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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紅塵之上一片雲

  「愛好文藝和學問的女學生大多充不得美人樣品。」這是錢鍾書在《貓》里寫的話。但林青霞是個例外。在娛樂圈,林青霞創作的文字超過了她絕大多數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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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流逝,紅顏易老。林青霞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充滿文字的桃花源,於是,歲月載入給她的時間變慢了。

  「雲去雲來間產生了許多故事」

  2014年11月3日晚上,各路記者彙集在香港半島酒店外,酒店裡是林青霞60歲的生日宴會。

  「宴會上多是林青霞的私人朋友,出版界的人可能就我一個。」劉瑞琳對環球人物雜誌記者說。早在發邀請函時,林青霞就對大家強調,這次生日不收禮金和禮物。但作為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總編輯,劉瑞琳還是送了林青霞一件特別的禮物——為林青霞出版的第二本散文集《雲去雲來》。書名源自元代散曲中的句子:「水深水淺東西澗,雲去雲來遠近山。」林青霞喜歡看雲,感慨浮雲變幻正如人間萬象,「我的書里有許多雲去了,又有許多雲來了,就在這雲去雲來間產生了許多故事」。

  晚宴上,林青霞根據每桌客人的特點,取一部她演過的電影名字作為「桌名」。劉瑞琳與台灣散文家董橋、香港文化學者馬家輝、香港導演楊凡等人同桌,都是文化圈的人,那桌的名字里就是「紅樓夢」。「她很在乎每個人過得是否愉快,逮到機會就問我們『開心嗎?』」劉瑞琳回憶說,「還有,那晚她真的很漂亮!」

  劉瑞琳第一次見林青霞是5年前。當時,她看到林青霞發表在媒體上的文章,想請林青霞出書。她寫了一張紙條,委託台灣作家白先勇帶給林青霞,又找到林青霞的好友、香港翻譯協會會長金聖華引薦。但林青霞沒有馬上答應,因為當時有幾十家出版社在找她。後來,劉瑞琳終於見到了林青霞。林青霞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哇,你很有型啊!」劉瑞琳第一次聽到有人用「有型」來稱讚自己。這句開場白,讓談話的氛圍一下子變親近了。她們談了1個多小時,彼此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第二次再見,就直接簽了合同。

  於是,2011年,林青霞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窗里窗外》。此時距她息影已經17年。在出書之前,她的女兒們覺得母親整日無所事事,小女兒邢言愛還問過她:「媽媽,你是做什麼的?」出了書以後,林青霞感到女兒們對自己刮目相看,「她們覺得我再也不是那個遊手好閒的人了」。

  與《窗里窗外》相比,劉瑞琳覺得《雲去雲來》有了明顯的進步。「林青霞是一個善於學習的人。我想,這幾年裡,寫作應該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

  「能形容天堂與地獄的感覺,就能寫文章」寫作對於林青霞而言,是後天習得。她說過,自己上學時就沒有看課外書的習慣,一堂課經常完不成一篇作文。進入演藝圈後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更不用說看書。真正拿起筆,是在她嫁人息影之後。

  1994年嫁到香港後,林青霞還得常回台灣照顧父母。在醫院病榻之間目睹生老病死,心情難免沉重。有一次在香港導演徐克家,她對馬家輝的太太林美枝聊起從台北回到香港時的感覺:「回到香港通常已是晚上,從機場回到家必須經過一條長長的高速公路。公路兩旁的路燈,因為車速的關係,形成了兩道強光,四周安靜無人,彷彿正在經過一個時光隧道,從地獄回到天堂,迎接你的將是歡笑和希望。」一旁的馬家輝靜靜聽完,就約林青霞給他所在的香港《明報》寫專欄。林青霞問他何以認為自己能寫文章,馬家輝說:「能形容出天堂與地獄的感覺,就能寫文章。」

  其實,此前有人發出過類似邀請,就是「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音樂人黃霑,但林青霞「不敢獻醜」。兩個月後,黃霑去世了。追思會前兩天,林青霞寫了2000多字的紀念文章,於2004年11月發表在《明報》「世紀版」,題目是《滄海一聲笑》。這被視為林青霞的散文處女作。之後她一篇篇地寫了起來,從電影生涯到親朋好友,從各地遊記到人生感想。馬家輝說:「林青霞很明顯已經欲罷不能。」

