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不能相信愛情?我想聽聽哲學家怎麼說|世界哲學日

被伏爾坎驚嚇的維納斯與瑪爾斯

亞歷山大·查爾斯·古利莫特於1827年所繪的油畫

林丹出軌了,那個被世人稱為「超級丹」、曾在鏡頭前向自己老婆獻吻、獻玫瑰的羽毛球世界冠軍,他最終也出軌了。184萬中國人在網路上熱烈參與討論,這件別人家的事最後變成了大家的事。除了娛樂至死、世風日下,恐怕還因為,無論時代怎樣變化、人間如何更迭,有關愛情里信任與背叛的話題總是讓世人不厭其煩反覆咀嚼,咀嚼出的各種滋味填滿了人類一半的文學書籍和每個周末八點檔的電視劇。

「當人們談論愛情時,大多在談論自己。」

雖然經常隨隨便便就出現在生活里,但愛其實很嚴肅,作為諸多無解事物中的一個,它一直都是哲學家們的最愛。盧梭說愛讓人與自然和宇宙成為一體;42歲英年早逝的祁克果說有了愛,人才有了表達的無限可能;冷艷的薩特認為愛是一種無用的激情,一種妄圖成為上帝的嘗試。Everday is 喪 day 的叔本華覺得,愛不過是人類為了給生殖正名的精神發明,一種狡猾的性慾本能。

那麼柏拉圖呢?那個誰都知道「柏拉圖之戀」的柏拉圖怎麼看待愛?2400年前,柏拉圖在古希臘寫下了兩篇以愛為中心論題的對話《會飲篇》和《斐德羅篇》,探討愛情的威力與危險,成為西方文化中最為經典的一部分。

今天恰好是世界哲學日,哲學從來不提供現成的答案,而哲學家們卻願意窮盡一生只會去追尋只在遠方的真理。哲學發於好奇,受益於理解這個世界的多樣化。

大衛·奧·康納,斯坦福大學為何學博士,聖母大學哲學教授,擅長用輕鬆的語言傳遞哲學思想。這次他打算帶領我們一邊看電電影,一邊漫步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哲學園裡。最後祝願大家開卷有益,刷熱門八卦也能有不一樣的觀點。

下面請收看,《愛是光腳的哲學》。

作者: [美]大衛·奧·康納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副標題: 古代智慧與現代愛情

譯者: 練培冬

出版年: 2014-8

毀 滅 愛 情

於1991年上映的電影《情如物證》,由喬斯林·穆爾豪斯編劇並執導。它教會我們如何認知莎士比亞的《奧賽羅》,如何理解人類害怕愛情,以至於在愛情面前想要遮蔽雙眼讓自己變得盲目,甚至想要毀滅它。

這部神奇的電影,揭示了一種陰暗的精神地帶,與隱藏在《奧賽羅》背後的想法如出一轍:人類傾向於對世事,特別是愛,提出非人性的要求。奧賽羅提出了對苔絲狄蒙娜不忠「目擊證據」的非分要求,編劇兼導演喬斯林·穆爾豪斯在此給出了自己的精彩版本。《情如物證》講述了盲人馬丁(雨果·維文飾演,小編註:《指環王》里阿爾溫的爸)拚命致力自我獨立的故事。

導演: 喬瑟琳·穆爾豪斯

編劇: 喬瑟琳·穆爾豪斯

主演: 雨果·維文 / Geneviève Picot / 羅素·克勞 / Heather Mitchell / 傑弗里·沃克

類型: 劇情

製片國家/地區: 澳大利亞

語言: 英語

上映日期: 1991-08-15

豆瓣評分:8.4

情如物證 Proof (1991)

性,謊言和照相機

馬丁害怕別人會利用他的失明,這種害怕和恐懼締造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住滿了連地獄都裝不下的魔鬼。

《情如物證》劇照

馬丁抱著貓,安迪開車和他一起前往獸醫辦公室,馬丁經常帶他的狗比爾來這裡。在等候區有不少人,都帶著自家的寵物,馬丁出人意料地突然拿出相機,讓安迪抱著流浪貓「醜八怪」拍張照片。

