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流注」針法理論思想探析 ——兼論金元針灸理論之固化

「子午流注」針法理論思想探析

——兼論金元針灸理論之固化

張樹劍

(南京中醫藥大學第二臨床醫學院針灸基礎教研室,南京 210023)

【摘 要】子午流注針法興起於金元時期,並被後世不斷引錄,一般認為是傳統針灸理論的典型樣本,但梳理其理論來源與應用歷程卻發現,這一理論與《內經》所倡導的針刺因時制宜的理念貌合神離。子午流注更多是繼承了五行學說,把五輸穴與五行配屬,根據干支紀時的規則來計算腧穴的開穴時間。這一呆板的取穴方法雖然在醫書中被反覆傳抄,但並不被元明臨床醫家實際運用。子午流注是在宋代儒醫群體形成、醫儒理論在一定程度上融合的背景下,針灸醫家運用了儒家象數理論所設計的一種針刺理論。

【關鍵詞】 子午流注針灸理論 學術史

【中圖分類號】 R224.3 【文獻標誌碼】 A 【DOI】 10.13702/j.1000-0607.2015.02.015

On Ziwuliuzhu (Midnight-noon Ebb-flow)Needling of Acupuncture Theory and Rigidification Process of Acupuncture Theoryin the Jin and Yuan Dynasties

ZHANG Shu-jian (The Second Clinical MedicalCollege, Nanjing University of Chinese Medicine,Nanjing 210023,China)

【ABSTRACT】 The Ziwuliuzhu (midnight-noonebb-flow) needling of acupuncture theory was generally considered to be arepresentative perfect example of traditional acupuncture theory. It is createdin the Jin and Yuan Dynasties, and has been being frequently cited thereafter.It is mainly derived from and inherits the theory of Wuxing (five-elements)doctrin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in ancient China, for which theWushu-points, five specific acupoints on the distal ends of the arm and leg,i.e., Jing (Well-points), Xing (Spring-point), Shu (stream-point), Jing (river-point)and He (sea-point) to match the Wuxing so as to calculate their open timeaccording to the Heavenly Stems and Earthly Branches designating the years,months, days and hours in ancient China. Although it has been repeatedly copiedin Chinese medical books, this theory was not really used by clinicalacupuncturists in the Jin, Yuan and following dynasties. The present theorycame up in the special time, primarily being derived from the combination ofmedical and Confucian theories in the Song Dynasty. Nowadays, we shouldthoroughly make known its connotations, and do not make heedless affirmationand clinical validation.

【KEY WORDS】 Ziwuliuzhu; Acupuncture theory; Academic history

針灸,目前沿用的主要還是以經脈腧穴理論體系為主要基礎的「傳統」理論,以補虛瀉實為調理原則的針刺方法。回溯被針灸臨床醫家所視為經典的《內經》,其中對經脈與腧穴的論述,並非當下的一般認識,早期經脈與腧穴的認識觀念,多有形態基礎,而且經脈與腧穴都具有多元形態,針法也要活潑得多[1-2]。相比之下,現代主流「傳統」針灸理論,不免顯得獃滯,甚至與《內經》的理論有些貌合神離,固然其表象傳承於《內經》,但其固化的形式卻多是金元以來的流觴。

金元時期的針灸理論為什麼會發生固化,考察這一過程,可以明晰針灸理論傳承的路徑,更好地理解針灸理論的本質。子午流注針法作為一種最具有「傳統針灸」理論特徵的樣本,在金元時代出現,並為元明針灸醫著中傳抄與發揮不絕。近時這一方法又有些活躍,出現了不少研究子午流注針法療效的文章,多數結果認為子午流注針法有一定的臨床意義。對子午流注原理的解釋往往歸結於時間醫學,認為是時間醫學的有效體現。然而,對子午流注針法理論的源起尚未清楚之前,就對其進行驗證式的研究與主觀性的解讀,在順序上似有不妥。

