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緒程:千年變局,百年復興與30年改革
從千年變局看30年改革
十六世紀以來,當西方列強經過文藝復興、啟蒙運動、憲政改革、科技革命,大踏步地邁入現代工業社會之時,中國明清兩朝還沉睡在千年專制的美夢之中;當西方侵略者用堅船利炮夾帶著鴉片打開這個具有數千年歷史的古老中國的大門時,大清朝遺老遺少仍然陶醉於「舍我天朝,還有其誰」的自娛自樂之中。然而,至少有一位中國人(李鴻章)看見了「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開始。眾所周知,天然的地理環境使中國與「西方」隔絕,中國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在數千年的歲月中,華夏大地雖發生過數次異族入侵,但沿襲了數千年之久的專制制度和農耕文明卻從未改變,以致「秦磚漢瓦」與「明磚清瓦」沒有什麼區別。專制王朝輪迴更替,小農經濟周而復始,這就是中國人的宿命。所謂「千年變局」,就是中國人世世代代生活的「祖制」和環境不可能再沿襲下去了,一個偉大的變革時代就要來臨。站在21世紀的今天,回望無論是風雲激蕩的百年還是波瀾壯闊的30年,一路走來,充滿著艱難曲折,來之不易。千年變局演繹著「三突破」:
一是突破或走出千年皇權專制制度的困局。中國的皇權專制制度的構建舉世無雙。它以讓伏爾泰讚嘆不已的官僚制度為基礎,輔之以血緣宗親為紐帶的家族組織以及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儒家倫理,形成「政教合一」、「家國合一」、「政經合一」、「立法、司法、行政合一」的非常完備的專制統治制度。在這個制度中,人權、產權成為皇權的附屬品。從戊戌變法、清末憲政、辛亥革命至今的百年變革和30年改革開放,雖然有很大的突破,但至今仍沒有完成其變革。我們依然處在傳統向現代的轉型時期,在某些方面則似乎進步不大甚至回潮,比如復古復舊的官場潛規則仍然像幽靈一樣在我們中間徘徊。
二是突破或走出兩千多年的亞細亞生產方式。與西方的領主莊園經濟不同,中國不存在封建的領主莊園經濟,數千年不衰的是小農耕作+集市貿易(初始的市場經濟)+國家(官僚)經濟的亞細亞生產方式,這種特有的亞細亞小農經濟構成了中國舊制度的強大基礎。30年的改革開放帶來的生產方式的轉變非常明顯,可以說,古老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已不復存,小農經濟已不再封閉,以法律為紐帶的現代大市場交易已經取代以熟人(血緣、親朋、鄉里)為紐帶的古老的集市性小市場交易。「國有經濟」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正在朝著現代市場意義的法人治理結構的公司化轉變。這正是30年所發生的巨變。比較而言,30年的改革開放帶來的變化超過了百年的變化。
三是突破或走出兩千多年的農業文明。中國農業文明曾領先世界達千年之久,一直到19世紀初,中國GDP總量仍佔世界第一,人均GDP也高於世界平均水平,這令中國人倍感自豪。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復始、靠天吃飯的農業文明終究敵不過日新月異、不斷創新的工業文明,近代中國經濟遠落後於西方經濟。30年改革開放的最大貢獻就是使中國作別了傳統的農業時代,走進了工業時代,而成為世界第四大經濟體。這是過去的100年所做不到的。
百年復興與30年改革
1840年——這是中國人永遠難以忘懷並充滿痛苦回憶的年代。中國從此淪為西方列強爭奪的半殖民地,苦難的中國人民開始了血與火的抗爭。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尋求救國救民的道路。概括地說,有兩條典型的道路:一條是曾國藩——李鴻章——康有為——梁啟超的道路,即改良或改革之路。另一條是洪秀全——孫中山——毛澤東的革命之路。最終是革命或造反跑贏了改良或改革,這似乎有著歷史的必然。
西方入侵,傳統文明被動搖之後,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劫難,不得不重新選擇自己的道路:是走政治、經濟、文化等」體制內改革「救國之路,還是走發展民族工業,進行實業救國之路?是揭竿而起,走武裝奪權政權的革命道路,還是走富國強兵的內部「變法」之路?孰先孰後還是同時並舉?面對多重道路,中國又如何選擇?讓我們回顧160年所走過的道路。
太平天國起義。基本屬於傳統的農民造反,在此不論。
洋務運動。典型的實業(器物)救國之路,對推動中國的工業化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因由於政治的腐敗而夭折。
戊戌變法。對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變革具有深遠的影響,但因體制內改革的力量不足而失敗。
清末憲政。告別皇權專制制度,走向君主立憲式的憲政嘗試,但由於人們對清廷失去信心而缺乏「正當性」,被革命取代。
辛亥革命。推翻千年專制皇朝的偉大革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由於缺乏法治生活的傳統,市民社會和中產階級發育不夠等等因素,民主共和成了少數精英的「權力遊戲」而無法植根於整個民族之中,「軍政」替代「憲政」難以避免。
中國革命。中國革命實質上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民戰爭。這場革命的偉大意義在於建立了統一的民族國家。由於日本的入侵,民族獨立和救亡壓倒一切,保家衛國凝聚了全民族的共識和力量,亦由於國民黨政權的腐敗,歷史做出了最終的選擇,民族獨立和民族國家的建立優於其他任何價值選擇。中國共產黨最終戰勝了國民黨,完成了國家的統一(台灣、香港、澳門除外),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如毛澤東所說,他一生中所做的兩件大事之一就是趕走日本鬼子,打敗國民黨反動派,建立獨立的新中國。
