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研究】王雲芳: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概念、譜系與反思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中國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研究院副教授,博士
關鍵詞: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 宗教世界主義 伊斯蘭思想
內容提要
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是一種具有很強人文主義傾向的思想體系,其價值理念包括了伊斯蘭文明中的人類兄弟平等關係、和平觀念、普適的正義觀念、個人尊嚴觀念、宗教自由和寬容觀念等。古代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思想從古蘭經教義出發對伊斯蘭文明的理想社會模式進行了探索。近現代的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重申了個體價值中的公正和正義原則,並提倡個人道德和友愛精神,以維護和平、實現人類大同,建立剷除人間不平等、公正與幸福的「世界新秩序」和「正義王國」。
當今世界對伊斯蘭世界、伊斯蘭文明和伊斯蘭教日益關注,尤其是政治學界對伊斯蘭文明表現出強烈而濃厚的興趣。在對待「基地」組織、ISIS暴力恐怖活動、穆斯林移民的問題上,一種似乎從整體上反伊斯蘭的社會認知和負面情緒的取向佔了上風。
事實上,伊斯蘭教並不是世界的威脅,伊斯蘭困境的實質在於以宗教為表象的政治博弈和對伊斯蘭文明斷章取義的思維定勢。只有擺脫這種非此即彼的簡單化思維模式,從伊斯蘭文明的整體主義出發,破解伊斯蘭文明與極端民族主義、極端宗教主義乃至恐怖主義之間的聯繫,才有可能解決隔閡和仇恨。
本文提出的核心問題是: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與西方世界主義思想是否具有共同的價值取向,而非文明的衝突?伊斯蘭文明作為現實國際舞台中「舉足輕重的文明」,其中蘊含的和平、正義、公正的世界主義思想能否為伊斯蘭文明發展提供正確的價值指引?基於此,本文嘗試從宗教世界主義視角出發,對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思想進行概念界定、理論邏輯闡釋及歷史梳理,從而勾勒出伊斯蘭文明中的世界主義思想脈絡。
1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概念界定
伊斯蘭文明具有多重價值,世界主義作為其普遍價值之一,與西方文明、中華文明的世界主義價值具有相通之處。在此,本文從研究視角、核心要義、理論邏輯三個層面探究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價值。
(一)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研究視角:宗教世界主義
西方文明中的「世界主義」思想源遠流長,其思想傳統是普遍理性。早在古希臘時期,斯多葛學派的「世界公民」觀就開始倡導世界主義的普遍理性觀念。17世紀,康德在《以世界主義為目標的普遍歷史觀》和《論永久和平》中更進一步認為,民族國家的界限將消失,世界國家是通向永久和平之路的未來方向,從而勾畫出自由理性王國中的世界主義圖景。世界主義的當代研究者如赫爾德、貝克、卡多爾也對世界主義普遍性規範進行了理論承繼。
相較於世界主義研究的火熱,宗教世界主義概念並不具有系統的研究體系,其思想散見於不同宗教的發展歷程中。如早期基督教在猶太人斐洛和羅馬的斯多亞哲學家塞涅卡的影響下,吸取了斯多亞派的世界主義色彩,在宗教上對世界主義思想加以改造,發展成宗教形態的世界主義,即基督教世界主義。基督教世界主義承認上帝計劃中有外邦人的位置,並將世界理性、道與上帝混為一體,認為上帝是全人類的上帝,上帝之愛、上帝之救贖惠及眾人。
再如,從什葉派伊斯蘭教中衍生出來的巴哈教是當代新興宗教,它所宣揚的「地球乃一國,萬眾皆其民」、「人類一體,天下一家」思想具有較強的世界主義色彩,其世界主義主張具有「天下大同」的色彩,因此也被稱為「大同教」。還有一些宗教也具有一定的世界主義色彩,但同時其自身也帶有較強的民族性色彩。如東方猶太教早期也具有上帝創世的世界觀,並強調耶和華救世的普世性,但其本質是為猶太民族的團結統一服務的,具有較強的民族性色彩。因此其雖然具有宗教世界主義色彩,但並不具有宗教世界主義的價值取向。
由此可見,能用宗教語言表達出世界大同、廣施博愛、人類共同幸福的世界主義主張,並在本質上推廣世界主義價值理念的世界性宗教,可納入宗教世界主義的範疇。基於此,本文認為宗教世界主義的概念可定義為在一個宗教共同體的環境中形成一種成員關係,並尋求一種具有道德合法性的公共性權威的支撐和保障所有宗教成員的公平和正義權利,並最終延伸到宗教世界之外的所有共同體環境。
