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關於女人及情感的妙侃
馬克·吐溫曾這樣下過定義:幽默是一個人聽過後要回想一下才會笑的語言。錢鍾書在其散文《說笑》中說:「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為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後、幾萬里外,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於心,相視而笑」。
說得太好了!幽默不是淺顯的搞笑,它是對生活深入的理解,是對生活的本質的凝鍊概括,是一種睿智的表現!錢鍾書《說笑》中還這樣說:「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們跟著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小花臉使我們笑,並非因為他有幽默,正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
錢鍾書確實踐行了自己的幽默觀,不愧為一代幽默大師。他的幽默信手拈來,每每令人忍俊不禁。他的幽默無所不包,涵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今擇其妙侃女人及情感的幽默之語,與各位看官共享。
先看其「錙銖積累」而寫成的經典之作《圍城》中的那些俯拾皆是的妙語:
其一: 「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
其二:「那個戴太陽眼鏡、身上攤本小說的女人,衣服極斯文講究。皮膚在東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這白色不頂新鮮,帶些干滯。她去掉了黑眼鏡,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紅還不夠豐厚。假
使她從帆布躺椅上站起來,會見得身段瘦削,也許輪廓的線條太硬,像方頭鋼筆劃成的。年齡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過新派女人的年齡好比舊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訂學家所謂外證據來斷定真
確性,本身是看不出的。」
其三:「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種孤芳自賞、落落難合的神情——大宴會上沒人敷衍的來賓或喜酒席上過時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流露出嫌惡,黑眼鏡也遮蓋不了。」
其四:「有人叫她『熟食鋪子』,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而鮑小姐並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
其五:」那時候蘇小姐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與。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捨不得穿,鎖在箱里,過一兩年忽然發現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
其六:「孫太太眼睛紅腫,眼眶似乎飽和著眼淚,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麼輕輕一碰就會掉下來。」
其七:「除掉那句古老得長白鬍子、陳腐得發霉的話『女人是最可怕的!』還有什麼可說!」
其八:「蘇小姐雙頰塗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暈出紅來,像紙上沁的油漬,頃刻布到滿臉,靦腆得迷人。」
其九:「據說『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名,說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花在生物學上叫『薔薇科木本複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議離婚』。」
其十:「可是不知怎樣,他老覺得這種小妞兒腔跟蘇小姐不頂配,並非因為她年齡大了……只能說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貓打圈兒追自己的尾巴,我們看著好玩兒,而小狗也追尋過去地回頭跟著那
短尾巴橛亂轉,就風趣減少了。」
其十一:「她的平淡,更使鴻漸疑懼,覺得這是愛情超熱烈的安穩,彷彿颶風后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著洶湧翻騰的力量。」
其十二:「許多人談婚姻,語氣彷彿是同性戀愛,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羨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其十三:「鴻漸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活象那第一套中國裁縫仿製的西裝,把做樣子的外國人舊衣服兩方補丁,也照式在衣袖和褲子上做了。」
其十四:「沒進門就聽見公寓里好象正在開無線電,播送風行一時的《春之戀歌》,空氣給那位萬眾傾倒的國產女明星的尖聲撕割得七零八落------那女明星的嬌聲尖銳里含著渾濁,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來的,又膩又粘又軟弱無力,與鼻子的主產品鼻涕具有同樣品性。」
其十五:「汽車夫就破口大罵,此刻罵得更厲害了。罵來罵去,只有一個意思:汽車夫願意跟汽車的母親和外祖母發生肉體戀愛。」
其十六:「狗為著追水裡的肉骨頭,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願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
其十七:「那記錄的女生漲紅臉停筆不寫,彷彿聽了鴻漸最後的一句,處女的耳朵已經當眾喪失了貞操。呂校長在鴻漸背後含有警告意義的咳嗽。方鴻漸那時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窩,只有熬著冷穿衣下床,斷無縮回去的道理。」
其十八:「做媒人和做母親是女人的兩個基本慾望。」
其十九:「開戰後第六天日本飛機第一次來投彈……以後飛機接連光顧,大有絕世佳人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風度。」