1 子午流注簡述

從現存的資料看,子午流注針法首見於金元時期何若愚《流注指微針賦》,該文由閻明廣作注,並收錄於閻氏編撰的《子午流注針經》。該書是子午流注針法的奠基著作,「世之研究此術者乃以此書為嚆矢」[3]。《子午流注針經》提出了子午流注針法的兩種取穴方法:納甲法與養子時刻注穴法。其內容被諸多針灸著作所引錄,徐鳳《針灸大全》,靳賢、楊繼洲《針灸大成》、高武《針灸聚英》、張介賓《類經圖翼》等均有記載。《針灸聚英》又提出一種納子法的取法方法。

納子法較為簡略,又稱納支法,是以十二地支紀時辰,一天之中十二時辰,按寅時氣血流注於肺經,卯時氣血流注於大腸經,按照《靈樞·經脈》篇的十二經流注順序,十二個時辰氣血依次流注於十二經,按「虛則補其母」「實則瀉其子」的五行相生規律取五輸穴,又按「迎而奪之」「隨而濟之」的原則選擇治療時辰。如肺經虛證,補其母穴,因肺經屬金,土生金,補土穴太淵,在卯時針刺,是為隨而濟之;實證,瀉其子穴,金生水,瀉水穴尺澤,在寅時,是為迎而奪之。余皆仿此。納甲法,又稱納干法,是按天干值日經(如甲日屬木,屬陽,即由同屬陽木的膽經值日),逢時開取值日經的井穴(如甲戌時開取膽經井穴竅陰),下一個時辰按陽日陽時開陽經穴,陰日陰時開陰經穴,以及「經生經」「穴生穴」的原則,開取不同經脈的五輸穴,並逢輸過原(即是逢開輸穴的時候,返回本經開原穴),最後日乾重見(流注至最後一個陽時與第一個陽時屬同一天干),陽日氣納三焦(陽日的最後一個陽時開三焦經穴),陰日血歸包絡(陰日的最後一個陰時開心包經穴)。這是何若愚子午流注納甲法的基本方法。其三為養子時刻注穴法,是取十二經的五輸穴,按一日水下百刻,流注十二經六十穴,每一時辰內氣血流注一條經的井、滎、輸、經、合五穴,每一穴分得六十分六厘六毫六絲六忽六秒,六十穴合成百刻。

以上為比較經典的子午流注開穴的方法,以《子午流注針經》為代表,後世亦有其它按時取穴法,如取八脈交會穴的「靈龜八法」「飛騰八法」,原理多有相通之處。

2 子午流注的思想來源

2.1 所謂因時而刺

一般而言,講到子午流注的原理,古今醫者最喜引述的是《內經》中因時制宜的刺法思想。從《子午流注針經》本身來看,作者確也是借用了《內經》理論作為這一刺法原理的淵藪。閻明廣在《子午流注針經》序言中云:「近有南唐何公,務法上古,撰指微論三卷,探經絡之源,順針刺之理,明榮衛之清濁,別孔穴之部分……非得《難》《素》不傳之妙,孰能至此哉。」

然而,檢討《內經》的四時刺法,與子午流注所講求的按照時辰開穴以針刺的理論殊是有些鑿圓枘方。按《素問·八正神明論》論述:「凡刺之法,必候日月星辰,四時八正之氣,氣定乃刺之」,這是比較樸素的因時而刺的刺法。《靈樞·衛氣行》:「謹候其時,病可與期,失時反候者,百病不治。故曰:刺實者,刺其來也;刺虛者,刺其去也。此言氣存亡之時,以候虛實而刺之,是故謹候氣之所在而刺之,是謂逢時。」其旨趣也是在說明針刺的時機。《素問·四時刺逆從論》云:「春氣在經脈,夏氣在孫絡,長夏氣在肌肉,秋氣在皮膚,冬氣在骨髓中」,又《靈樞·終始》說:「春氣在毫毛,夏氣在皮膚,秋氣在分肉,冬氣在筋骨。刺此病者,各以其時為齊。」這裡的四時刺法的基本思想是基於天人相應的認識。在天人相應觀念影響下,春夏秋冬已經不是一個單獨的時間概念,而是具備術數意義或者說符號色彩,是一個在天人相應的泛解釋系統下的表達。另外,在《靈樞·寒熱病》《靈樞·四時氣》《靈樞·順氣一日分四時》《靈樞·本輸》《素問·水熱穴論》《素問·通評虛實論》《素問·診要經終論》等篇章中亦散見四時刺法。

