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余華畢飛宇,他們心中最好的短篇是哪些?
從傳奇到日常,短篇的藝術密碼幾經更迭經過無數作家的筆下流轉,短篇小說的魅力折射出不同的切面,其藝術密碼幾經更迭。短篇小說究竟是變得更傳奇,還是愈發家常?會場上,有小說家談到,19世紀的短篇小說多是傳統情節加上奇特事件與象徵寫法,渲染戲劇性、傳奇性,寫各種偶然與巧合的故事。比如莫泊桑《項鏈》、歐·亨利《麥琪的禮物》等,都在最後一刻上演劇情逆轉。
到了20世紀上半葉,短篇的內容情節從奇特驚人悄然轉向普通日常。蘇童談到,往歷史深處追溯,不管是《十日談》,還是「三言二拍」,都是根據市井生活編造了大量世俗意義上的故事,洞悉人生百態。在契訶夫、曼斯菲爾德、喬伊斯和安德森的手中,短篇小說成為一種表現日常生活經歷的手段。契訶夫有個短篇叫《捉弄》,講一個喜歡捉弄人的男孩帶一個女孩滑雪,膽怯的女孩在風裡聽到一句「我愛你」,要求男孩「讓我們再滑一次雪橇」。後來女孩愛上了滑雪,甚至開始克服恐懼一個人滑雪,再後來男孩走了女孩嫁人了,那句「我愛你」成了一個謎,因為男孩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捉弄,還是風發出的聲音。於是這個世上最天真的愛情,都停留在風裡。看似雲淡風輕,寥寥數千字卻寫出了兩性關係中的試探、遺憾與甜蜜。20世紀50年代後,卡夫卡、博爾赫斯等作家信手拈來的超現實主義寫法,一下子意味又變得多重和耐人尋味,他們發現「現實」世界的真實性是不可靠的,在他們變幻莫測的短篇里,現實與幻想咬合緊密,兩者的界限幾近消失,文字轉向了遊戲、技巧、嘲弄和自我嘲弄。比如,博爾赫斯喜歡在捉摸不定的敘述中一步步逼近一個完整而又耐人尋味的結局。不管是《釜底游魚》結局裡「蘇亞雷斯帶著幾近輕蔑的神情開了槍」,還是《死亡與羅盤》結尾處「他倒退幾步。接著非常小心地瞄準,扣下扳機」,都讓故事戛然而止卻又餘味裊裊。不少作家都傾向於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在《短篇小說家與作品》里的說法,在布魯姆看來,有幾種不同的短篇藝術密碼:有的是去追尋真實,比如契訶夫;有的是去翻轉真實,比如博爾赫斯。從西方到東方,人性深處的顫慄是短篇的心跳不同地域、種族、環境中的人們都會遇到的人生命題,在不同國家作家的筆下被表現得異彩紛呈。不過,眼下不同地域人們的生活經驗正變得越來越趨同。「這種變化對東西方作家的挑戰是一樣的。」曾獲普利策小說獎的美國著名作家羅伯特·奧倫·巴特勒告訴記者,他始終最想通過短篇小說釋放的深層寫作慾望,是在作品裡梳理尋找「自我認同」,也就是最逼近內心的追問——我是誰?我屬於哪裡?他認為對這種人性深處顫慄的探索是全球共通的。巴特勒想了想,吐出一句總結:最好的短篇小說都是關於最黑暗的記憶。這種黑暗,不僅僅是困境或悲苦,更意味著人性在複雜生活漩渦里艱難地打轉,而這種打轉往往是不為人所熟知,是隱匿在暗夜中的。
不難發現,對現代人精神家園的尋覓、重構的書寫,正是近年東西方短篇小說共同關注的動向。愛麗絲·門羅對小鎮生活里老齡化狀態的細膩刻畫,似乎也能看到其他國家正在經歷的變化;而雷蒙德·卡佛對美國市民間冷漠的描摹,也是被許多讀者熟悉。在他的《馬轡頭》里,農場主霍利茨破產以後舉家遷徙,卻無法在新的地方獲得新的生活,最後仍然是離開,去了更陌生的地方。這個失意的不走運的家庭搬走了,卻留下了一隻馬轡頭,讓鄰居們無法忘記他們的存在,也讓我們感受到了這隻馬轡頭散發的悲涼的氣息。卡佛不是泛泛的「簡單派」,因為他的節制大多是四兩撥千斤,有評論說,讀者總是可以感受到他用一根粗壯的手指,輕輕地指著大家的靈魂,那些褶皺,那些挫傷,那些曖昧不清的地方,平靜安詳就這樣產生了力量。余華認為,「短篇從來不是為了獵奇」,從最平凡中挖掘出不凡才最考驗短篇小說家的功力,於無聲處聽驚雷。蘇童舉了一個例子,他說當年有文學青年尋上契訶夫家的客廳,拋出縈繞心頭已久的問號:短篇究竟寫什麼?契訶夫指了指桌上的煙灰缸說,光是這麼一個尋常物件,就可以寫出一篇合格的短篇。蘇童覺得,這背後有著大量潛台詞,你盯著煙灰缸,想到它的前世今生,琢磨是誰帶走了它,又是誰留下了最後一根煙蒂……說到底,物件背後千絲萬縷的心理變化是撐起短篇小說的骨骼與肌肉,看似簡潔尋常,卻博大精深,留有餘味。