臨一種新的話語使用問題,假使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語言還屬於魯迅攻擊過的一種歷史遺存,可能永遠不能進入魯迅世界最為隱秘的所在。

最早意識到此問題的曹聚仁,在自己的回憶文字中試圖表達這一突圍的可能,但因為知識結構的限制,只能做到思想上的超黨派,而審美的方式還是晚清文人的意味較多。他的《魯迅評傳》開出一條研究的新路,但也僅僅局限在思想的維度里,審美等判斷顯示的智慧寥寥無幾。在魯迅研究的思路延伸中,徐梵澄的陳述頗有意義,他在多種語境里把握魯迅的精神,給我們帶來諸多的啟迪。某種程度上說,徐梵澄是在語義和哲學層面最能溝通魯迅精神的人物。但他對於世俗社會的盲點也影響了對於中國問題的判斷,而這一方面,胡風、聶紺弩的思想,倒可以成為這種不足的補充。

魯迅晚年的左翼選擇,與毛澤東的思想是在兩條路徑里。他是從社會批判與文化批判進入馬克思主義的路徑。但他接受馬克思主義是草根式的,沒有政黨文化的痕迹。只要看他與周揚等人不同的狀態,就可以發現其背後的個人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其實與世界主義的許多文化元素交織在一起。在深入了解到馬克思主義文學原理之後,他還那麼熱衷於表現主義與達達主義的藝術,這不是斯大林主義式的,而具有逆斯大林式的普列漢諾夫的特點。這不僅與日本的左派不同,和中國的左翼作家亦多有別。可是,後來中國的文學理論,是拋棄普列漢諾夫而近斯大林主義的,這一路徑與魯迅的思想其實在不同的時空里。

如果我們不能在這個問題上看到原色,或者不能夠意識到魯迅研究與魯迅傳播中這樣曲折的歷史,我們可能會把魯迅遺風理解為一種單色調的渲染。而實際的情況是,魯迅的思想是被以分解式的樣式而出現在不同時代與不同領域的。延安時期的王實味對於魯迅的思考已經被批評,丁玲的思想也被扣上帽子。胡風后來不斷受到批判,其實也是刪除魯迅思想最為鋒利一面的過程。1950年代,胡風、馮雪峰的命運已經證明,以個性化的方式介入左翼文學批評,是違反斯大林式的邏輯的。周揚、夏衍對於他們的批判,背後有深的精神淵源,魯迅被抽象的肯定,又具體的否定的歷史過程,也恰恰是其思想不合時宜的另一種證明。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許多人其實深切地意識到魯迅的價值。張申府對於魯迅的哲學化的表述,與他所認識的羅素、維特根斯坦式的智慧雖然不同,但多有相近的精神啟迪。張申府可能是最早從思想史的層面洞悉魯迅精神意蘊的人,他對於魯迅的認識不是在馬克思主義的層面。這個中國共產黨最早的理論工作者對於魯迅的非黨派化的描述,更接近魯迅遺產豐富的特性。而這些觀點直到過了50多年之後,才得到人們的認可。而1980年代後許多學者從文化史與思想史層面思考魯迅精神,與張申府的思路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日本學者的研究給魯迅研究帶來了學理的厚度,他的哲學性價值和思想者價值,被放置於更為廣闊的世界主義視界得以呈現。無論是竹內好還是丸山升,他們將魯迅遺產放在東亞解放和世界革命的層面上,那些狹隘語境里的表達被消解了許多。日本學者借著魯迅要解決的是自己的問題,但同時也把中國的焦慮與人類的焦慮置於同樣的平台上加以審視,魯迅的價值就由中國的時空轉換到世界的舞台上。有人從尼采、克爾凱郭爾、卡夫卡的對比里研究魯迅,則無意間把魯迅在世界主義的話語體系中經典化了。

在諸多日本魯迅研究者中,木山英雄與丸山升的著述具有象徵意義:前者把魯迅指向形而上的層面,魯迅思想與德國近代哲學獲得了同樣重要的意義;後者則把其遺產的革命性與社會改革深切聯接起來。這給中國的同行帶來了許多啟示,近來關於魯迅的敘述,有許多受到了他們的影響。不過值得思考的是,欣賞他們的人,多是學院派的人物,他們似乎沒有這兩位日本學者深廣的政治情懷,而在借用其思想的時候,漸漸把魯迅象牙塔化。在關於魯迅的各種陳述中,象牙塔里的魯迅,被古典化處理,彷彿是古代文學研究的對象,魯迅進入了他所厭惡的「悠然見南山」的「美的靜觀」里。1930年代有學者擔心魯迅被學院派化後的簡單化,還是在今天成為現實。

當魯迅日趨進入學院派的語境時,那些在野的魯迅研究顯得格外重要。而草根化的表述,對於對抗日益象牙塔化的魯迅研究顯得格外耀眼。一方面需要學院派思考的深化,另一方面,民間原動力的思想交流應得以拓展。那些藝術家對於魯迅的能動的闡釋,對於發展魯迅思想都是必要的選擇。我們今天討論這個話題,看到民間的表述所生成的智慧,可能是抵抗思想弱化的一種精神支援。在我看來,魯迅精神的延伸,藝術家的選擇起到的作用十分巨大。我們從路翎、聶紺弩、孫犁等人的創作,以及吳冠中、趙延年的繪畫里,看出了未完成的傳統的閃光。那些並不在主流文化中的文化人,在處理中國文化難題的時候,自覺不自覺走在魯迅當年的路上。在後來的作家余華、莫言、閻連科那裡,魯迅的主題不是弱化,而是被以不同方式強化起來。這裡不僅有國民性話題的再提,重要的是知識分子語境的激活。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發現,中國作家在自己的社會職責上,不會也不能丟掉五四的傳統。在凝視我們自己的歷史與現狀時,批判意識與改造社會衝動,是一直伴隨其間的。

在這個意義上,魯迅遺產一方面在學院派的話語里被不斷演繹著,一方面在作家的實踐中成為時斷時續的母題。學院派把他視為思想的資源,其價值與孔子遺產同樣不可或缺,而作家的寫作也因此擁有了一種審美的底色,彷彿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於俄羅斯文學,具有原典的意味。魯迅傳統擁有巨大的政治可能性,但常常是反非人道政治的政治。對於這種政治化的表述,草根左翼和學院派知識分子都有過相當精當的描述。這些已經構成了一個新的傳統。魯迅研究的生命力可能恰在這個傳統里,這些年間青年一代對於魯迅遺產奇妙的對接,似乎證明了郁達夫當年對於魯迅的判斷,熱愛自己傳統中的偉大的存在的人們,是遠離奴隸之路的有希望的群落。現在我們紀念魯迅逝世80周年,越發感到先生不是遠離我們的存在,而是一道與我們息息相關的風景。

END

編輯:優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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