(二)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核心要義
在全球化動態進程中,全球主義與國家主義之間的張力長期存在。世界主義作為全球性的道德規範、價值規範,必然與國家主義價值導向形成拉鋸戰。宗教世界主義也有類似困擾。具有世界主義價值傾向的世界性宗教,其宗教世界主義價值理念超越了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是沒有國界限制的宗教。
但從世俗理念上看,宗教世界主義往往被理解為負面性的,意味著基於宗教的國家間的聯合,乃至宗教的世界性擴張。事實上,宗教世界主義在宗教群體內的平等主義思想即「天上主義」與世界主義所描繪的「天下主義」具有對等意義,其最核心的價值都在於追求個人的平等、尊嚴和自由。
對於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而言,伊斯蘭教曆來是民眾的宗教,它之所以能吸引著各式各樣的人們,並在民眾中流行,其原因就在於伊斯蘭本質上是一種和平主義、人道主義、普世主義的生活方式,是一種不斷適應現代社會的文明。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主要價值理念包括了伊斯蘭文明中的人類兄弟平等關係、和平觀念、普世的正義觀念、個人尊嚴觀念、宗教自由和寬容觀念等。
第一,人類兄弟平等關係。作為一種樸素和實用的宗教,絕大多數伊斯蘭教派認為全世界穆斯林皆為兄弟。如在「烏瑪」中,穆斯林成員以共同的宗教信仰為紐帶,彼此視同手足,不分貴賤,地位平等。此外,伊斯蘭文明的平等觀不能被狹隘地誤解為宗教內部平等的兄弟平等,事實上也包括宗教外部的人類兄弟關係。如在教義上,伊斯蘭信徒都是安拉的子民,具有平等的地位,對待異教徒「卡非爾」,也能和平共處。如伊斯蘭教義學家安薩里在《聖學復甦精義》中認為「與鄰居和睦相處——不管鄰居是穆斯林還是卡非爾」。
第二,和平觀念。根據波斯文原著《教款捷要》一書的解釋,要求穆斯林本著信仰原則所應盡之義務,共有7項,其中第七項就是和解紛爭,謀世界和平。在9·11事件後,面對伊斯蘭暴力和不寬容的質疑,眾多學者從古蘭經經文、經濟學、衝突管理等多種視角,否認了伊斯蘭文明的暴力性質。如哈什密從《古蘭經》的經文中解讀穆聖傳教策略的歷史背景,從而認為和平是伊斯蘭的基本教義。
第三,正義、公正與寬恕的宗教倫理。《古蘭經》對人與真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提供了基本的正義準則,其中提及正義的論述達百次之多。此後不同時期的學者又從不同的角度對正義進行了闡釋。如7世紀末,學者賽義德·伊本·祝巴爾對正義進行了分門別類的分析,認為正義有四種形式,如秉公判決、言語公平等。由此可見,正義、公正等宗教倫理是伊斯蘭教的重要價值取向,也構成了伊斯蘭世界主義的重要維度。
第四,探討個人尊嚴及人類最終命運。伊斯蘭教的最終趨向是探討人類最終命運,其最終目的是實現個體宗教意義上的自由。《古蘭經》對真主和人的關係進行了明確的論述,「他創造眾生,然後再造他們」。人是真主的僕人,人按照真主的旨意治理人生。真主為人的社會生存發展提供必要的條件,鼓勵人們可以食用美味食物,並繪製了平等友愛、團結互助的藍圖,使每個社會成員從物資到精神都得到保障,最終實現個體宗教意義上的自由。
第五,宗教自由和宗教寬容觀念。在西方話語影響下,伊斯蘭教被描述為「排他性」的宗教。事實上從《古蘭經》及其它伊斯蘭經典中可以看出,伊斯蘭教主張摒棄宗教偏見,實現宗教寬容。近代穆斯林民族覺醒運動中不乏立足於伊斯蘭教,倡導宗教多元、開放、寬容的觀念,如早期巴布教認為宗教並不是分歧與爭執之道,宗教並非對抗與衝突的根源,而應互補。學者依布拉罕也以百德爾戰為例,通過分析天啟經文和其社會語境,認為武力只是過渡性策略,其目的是與對手和解,並對其它信徒予以包容。總體而言,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思想關注的中心是強調實現不偏不倚的多元主義與和諧狀態。
(三)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理論邏輯
由於當今世界伊斯蘭文明與西方文明的現實對立,有學者甚至明確指出伊斯蘭世界不存在世界主義思想。如西蒙·默登曾指出,伊斯蘭教是有關宗教共同體和社會控制的一種思想體系,而自由思想卻是關於世俗主義、平等、個人自主和經濟自由的一種觀念,在個人權利的構成、社會共同體的邊界及其運行方式等方面伊斯蘭與自由主義都存在矛盾。
顯然,這一論斷忽視了伊斯蘭教義中所蘊含著的倫理(道德)世界主義、政治世界主義、經濟世界主義的思想元素。西蒙·阿拉維的《帝國時代穆斯林世界主義》一書對此進行了有力的反駁。阿拉維列出了在印度帝國的漫長歷史中,伊斯蘭文明如何擴展世界主義思想的漫長曆程。印度帝國的穆斯林世界一直積極與外界發生聯繫,這種思想的開放性、聯合性與當前極端主義勢力的封閉性、分裂性形成強烈反差。基於此,有必要從宗教世界主義的角度,在本體論、認識論和關係論的層面系統梳理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將伊斯蘭文明中和諧、和平、正義的一面凸顯出來,以抵禦伊斯蘭文明的負面形象。
