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先鋒文學的青春時代
本報記者周南焱
62歲的馬原現隱居在雲南西雙版納的鄉下,撥通他的電話後,背景聲里能聽到雞鳴狗吠。他爽朗大笑,說家裡養了一百多隻雞,散養在山上山下,每天餵雞的時候很壯觀。馬原現在過的是勞力者的生活,有時一天幹活要超過十小時,而不是以前勞心者的生活。
一旦談起文學創作,這位先鋒作家的旗手還是滿懷熱情。今年是先鋒文學30周年,當年馬原、余華、格非、孫甘露、莫言、殘雪等年輕人,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文學潮流。先鋒文學在今天已被淡忘,重返先鋒文學的青春時代,也許才能更加看清當下的文學乃至文化景觀。
從發表困難到一舉成名
一九八五年初秋,張新穎從山東到上海復旦大學念本科,隨身帶著兩本雜誌,一本上面有張承志《北方的河》,另一本上面有劉索拉《你別無選擇》,這兩部小說讓他感到驚異。同一年,他還注意到一個東北人,後者喜歡說「我就是那個寫小說的漢人馬原」,發表了小說《岡底斯的誘惑》。莫言也在這一年發表了第一個中篇代表作《透明的紅蘿蔔》,殘雪發表了小說《山上的小屋》。現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的張新穎稱,一九八五年是一個奇特的年份,一下子湧現出一批傑作。
馬原大學畢業後,一九八四年在西藏當記者、編輯。之前他往文學期刊投稿,屢屢被退稿,偶爾發表一些小說,但毫無影響力。「西藏相信有神論,我原來接受的是無神論教育,去西藏後眼界、立場角度變得不同,寫作就發生了改變。」馬原說,《岡底斯的誘惑》等小說突然受到大家的關注,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夜之間就成了明星一樣的人物。
在馬原寫出一種新小說的同時,另外一批年輕人也在探索小說創作。上海郵遞員孫甘露、浙江海鹽牙醫余華、師範大學剛畢業的蘇童、青年教師格非等人,不約而同嘗試寫先鋒小說。格非在華東師範大學的宿舍,也成了這批年輕作家的一個根據地,馬原、余華、蘇童、北村等人來上海,都會聚集到那裡徹夜長談。《收穫》編輯葉開曾是格非的學生,也參與其中。「大家聊文學的熱情很高,不斷切磋,氣氛很濃郁。」葉開說,那時的生活條件很差,晚上就打地鋪或者住招待所。
這批作家當時都是二三十歲的新人,職業五花八門,創作的小說不好懂,被認為不知道寫什麼。「小說寫出來後發表特別困難,不容易被人接受,我們感到很壓抑。我特別感謝《收穫》,我只發表了一個短篇小說,他們就專門給我開一個研討會。」孫甘露說,《收穫》儘管是一個老牌雜誌,但心態非常開放,能接納各種可能性的寫作。
現任《收穫》執行主編的程永新,一九八三年大學畢業後進入雜誌社做編輯,他跟馬原、余華等年輕作家一見如故。「之前都是傷痕文學、改革文學,跟社會問題結合太緊密,但我覺得好文學作品應該跟以前的東西不太一樣,好小說不應該只是劉心武《班主任》這類傷痕小說,還應有更豐富的東西,對人的精神有更豐富的表現。」程永新說,自己和余華、格非等人聊得投緣,在他的記憶里,他們喝酒聊文學,下棋打牌,是無比美好的一段日子。
在主編李小林的支持下,程永新先後編輯了兩期青年作家專號,後來被稱為先鋒專號。他把余華的《四月三日事件》選進了刊物,余華從此變成了《收穫》的鐵杆作者。格非是批評家吳洪森推薦的,他拿著《迷舟》手稿找程永新,說這個人一定要關注,以後會有大出息的。格非的《迷舟》此前投稿給《上海文學》遭退稿,為此吳洪森還與該刊編輯周介人絕了交。程永新拿到手稿後,希望格非修改一些文字風格。一周後改稿交來,讓他大吃一驚,風格完全不一樣。《迷舟》發表後,格非一舉成名。《收穫》《人民文學》也成了助推先鋒文學的兩大陣地,集合了一批青年作家,掀起了先鋒文學潮流。
年輕人對傳統的自發叛逆
先鋒文學今天已被視為一場文學運動,其實一直沒有一個運動口號,也沒有發表一個共同文學宣言,完全是作家自發性的創作。現任職上海作協的孫甘露,頭髮已經灰白。他笑道,年輕時寫小說,是對文學反映論的不滿,不認為文學只是現實的反映,感覺這種文學觀太窄,有一種對傳統文學忤逆的衝動。他寫的小說《信使之函》《少年酒罈子》,完全是詩化的語言,展現一種超現實的氛圍,語意的指向也是曖昧不清。此前的中國文學史上看不到這類小說。
