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端嚴：印尼華人參政與宗教衝突

超過10萬名強硬派穆斯林走上雅加達街頭，要求被指責褻瀆伊斯蘭的華人政治家鍾萬學下台，示威最後演變成警民流血衝突。

印度尼西亞2月15日舉行了全國地方選舉，最受矚目的是雅加達首都特區首長選舉。出口民調顯示，尋求連任的印尼華人鍾萬學雖然以43%得票率領跑，但由於三組候選人得票未過半，因此勢必在4月中旬進行第二輪投票。鍾萬學在競選期間被控褻瀆伊斯蘭教導致選情急轉直下。這次特區首長選舉背後由哪些政治勢力主導？第二輪投票會有哪些變數？更重要的是對印尼華人參政有哪些含義？IPP評論邀請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康端嚴博士進行了討論。

IPP評論：這次的選舉，被控褻瀆宗教的鐘萬學是否受到案件的影響？

康端嚴：從目前所知道的出口民調來看，鍾萬學所得到的43%得票率，雖然有所回升，但仍遠低於半年前褻瀆宗教事件爆發前的支持率，顯然是受到此案件的影響。根據印尼政治民調機構（LSI）的數據，鍾萬學去年3月的支持率有60%，褻瀆宗教事件爆發後支持度則為31%，最嚴重時滑落至25%，當時超過10萬名強硬派穆斯林走上雅加達街頭，要求被指責褻瀆伊斯蘭的鐘萬學下台，示威最後演變成警民流血衝突。不過，第一場政見評論會之後鍾萬學不管從個人領導能力還是關心民生的支持率都大幅領先其他候選人，表示支持率有所回升。但最終結果看起來無法衝破50%的得票率直接當選，必須在四月進行第二輪投票，顯示鐘萬學的選情有受到褻瀆案件的影響。

IPP評論：這場雅加達特區首長選舉背後有哪些政治角力？

康端嚴：雅加達選舉會被認為是代理戰是因為雅加達作為印尼的首都，人口約1000萬，佔全國人口的1/25，選舉結果的政治效應將會直接衝擊2019年的總統選舉。鍾萬學曾經是現任總統佐科威擔任雅加達特區首長時的副手，如果鍾萬學當選，對佐科威是個助力，他可以繼續有效執行他的經濟發展政策拼連任。候選人阿尼斯陣營背後的支持者是之前與佐科威競逐的普拉博沃。而印尼日前發生數次反鍾萬學的示威，外界將矛頭指向前總統蘇西洛。有人指出蘇西洛家族想藉阿古斯競選雅加達特區首長，延續民主黨的力量，避開弊案清查。這場選舉似乎是這三人在先前總統大選對陣的延長賽，也是2019年總統大選的前哨戰。普拉博沃甚至已公開表示2019年將參選總統，再度挑戰現任總統佐科威。

IPP評論：許多分析都認為第二輪投票對鍾萬學的選情不利，為什麼？

康端嚴：鍾萬學陣營在選前做了非常多的努力，就是希望一舉能夠得到50%以上的得票率，避免第二輪投票，因為他們清楚第二輪投票對鍾萬學十分不利，這裡有兩個主要原因：

1. 這次選舉在褻瀆宗教事件爆發前鍾萬學的政績牌能夠讓他順利當選。大部分雅加達居民確實能夠感覺到鍾萬學當特區首長以來政府貪污大幅減少，行政效率提升，經濟發展顯著，尤其是與人民生活息息相關的教育與衛生都有非常大的轉變。但是褻瀆事件爆發後，牽動選民投票選擇的坐標從政績拉到了對宗教的尊重上。當選民把宗教置於政績之上，鍾萬學的優勢就完全被比下去了。鍾萬學是基督徒，而且是個華裔，這雙重少數的身份是他在宗教議題上占不了優勢。這此選舉越到後期，「回教徒不能選非回教徒領袖」的論述一直被提出來，未來兩個月會進一步發酵。

2. 第一輪投票有三位候選人，前任總統蘇西洛的兒子阿古斯瓜分了部分回教徒的票源。第二輪投票只剩兩人，一般認為無法參與第二輪投票的阿古斯其支持者大部分會支持前教育文化部長阿尼斯的陣營。如果劇本真的是這樣走的話，目前鍾萬學看似領先的43%得票率是很難成長到超過50%以上，總統蘇西洛的兒子阿古斯陣營的支持者將成為關鍵少數。