  林青霞喜歡用稿紙,寫不好就搓成一團丟在地上,「丟得滿地一球一球的,感覺就像以前電影里的窮作家,很有戲」。有一次她回到家,突然來了靈感,馬上伏桌寫起來,一直到天亮才發現自己一身盛妝還沒卸。大女兒邢嘉倩也作證:「有一晚我從她房裡回自己房間睡覺,第二天放學回家,她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寫同一篇文章。」

  馬家輝印象最深的是:「曾有許多個凌晨深夜,我和美枝被傳真機的響聲吵醒,不必查看即猜得到是她傳來稿子;第二個晚上,稿子又來了,原來是修訂版;再來往往又有第三版第四版,林青霞總是小心翼翼地對待自己寫出的每個字詞,好壞美醜,她都盡了力去承擔。」

  對於發表文章,林青霞很是惴惴不安,總覺得馬家輝沒有好好修改。她在文章里寫道:「不知道他是真的認為我能寫文章,還是以為明星寫什麼都有人看,也不知道他是真認為我寫得好,還是懶得改……」

「你畢業了,可以戴方帽子了」

  自知「先天不足」的林青霞為了提高寫作水平,找到了兩個好辦法。一是看書,二是交朋友,尤其是文化界的朋友。

  金聖華算得上林青霞寫作的啟蒙老師,林青霞視她為神話中的文藝女神繆斯:「經常會因為她的一句話,觸動了我的靈感而完成一篇文章。從我的第三篇《小花》開始,她就成了我的把關師父,每篇文章的第一個讀者必定是她。」

  有一次,林青霞和金聖華去看法國印象派畫展。金聖華借莫奈的兩幅名作對林青霞說:「你看,每一幅畫都因為捕捉的角度不同、運用的色彩有別,而產生出獨特動人的丰姿……因此,同樣的主題,可以寫了又寫,說過再說,從不同角度切入,自會呈現出千變萬化的面貌。」這番話讓剛開始寫作的林青霞受益匪淺。

  有時候,為了一個字詞或標點,她能改上十次八次,每改一次都會把文稿傳給金聖華,一起討論。金聖華曾透露:「(林青霞)請教月刊的編輯、報紙的主筆,以及所有教文學、搖筆桿的朋友。眾人的意見,她都廣納博採,然後一篇又一篇,一遍又一遍,熔鑄在自己的文字里。」

  開始寫作之後,林青霞和朋友之間常會互贈書籍,後來各家出版社也不斷送書給她。林青霞家裡原來最多的是衣服、鞋子、包,後來逐漸被書取代。客廳、書房、卧室乃至洗手間里,到處都是書。

  寫作之初,林青霞不知文章如何收尾。2008年,她結識了《apple日報》的社長、散文家董橋,並向他請教。董橋輕描淡寫地回答:「想在哪兒停,就在哪兒停。」林青霞被一語點醒。從此她每寫完一篇文章會先過金聖華這關,然後又追著董橋幫自己修改,有時一天好幾個電話。但董橋基本上只改標點:「有些段落覺得她可以再寫深些,有些情節她著墨稍濃,我想著替她沖淡些,再一斟酌,還是輕輕放她過去——過些年她的視野會變,筆鋒會變。」

  2010年6月,林青霞開始給《apple日報》的「蘋果樹下」寫專欄文章。每當文章見報,她總會興高采烈地買十幾份寄給各方好友。有一次她嘗試採用擬人的手法寫作,題目是《婚紗歷險記》。董橋說「good try」(意為挺不錯),但沒有採用。好友安慰林青霞:「沒有一個作家不被退稿的,這表示你是個作家。」林青霞很高興,覺得避免了一次獻醜,還給董橋發簡訊致謝。寫了將近4年,專欄結束了。董橋對林青霞說:「你畢業了,可以戴方帽子了。」

  有一次,林青霞拿幾篇文章給台灣作家龍應台看,龍應台直接說:「不要寫『我覺得』、不要教訓人、不要太客氣地寫我很榮幸、我很慶幸這一類的話。寫文章有些『我』字是不需要的。要像雕塑一樣,把不必要的多餘的字都刪掉。」