安迪有些尷尬,因為房間里的所有人都很奇怪,不知道他和這個拿著相機的盲人在幹什麼。然而,當他們看到馬丁拍照片時,都想和自己的寵物合影,於是,馬丁拍了不下於幾十張照片,在其中捕捉了每個人、每隻動物和房間里的每個特徵。影片沒有放映這些照片被拍攝的過程,而是直接以移動的畫面展示了一張張靜態的照片。當事件被照片記錄下來後,看到這些靜態的照片就好像看到了正在發生的事件。

安迪和馬丁驅車回家,他們在車上的談話加深了我們對拍照這件事的疑問。安迪笑著說:「盲人攝影師。現在不出一周,消息就會傳開來。」馬丁講述了他擁有相機的故事。「當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媽媽送給我一部相機。」安迪不理解:「有些殘酷,不是嗎?」但馬丁解釋說:「是我想要一部相機。我想它能幫我看到東西。」

我們開始理解了這句奇怪的話的第二天,馬丁來到安迪所在的餐館,他帶來了一些照片,讓安迪將它們簡要準確地描述給他聽。(因此,在西莉亞身上所禁止的親密,在安迪這裡被允許。)當安迪看照片的時候,馬丁拿出一個小機器,好像在上面打著什麼東西。事實上,他是將安迪的簡要描述用盲文打孔做成標籤,貼在照片的背面。

安迪又一次有些尷尬,他問馬丁這樣做是在幹什麼——盲目地拍照片,然後找個人來解釋,同時做好標籤。「我所獲得的,」他說,「是證據——照片里有的就是當時在那兒的。」安迪本是一個沒有抱負、無憂無慮、看起來並不可靠的年輕人,可現在,他像一個真理代言人一樣,嚴肅地描述照片,讓他感覺不太舒服。「可是這些照片,」他說,「哪裡都有,什麼都有。」「除非它不是(記錄事件的那張照片)。」馬丁回答道。

他提醒安迪,對獸醫院候診室里當時的種種特徵,他所感受到的要比安迪多,特別是聲音和氣味,不管是動物的,還是人的。「這個,」馬丁手持其中一張候診室的照片說,「就是我所了解的通過你的眼睛看到的證據——真相。」馬丁說,他喜歡安迪簡單直接的描述風格,並提出聘請安迪為他描述照片。

安迪很樂意進行這樣的描述,但他嘲笑也不同意為錢做這件事。這種交換也向我們展示,馬丁想要控制安迪,就像控制西莉亞那樣,通過付錢讓他們來幫助他,而不願相信他們的關心、友誼以及他們的愛。

當安迪同意作為朋友而不是僱員來幫馬丁描述照片時,馬丁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對安迪說:「你絕對不可以對我說謊。」安迪回答得很乾脆:「我為什麼要那樣做?」畫面又切換到對過去的一個回憶場景中,這個場景時常困擾著馬丁,讓他不願意信任任何人的愛。馬丁的母親和這個小男孩一起望著窗外。

她描述著外面的景色,還有一個男人在花園裡掃落葉。但是,年幼的馬丁拒絕相信她的描述。「我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他說,「他不在那兒,那兒根本就沒有人!」馬丁的母親,肯定每天都要忍受這個男孩的不信任以及他憤怒地想要獨立的嘗試,她不無疲憊地回答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呢?」這個問題和安迪剛才問的一樣。但是,年幼的馬丁,帶著野蠻和不公平,對他疲憊的母親說:「因為你能。」

這是本部電影的中心時刻,因為它揭示了,馬丁對愛他的任何人都充滿了無限的懷疑。

馬丁想要證據,所以他拒絕信任。馬丁,不管是在成人或是孩童時期,將他的母親、西莉亞、安迪,將每個想得到他信任的人,都看作可能是伊阿古,或笛卡爾的惡魔。這些肆意的魔鬼將我們作為對象加以愚弄,他們無緣無故的惡意沒有任何解釋。馬丁害怕別人會利用他的失明,這種害怕和恐懼締造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住滿了連地獄都裝不下的魔鬼。

為保護自己免受未經證實的信任的傷害,馬丁始終將自己排除在外,從不信任愛情。沒有愛可以足夠地證明自己,足以經受馬丁的無端猜疑。因此,為了保護自己免受想像中的伊阿古的傷害,馬丁甚至把自己變成了伊阿古,變成了充滿無目的懷疑的怪物,變得無法墜入愛河,也不能身處愛戀。他儼然如緊閉的墳墓一樣,固若金湯,無法攻破。