在那之前流行文學工具論,文學為政治立場服務,馬原、余華、格非這幫年輕作家不認同這種工具論。在他們的心中,涌動著一股叛逆的熱情,彼此氣味相投。那時他們不喜歡《青春之歌》這類小說,對過往的文學心懷不滿,希望破除文學內容至上的窠臼,不約而同走上了形式創新的道路。如在馬原的小說中,他會不時告訴讀者,作者自身在虛構故事,破除常規的因果關係,打破了傳統小說的敘事模式;又如余華的小說著意表現人的荒謬困境,在之前中國小說中也極罕見。
這些年輕作家還有將朋友的名字寫入小說的習慣,大多是因為給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字太傷腦筋,也有人藉此與朋友開個玩笑。有時,他們也會將同一個名字用於不同的小說,有一段時期,馬原小說中的人物不是「陸高」就是「姚亮」,而北村小說頻頻出現「王茂新」、「林展新」這樣的人名。格非曾向北村當面問過這個問題,北村的回答是,「每次從廈門坐海輪來上海,來的時候是『茂新』號,返程則是『展新』號。」有趣的是,這種起名方式也成了先鋒小說的印記。
帶有叛逆色彩的先鋒小說浮出水面後,受到部分文壇保守勢力的打壓,但更有一批年輕評論家極力鼓吹。評論家吳亮最早提出,文學正在發生改變,用以往的批評方法沒法評判馬原的小說。在和馬原商量之後,他寫出了有名的文章《馬原的敘事圈套》,成為文學界一個事件。「吳亮從方法論上解讀先鋒小說,可以說是評論家的旗手。」馬原感慨,年輕批評家的推波助瀾,才讓一個時代的文學探索,引起世人的關注。
在大學本科期間就一直關注先鋒作家的張新穎,寫出了一系列評論,分析馬原、余華等人的小說,也是最早評論余華作品的批評家。他評論余華的文章,發在吳亮編輯的《上海文論》上。余華把這本雜誌在枕頭邊放了三個月,反覆讀了數十遍。余華成為文壇大腕後,無數人評論他的小說,但他坦率地說,這些文章他基本上不看了,再也沒有當初看張新穎文章的那種激動之情。
先鋒文學給文壇吹來一股新風,尤其受到年輕大學生的熱愛。「我第一次讀到馬原、格非的作品,感到很震撼。以前受現實主義的影響,對好人壞人的文學印象很僵化,但馬原、格非、莫言的作品,對歷史和現實有全新的呈現。」葉開動情地說,像莫言《紅高粱》里的土匪余占鰲大搖大擺進入文學殿堂,格非的小說告訴我們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顛覆了自己對歷史和現實的認識。葉開自身的創作,也受到了這些人的刺激和影響。作家邱華棟當年還在上大學,讀到先鋒小說也激動不已,和宿舍同學通宵討論,從此對當代文學產生了興趣,走上了寫作的道路。
商業市場時代各奔東西
葉開至今還保留著馬原、余華等先鋒作家出版的第一批書,他發現這批書的印數並不多,單本只有兩三千冊,但產生的影響力很大。那是非功利的時代,商業化還沒有進入文學領域,大家不以發行數量來看待,而是從文學本身來看待。他感慨,以前社會缺少商業娛樂,文學顯得很重要,先鋒文學的崛起,其實離不開那個時代的氛圍。
張新穎說,那個時候可能一個作家寫了一篇小說,大家就會注意到你,但今天就算你寫了十篇小說,還是沒有人注意到你。「當時的社會注意力很集中,而且文學是社會思想各個方面中最有活力的一部分,整個社會的注意力集中到文學上也是很正常的。」他認為,文學在今天不是社會最有生命力的東西,大家的注意力比較分散。用程永新的話說,現在作家、評論家同行碰面後,不再聊文學,而是聊股票或其他的東西。
從一九八五年興起,先鋒文學潮流僅僅持續了四五年時間,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後就突然終結了。時代的注意力已經發生了轉變,市場經濟興起,文學不再備受關注,一下子被邊緣化,先鋒作家內部也發生了分化。余華放棄了先鋒小說的技法,回歸到傳統文學敘事,寫出了《活著》《許三觀賣血記》,被市場大眾接受,並成功轉型為國際作家。「余華跟我說要換個寫法,寫一個三部曲,《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給他帶來太多的榮譽,後來備受爭議的《兄弟》是第三部。」程永新說。