  林青霞文化圈的朋友都不簡單,他們不僅是林青霞的老師,也躍然於她的筆尖。

  林青霞寫出了台灣作家蔣勛的平和與內斂。「認識蔣先生先是認識他的聲音。朋友送了由他導讀《紅樓夢》的碟片,我聽得入了迷,心想怎麼會有那麼好聽的聲音?《紅樓夢》這本家喻戶曉的文學名著,透過他那抑揚頓挫、醇厚而富有磁性的聲音,把我帶入了曹雪芹浩瀚的文學世界。」「因為太喜歡聽他講課,之後才又參加了他帶領的文化旅行團到吳哥窟。」「除了觀賞古迹遺址,同時也是一種修行,是心靈的洗滌,是智慧的旅程。」

  林青霞最欣賞蔣勛的,是他的從容淡定:「經常穿著棉質衣服,腳踩一雙休閑鞋,頸上圍著一條紅圍巾,舉措之間頗有禪味。」她稱蔣勛為老師:「總是陶醉在他的聲音里,沉迷在他的文學、美學和思想的領域裡,願意做他永遠的學生。」

  林青霞寫出了香港導演楊凡的瀟洒與自在。「不知道他是傻瓜還是聰明人,我想他兩樣都是。平常他省吃儉用,夏天一雙涼鞋,冬天一雙破球鞋,背的是台灣最便宜的書包,出門總是搭經濟艙,可是拍起戲來他決不手軟,兩千多萬港幣一部戲,自己掏腰包,你說他傻不傻?拍戲花錢像流水,朋友都為他擔心,他眨眨眼睛,一張帶著酒窩的笑臉,一派優雅地擺擺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的人生之路走得比誰都瀟洒都自在。對電影的痴迷,對電影的熱愛,令他勇往直前,一部接著一部往下拍。有時電影票房不如理想,他會說:『人家愛不愛看無所謂,反正我是百看不厭。』」

  林青霞寫出了已故的香港傳媒先驅何佐芝的細膩與風度。2013年農曆新年,施南生約林青霞到東京旅行,何佐芝也是旅伴之一。「以他94歲高齡,竟然舟車勞頓到寒冷的日本度假,見了他才知道我的顧慮是多餘的。我們第一餐是在一間二樓餐廳吃韓國烤肉……因為過年,我每次敬他酒,必定以四個字的祝詞逗他開心,而他總是微笑地雙手舉杯並真誠地望著我才飲酒……飯後,我發現他竟然自己靜靜地到櫃檯把賬給付了。」

  後來,在京都賞花時,林青霞再次被感動:「開車回酒店時,何先生請司機在一家小店門前停下,他要親自下車買小禮物送給他心儀的女友,那是日本最好的面油紙,他真是我見過最有紳士風度和最懂得疼惜身邊女人的男士……如今他睡了,或許到另一個世界才蘇醒。何先生,再見。」

  文化圈的朋友們為林青霞提供了寫作素材,她儘可能地寫出每個人的與眾不同。但她也經常為沒有寫作靈感而發愁。每當這時,她就慶幸自己不用靠寫稿吃飯,「一個字不到一塊錢,怎麼養家糊口啊」。

  在《窗里窗外》的自序中,林青霞寫道:「寫作出書從來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也是我不敢做的美夢,正如拍電影。」但如今,不論是電影還是寫書,她都已夢想成真。

  在《窗里窗外》中,林青霞曾以「不打不相識」描述與施南生友情的開端:有一天,林青霞向施南生抱怨拍攝行程安排得不妥,讓她舟車勞頓,不料在她眼中一向是女強人的施南生竟然哭了起來。原來,那天正是施南生和徐克的結婚周年紀念,施南生因為只能一個人度過而感到委屈。這讓林青霞產生了一種同為女人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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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開始互相體諒對方,從此成了朋友」。當時兩人恐怕都沒有想到,這種緣分不僅讓她們合作出不少好電影,讓林青霞「在香港生了根」,更使兩人成為相知30多年,共同經歷人生許多重要時刻的老友。

  她家裡曾經一個字都沒有

  青霞出書,如今在我們這些熟悉她的朋友看來,不算太意外。除了電影,她其實對文學和藝術一直很有慧根,有種特殊的直覺。

  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青霞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香港工作,住在尖沙咀的新世界公寓,我經常去看她。有一次,我很心疼地跟她說:「青霞,為什麼你家裡連一個字都沒有?」我說的「字」不單單指書本、雜誌或者報紙上的字。你打開她廚房的柜子,裡面一包速食麵都沒有,冰箱空空如也,一瓶礦泉水都沒有。至少速食麵包裝、礦泉水瓶上都還有點「字」。我那時非常心疼她,不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生活。但就是這樣曾經家裡一個字都沒有的人,後來讀了很多書、學了很多東西,慢慢修鍊到現在開始寫書,而且能寫出不錯的文章。所以,我說她有慧根。如果說出一本書,可能是玩票,但是現在要出第二本書了,對青霞而言,那就是已經相當認真了。