《難經》則對四時刺法作了甚為刻板的要求與解釋,強化了五輸穴的五行屬性。《難經·七十四難》云:「經言春刺井,夏刺滎,季夏刺俞,秋刺經,冬刺合者,何謂也?春刺井者,邪在肝;夏刺滎者,邪在心;季夏刺俞者,邪在脾;秋刺經者,邪在肺;冬刺合者,邪在腎。」《難經》的觀點對後世子午流注針法的產生起了重要影響。

綜上,《內經》中的四時刺法還處於一個針刺原則的層面,強調人體在不同的自然環境下存在不同的生理狀態。《難經》即以五行理論對五輸穴四時刺法作了要求。當然,所謂「春刺井,夏刺滎,季夏刺俞,秋刺經,冬刺合」的針刺取穴方法,基本上沒有臨床應用的可行性。而子午流注不同,經過對《難經》針刺四時理論的全面接收並與「補母瀉子」法等針刺觀念融合,形成了根據不同時辰開穴的具體的操作方法,表面上是對《內經》因時制宜刺法的繼承與發揮,實際上繼承的是《難經》中相對機械的五行四時針刺的思想。

2.2 干支與五行理論

子午流注針法中的核心是借用干支紀時,然後配屬五輸穴,同時,將干支紀時與五輸穴以及五輸穴所連屬的經脈分五行陰陽,再藉助陰陽五行相生與進退原理來取穴。五輸穴的早期理論出於《靈樞·本輸》。本篇對五輸穴已經開始了五行配屬,但《難經》對五輸穴與五行屬性作了全面的結合,並用五行生剋理論設計了五輸穴的臨床用法。《難經·六十四難》:「《十變》又言,陰井木,陽井金;陰滎火,陽滎水;陰輸土,陽輸木;陰經金,陽經火;陰合水,陽合土,陰陽皆不同,其意何也?然,是剛柔之事也。陰井乙木,陽井庚金,陽井庚,庚者,乙之剛也;陰井乙,乙者,庚之柔也。乙為木,故言陰井木也;庚為金,故言陽井金也,余皆仿此。」

《難經》的天干陰陽剛柔相濟的思想是古代干支紀時的一般規則的體現。以「月建」為例,古代干支紀月,根據夏曆,正月建寅,即冬至十一月斗柄指北時,為一年之始,建子,十二月建丑,正月建寅,結合十干,即為甲子、乙丑、丙寅……五年計60個月(遇有閏月,則按原月的月建),如此周而復始。從甲年始紀,至戊年一個周期結束,己年開始,月建復始,故稱甲與己合,正月為丙寅;乙與庚合,正月為戊寅,余皆類推。《難經》引入到五輸穴理論中來,陰井乙木,合陽井庚金,為「剛柔之事」。子午流注納甲法與養子時刻注穴法合日合時用穴亦是按此規則,記為「五子元建日時歌」,該歌訣見於《子午流注針經》,後被明清針灸醫籍輾轉傳抄:「甲己之日丙作首,乙庚之辰戊為頭,丙辛便從庚上起,丁壬壬寅順行求,戊癸甲寅定時候,六十首法助醫流。」依上原理,時干由紀年轉至紀日,甲日由丙寅時作首,肺經作為十二經之首「出於中焦」,為此時流注,至甲戌時即為膽經流注,這也是納甲法之所以甲日甲戌時開膽經之井穴。至於首開井穴的原因,《難經·六十三難》:「《十變》曰:五臟六腑滎合,皆以井為始,何也?然,井者,東方春也,萬物之始生,諸蚑行喘息,蜎飛蠕動,當生之物,莫不以春而生,故歲數始於春,日數始於甲,故以井為始也。」既然五輸穴配屬五行,則依據五行的生克原理就可以施以補瀉了,這也是《難經》應用五行理論對針刺補瀉理論作出的發揮。《難經·六十九難》:「經言虛者補之,實者瀉之,不實不虛,以經取之,何謂也?然:虛者補其母,實者瀉其子,當先補之,然後瀉之。不實不虛,以經取之者,是正經自生病,不中他邪也。當自取其經,故言以經取之。」由此五行生剋原理推演出的補瀉方法,與針刺補瀉的初始意義已經相去甚遠。據筆者研究,早期針刺補瀉觀念的形成也與天人相應的觀點有關,古人根據對自然現象的觀察,衍生出天道「損有餘補不足」的觀念,在此觀念影響下,形成了針刺補虛瀉實的理論[4]。然而,《難經》作為中醫經典,向受尊崇,這一補母瀉子的補瀉方法也直接成為子午流注針法的直接依據並被全面接收,構成子午流注針法的核心要素。尤其是納子法,全盤接納了《難經》的補母瀉子的針刺理論。