莫言、蘇童算是持續創作,也走上寫長篇小說的路子,保持了旺盛的創作生命力,但寫法全變了,不能再稱為先鋒文學。先鋒文學對小說形式的追求,逐漸被他們所拋棄。格非更是遭遇了很嚴重的精神危機,從1994年到2003年什麼都不寫,不知道究竟該幹什麼,寫給誰看,有誰來看。這些日子,他教書、讀書、帶孩子,直到十年後重新動筆,開始寫長篇小說「江南三部曲」,寫作手法也進行了調整。
馬原進入同濟大學教書,一度停止小說創作,還涉足電視劇。他乾脆提出「小說死了」,這個說法頗聳人聽聞。「時代發生了變化,小說不再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樣的公眾藝術。今天還有小說,但只是博物館藝術,小說已經退出歷史舞台。」馬原坦言,自己想做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故而中斷了創作。孫甘露也是如此,對寫小說本身產生了質疑,加上自身的個性特徵,後來編報紙去了,停止了小說寫作。
但在中斷創作近二十年後,馬原又重新拿起了筆,寫起了長篇小說,還準備寫系列童話。前兩年經歷了一場大病,馬原前往雲南鄉村隱居,如今家庭也很幸福,過上了簡單的生活。他在一年空閑時間寫作,笑稱自己在山上幾乎與世隔絕,沒有人打擾,生活容易形而上,題材風格也會偏形而上。在葉開眼裡,馬原的人生觀和世界觀都發生了變化,創作正在試圖轉型,這需要相當的勇氣,弄不好就會把原先的聲望都耗掉。
難懂的小說如今會被扔掉
先鋒小說《信使之函》和《少年酒罈子》被編進了教材,過了30年還在重印,孫甘露感到已經很幸運。他有一段時間很困惑到底要寫什麼,總是不斷猶豫徘徊,遲遲沒能下筆。他正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把多年來的閱歷和思想都融入進去。至於作品的命運到底怎樣,能不能與當今時代相匹配,他覺得不是個人能左右的。
格非也特別懷念先鋒文學運動,那時作家們都有目標,努力克服傳統的阻力進行寫作。只是如今社會發生了很大變化,原先在支撐先鋒文學潮流的那些東西都不存在了。「那個時代你寫一些別人看不懂的東西,別人還表示尊重;今天這個時代你只要寫別人看不懂的東西,別人馬上把你的扔掉。」作為國內最有名的文學編輯之一,程永新坦率地說,現在作家要是還寫形式探索的小說,不會引人關注。
先鋒文學潮流雖然消失了,但其寫作技巧和語言風格,被先鋒作家融入了後來的小說創作中。邱華棟說,今天的小說不再追求形式探索,但當年先鋒小說的技巧,今天已經變成作家們的常識,被廣泛運用到寫作中。他舉例,像蘇童、格非、莫言本身也延續了先鋒小說寫作技巧,打一個比方吧,就像一個年輕人二十歲喜歡搖滾樂,四十歲寫的作品比較沉穩,雖然風格變了,但過去的東西還是在發生作用。余華最近的長篇《第七天》,雖然備受爭議,但也復活了過去許多的先鋒文學技巧。
但說起近十年來的小說創作,程永新感到比較失望,數量巨大卻缺少令人興奮的作品,跟先鋒文學潮流無法相提並論,也沒有出現《活著》這樣的小說。在他看來,這兩年出現的長篇《繁花》不錯,但總體上,嚴肅文學往前走不快,沒有多大的進步。相較之下,年輕作家更樂於投入到商業類型小說寫作,類型小說十幾年來發展迅猛,出現了像劉慈欣《三體》這樣的科幻小說高峰。
在目前的大環境下,想要出現新一輪的先鋒文學潮流,葉開覺得不太樂觀,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可能性。「今天的文學比較散亂,缺乏統一性,最缺的恰恰是先鋒文學的探索精神,我們為討好讀者,完全喪失了探索的可能性。」他寄希望於90後,「要是90後群體不那麼功利化,不沉迷於賺錢,排除太多的市場影響,將來也許會誕生一批新的作家和一些新的作品。」
程永新不認為將來會出現一批先鋒作家,「只可能會出現個別零星的好作家。」他覺得90後作家笛安主編的《文藝風賞》還不錯,選了一些先鋒作家的作品,笛安的創作也吸收了先鋒文學的營養。「真的不能說上世紀八十年代就這麼過去了,就把精神遺產給扔掉了。」他感慨,一個時代總需要一些走在前面的先鋒寫作者,可能將來還會出現一些好的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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