  其實,生活中的青霞原本就很善於講故事。講故事就是一種有聲音的文章。每次聽她講故事,她對故事的整個布局——怎樣開始,怎樣轉變,其中的起承轉合,讓人覺得她很擅長表達。因此,我一直鼓勵她,要她把看到的東西、心中的感受,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出來。另外,青霞對文學和藝術,也總是很熱情地投入。很多人都知道她學過書法,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她沒學多久就已經寫得一手好字。而且她畫插圖也很不錯,畫得有趣、可愛。我跟她說:「你下一次出書,記得一定要題字,還要畫插圖。」

  當初,青霞說自己準備寫東西時,我送了她一套名作家限量版的萬寶龍筆,鼓勵她堅持下去。我相信她能寫出好文章,相信寫作能陶冶她的性情。現在證明確實如此。

  青霞懂得交朋友

  青霞能把書寫好,和她懂得交朋友也有關係。她一旦結交了適合的朋友,就會很投入,也會在朋友身上吸收到很多養分。

  我曾經介紹幾位朋友給她認識,其中一位是台灣作家龍應台。我特地介紹青霞和龍應台認識,首先是因為她們都是台灣女人,共同語言會很多。當時龍應台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後來在香港大學做駐校教授。我覺得龍應台身上有很多文學、文化的東西,青霞會很喜歡而且很受益。反過來呢,青霞也有很多東西可以和龍應台分享,比如女人怎麼化妝、穿衣、打扮。結果,她們真的很聊得來。給她介紹的另一位朋友,是香港知名的文化人馬家輝。他一直在給《明報》寫專欄,對寫文章很有經驗。後來,青霞每次寫完文章都會發給馬家輝,問他的意見。青霞明白什麼樣的人能為她的生命增光添彩,知道如何從朋友身上學到新東西,進而更好地提高自己。

不知不覺間,我和青霞已經相識30多年了。在我們的交往之中,有的東西是我熟悉一些的,我會提醒她;有的東西她更熟悉,她就會提醒我。這麼多年來,在對方生命中的一些關鍵時刻,我們都在一起。我見證了她在美國舊金山的婚禮,她生孩子時,她父母過世時,我都陪伴著她;我自己婚禮時,我母親過世時,她也在我身邊。我們還經常一起結伴去旅行。每當我有困難,面臨挑戰時,青霞也會義無反顧地站在我身邊,支持我。這些點滴往事歷歷在目,我很感激有她這樣的朋友。

  她是中國電影的一塊瑰寶

  如今,我和青霞無話不談,但我們最初是因為電影相識的。我剛剛開始在電影界工作的時候,徐克跟我說,中國電影有一塊瑰寶,如果有機會,我們要讓她發光發熱。這塊電影瑰寶指的就是林青霞。只是沒想到不久之後,這個機會就來了。

  1982年,徐克邀請當時在美國的林青霞來到香港拍《新蜀山劍俠》,我就有機會第一次見到了青霞——在尖沙咀的一家西餐廳一起參加晚宴。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是她人很親切,我們聊得非常投緣。

  後來在拍攝《新蜀山劍俠》時,我開始更多地注意林青霞。那時她有一個造型是穿著全身紅色的衣服,頭上戴著類似戲曲中的一個大繡球,並且化了很濃的妝。這給了徐克很大靈感。我還記得他後來寫道:「她這個造型讓我想起另外一個角色,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拍這個角色。」那個角色就是東方不敗。直到今天,青霞塑造了很多經典的角色,但我印象最深的始終是東方不敗。

  大家都說青霞是「大美人」,她自己其實不以為然。所謂「大美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義。我覺得,青霞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她的氣質和勇敢。如果人們去看她人生不同階段的照片就能發現,她的打扮樣貌好像完全不受時間的限制,很懂得與時並進,並且很勇於嘗試。實際上,青霞年輕時經常拍的是「三廳故事」,就是指飯廳、餐廳、客廳里的那些愛情小故事。但是她會在熟悉了這個題材之後突然去拍一部時裝戲《愛殺》,也會為了出演《刀馬旦》剪短了自己的一頭長髮。她還有膽量去拍類似東方不敗這樣的角色——由一個男人變成一個女人的角色。包括在《紅樓夢》里反串賈寶玉,她都大膽嘗試。不論男女,她都演得非常出色,最終觀眾也接受了她的這種嘗試。在我看來,她之所以這麼多年來都如此受歡迎,正是因為她的演出不停地與時並進。