子午流注納甲法取穴有一個問題,即是陽日遇陰時,陰日遇陽時,則無穴可開,這個破綻令古人也設計了應對之策。明代醫家李梴設計了如下夫妻母子合日互用開穴原則:「陽日遇陰時,陰日遇陽時,則前穴已閉,取其合穴針之。合者,甲與己合化土,乙與庚合化金,丙與辛合化水,丁與壬合化木,戊與癸合化火也。賦曰:五門十變,十干相合為五。陰陽之門戶,十變即十干,臨時變用之謂也。」下文:「妻閉則針其夫,夫閉則針其妻,子病針其母,母病針其子,必穴與病相宜,乃可針也。」所依據的原理也是基於五行生剋的「五門十變」之法[5]。

總之,這一取穴方法的本質已經脫離了腧穴本身主治方向,轉成了陰陽五行干支推演的案例。

2.3 陽進陰退與氣納三焦,血歸包絡

陽進陰退開穴原理也是源於古典一般哲學原理。在早期社會觀念中,時間、空間的概念不僅僅是表達時空,已經轉化為一種哲學符號,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干支紀時的原理在多個領域內也有體現。納甲法、納子法最先運用的是漢代易學家。漢代儒家將陰陽術數與儒家經義相結合,從而導致了象數易學的產生,其中代表人物為京房。京氏將干支符號與《周易》卦爻符號全面結合,以干支理論系統地詮解卦爻之象,而創立納甲之說,把八宮卦均配以天干,而把諸卦各爻均配以地支。十天甲為首,京氏以之為代表,將八宮卦納天干之說稱作納甲,而將各爻配納地支之說概稱作納支,而且,八宮卦納甲之時,貫徹了陽卦納陽干(支),陰卦納陰乾(支)的原則[6]。這一原則與子午流注的「陽日陽時開陽經穴」「陰日陰經開陰經穴」理念一致。京房納支法根據「陰從午,子午分行,子左行,午右行」的原則,將十二支納入四陽卦和四陰卦之中。陽卦納陽支,陰卦納陰支。八卦納支特點是陽起子順行,陰起未逆行[7]。這一納支法進退順序與子午流注推算次日開穴時辰的陽進陰退的原則相同。

有研究者認為,子午流注納甲法中諸多開穴原則是借用京房易學中的理論[8],其實也未必盡然。干支紀時與五行陰陽的融合,成為古代哲學的一般原理,完全可以獨立影響不同領域。陽日陽時陽經,同氣相求,與甲己化土,乙庚化金的剛柔相濟的原理,很容易被醫家汲取。陽進陰退的規則,大約與古代天文觀念中「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觀念有關。不過,干支與五行陰陽學說在易學家應用更為純熟。干支與五行陰陽學說與易學結合後,兩者成為一個更為完善的說理系統,也可以同時影響中醫學觀念。

天干、地支這一對指代10、12進位的數學符號,與針灸理論結合時,首先進入古代醫家視域的當是臟腑經絡,經絡十二與地支結合很是合拍,但是十干比較麻煩,所以只好削足適履,把三焦與心包絡排除在外。比較好處理的是三焦,來源還是《難經·六十二難》:「難曰:臟井滎有五,腑獨有六者,何謂也?然:腑者陽也,三焦行於諸陽,故置一俞,名曰原,所以腑有六者,亦與三焦共一氣也。」《難經·六十六難》:「五臟俞者,三焦之所行,氣之所留止也。三焦所行之俞之原者,何也。然:臍下腎間動氣者,人之生命也,十二經之根本也,故名曰原。三焦者,原氣之別使也,主通行三氣,經歷於五臟六腑。原者,三焦之尊號也,故所止輒為原。五臟六腑之有病者,皆取其原也。」三焦在《難經》中所述的特殊地位,被子午流注針法所應用,心包經因為與三焦經互為表裡,所以也被單獨列出來,與三焦經一起,等待「日乾重見」時的安排。此時,根據「經生經」「穴生穴」的規則,已經將分屬五行的五條經穴開完,恰好可以將三焦經與心包經納入。陽日「氣納三焦」,開三焦經穴,陰日「血歸包絡」,開心包經穴。