1.本體論邏輯:個體身份的多重性
從表面上看,伊斯蘭世界主義是否具有合理性的重要障礙在於個體主義與社群主義的不可調和性。然而,世界主義的公民身份和責任事實上具有可調和性。從身份角度看,世界主義者並不獨立於世界之外,它必然帶有各種群體、文化和社會的痕迹。這種身份多重性意味著特定文化群體的成員身份也可以成為世界主義者。如傑里米·瓦爾德就認為歸屬於某種或多種特定文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可以從文化傳統要素中進行挑選,甚至概不接受,而去做其它選擇。
從責任角度看,世界主義者的普適性責任與宗教群體內部的特殊性責任也不矛盾。個體作為全球人類共同體的成員,在對全球共同體的其它成員具有普適性責任的同時,對其具有相同宗教的人、對同胞或非同胞也具有特殊義務,但普適性義務並不影響個體對宗教群體的特殊責任。吉莉安·布洛克將其稱為「調和世界主義」。基於此,伊斯蘭世界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兼顧世界主義與宗教世界之間的鴻溝。
2.認識論的理論邏輯:宗教烙印與普世主義
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研究有著濃厚的宗教烙印。宗教世界主義與一般世界主義的區別在於,宗教世界主義往往強調宗教框架。由於宗教本質上是一種群體,這樣宗教世界主義就帶有強烈的社群主義色彩。如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就具有內部社群性的價值導向。從現有的資料來看,伊斯蘭文明大都局限於教義或內部教徒對理想社會模式的探索。
例如,米爾扎·阿里·默罕默德領導的巴布派在其教義《默示錄》中強調要在教徒中建立一個新的正義國。在這個王國里,沒有壓迫,人人平等,但這僅限於教派內部。基於此,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與一般的西方世界主義的區別在於,前者強調社群主義,後者強調普世主義。如何實現社群主義與普世主義的理論和解,是正確認識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關鍵。
烏爾里希·貝克認為,世界主義承認他性,但並不將其絕對化,而是尋找一條使其得到普遍容忍的途徑,從而使世界主義在民族國家、宗教派別的現實中存續下來。西方世界主義研究的一些觀點也體現出社群性質。如阿皮亞的世界主義觀念有時被稱為「民族世界主義」,其實質是具有哲學思辨的社群理論,因為他認為世界主義在現實國際關係中難以擺脫民族國家的排他性,每個人對每個人的責任也限定在民族化的範圍內。
他早在1994年的《世界主義愛國者》及2004年的《身份認同的倫理》中就認為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是相輔相成的,世界主義者立足於本土而又胸懷世界,世界主義表現為人與人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道德責任。由此可見,包括伊斯蘭世界主義在內的世界主義研究中,普世主義與社群主義之間都存在著既相互對立,又相互聯繫的內在邏輯。
3.關係論的理論邏輯:人—神關係與人—人關係的和解
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重要指征是重視人—神關係。《古蘭經》開篇即「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一切讚頌,全歸真主,眾世界的主」。在人—神關係中,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價值觀念直接影響著穆斯林的行為取向。
在伊斯蘭教的真主敬畏之下,宗教領域中信道而行善,並謹守拜功,完納天課的個體必然與其它群體發生人—人關係。換句話說,人—神關係在宗教世界的反映最終會落腳於現實世界中的自我人—人關係上。而宗教領域的人—神關係映射到人—人關係中,也並非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對立關係。如《古蘭經》中認為「為主道而抵抗進攻你們的人,你們不要過分,因為真主必定不喜愛過分者」,「如果他們停戰,那麼除不義者外,你們絕不要侵犯任何人」。由此可見,在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中,強調人—人關係的平等和諧,強調行善正義是其重要的價值取向。
總之,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帶有濃厚的自我興盛、自我改良的涵義,其最終價值取向是伊斯蘭文明的現代化。這種情形的出現與歷史上伊斯蘭文明從鼎盛到衰落、與西方殖民主義控制伊斯蘭世界廣大地區及穆斯林國家國際政治地位的歷史性沉降有關。由此可見,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是在與西方文明的不斷碰撞中形成的。在對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的學術史梳理過程中,注重從本體論、認識論和關係論的視角審視伊斯蘭的世界主義思想,有助於更為全面地發掘伊斯蘭文明的發展脈絡。