  黑色背景前,柔和的光束下,她短髮黑衣,映出飽滿柔美的側臉、長頸、V領。這是60歲的林青霞,依然美麗動人,素凈溫暖。她就這樣出現在《雲去雲來》的封面上,讓人們相信,她依然配得上那個稱呼——東方「永遠的也是唯一的大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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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她的美並不是這樣,而是瓊瑤小說《窗外》中江雁容的模樣,「一對如夢如霧的眼睛、帶著幾分憂鬱;兩條露在短袖白襯衫下的胳膊蒼白瘦小,看起來可憐生生」。第一次讀到這句描寫,17歲的林青霞也禁不住心想:「這不就是我嗎?」

  第一部電影就一夜成名

  與鄧麗君、張艾嘉、李安、侯孝賢等人一樣,林青霞也在台灣眷村長大。她1954年出生,祖籍山東萊陽,一個姐姐留在了大陸,而她和哥哥、妹妹都出生於眷村。

  上初中時,台灣童星謝玲玲正當紅,林青霞很羨慕,有一天她問三姨:「是當中國小姐好還是當明星好?」17歲時,她沒考上大學,只好去上補習班。一天,她和好友張俐仁到西門町去拿訂做的喇叭褲,路上遇到一個男人,問她們想不想拍電影。那時台北的西門町類似於今天的北京西單,漂亮姑娘經常能收到星探們送上的名片。於是兩人收到了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楊琦。

  過了些日子,兩人無聊的時候想起這事,就跑到外面給楊琦打電話。電話那頭,楊琦告訴林青霞:再找4個漂亮女同學,拍一場游泳池的戲,大家掉進去再爬上來,「若隱若現地看到你們的身材」。

  這句話把林青霞嚇得不輕,馬上就要掛電話。楊琦就問她想演什麼,林青霞說只能演學生。又過了幾天,楊琦又來電話:帶她們到八十年代電影公司見導演宋存壽、郁正春,他們正在給《窗外》找演員。

  林青霞回家說起拍電影的事,不料父母、哥哥極力反對,林媽媽直接躺倒在床,病了三天。以為自己也就演個路人的林青霞打消了拍電影的念頭,但她還是陪張俐仁去試了鏡。不久消息來了,女主角江雁容是她的,林青霞大吃一驚。這下不管父母怎麼反對,她都不肯放棄了。

  林媽媽搬出五六十年代香港女星林黛和樂蒂的例子,證明「最紅的明星到頭來也是以自殺收場」。電影公司幾次派人來遊說都被趕走,直到來了一位山東老鄉,並且由林青霞再三保證一定潔身自愛,父母才勉強答應。陪女兒去見導演的那天,林媽媽把劇本上所有吻戲都打了叉,導演說:「拍吻戲可以借位(利用角度拍出接吻效果)。」1972年的夏天,還未成年的林青霞由母親代簽了人生的第一份電影合約。

  導演騙了林媽媽,這部戲拿走了林青霞的初吻。那天男主角胡奇教她怎麼拍吻戲:把牙齒合上,嘴唇張開,「其他交給他」。結果兩個人的牙齒磨得咯吱響。攝影師陳榮樹評價道:「她像個木頭。」但這些都敵不過第一次拍戲的新奇感。林青霞每天「飛」回家,跟母親講拍戲的趣事。有一次母親對她說:「希望你以後都這麼快樂。」

  1973年夏天,《窗外》在香港上映,林青霞一夜成名,自此走上電影路。很多年後,她把這一切歸結為命運的安排。

  所有導演都認為她是天生吃電影飯

台灣著名電影人焦雄屏至今都記得第一次看到《窗外》劇照時的驚艷。「那時我還是學生,只知道報紙在爭相報道一個大美人。因為版權問題,《窗外》在台灣是禁片,一般大眾無緣得見。」她對環球人物雜誌記者回憶說,「但我們只看到劇照,就覺得她是瓊瑤筆下女主角的最佳詮釋,清純、浪漫、痴情,不是俗世的美。當時她在電影界可以說石破天驚,圈子裡非常轟動,一出來就受到萬人追捧。」