3 子午流注的應用情形

子午流注這一因時而刺的方法,從金元至明清,不斷在醫書中被轉載引錄,成為明清一代針灸醫生所修習的重要課程。但是與這一表面上的熱度不相適應的是,元明針灸文獻中,似乎並未證明這一方法在臨床上有相應的應用案例。

查考金元時期有代表性的針灸文獻,《針經指南》《針經摘英集》《潔古雲岐針法》《竇太師針法》《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等,在案例敘述中幾乎看不到因時取穴的案例。以金元時期代表針灸醫家竇傑為例,竇氏本身對子午流注十分推崇,在《針經指南》中,「夫婦配合」「古法流注」系對《子午流注針經》的發明,在《標幽賦》中,亦有「一日刺六十六穴之法,方見幽微;一時取十二經之原,始知要妙」「推於十干十變,知孔穴之開合;論其五行五臟,察日時之旺衰」,與子午流注一脈相承的賦文。但是竇氏的針方中卻絕少有腧穴的按時應用。流注八穴被認為是竇氏的卓越貢獻,後世醫家在其基礎上加以按時取穴的思想,發展出了飛騰八法與靈龜八法,但是竇氏在《針經指南》中對流注八穴的闡述卻並無按時取穴的意味,如「公孫穴主治二十七症:九種心痛、痰膈涎悶、臍腹痛半脹、產後血迷、胎衣不下、泄瀉不止……」等,意味樸素,與時辰無關。

《針灸聚英》有「十二經病井滎俞經合補虛瀉實」一篇,在十二經「是動」「所生」病下,記錄有按時辰補瀉腧穴,似乎是對子午流注納子法的臨床針方。如:「手太陰肺經……是動病肺脹,膨膨而喘咳,缺盆中痛,甚則交兩手而瞀,是謂臂厥。所生病咳嗽上氣,喘喝煩心,胸滿,臑臂內前廉痛,掌中熱。氣盛有餘,則肩背痛風寒,汗出中風,小便數而欠,寸口大三倍於人迎;虛則肩背痛寒,少氣不足以息,溺色變,卒遺失無度,寸口反小於人迎也。補(虛則補之)用卯時(隨而濟之)太淵(穴在掌後陷中,為經土,土生金,為母,經曰:虛則補其母),瀉(盛則瀉之)用寅時(迎而奪之)尺澤(為合水,金生水,實則瀉其子,穴在肘中約紋動脈中)」。很顯然,這裡的病候是來源於《靈樞·經脈》,而高武只是根據《難經》「虛則補其母」「實則瀉其子」的規則,運用子午流注納子法補充了治法。不是高氏的臨床針方,僅僅是將子午流注納子法疊加於經脈病候之上。

從上看來,子午流注在金元時期的醫著中的狀態有些奇怪,一方面醫家反覆引用並推崇之,一方面又在臨床上未見應用,是一種與實踐有些疏離的理論狀態。不僅如此,這一因時取穴的方法一直就不乏質疑。如,高武:「如東垣治前陰臊臭,刺肝經行間,用乙丑時矣;又刺少沖,則宜丁未日矣。豈東垣治一病而有著尾越四十三日兩穴哉?此又不通之論也。(《針灸聚英·卷之二·子午流注髎穴開合》)」張景岳:「後世子午流注針灸等書,因水下一刻之紀,遂以寅時定為肺經,以十二時挨配十二經……繼後,張世賢、熊宗立復為分時注釋,遂致歷代相傳,用為模範,殊不知紀漏者以寅初一刻為始,而經脈運行之度起於肺經亦以寅初一刻之紀,故首言水下一刻,而一刻之中,氣脈凡半周於身矣。焉得有大腸屬卯時、胃屬辰時等次也?(《類經·八卷·脈度》)」汪機的措辭則激烈得多:「此皆臆說,《素》《難》不載。不惟悖其經旨,而所說亦自相矛盾多矣……周身十二經,各有井、滎、俞、經、合,其所主病,亦各不同。假如病在肝,宜針肝之滎穴——行間,乃曰乙日肝之滎穴不屬行間,而屬心之滎穴——少府,舍肝之滎而針心之滎,是謂亂經,病可去乎?不可去乎?(《針灸問對·卷上》)」