2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類型與理論譜系
伊斯蘭文明的社會制度、生活方式等都依託於宗教,因此伊斯蘭文明可以被指稱為一種宗教性文明。關注伊斯蘭文明,必然會關注伊斯蘭教。文化思潮與宗教思潮的實際區分十分困難,宗教思潮是基於某種共同的宗教信仰而凝聚起來的,而文化思潮則是建立於一種普遍的文化與法則的統一力量之上。由於宗教與民族、文化有一定的交叉性和共通之處,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與倫理道德世界主義思想、政治世界主義思想、文化世界主義思想也有所關聯。
(一)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類型
第一,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類似於文化和宗教社群的世界主義。文化世界主義意味著多重性與一體性的對立統一,即個體的身份是多元的,其身份是由從個體、家庭、宗教、民族到國家和人類的同心圓構成。文化世界主義強調人具有多重歸屬身份,強調文化多樣性,但最終更強調人類發展的全球一體化趨勢。由此可見,文化世界主義並非強調一元性,而是強調在世界超國家層面上多元價值內化,因此世界公民意味著對多元文化和多元價值的認同。伊斯蘭世界主義與文化和宗教社群的世界主義較為相似。伊斯蘭世界主義作為普世性宗教,它不是單一民族的宗教,而是多民族宗教,既包括阿拉伯人,也包括土耳其人,在全球化時代,還包括了世界上許多國家與民族的人群,因此它在文化和宗教意義上,是超越了單一民族的世界性宗教體系。
第二,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與政治世界主義有所關聯。政治世界主義重點以康德世界主義思想為準繩,關注世界公民思想、國際社會中的政治正義與分配正義理論、制度世界主義思想等。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與政治世界主義層面有一定的交叉點。如宗教的國際聯合體等。伊斯蘭國家組織具有一定的世界主義內涵,如伊斯蘭合作組織的重要議題之一是向世界宣揚伊斯蘭教溫和、寬容以及尊重多樣性的價值理念,並致力於促進人權和基本自由等價值導向。但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不同於宗教主義政黨的政治世界主義,它更強調倫理道德方面的正義、公平等價值理念。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除迴避極端化思想外,也應側重思想史的發展,從而超越政治或制度層面的民族國家或宗教的國際聯合體。
第三,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是調和世界主義和溫和世界主義。阿拉伯文的「伊斯蘭」意為「順從」、「和平」,穆聖也被稱為和平的使者,《古蘭經》中也不乏平等、寬容、團結、和平的言語表述,這意味著伊斯蘭文明的基本價值取向是溫和、和平的。
同樣,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也具有較強的溫和性和調和性。如在伊斯蘭教的不同教派中,有些具有較強世界主義色彩的教派呈現出溫和世界主義以及調和世界主義的特質。如巴哈教認為人類一致、宗教同源,並認為應調和不同宗教,克服民族主義思維和行動方式,承認差異並平等地對待差異。由此可見,在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發展過程中,作為世界性宗教的伊斯蘭教總體是溫和的、和平的宗教。
總之,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與其它文明的世界主義,特別是西方文明的世界主義具有相通之處。但在現實生活中,之所以存在著對西方文明和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之間衝突的判斷,其原因在於,無論是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的教義都具有多面性,這也給信徒們很大的空間去選擇。正因為如此,在今天才會有若干不同的群體為了政治或其它目的而對宗教經文斷章取義,其實質是以宗教為表象的政治博弈。
(二)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理論簡譜
世界主義意味著人類對待他人擁有同等的道德和政治義務,意味著所有人類都能享有一種理性能力並因此在自然法中成為世界共同體的一員。基於這種道德和義務出發的世界主義思想不僅存在於西方文明中,在源遠流長的伊斯蘭文明中同樣有所體現。研究伊斯蘭社會和伊斯蘭思潮的歷史演變發展,就要以古代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的誕生為起點。由於篇幅所限,本文僅重點選取伊斯蘭文明發展歷史中,具有典型性的教派學派中的世界主義思想進行簡單列表。