其二十:「方老先生覺得他愛國而國不愛他,大有青年守節的孀婦不見寵於翁姑的怨仰。」
其二十一:「(張先生)只生一個女兒,不惜工本地栽培,教會學校里所能傳授熏陶的洋本領、洋習氣,美容院理髮鋪所能製造的洋時髦、洋姿態,無不應有盡有。……他以為女孩子到二十歲就老了,過二十還沒嫁掉,只能進古物陳列所供人憑弔了。」
其二十二:「張小姐是十八歲的高大女孩子,著色鮮明,穿衣緊俏,身材將來準會跟她老太爺那洋行的資本一樣雄厚。」
其二十三:「張太太上海話比丈夫講得好,可是時時流露本鄉土音,彷彿罩褂太小,遮不了裡面的袍子。」
其二十四:「那年春天,氣候特別好。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上海是個暴發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裡的草木,好比動物園裡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地發泄。春來了只向人的身心裡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姦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最後一樁倒不失為好現象,戰時人口正該補充。」
其二十五:「自己答應過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生活實在太無聊,現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其二十六:「(蘇小姐)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鴻漸想去年分別時的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著冷血的魚翅。……這時候他的心理,彷彿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
其二十七:「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得嘴饞,彷彿是好水果。她的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麼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有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髮沒燙,眉毛沒鑷,口紅也沒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
其二十八:「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後裊裊空中的餘音。許多女人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知識面部肌肉做柔軟操,彷彿有教練在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
其二十九:「她跟趙辛楣的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春日。」
其三十:「那女孩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鴻漸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之區,中學女孩子已經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徠男人了。可是這女孩子的臉假得老實,因為決沒人相信貼在她臉上的那張脂粉薄餅會是她的本來面目。」
其三十一:「沈太太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塗的濃胭脂給唾沫帶進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說里謀殺案的線索。」
其三十二:「他的快樂從睡夢裡冒出來,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來就像唐曉芙的臉在自己眼前,聲音在自己耳朵里。……最後醒來,是個嫩陰天。他想這請客日子揀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紙壓幹了天空淡淡的水雲。」
其三十三:「他這兩天有了意中人以後,對自己外表上的缺點,知道得不寬假地詳盡,彷彿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窮人知道上面每一個斑漬和補丁。」
其三十四:「女傭說著,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裡來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氣里起春水的轂紋。」
其三十五:「樓梯上一陣女人的笑聲,一片片脆得像養花的玻璃房子塌了。」
其三十六:「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樣傻,不多不少。」
其三十七:「說女人有才學,就彷彿讚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兩。真聰明的女人決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懶。」
其三十八:「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女人學政治,那真是以後天發展先天,錦上添花了。 ……女人不必學政治,而現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女人。」
其三十九:「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
其四十:「想來一切女人最可誇耀的時候,就是看兩個男人為她爭鬥。」
其四十一:「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只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麼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迹。這是男女戀愛的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其四十二:「一個可愛的女人說你像她的未婚夫,等於表示假使她沒訂婚,你有資格得到她的愛。刻薄鬼也許要這樣解釋,她已經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