這部電影通過一種奇妙有趣的順序,向我們展示了馬丁和安迪之間的友誼是如何與日俱增的。正如許多愛情故事和夥伴電影的橋段一樣,朋友的友誼都是通過冒險經歷得以建立並鞏固的。

要成為馬丁的眼睛,僅僅描述靜態的照片是不夠的,安迪決定更深入更徹底些,於是他帶著這個盲人一起去看露天電影。正如在影片開始對馬丁肩上斜挎相機的特寫鏡頭一樣,在此導演邀請我們將自己置於馬丁的位置,而將安迪這個迷人但看起來並不可靠的年輕人放在了導演的位置。

我們——我的意思是指馬丁以及我們這些《情如物證》的觀眾——會讓自己信任那些能將我們所見的東西控制到一部電影里的人。安迪選擇的是一部便宜的露天恐怖片,一個穿袒胸衣的少女正受到一個持刀殺手的威脅。毫無疑問,比起馬丁,這部電影更適合安迪的品位。

馬丁在安迪的指引下開著車,但很快就發生了小事故——對一個盲人駕駛員來說沒有什麼稀奇的!當警察到達時,馬丁忽然靈感一現,叫了出來:「我看不見了!」好像因為這個事故他變瞎了。滿懷同情的警察——他認為安迪和馬丁是愛人——告訴在醫院的安迪:「你的朋友馬丁他似乎瞎了。」

當然,幫馬丁做檢查的醫生更知道真相,她對馬丁說:「你一直都是看不見的。那你怎麼還要開車?」馬丁給出的回答,讓他倆之後大笑不止:「我忘了。」和其他許多有趣的話一樣,馬丁這句簡單的話也揭示了一個嚴肅的事實。

因為接納了安迪的友誼,馬丁確已忘記自己是個盲人。他停止了對愛、信任以及生理上和心理上失明的加倍懷疑。馬丁看到了安迪,也被他看到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讓馬丁拒絕給予,也拒絕接受西莉亞的事實變得更加殘酷。

你的欺騙,足以毀滅世界

對人類來說,真相是需要承認信任,但不一定是任何東西都需要完全篤定。

現在,西莉亞嘗試著最後一個瘋狂的計劃,試圖讓馬丁接受她的愛。

她拍下了馬丁正在上廁所的照片,並威脅要將照片悄悄地貼在他某件衣服上,除非他和她約會,陪她一個晚上。她對馬丁品位的理解,比安迪要好得多,她帶他來到音樂大廳,但之前並沒有告訴他是在哪裡。

他們聽著貝多芬雄壯的第五交響曲,這是他熱愛的音樂,馬丁被音樂深深地吸引並感動著;這是他第一次到現場聽並感受這部偉大的音樂巨作。馬丁感謝西莉亞,他以為陪她可以結束了,但西莉亞堅持要一起到她家裡去。

「我有點兒像個攝影師了,馬丁。」她說。

馬丁問:「真的嗎?你拍過什麼?」

「我愛的東西。」 她回答說,影片鏡頭拉回到沙發後面的牆上,令我們吃驚的是,整面牆都掛滿了照片——都是關於馬丁的照片。

「今晚是我期望已久的,」她說,「還有更多。」

但馬丁跑出了她家,驚慌失措地,在街邊左右徘徊著,希望打輛計程車,直到西莉亞將車開到他跟前接他。西莉亞默默地送他回家,直到下車。「馬丁,我為你做了所有的事,」她說,「我就像你的妻子,但你就是不信任我。我需要你的信任,我需要你的尊重。」她希望得到他的愛,即使不行,至少能繼續做他的管家。「你喜歡這樣。」他對她嗤之以鼻,認為她喜歡他的粗魯和殘忍,當然我們知道,是出於愛和迷戀她才會忍受這一切的。

躺在自己床上,馬丁蜷縮著,哭了,哭得那麼痛苦。影片畫面中,揭示了一段眼淚背後的回憶場景。男孩馬丁的母親告訴他,她要死了,他必須去和奶奶一起生活。對男孩馬丁來說,就跟不想依賴母親的愛一樣,他也不能接受母親的死,他以自己習慣性的拒絕回答道:「你不再想見到我了,你說你要死了,只是想要躲避我。你絕對不會告訴我真相的,我永遠也不會相信你的。」