1.古代伊斯蘭文明中的世界主義思想
古代伊斯蘭文明中的世界主義思想是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思想的發展源頭。在古代伊斯蘭文明的眾多教派學派中,與世界主義思想核心價值較為一致的教派學派有阿拉伯亞里士多德學派、艾巴德派、穆爾太齊賴派、精誠兄弟社等。古代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思想重點從古蘭經教義出發對伊斯蘭文明的理想社會模式進行了探索。
2.近現代伊斯蘭社會運動中的世界主義思想
近現代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的思潮和代表人物主要有伊斯蘭復古主義、泛伊斯蘭主義、伊斯蘭現代主義、巴布派、瓦利·阿拉學派等。近代的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重申了個體價值中的公正、正義原則,並提倡個人道德和友愛精神,以維護和平、實現人類大同。
3.伊斯蘭思潮中的世界主義思想
當代的伊斯蘭復興運動大致可分為兩個時期:自1928年埃及穆斯林兄弟會創立到60年代末為第一階段,自70年代起至今為第二階段。以哈桑·班納為首的埃及穆斯林兄弟會,曾以伊斯蘭教為旗幟同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本國的封建主義作過英勇的鬥爭,曾提出包括平等、公義、反對剝削、壓迫、改善人民生活等在內的各種社會、政治主張。
而19世紀70年代後的當代伊斯蘭思潮被稱為「對內全面伊斯蘭化,對外輸出伊斯蘭革命」。如伊朗的伊斯蘭革命,80年代末90年代初蘇丹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的軍變,阿富汗的學生武裝「塔利班」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黎巴嫩的「真主黨」、巴勒斯坦「哈馬斯」運動。關於當代伊斯蘭復興運動的著作陸續出版,學界採用「伊斯蘭復活」、「泛伊斯蘭主義」、「宗教激進主義」等各種觀念和名稱來解釋上述現象。
總之,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思想是伊斯蘭精神的重要體現。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在漫長歷史發展過程中,不僅對希臘遺產進行繼承和發揚,還對歐洲思想發展做出諸多貢獻,不僅是中西文明傳播的橋樑和中介,而且還是一個動態、發展和開放性的體系。
上文簡略勾勒出的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的發展脈絡,大致包括了整個伊斯蘭文明史中較有代表性的理論派別和思潮。其中不同的派別或思潮分彆強調了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思想的人類兄弟平等關係、和平觀念、普適的正義觀念、個人尊嚴觀念、宗教自由和寬容觀念等不同價值,最終形成了一幅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思想的歷史畫卷。從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的基本價值出發,從不同時期伊斯蘭思想中教派學派、人物、思想出發,立足於伊斯蘭文明中的世界主義思想發展史及其當代價值的研究,為伊斯蘭文明提供更有價值的發展指引。
3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思想的困境破解
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依託於伊斯蘭教,具有較強的人文主義傾向。但在現實世界中,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傾嚮往往受到西方文明的提防和限制。在西方研究中,大多認為伊斯蘭教干擾現代化、干擾國家化,強調伊斯蘭文明對現行國際秩序的挑戰。特別是當下,西方世界對宗教極端主義的反感和敵視正蔓延至整個伊斯蘭世界。
一些人從伊斯蘭極端主義出發來否認伊斯蘭文明存在世界主義思想,這種思路其實是錯誤的。極端主義勢力只是伊斯蘭世界中極其微小的部分,絕大多數的伊斯蘭教派是溫和派,主張宗教、教派寬容,其中具有世界主義傾向的伊斯蘭教派學派也不在少數。
在《中國伊斯蘭百科全書》中列出的197個(因教派有多種名稱,實際列出150餘個教派)教派學派條目中,有110多個教派都屬於溫和派,有20餘個教派的教義中,明確禁止因不同信仰而排斥外教,而且歷史上伊斯蘭世界也長期與猶太教、基督教和諧共處。由此可見,伊斯蘭文明中的世界主義思想是伊斯蘭文明與其它文明之間通約性的重要基礎,它是解決當前宗教極端主義困境的重要思想武器之一,需要澄清對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思想的誤解。