  《窗外》至今沒有在台灣正式上映過。這正合林青霞當時的心意,她怕熟人看到她的吻戲、婚後吵架的戲。1973年,她到香港宣傳《窗外》,媒體送了她「清純玉女」的稱號,後來被楊采妮、梁詠琪等人一代代傳下去。那年《窗外》的票房是65萬港幣,在當時對文藝片來說已經相當之高。

  林青霞第一部在台灣上映的電影是1974年的《雲飄飄》,導演是劉家昌。「所有導演都認為她是天生吃電影飯的,因為她上鏡頭每一個角度都好看。當時台灣電影不是抗日民族英雄片就是瓊瑤片,她儼然變成了瓊瑤電影最著名的商標,做了甄珍的接班人。」台灣女星甄珍是林青霞之前的美人範本。「甄珍有一種活潑、狡黠,但林青霞更脫俗一點,與瓊瑤筆下的女主角更加契合,所以在台灣至少有六七年都是『第一女主角』的身份。」焦雄屏說。

  當時台灣處於戒嚴期間,電影檢查的尺度沒放開,社會開放程度也不高,拍愛情片最安全,最受歡迎,也最簡單。劇情大都一個模式:男生追女生,雙方父母要摻和進來;不用搭景,在陽明山找個別墅就能拍;不用造型,導演前一天告訴演員帶幾件衣服,演員回家用自己的私貨搭配好,連髮型和化妝都一起搞定。拍這樣一部戲只需30個工作日,兩個月內就能完成。

  從1972年到1980年,林青霞一共拍了55部戲,其中50部都是唯美文藝愛情片。到1982年,她已經拍了12部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幾乎部部賣座。在這些愛情片里,她有兩個固定的男搭檔:秦漢、秦祥林;還有一個姐妹花:林鳳嬌。

  那是「雙林雙秦」的鼎盛期,也是唯美愛情片的黃金時代。製片方只要簽到四人中任何一對男女的合約,就能拿到拍攝資金。最高峰時,林青霞有6部戲同時在拍,兩周沒進卧室的門,到片場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睡覺,甚至靠牆站著都能睡著。

  這種輝煌留在了一代人的記憶中。焦雄屏告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前不久她參加晚宴,好幾位男性表示,林青霞是那個時代所有中青年人的「女神」。馬家輝回憶,自己十來歲時開始看林青霞的電影。「那時候香港流行台灣的愛情片,我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覺得非常浪漫,林青霞非常漂亮。」大陸作家章詒和則是到了上世紀80年代才初識林青霞,「國門初開,大陸人第一次看到了『那頭』,台灣一下子就擠進來3個女人:鄧麗君、瓊瑤、林青霞。街頭聽鄧麗君,燈下讀瓊瑤,電影里看林青霞」。

  最紅的時候,林青霞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她演的角色沒有什麼突破性,還有不少人情片子不得不接。有一天,林青霞站在鏡子前,突然發現這張臉很陌生,聽母親說「希望你以後都這麼快樂」的那個自己已經丟了。

  1979年底,林青霞赴美國進修。在美國的15個月里,她只拍了一部譚家明導演的《愛殺》。「那時香港新浪潮電影剛興起,《愛殺》讓人印象深刻。她在電影中的冷艷,既屬於類型片又極其強調藝術性的表現方式,非常引人注目。大家看到了一個嶄新的林青霞,她開始改變戲路,變成香港新浪潮電影中著名的符號。」焦雄屏說。

  從美國回來後,林青霞開始把視角投向香港。1981年夏天,林青霞第一次見到了徐克和施南生。兩年後,她接拍了《新蜀山劍俠》。那部戲裡她幾乎沒怎麼走路,每天一進片場就被吊上威亞(保護演員的繩索)飛來飛去。半夜4點到片場化妝,頂著又高又重的假髮,等一天都拍不上幾個鏡頭。她終於在徐克面前流淚了:「在戲裡吃苦我一點不怕,不要把我的精力耗在戲外。」徐克倒退一步,一對「五爪金龍」在空中亂晃,驚慌失措地說:「我最怕女人哭了!」

  這部戲是林青霞的轉折點,也讓徐克發現了她拍武俠片的潛力。1984年拍完林嶺東導演的《君子好逑》之後,林青霞在香港紮下了根。「香港人不講人情,不求人,合則來不合則去,我沒有了人情的包袱,也不再身不由己,拍了些比較考究的電影。」