之後,影片給我們呈現了一個精彩而悲涼的畫面,男孩馬丁,獨自站在母親的棺材旁,他用小手撫摸並叩敲著棺材,說:「這是空的。」甚至死亡,也沒有將他帶入對現實的觸摸之中。

馬丁寧可認為母親拋棄了他,也不願意承認他難以接受母親的死。

西莉亞心中滿是辛酸,馬丁不接受她的愛,她也不願意他接受其他人的,於是,她引誘安迪。如果這部電影只滿足於沿襲《奧賽羅》的悲劇情節,完全就可以以安迪的背叛和馬丁對信任的拒絕結尾。

相反,它呈現了一幅充滿希望的願景——馬丁與他的母親、西莉亞、安迪達成了和解。首先,馬丁去母親埋葬的墓地。墓地的管理員將他帶到他母親的墳前,馬丁問了一個令管理員感覺奇怪的問題,不過我們觀眾是理解的:「你有沒有遇到過一個空棺材被埋葬的情況?」不過,現在馬丁終於接受了:他的母親是真的去世了,她的棺材並不是空的,她一直深愛著他,而他卻一直拒絕她的愛。

然後,我們返回馬丁的家,在那裡他終於告訴了西莉亞真相,並結束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很抱歉讓你受了這麼長時間的苦,」他說,「我知道你對我的感覺,剝削你的感情是我的錯。你被解僱了。」西莉亞還是忍不住要再給馬丁一個提醒,提醒他,她已經為他做了很多,提醒他,他是多麼地需要她——當她最後一次離開馬丁的房子,她又將一個衣帽架放在了走道中間。

馬丁和安迪之間的和解,發生於安迪來到馬丁房子前的道歉。

馬丁對他說:「你應該小心一點兒,安迪。我是一個盲人,和其他人不一樣。你不會明白真相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

安迪意識到,他達不到馬丁所過生活的標準,但他同時也認為馬丁的標準是不可能的、無情的、非人性的。「每個人都說謊,可他們不總是說謊。」馬丁回答說,「讓我怎麼相信你?」——他總是死死地抱住一個絕對的要求,完全是或完全不是,要麼是真相,要麼是魔鬼般的幻想。

安迪回答說:「你不會的。」

也就是說,你不可能相信我,因為你所理解的「相信」是要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絕對的肯定,沒有任何風險,也沒有任何懷疑的可能性。「你說得對,馬丁,你的一生都是真相,」安迪繼續說,「而我們其他人,都有一些遺憾。」

這是一個美麗的時刻,安迪所說的遺憾同時也是一種對真相的思考。馬丁的生活不是一種人類的正常生活,因為他將真相變得無情。最終,安迪的友誼和愛,讓馬丁變得願意給予並接受遺憾。馬丁從保險柜里拿出一張老照片,他很信任地讓安迪來描述它。

「一個男人在花園裡。」安迪說。「送給你了。」馬丁說。影片的最後,是孩提時的馬丁坐在窗前。他不再需要這張照片了。馬丁再也不期望證據了,因為他接受了愛。我們觀眾也意識到,馬丁並不比我們更盲目。

大師是怎樣調情的

現在,蘇格拉底明白斐德羅向他發來了一個含蓄的浪漫提議。然而,作為一個大師級的高手,他並沒有像奧賽羅那樣簡單地表白。

在柏拉圖的作品中,我們感知到的拒絕愛情的暴力,不比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少。對於浪漫愛情中的憤世嫉俗,這位希臘大師和這位英國巨匠有著同樣深邃的理解和認知,但他們的思路卻截然不同,柏拉圖更傾心以喜劇的形式表達。

在《會飲篇》的開場部分,我們所見的那些膽小的男人們,他們渴望成為愛者,但在尋求愛情時他們充滿著喜劇性的躊躇猶豫,因為他們拒絕為了愛情捨棄自我。

在他的《斐德羅篇》中,柏拉圖不再只用這種膽小的躲避方式,而是嘗試用一種激進的方式拒絕愛情,不過即便如此,他仍然以蘇格拉底般的輕鬆語調來對待這個主題。在陰暗的《奧賽羅》之後,我們終於可以迎來些許光明。