第一,消除對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思想的誤解。一般對世界主義的普遍誤解在於,認為世界主義就是要建立一個國家或世界政府。事實上,雖然政治世界主義、制度世界主義有類似的努力方向,但許多道德世界主義者都反對這種激進的政治或制度變革,更傾向於實現個人的基本人權。相應地,對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普遍誤解就在於,認為伊斯蘭文明要重建一個強大的文明帝國,形成宗教的世界性聯合,使伊斯蘭教走向世界。事實上,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思想更側重於實現宗教意義上的個體自由和平等。
第二,發揮邊緣化的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思想的積極作用。世界主義思想代表了一種對於傳統觀念的挑戰,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也是一種力圖突破傳統觀念,奠定走向和諧和規避衝突的社會基礎的宗教努力。然而,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思想在古老文明現代化進程中往往被邊緣化。從他者的「邊緣」視角審視,伊斯蘭「宗教世界主義」在「西方現代世界」、「世俗世界」的邊緣過渡地帶不斷變遷,與西方思潮之間相互滲透、相互影響,但對伊斯蘭國家和世界經濟、政治、文化發展的影響甚微。
第三,改善伊斯蘭文明與世界平等交流的現實困境。21世紀的伊斯蘭世界在處理宗教關係上,從官方到民間最重要的變化就是強調宗教對話與宗教寬容,然而這一真實情況卻經常被媒體報道忽略。事實上,伊斯蘭教與其它世界宗教一樣,終極目標是人類和平與世界大同。崇尚和平、平等、中正構成了伊斯蘭教的核心價值觀,它既包括了與其它宗教和平共處的思想,也包括了不同文明相互交流溝通的願望。
近年來,歐美國家發生的一系列與伊斯蘭教、穆斯林移民有關的問題或多或少都導致孤立伊斯蘭文明,這與伊斯蘭文明與西方文明之間的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有關,如將ISIS等極端恐怖主義與伊斯蘭文明混淆。事實上恐怖主義不等同於伊斯蘭教,需要對當前世界範圍內普遍存在的把伊斯蘭教與恐怖主義劃等號的錯誤現象作出回應,消除誤解,加強溝通交流。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的研究有利於避免將「極端主義」與某一宗教聯繫在一起,避免宗教的「污名化」。
第四,重視伊斯蘭文明中的個體價值。博格在2002年出版著作《世界貧困與人權世界公民的責任與變革》中,對世界主義的基本內涵進行了歸納,指出世界主義包含三個關鍵因素,一是「道德關懷的最終單位是個體」,二是「平等的價值地位應該得到每個人的承認」,三是「地位平等和相互認可需要個人權利得到公平對待」。
伊斯蘭教的基本教義事實上也是從個人層面出發,強調個體權利,從而實現從個體到整體層面的和平、和睦相處,多元共存。關注伊斯蘭世界主義思想中的個人維度是伊斯蘭文明困境的實質解決之道,然而當前全世界15億穆斯林總是被作為一個整體看待,其個體特性及個體權利卻被忽略。
總之,伊斯蘭文明的世界主義思想所蘊含的和平、正義、公正的價值與其它文明的世界主義思想間具有通約性,有助於伊斯蘭文明與其它文明的和平共存、共同發展。但需要指出的是,伊斯蘭世界主義與世界其它文明的世界主義價值也存在相區別乃至矛盾之處。如從思想體系上而言,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與西方的道德世界主義具有相似性,也具有較大的差異。
在西方世界主義思想中,道德世界主義與社群主義難以調和,而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有強調社群主義的傾向,更傾向於宗教社群的道德價值。因此,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與西方道德世界主義的價值取向雖然具有相似性,如承認每個人都是世界的平等成員,個體是道德關懷的終極單元,但仍然具有較大的差別,需要客觀認知。
此外,伊斯蘭文明內部眾多教派學派之間難以實現觀念的趨同性,伊斯蘭文明中的世界主義思想並不能在伊斯蘭世界居於主流地位,目前仍處於較邊緣的地位,這些都是伊斯蘭世界主義的弱勢所在。但毋庸置疑,研究伊斯蘭文明世界主義,主動探究伊斯蘭文明與其它文明之間的共同價值,有助於加強不同文明之間的文明互通、民心互通,最終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追求。(注釋略)
文章來源:《國際觀察》2018年01期;國關國政外交學人微信公眾平台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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