IPP評論：距離第二次投票只有短短的兩個月，會有哪些變數影響選情？

康端嚴：首先是鍾萬學的宗教褻瀆案。這個案件的判決是否會在第二次投票前產生是個政治問題。如果在第二輪投票前不判決，得到伊斯蘭教保守勢力支持的阿尼斯陣營必定以此為借口，政治動員要求鍾萬學下台退出選舉，甚至打著司法不公的旗號威脅佐科威政權的政治威信。如果判決鍾萬學無罪，敵對陣營將以同樣的手法來處理，兩者的最終目的都是要極大化政治動能，使反對鍾萬學的選民出來投票。當然如果判決有罪，鍾萬學將失去候選人資格。所以不管怎樣，以當選為最終目的的話，阿尼斯陣營這兩個月一定會緊咬著鍾萬學的宗教褻瀆案不放。

第二，前任總統蘇西洛陣營的支持態度。蘇西洛之子阿古斯已承認敗選，其陣營是否會和阿尼斯陣營結盟，以團結伊斯蘭教的名義對抗鍾萬學？據印尼媒體報道，鍾萬學在選後第二天馬上與阿古斯會面，似乎有阻斷阿古斯和阿尼斯結盟的可能性。阿古斯陣營包括民族復興黨、國家使命黨和建設團結黨，似乎也不是伊斯蘭保守勢力可以完全左右的。所以這裡從蘇西洛陣營的態度可以分成幾個層次來了解未來選情的走勢，包括各陣營間的合作、各陣營底下政黨間的合作，以及伊斯蘭教的凝聚力。

第三，總統佐科威的危機處理能力。由於鍾萬學的宗教褻瀆案在第二次投票前會被激化，其程度可能比之前數次的示威還來得大。目前各種消息來源都指出，印尼伊斯蘭教激進組織又開始以褻瀆伊斯蘭教的名義重新串聯號召伊斯蘭教徒走上街頭示威，要求司法部門判決鍾萬學有罪，退出雅加達特區首長選舉。就結果論來說，之前幾次總統佐科威的危機處理得還可以，至少把傷害降到最低，積極遊走和宗教領袖協調，沒有明顯偏幫鍾萬學，使極端保守派沒有借題發揮的機會。但危機是否能一次又一次化解而不產生政治外溢效果呢？這對總統佐科威來說是個政治考驗，也是鍾萬學沒辦法掌控的變數。

IPP評論：鍾萬學以印尼華人身份競選雅加達特區首長被認為是個突破，印尼華人的參政情況如何？

康端嚴：其實很多人沒注意到，東南亞是世界華人最多的區域。根據國務院僑辦2014年的統計，海外華人數量應該有6000萬人以上，東南亞約佔四分之三，其中印尼就有800萬。華人移民東南亞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朔到宋朝，當時中國農、礦業的工藝與航海知識已發展到一個程度，所以陸陸續續已經有人帶著中國國內的技術與產品往臨近的東南亞地區發展，包括菲律賓的呂宋島、馬來西亞的砂勞越與沙巴、印尼的爪哇等地。明朝海上貿易的盛行加上鄭和的七下西洋，使東南亞的華人移民人口迅速增加。而清朝以來幾波因為中國國內戰亂饑荒等因素的沿海移民潮更造就了東南亞成為中國移民海外最主要的根據地。

雖然東南亞華人人口的不斷擴張，並且參與了反抗殖民的獨立運動，但是只有在新加坡人口處於絕大多數（約74%）的情況下參政無阻，華人在其他東南亞國家都面對許多困難，大部分這些地方的華人只能把精力放在經濟發展上。東南亞各國如馬來西亞、泰國、印尼等國家的統治階級常常都會稱讚華人在國家經濟發展的貢獻，尤其是現在中國推行「一帶一路」倡議以來，東南亞華人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舉去年與中國經濟關係發展最好的馬來西亞為例，由於馬來西亞華人是東南亞保留中國文化最完整的國家之一，長期與中國建立的貿易、投資、文化與人員交流使馬來西亞政府能夠很順利地與中國強化經濟連接。然而東南亞華人在經濟上的成功並無法直接兌現成其政治權利，他們仍然常常被摒除在政治決策圈之外。例如馬來西亞華人很早就有參政權，然而人數的弱勢以及政黨政治結構（聯盟）的限制，使華人在馬來西亞的政治影響力一直是很有限的，甚至在選舉期間常常成為被指責的對象。