柏拉圖的《斐德羅篇》是以《會飲篇》中第一個發表演講的那個年輕人命名的。斐德羅同時也是被愛之人的典型。這個年輕英俊的男子與蘇格拉底在路上不期而遇,令人驚訝的是他倆都要去城外散步。柏拉圖選用了一個老主題——從城市去往鄉村——不禁將蘇格拉底和斐德羅,也將我們讀者一起帶入到度蜜月的情緒中去。

我們得知,斐德羅實則剛聽過當時一個人的演講,那人是當時偉大的作家和演講家呂西亞斯。呂西亞斯展示了一篇關於愛情的演講,斐德羅非常喜歡,於是想溜出城去,找個安靜的地方仔細研讀。

一番友好的抬杠之後,蘇格拉底要求斐德羅將藏在衣襟下的紙卷讀出來。

在這篇將斐德羅牢牢吸引的演講中,呂西亞斯認為,一位年輕英俊的美少年最好將他的浪漫情懷給予欣賞他的美麗卻不愛他的人。呂西亞斯的意思是,如果你採納我的建議,你應當接受不愛你的人。呂西亞斯同時還說,當人們談論愛情時,大多在談論自己。

究竟是什麼導致了這麼一個矛盾的結論:一個被愛之人應該更青睞於不愛他的人,而不是愛他的人呢?

呂西亞斯以非常細緻的筆調告訴我們,為什麼最好避開對我們有愛情的人。問題似乎是,一個有愛情的人從本質上來說是個瘋狂之人,已經不能用頭腦清醒地思考。由此,和一個有愛情的人相處,就必須要忍受他可能做的各種瘋狂舉動。

呂西亞斯的演講,在很大程度上,是將這些人墜入愛河後的種種愚蠢行為一一列舉了出來。他在演講中特別讓我們看到,作為這種瘋狂之愛的對象,被愛的人是多麼的不幸。呂西亞斯尤其說到,愛你的人,對你有極強的佔有慾,他會試圖將你從親朋好友身邊拉走,因為他會嫉妒你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他希望你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死心塌地地認為擁有他會讓自己安心,得到保護。

同樣惡劣的是,呂西亞斯繼續說,愛你的人,會試圖讓你變得比原來更笨拙、更缺乏男子氣概,希望你完全依賴於他,他想讓你一直保持「cute」(嬌小可愛)的狀態。雖然在希臘語中我們難以找到一個與英語中的「cute」相對應的詞,但這正是呂西亞斯意欲指出的問題。

嬌小可愛是好事嗎?有人渴望成為嬌小可愛那樣的嗎?也許沒有。其實,嬌小可愛與笨拙愚蠢之間的界限並不清晰。

與《會飲篇》中一樣,關於愛情是否會讓人失去男子氣概,在柏拉圖時代的希臘,不僅僅在年輕男子中間會有這種憂慮,相同的憂慮也同樣存在於男人和女人的愛情中。年老的戀人經常會說,墜入愛河讓他們重新找到了青春,但是,看到一個已是成熟之年的男人或女人形如青少年那樣舉止言行,除矯揉造作外又有多少吸引力?

在古代雅典的文化語境中,呂西亞斯所捕獲的憂慮,與我們在《會飲篇》中看到的很是相像:愛者將成為他愛人的年輕男子變得柔弱嬌氣。因此,呂西亞斯指出,跟一個對你有愛情、迷戀你的人在一起,問題在於,愛你的人會傾向於把你當作寵物來對待。對待你的身體是如此,對待你的心靈亦如是,愛你的人會盡量讓你避免成人間的談話,而讓你更多地接觸不知所謂的甜言蜜語,當第一次聽到從所愛之人嘴裡說出「哦,你是我的甜心」或「E等於mc的平方」,愛人會更容易加記得也更加看重哪一句呢?