  最經典的角色當然是《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的東方不敗。1991年,當徐克提出讓她演這個男人時,林青霞沒什麼猶豫就答應了,「因為我對他有信心」。開拍前,林青霞請了一個京劇老師,日夜練習,於是就有了電影里那凌厲而充滿殺氣的眼神。

  「林青霞的東方不敗這個形象之所以經典,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迎合了當時社會的一個趨勢,即對於性別認同的模糊性。大家開始正視同性戀、異性戀的選擇問題,東方不敗成為一種時代性啟蒙的標誌。」焦雄屏告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林青霞也開發了事業的第二春,從瓊瑤符號正式轉變成華語電影界的符號。」

  《東方不敗》的票房大賺,帶動了武俠片的風潮,之後,林青霞的17部戲裡有11部都屬此類,而且電影公司大多要她演男人。她曾這樣劃分自己的電影生涯:70年代屬於唯美文藝愛情片;80年代屬於社會寫實和詼諧喜劇片;90年代屬於武俠刀劍片。 但很少有人知道,她也曾暗暗羨慕鞏俐,認為自己最遺憾的是沒有一部滿意的代表作。

  焦雄屏不這樣看。「林青霞謙虛了。她的經典代表作我認為起碼在七八部,都是不朽的形象。她的符號性意義不輸於鞏俐。那些經典形象是一代人意識的反映,她是參與開創這些潮流的先驅者。」

  進入90年代,林青霞似乎有意地向藝術電影靠攏。1990年,她拍攝了《滾滾紅塵》,摘得第二十七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她很看重這個獎項:「這是我22年演藝生涯中唯一的一座金馬獎。」幾年後,她與王家衛合作了更具前衛性的作品《重慶森林》。焦雄屏認為,藝術片的嘗試拓展了林青霞的表演空間。

  在表演方式上,有「本色派」和「性格派」之分,或被稱為「偶像派」和「演技派」。即使是好萊塢都有這樣一個規律:越是漂亮的演員越難獲得演技上的肯定。「大家總覺得變形才是演技,比如模仿口音、扮丑、增肥……」但焦雄屏認為,能把角色所代表的文化特質反映出來是銀幕表演的一種特殊能力。「比如東方不敗,亦男亦女,這個形象所反映的深層社會文化內涵,未必能用傳統的表演方法論來衡量。一個演員之所以不朽,除了魅力,很大一部分是反映了文化現象。這就是符號的意義。」

  與秦漢在情路上糾葛近20年

  「從1972年到1994年的22個年頭裡,我拍過100部戲,演過100個角色,其實,林青霞最難演的是林青霞。」林青霞曾在書中這樣寫道。

  林青霞半生情路坎坷。2009年,她對香港作家林燕妮回憶:「我一生很少有人追,追過我的不超過10個。以前我不知道為什麼,只以為因為自己害羞。」

  畢業時,擺在林青霞面前的有3條路:念書、嫁人或者拍戲。「有個男生想讓我跟他去美國包餃子,我媽媽是個山東大娘,整輩子都在包餃子,說:『哎,又是包餃子?還包不夠呀?』結果便拍戲了。」從此她每天接觸的都是圈裡人,面對的男性就是戲裡的男主角。

  眾所周知的是她和秦漢的一段情。從1973年拍《窗外》開始,林青霞和秦漢在愛情路上糾葛了近20年。當時秦漢是有婦之夫,林青霞飽嘗社會壓力,無奈避走美國,1979年甚至還傳出過自殺的新聞。1980年,林青霞決定與秦祥林訂婚,但由於心中始終放不下秦漢,於4年後解除了婚約,1985年和終於離婚的秦漢正式攜手。

  然而,兜兜轉轉了一大圈,才發現要結婚沒那麼容易。據林燕妮回憶,1989年5月,她和幾個朋友跑到金庸家聊天,林青霞和秦漢也到了。金庸問秦漢:「你什麼時候向青霞求婚?」秦漢想了一陣,說了句含糊其詞的話。林青霞呆在當場沒作聲,過了一會才恢復常態。那一年她35歲。

  到了上世紀90年代,兩人的關係依然不前不後,多年苦戀成為鏡花水月。工作壓力加感情折磨,林青霞坐在家裡不是哭,就是不停說話,語無倫次。母親整天守著她,給她注射鎮定劑,好久才康復過來。