建國30年。新中國的建立終於有了全面建設現代化的機會。模仿蘇聯優先發展重工業的「趕超戰略」使中國的「一窮二白」面貌迅速得到改變,但也使中國偏離了市場經濟與法制的路徑。在某種程度上,以社會主義的名義複製了秦漢的集權傳統,國家重新吞噬社會的權力,尤其是「文革」對私權和人權的全面剝奪達到登峰造極。然而,客觀地說,在這一時期,民族主義精神,集體主義精神得到空前的升華,全民掃盲的識字教育以及重工業的加速發展為日後的工業化提供了一定的基礎,但也留下了災難性的後果:「大躍進」、「人民公社」等農民式的空想社會主義試驗帶來的「勞民傷財」;文革「打倒一切」引發的混亂;經濟瀕臨崩潰的邊緣。
改革30年。「四人幫」倒台後,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再次踏上民族復興的現代化征程。中國「百廢待興、百事待舉」,又一次面臨新的抉擇:是發展經濟以及進行相應的經濟體制改革優先,還是擴展人權、自由、民主,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優先?此問題也可簡化為民生優先還是民權優先?「羊腿」優先還是民主優先?上世紀80年代,從「四人幫」專制下解放出來的人們對此進行了廣泛的探索。一次看似偶然的事件最終導致了「羊腿」優先而不是「民主」優先的改革。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經濟體制改革及其對外開放成為30年偉大變革的主題。具體地說,在前蘇聯模式、匈牙利模式、南斯拉夫模式、東亞模式、歐美憲政模式的爭論和探索中,開放帶動改革的「東亞模式」勝出,中國採取了近似於東亞模式的改革。這是歷史的選擇,凝結了黨心民願,因為國家及民族的生存競爭、經濟的發展壓倒一切,「開除球籍」的恐懼,窮怕了的中國人的發財慾望,促使了中華民族的經濟復興優先於政治體制改革而成為首要目標。況且,經濟的全球化給中國的經濟發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歷史機遇。於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經濟體制改革和開放為動力的30年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它第一次逼近了100多年來中國人民夢寐以求的兩大目標:經濟的現代化和建立市場經濟。中國從此進入現代化的快車道(業已進入工業化的中期階段),並超越千年的傳統農業文明,進入現代的工業文明;中國從此作別半封閉半自給的經濟——不論它採取自給自足還是指令性的計劃形式,而進入市場經濟時代。但是,也不無遺憾地把建立社會主義民主法治的憲政制度的任務留給了未來的30年。
未盡的事業——改革仍在路上
當我們充分肯定改革開放30年的歷史功績時,不能不看到,缺乏相應的政治體制改革相配套、單兵突進的改革留下許多問題,例如,市場經濟的扭曲,貧富懸殊,收入差距過大,社會分配不公,權力尋租,貪污腐化,道德誠信的淪喪,假冒偽劣盛行,自然資源的破壞,環境的污染和惡化,官民矛盾凸顯,社會矛盾加劇,民粹主義高漲等等,在金融危機、經濟衰退之時,極易引發社會動亂。因此,在繼續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同時,也要加快政治和社會體制的改革,逐步還權於民,進而完成百年變革未盡的「憲政」課題。當前最重要的是深化人力、資本、土地等要素市場的改革,建立健全現代產權制度,把不論是何種形式的國家、集體、社團的公產還是個人、家庭的私產,都置於現代產權制度中進行規範(界定、保護、處置、交易等法律規範),從而為憲政制度的建立打下基礎。
在一個13億人口的大國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確立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憲政體制,是一個較長的歷史進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因為憲政體制是不可能通過一紙立法來創建的,它是在利益的博弈中逐漸生長出來的。如英國憲政制度的生長就用了幾百年的時間,它植根於古希臘、羅馬的民主與法治精神,在日耳曼公社殘存的民主制的基礎上逐漸生長起來。而中國從來沒有民主和法治的傳統,清末民初的憲政改革與民主共和革命雖給我們留下了寶貴遺產,但它並非根植於廣大民眾之中,而僅僅是精英們的理想探索。另一方面,經濟社會發展與相應的體制改革仍然是我們未盡的任務。因此,應從經濟社會發展和健全市場經濟體系的需要來加快政治體制改革。比如,加快公益性社會組織和互惠性行業組織的建立,以推動政府機構改革和職能轉變;加快政企、政資、政事分開的改革,以推動黨政分開的政治體制改革,從而轉變黨的執政(治理)方式;加快基層民主的自治建設,以推動黨內民主化和科學化改革;開展基層民事獨立審判的司法試點改革,以推動司法或審判獨立的改革;加快區域性和地區性的綜合配套改革,以推動行政乃至政治體制與公共財政體制的改革;加快新聞管理體制的改革,逐步放鬆管制,給人民以表達權和監督權,以推動公民社會的建設等等,從而走出一條漸進的政治體制改革的路子,最終實現「憲政中國」的百年夙願。
(作者為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秘書長,此文已發表在《中國改革》第11期「改革開放三十年專刊」)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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