因此,如果你將自己依附於一個不能清醒思考、愛你愛得發狂的人,不管在身體上還是心靈上,你所依附之人會使你變得更加糟糕。另一方面,呂西亞斯說,如果你的情愛青睞於我,而我是不愛你的,即使我覺得你長得很好看,但我並不愛你——因為我的頭腦仍然處於清醒狀態,我不會做這些瘋狂的事。

我不會表現得像奴隸一樣,大半夜睡在你家大門外,或者寫歌歌頌你的家人——在希臘社會,這些事都是愛者們為引起所愛之人注意的傳統套路。

所以,呂西亞斯要說的是,沒有愛情的人,也就是我,更適合和你建立情愛關係。和愛你的人一起獲得的愉悅,在我這裡也同樣可以得到,但同時,我卻不會試圖讓你變得更加愚笨。我,沒有愛情、充滿理智的人,想要成為你的導師,將你介紹到成人社會中——這種非常好的安排令我們很容易想起《會飲篇》中鮑薩尼亞的演講。

他是要教育你,讓你變得更有修養,帶你涉足更重要的社會圈。因此,沒有愛情的人會關注你的靈魂和心靈,而不是讓你變成頭腦簡單的寵物。要知道,在對情愛有憂慮的文化環境中,這種演講如家常便飯。

正如我們在《會飲篇》中已經探討過的,這些憂慮在於,情愛可能意味著失去某些控制力,也可能面臨著身份喪失的危險。

在我看來,這種憂慮不管在古代雅典,還是在現在的美國和大學校園裡,同樣存在。正如呂西亞斯大膽提出的那樣,這種憂慮宣稱,一個正在成長過程中的有野心和抱負的年輕人最好遠離浪漫。現在,要想避免情愛關係中喪失身份的辦法,就是拒絕談情說愛。

鮑薩尼亞認為,從所愛之人那裡獲得情慾滿足是合理的,因為他是所愛之人的老師,幫助其變成好人和聰明人。作為沒有愛情的人,呂西亞斯在他的演講中表達了相同的動機,不過也碰到了同樣的問題。如果理性控制是如此強大,情愛關係是如此危險,為什麼要告訴這個漂亮的年輕人你青睞他呢?如果你的思想這麼純潔,為什麼還要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呢?

讓我們重新來想像一下這個對話情景,不管呂西亞斯在發表演講時頭腦中都想了些什麼,斐德羅將這些東西統統都為自己所用。蘇格拉底正巧撞上了斐德羅,他們都想出去走走,親近自然,遠離人群,在那裡他們可以獨處。

在這樣浪漫的情境中,蜜月般的情緒極易產生,斐德羅展示給蘇格拉底的演講也正巧傳遞了以下的意思:「我親愛的理智的人:你無須喪失理智的自我身份,卻可以享受一個年輕美男子的陪伴。」想像一下,這樣的情境是多麼地恰如其分。斐德羅根本不必如此直白地對蘇格拉底說:「蘇格拉底,我想做你的愛侶,成為你所愛之人。」取而代之的是,他將這一切都經由第三個人——呂西亞斯——的演講說了出來,而斐德羅假裝只是在複述這個演講,讓調情顯得並不那麼直接。

蘇格拉底執意要求斐德羅複述的演講,恰恰是斐德羅所希望的,想想這樣的情節安排多麼精彩。柏拉圖上演了比苔絲狄蒙娜強逼奧賽羅講故事更絕妙的版本。

苔絲狄蒙娜告訴奧賽羅:「如果你有一個朋友愛上了我,只要教會他怎樣講述你的故事,就可以得到我的愛情。」換句話說,苔絲狄蒙娜邀請奧賽羅將他自己的演講用作追求她或引誘她的行為和道具。奧賽羅即使並非調情高手,也能明白其中的暗示,在苔絲狄蒙娜半遮半掩的邀請後,進行了明確的求愛。

苔絲狄蒙娜邀請奧賽羅成為他自己的朋友;斐德羅邀請蘇格拉底成為呂西亞斯。這邀請背後的含義是,蘇格拉底可以使用呂西亞斯的演講來引誘斐德羅,但同時可以保持自己理性的身份。這是大師級別的調情!在這輪情愛的試探中,斐德羅和蘇格拉底使用了同樣的方式保持了距離感。

現在,蘇格拉底明白斐德羅向他發來了一個含蓄的浪漫提議。然而,作為一個大師級的高手,他並沒有像奧賽羅那樣做;也就是說,蘇格拉底並沒有簡單地向斐德羅表白,希望斐德羅開始與他的關係,雖然只要簡單地說呂西亞斯的演講也就是他想說的話便可達到目的。