>>> 鏈接名家眼中的最美短篇◆蘇童:老奸巨猾的短篇小說家不想摧毀什麼推薦篇目:福克納《紀念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推薦理由:小說中的這朵「玫瑰」陰鬱、怪誕、充滿死亡之氣,卻又處處超越了所謂藝術氛圍,讓人們急於探究艾米麗小姐的內心世界。她的內心就像她居住的破敗宅第,終有一扇塵封之門,福克納要為我們推開的是內心之門。所以我們看見門被打開了,看到艾米麗小姐封閉40年的房間,看見枕頭上「一綹長長的鐵灰色頭髮」,看見艾米麗小姐其實也躺在那裡。因為福克納先生告訴我們那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女人之心。讀到這裡會感到害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為了孤獨。推薦篇目:辛格《傻瓜吉姆佩爾》推薦理由:這篇小說是辛格最具標誌性的人物文本。辛格令人尊敬之處在於他樸拙的小說觀,他總是在人物上不惜力氣,固執己見地種植老式猶太人的人物叢林,刻畫人物有一種累死拉倒的農夫思想。辛格的人物通常是飽滿得能讓你聞到他們的體臭。推薦篇目:霍桑《威克菲爾德》推薦理由:它給我的震動不比《紅字》弱。一個離家出走到另一街區的男人,每天還在暗中觀察家人生活,這樣的人物設置本身已讓作品具備了不同凡響的意義。男人離家出走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1000米,但是作為讀者會情不自禁地丈量他離社會的距離、離倫理道德的距離,這就是《威克菲爾德》的鬼斧神工之處。老奸巨滑的霍桑卻不想摧毀什麼,他讓男人最後又回到了家裡:「失蹤後的第20個年頭,一天傍晚,威克菲爾德習慣性地朝他仍稱為家的地方信步走去。」霍桑讓這個人物「晚上不聲不響地踏進家門,彷彿才離家一天似的」。就這樣,在發出尖厲的令人恐慌的怪叫聲後,霍桑善解人意地撫慰了我們不安的感官,也扶正了眾多緊張的良心和搖晃的道德之樹。◆余華:好短篇能將讀者引向深不可測的心靈夜空推薦篇目: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河的第三條岸》推薦理由:小說中永不上岸的父親,使羅薩的故事成為了一個永不結束的故事。這位巴西作家在講述時,沒有絲毫離奇之處,似乎是和日常生活一樣的故事,可是它完完全全不是一個日常生活的故事,它給予讀者的震撼是因為它將讀者引向了深不可測的心靈的夜空。推薦篇目:杜克司奈斯《青魚》、史蒂芬·克萊恩《海上扁舟》推薦理由:這兩篇小說是我最初閱讀的印記,它們寫下了我最初來到文學身旁時的忐忑不安,也記錄了我當時的激動和失眠。這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如果沒有這兩部作品,我也許不會步入文學之門。就像很多年以後,我第一次看到伯格曼《野草莓》後,才知道什麼叫電影一樣,《青魚》和《海上扁舟》讓我知道了什麼是文學。直到現在,我仍然熱愛它們,這並不是因為它們曾使我情竇初開,而是它們讓我知道了文學的持久和浩瀚。◆畢飛宇:好短篇冷不丁在你心窩子來那麼一下推薦篇目:契訶夫《萬卡》推薦理由:在我很年輕的時候,第一次從契訶夫那裡領略了短篇小說的魅力。《萬卡》是「倒計時」式的,小男孩給爺爺寫信,一一列舉過去和現在的生活。彷彿只有短暫10秒鐘。契訶夫用他悲愴的音色說道:過去的生活有多美好,一件件一樁樁,10、9、8、7……你不由自主就緊張起來了。伴隨著萬卡筆下的書信,5、4、3、2,開始列舉現在的困苦。然後呢?小男孩寫下「鄉下爺爺收」卻沒有詳細地址,這是一封永遠無法收到的信。小說到這裡其實就歸零了。你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無家可歸。好的短篇小說似乎都有這樣的特徵,它冷不丁在你的心窩子裡頭來那麼一下,你都沒有來得及預備。推薦篇目:魯迅《故鄉》《孔乙己》《在酒樓上》推薦理由:我始終不遺餘力地推薦魯迅的大多數短篇小說。作為中國作家,魯迅的作品給了我特別大的信心。也許其他許多人在裝糊塗,但魯迅在短篇里始終是清醒的。這種清冽的針扎感是短篇刺痛人心的力量。(文/許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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