  林青霞憶起當年,最深刻的一幕就是,「醉酒就趴在施南生身上,一條很漂亮的裙子讓我的淚水打濕了」。

  1984年到1994年,林青霞孤身在香港工作了10年。「有時候一覺醒來,彷彿一個人置身於孤島。」演東方不敗時,正是林青霞人生的低潮,感情、親人、事業都不順。那年她37歲,已經感到歲月不饒人:「我跟王祖賢半夜三更地在馬路上演戲,大雨淋漓,我冷得發抖,我問祖賢:『你冷嗎?』她說:『不冷。』本來想跟祖賢交換一下冷的感覺的,怎知人家卻不冷,那種茫然的感受真是難以言喻,我的體力不及年輕人了,那便感覺更凄傷,簡直是感慨萬千,天烏地黑。」她內心的抑鬱全在戲裡爆發了出來,東方不敗的怨與怒在鏡頭前肆意揮灑。在她倍感落寞的這一時期,影像以另一種方式成就了她。

  1994年拍完《東邪西毒》,林青霞突然徹底告別閃光燈下的生活,嫁人了。在徐克看來,這是林青霞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天馬行空」的手筆。

  「天馬行空」其實早有伏筆。這一年,林青霞在上海拍戲時突然生病,她打電話希望秦漢能到上海看她,但秦漢因故沒能趕去,香港富商邢李源卻從香港飛到上海,千里送溫暖,感動了林青霞。

  1994年6月29日,林青霞同邢李源結婚。他們在舊金山的婚禮對外十分低調,對內卻十足感人。親臨現場的好友賈安妮說,別墅游泳池內到處都是鮮花,邢李源執林青霞的手,向岳父岳母道:「從今以後我會照顧她。」正是這簡單一句話,讓許多嘉賓當場落淚。

  從女孩到女人,從戀愛結婚到為人妻母,多年漂泊打拚的林青霞,在這一天,終於有了一個家。

  很多人奇怪,貌不驚人的邢李源能追到林青霞。林青霞說:「他追我一定追不到,我不知道怎麼讓他追,他也不知道怎麼追我,他只知道對我好。我這人很容易被感動的,他是用誠心對我好,我感動了。」

  林青霞出嫁了。但這不意味著生活停止了考驗。明星的生活註定一直暴露在聚光燈下,人們總是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你,等待著你把自己的生活演繹成一個美好的童話,要不然,就是一個笑話。

  給丈夫前妻生的大女兒邢嘉倩當後母的為難,沒能為邢家傳宗接代生兒子的壓力,「婚姻告急,夫妻分居」的傳言……即使邢李源將林青霞所生的兩個女兒取名為「邢愛林」和「邢言愛」(粵語諧音「仍然愛」),都抵擋不了輿論的猜疑。

  這一次,林青霞學會了坦然。結婚15周年時,她對林燕妮說:「我如今真的可以放開了,不會那麼執著,人生歷練不少了。那是日積月累的功夫,懂得主動點,為人著想點。任何關係,像夫妻、朋友、子女,都要投資付出精神,那便會有成績。」

  好友章詒和覺得,林青霞打開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樣缺乏安全感,是從潛修文字始,「自從她拿起了筆,情況就有所變化」。 林青霞自己也說:「從明星到作家,是我人生中一個很大的轉折點。」先生邢李源給了她很多鼓勵,他對3個女兒說:你們的媽媽邁出了人生重要的一小步。

  林青霞在文章中寫道:「讀《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有一句話:『如果你感覺痛苦,你就跟痛苦並存,把它吃掉,這樣痛苦就會消失。』這對我起了很大的作用。」

  台灣作家白先勇對林青霞的兩次印象,印證了她的成長。80年代初他第一次見林青霞時,只覺得她一股冷艷逼人、難以接近的感覺。後來慢慢成了朋友,才發現她「是個極溫馨體貼的可人兒」。多年後在香港機場,白先勇買了一些日用品,要付錢時,發覺有人已經替他付了,回頭一看,林青霞微笑著站在那裡,很隨便地穿了一件白襯衫,背了一個旅行袋,跟施南生一行人正要到吳哥窟去。白先勇看她一派輕鬆,好像人生重擔已卸,便知道她開始歸真返璞了。

  閱盡千帆,渡過險灘之後,林青霞開始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打量這個世界。於是,她給這個世界留下了始終溫暖、美麗的一個側影、一抹亮色,成就了許多人的雋永記憶。

(責編:甄紫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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