相對於馬來西亞，由於印尼民主化進程是最近二十年的事，華人參政的機會更加滯後。印尼華人參與了印尼獨立運動與建國初期的經濟發展，但是華人社團沒辦法形成一股支持獨立的單一團體，而是被要求加入其他個別團體，因此獨立後華人族群發揮政治影響的能力就被分散了。加上印尼華人接收了大部分荷蘭與日本留下來的產業而致富，與其他族群的貧富差距情況嚴重，族群矛盾加劇使印尼華人在政治上被打壓，進而爆發1967年西加里曼丹的排華事件。

在蘇哈多執政的30年間（1967—1998），對許多人來說他對印尼華人採取的是同化而不是融合政策，限制了華人語言、文化、宗教的傳承，也壓制印尼華人的政治發展，使到印尼華人不管是主觀意願還是受客觀條件的限制都不希望參與印尼政治，而1998年五月黑色暴動所引起排華浪潮更使得印尼華人不敢參政。

1997年金融風暴加上後來國內政治上的亂象導致了蘇哈多下台，也促進之後解除黨禁、全國直選等印尼的民主化進程。民主化除了表示人民能夠自己選擇領導人，更大的意義在於政府的決策會受到檢驗與制衡，使極端保守的想法不容易滋生，各族群能更平等自由參與政治活動。

印尼華人也隨著這波民主化潮流投入政治活動，參與印尼國會議員選舉的華人人數從1999年的50人增加到2014年的350人。雖然國會議員當選席次不及總數的3%，但是對比蘇哈多時期印尼華人的政治參與已經活絡許多。擔任部長級的印尼華人仍不多，但也開始浮上檯面，包括現任貿易部長Enggartiasto Lukita（中文名為呂有恩）和投資管理局主席Thomas Lembong（中文名為湯連旺）。從印尼華人在內閣中所負責的單位也可以反映出華人在印尼的經濟地位仍然顯著。

IPP評論：如果鍾萬學無法連任，對印尼的政治意味著什麼？

康端嚴：鍾萬學作為一位印尼華人，這次的參選也被認為是一個指標，衡量華人是否能在印尼的政治圈走得更遙遠。由於前任雅加達特區首長佐科威被選為印尼總統，鍾萬學才有機會接任，這是制度上安排，人民不會有太大異議。但是這次是以鍾萬學為主搭檔別人競選連任，這就考驗鍾萬學的政治能力與政績，也考驗印尼人民對華人執政的接受程度，要知道佐科威從雅加達特區首長到印尼總統的競選模式很有可能在鍾萬學身上複製。

如果鍾萬學敗選，對印尼政治而言，有三層意義：

第一，對現任總統佐科威將形成威脅。佐科威第一任的政見將無法在雅加達順利推行，加上失去這個地方的行政優勢，將會威脅到2019年的連任之路。

第二，這樣看起來，宗教仍然是左右印尼政治發展最主要的因素。即使印尼被認為是宗教溫和的世俗國家，回教基本教義仍支配著印尼的政治生活，包括選舉、政治教育等等。回教極端保守勢力抬頭，如果這個成為全國普遍現象，將壓縮其他政治議題的發展空間，印尼逐漸形成的多元社會發展將會停滯，華人在印尼政壇這幾年來慢慢形成的影響力也會被壓制。

第三，在國際層次上，在經濟方面各國政府與企業會更加審慎評估各種在印尼的投資、貿易、旅遊等活動，因為1998年排華事件距離現在也不出二十年，大家還記憶猶新。在政治上，各國將會緊盯佐科威，看他是否有能力把蠢蠢欲動的回教激進分子限制在可控制的範圍，因為對許多國家來說，回教激進分子與恐怖主義的區分並不是那麼清晰，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不能等同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