蘇格拉底表示要脫離呂西亞斯,給出一個更好的關於無愛之人的演講。但是,他做事很奇怪,從不能以他自己的名義來發表這個演講可見一斑。「因此,斐德羅,我不會因為你而分心,」他說,「當我演講的時候,我要用披風蓋住我的頭。」所以整篇講話是在蘇格拉底蒙著臉的情況下說出來的。

蘇格拉底對斐德羅說:「呂西亞斯的這篇演講確實有其不賴之處,但我認為,他通過讚揚沒有愛情的人想要達到引誘一個被愛之人,還不是足夠的好。」斐德羅聽出了其中的暗示,他敦促蘇格拉底給出一個更好的演講,因為他認為,蘇格拉底會很樂意通過自己的演講擔負起引誘者的身份,雖然他不願意擔負起斐德羅提供的呂西亞斯的身份。

蘇格拉底和斐德羅之前一樣,扭扭捏捏,假裝不願意,說:「我可寫不出能與之爭鋒的演講,我只是個外行。」斐德羅現在開始強迫他,說:「我可不吃你這套,別忘了,這裡很偏僻,只有你和我,我比你強壯,也比你年輕。」「我只得向你屈服認輸了,」蘇格拉底笑著說,「那我就給出一個比呂西亞斯的演講更好的版本。」

注意,蘇格拉底並沒有說,「我將給出我『自己』的演講」。他仍然只是好像提出了一個其他人「可能」給出的演講,而將這篇演講所催生出的身份給空了出來,可能是他,也可能是斐德羅,會願意擔負起這種身份。 「這類演講,」蘇格拉底說,「它的作者應該是深愛著某個美少年的人,但他卻故意要使這個美少年相信他並不愛他,他是一個理智的、有控制力的、沒有愛情的人。」

當演講中的實際內容慢慢展開,我們發現,蘇格拉底給出的演講是比呂西亞斯更好的版本,更理性,也更憤世嫉俗,是對愛情更有力的拒絕。「但是真實的情況是,」這位情愛大師解釋,「給出這類演講的作者,只不過假裝成不愛者,看似理性的外觀,不過是作者掩蓋激情的面具。」

在蘇格拉底對呂西亞斯演講的改進版本中,有一個段落尤其醒目。我們還記得,呂西亞斯抨擊瘋狂愛者讓所愛之人變得愚蠢幼稚。蘇格拉底讓他的演講者以更加尖銳的版本對愛者進行控訴。蘇格拉底說,愛者讓所愛之人喪失的不僅僅是成人領域的交鋒,尤其是不讓他們接近智慧。由此,蘇格拉底將呂西亞斯對於愛者的控訴,轉變為一種邀請:如果和我建立關係,成了我的所愛之人,我會帶你走進哲學的殿堂。不過,蘇格拉底不會直接說:「此時此刻,斐德羅,我所想的其實就是你和我。」

呂西亞斯的演講通過誹謗愛來讚美理智和哲學,這在蘇格拉底隱晦的演講中表現得更加尖銳和激烈。雖然相比於奧賽羅對愛的暴力拒絕,這裡多了些戲劇的元素,但是兩者之間的相同點很多。

摩爾人和不愛者,兩個人都假裝想要知識和智慧,實際上他們真正想要的是控制。柏拉圖想要為哲學找到能夠擁抱浪漫愛情的方式,而不是拒絕它。憤世嫉俗者則頭腦更僵化,想通過拒絕愚蠢的愛情去追求靈魂的完美。

斐德羅與蘇格拉底的對話同《會飲篇》一樣,在談到情愛這個主題時,一開始就打出一個問號——哲學能否忠實於真理?能否摘去面具?在《斐德羅篇》接下來的演講中,蘇格拉底拿下罩在頭上的披風,講述我們為什麼需要放縱自己沉湎於危險之中,同時去接受情愛身份喪失的狂喜,我們期望找到一個更加真實的身份,這個身份只有在我們所愛之人的眼中才能找到。

點擊原文鏈接,購買《愛是光著腳的哲學》


推薦閱讀:

友情對愛情的影響有多大
真正維持婚姻的並不是愛情,而是……
第一次約會話題,第一次約會聊什麼話題
愛情語絲

TAG:愛情 | 世界 | 哲學 | 哲學家 | 相信 | 怎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