4 余 論

子午流注針法在金元時期興起原非偶然。金元時期是一個歷史上的醫學思想重要的轉型時間。《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儒之門戶分於宋,醫之門戶分於金元」。金元時期,醫家流派漸分枝葉,衍生出諸多新異的學說,較有代表性的是中醫學史上著名的「金元四大家」。針灸領域產生子午流注的思想也與其背景風土有關。

宋代以來,醫家地位漸有提高。其原因首先是宋代官方對醫學的重視。宋初官修了大型醫藥著作《開寶本草》《太平聖惠方》,至宋仁宗天聖年間,王惟一在前人醫書的基礎上,主持編撰了《銅人腧穴針灸圖經》,該書在後世影響極大。官方的重視促使了部分儒者對醫學的修習,客觀上提升了醫生的地位。同時,宋代有醫官制度,習醫可以進入文官序列,對於讀書人來說是個不小的激勵,許多文人開始留心醫藥。另外,宋代理學興,儒家重孝道,將知醫作為孝道的基本要求,理學家程顥說[9]:「病卧於床,委之庸醫,比於不慈不孝。事親者,亦不可不知醫。」自此之後,宋代的儒學和醫學書籍中都出現了很多關於知醫為孝的論述,儒醫群體漸漸形成。

儒家學說與醫家思想也在這一時期高度融合,儒和醫之間的理論聯繫由此建立起來。這一時期的理學家秉持的一個重要哲學觀念就是象數學說。該學說對漢代義理之說極盡發揮,充分對氣、心性、陰陽、太極、五行等哲學概念作了闡釋,對中醫學的影響也勢在必然。講求陰陽動靜之理的五運六氣學說在此時也漸被重視。宋代政府發布「六十年氣運疾病」,並列於政府編修的《聖濟總錄》卷首。運氣學說甚至成為太醫局醫學考試的內容[10]。

在這一背景下,干支五行等學說本來與中醫學理論有著瓜葛不清的理論,自然就成了針灸理論所需要借鑒說理的工具了。象數運氣之說,成為一個滲入針灸學術理論的重要來源,而且,針灸理論中五輸穴理論,尤其是《難經》中的針刺補瀉原理與象數之說很容易結合。針灸學運用象數易理推演開穴,在當時應該是頗得儒醫青睞的一種方式。子午流注針法運算繁複,其理論形態似乎也相對深奧,符合儒醫對技術理論專業化的需求。於是,這一計算方式複雜,以「因時制宜」作為經典依據,但是與實際臨床的因時制宜原則背道而馳的機械選穴法,成為一時之熱衷。另外,金元時期印刷術漸漸普及,醫書得以流傳,又針灸銅人的出現,都令針灸理論作為一種固化的形態傳承下來。子午流注,作為一個典型的具有彼時精英文化特徵的理論形式,當然被推崇備至,明清經過一代代傳抄,一直作為一種固化的形態出現。雖然也有醫家對此質疑,如高武、汪機,但由於未能洞徹這一理論的來由與理論機制,所以未必能夠有較大的影響。如今檢索文獻,仍然有不少醫者對該理論形態先驗性地肯定,然後進行驗證。這一驗證式的研究思路,大約也有失審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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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金·閻明廣.子午流注針經[M].上海:上海中醫學院出版社,1986: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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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鄭學寶,鄭洪.略論宋代醫學考試的特點[J].中醫教育,2005,24(5):74-77.


項目來源: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展計劃(「973」計劃,No.2013CB 5320063);教育部人文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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