其四十三:「從此,他倆的交情像熱帶植物那樣飛快地生長。」
其四十四:「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
其四十五:「女人在戀愛勝利快樂的時候,全想不到『結婚』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懼,才會要求男人趕快訂婚結婚,愛情好有保障。」
其四十六:「熱烈的愛情到訂婚早已是頂點,婚一結一切了結。」
其四十七:「丈夫是女人的職業,沒有丈夫就等於失業,所以該牢牢捧住這個飯碗。」
其四十八:「女人念了幾句書最難駕馭,男人非比她高一層,絕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學畢業生只能娶中學女生,留學生才能娶大學女生,女人留洋當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她,否則男人至少是雙料博士。」
其四十九:「同行最不宜結婚,因為彼此事行家,誰也哄不倒誰,丈夫不會莫測高深地崇拜太太,抬頭也不會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礎就不牢固。」
其五十:「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的爭鬥,是至今保存的古風,我們中國家庭里婆婆和媳婦的敵視,也不輸於他們那樣悠久的歷史。」
其五十一:「我們對採摘不到的葡萄,不但可以想像它酸,有很可能想像它是分外的甜。」
其五十二:「天下只有兩種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好的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後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人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不過事實卻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
其五十三:「老年人戀愛,就象老房子著火,沒的救。」
其五十四:「科學跟科學家大不相同,科學家像酒,越老越可貴,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其五十五:「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徵,鈕扣也是扣住不放的預兆。自己得留點兒神!」
在錢鍾書的短篇小說《貓》中,關於女人和情感的妙論也很多:
「李太太深知缺少這個丈夫不得;彷彿亞刺伯數碼的零號,本身毫無價值,但是沒有它,十百千萬都不能成立。」
「她雖然常開口,可是並不多話,一點頭,一笑,插進一兩句,回頭又和另一個人講話。她並不是賣弄才情的女人,只愛操縱這許多朋友,好象變戲法的人,有本領或拋或接,兩手同時分顧到七八個在空中的碟子。」
「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種姿態,開,閉,明,暗,尖利,朦朧,使建侯看得出神,疑心她兩眼裡躲著兩位專家在科學管理,要不然轉移不會那樣斬截,表情不會那樣準確,效果不會那樣的估計精密。」
「最能得男人愛的並不是美人。我們該防備的倒是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見了有名的美人,我們只能仰慕她,不敢愛她。我們這種未老已丑的臭男人自慚形穢,知道沒希望,決不做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夢。她的美貌增進她跟我們心理上的距離,彷彿是危險記號,使我們膽怯、懦怯,不敢接近。要是我們愛她,我們好比敢死冒險的勇士,抱有明知故犯的心思。反過來,我們碰見普通女人,至多覺得她長得還不討厭,來往的時候全不放在眼裡。嚇!忽然一天發現自己糊裡糊塗地,不知什麼時候讓她在我們心裡做了小窩。這真叫戀愛得不明不白,戀愛得冤枉。美人象敵人的正規軍隊,你知道戒備,即使打敗了,也有個交代。平常女子象這次西班牙內戰里弗郎哥的『第五縱隊』,做間諜工作,把你顛倒了,你還在夢裡。象咱們家裡的太太,或咱們愛過的其他女人,一個都說不上美,可是我們當初追求的時候,也曾為她們睡不著,吃不下。」
「戀愛里的確有『心理距離』,所以西洋的愛神專射冷箭。射箭當然需要適當的距離,紅心太逼近了箭射不出,太遠隔了箭射不到;地位懸殊的人固然不易相愛,而血統關係太親密的人也不易相愛。」
「假如她不喜歡自己,好!自己也不在乎,去!去!去她的!把她冷落在心窩外面。可是事情做完,睡覺醒來,發現她並沒有出去,依然盤據在心裡,第一個念頭就牽涉到她。他一會兒高興如登天,一會兒沮喪象墮地,盪著單相思的鞦韆。」
「一切調情、偷情,在本人無不自以為纏綿浪漫、大膽風流,而到局外人嘴裡不過又是一個曖昧、滑稽的話柄,只照例博得狎褻的一笑。」
在錢鍾書的其他作品中,也有關於女人和情感的不少經典之言,如:
「世界上沒有自認為一無可愛的女人,也沒有自認為百不如人的男子。」(見散文《讀伊索寓言》)
「你不會認識我,雖然你上過我的當。你受我引誘時,你只知道我是可愛的女人、可親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沒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絕我引誘的人,像耶穌基督,才知道我是誰。」(見散文《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
「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見散文《窗》)
錢鍾書之所以能如此參透人生,除了他驚人的淵博知識外,還在於他可愛的「痴氣」。楊絳回憶說,錢鍾書曾一度喜歡玩一種遊戲,叫「石屋裡的和尚」:一個人盤腿席地在帳子里,放下帳門,披著一條被單,自言自語。這似乎沒什麼好玩,但錢鍾書卻能自得其樂,「玩」得很開心。在清華念書時,同學許振德上課時老是注意一女同學,錢鍾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系列的《許眼變化圖》,多年後許振德從美國回來,想起往事還忍不住大笑。
錢鍾書愛看偵探小說,愛看兒童動畫片,愛看電視連續劇《西遊記》。他看《西遊記》,邊學邊比劃,一會是「猴哥救我」,一會是「老孫來也」,手舞足蹈,快樂非常。看完後不過癮,邊左挑毛病右挑刺,寫下幾篇短評,模仿小學生字體寄往上海《新民晚報》,編輯接信大奇:「這小孩怎麼連個地址都沒寫?稿費寄給誰?」一看文章,真好!又是熱點話題。「發了!」他筆下的的種種奇思妙句,對世道人心的深刻描畫,恐怕都和他的「痴氣」是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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