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 | 為官修德 「任性」靠不住
劉余莉:官德修養關乎國家盛衰
《群書治要·崔寔政論》論及國家由盛轉衰的原因時,有這樣一段闡述:「凡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漸弊而不寤,政浸衰而不改,習亂安危,逸不自睹。或荒耽嗜欲,不恤萬機;或耳蔽箴誨,厭偽忽真;或猶豫歧路,莫適所從;或見信之佐,括囊守祿;或疏遠之臣,言之賤廢。是以王綱縱弛於上,智士鬱伊於下,悲夫!」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大凡國家得不到治理的原因,多是由於君主承繼太平之世已久,風氣日漸變壞也不覺察,政治逐漸腐敗也不變革,習慣於混亂,安於現狀,逸樂而看不到危機。有的荒淫奢侈,不考慮國家大事;有的不聽忠言勸告,滿足虛偽,忽視真誠;有的在歧路徘徊,不知何去何從;有些是被信任的大臣,只求中飽私囊,保住俸祿;有些是被疏遠的臣子,因地位低微,諫言被棄而不用。於是,國法鬆弛於上,有識之士憂忡於下,真是可悲啊!唐朝詩人李商隱在考察歷史之後,在《詠史》中也同樣感嘆到:「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在《群書治要》中,多處講到了盛世之君與衰世之主的特徵。這些特徵可以讓我們更深刻認識到官德修養對於國家盛衰的重要性。
盛世之主與天下同喜同憂,衰世之主獨制其民。
在《群書治要·魏志下》上講到:「昔夏、殷、周曆世數十,而秦二世而亡。何則?三代之君,與天下共其民,故天下同其憂也。秦王獨制其民,故傾危莫救也。夫與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與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是說,過去夏、商、周每個朝代都經歷了十幾世,而秦國二世就滅亡了。為什麼呢?因為夏、商、周三代的君主,能與天下百姓共享幸福,與天下百姓共同承擔憂患。而秦始皇獨裁專制、壓迫人民,所以一旦國家危險,就無法拯救了。與百姓共享幸福的,百姓必定和他共同承擔憂患。與百姓共享太平的,百姓必定會儘力拯救國家的危難。
盛世之主尊重歷史,以古鑒今;衰世之主自以為是,剛愎自用。
《孔子家語》上記載,孔子說:從前之事是用以啟發當今之人的。如果一個君主不努力追尋前朝之所以能安穩存在的足跡,並且又不重視其之所以危亡的原因,這就好像一如往常地倒退行走,卻乞求能趕上前人。《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學習前賢先哲的言論和行事,以培養和提高自己的道德學問,是歷代凡有成就者共同的規律,無論是為君、為臣,為政、治學,概莫能外。
在這方面,唐太宗做出了最好的榜樣。太宗二十七歲即位後,偃武修文,特別留心治平之道,休生養民。鑒於前隋滅亡的教訓,他深知創業不易,守成維艱,在位期間,命令魏徵、蕭德言等,整理歷代治國資政史料,編撰成《群書治要》一書。唐太宗在讀《治要》後,在《答魏徵上〈群書治要〉手詔》中感慨道:「朕少尚威武,不精學業,先王之道,茫或涉海。觀所撰書,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使朕致治稽古,臨事不惑。其為勞也,不亦大哉!」並命令繕寫《治要》十餘部,分賜太子及諸侯王以作從政龜鑒。在《貞觀政要·慎終》上記載:貞觀九年,唐太宗再次總結閱讀史書的感受時說:「手不釋卷,知風化之本,見政理之源。」由此可見,正是太宗對於歷史經驗的尊重和借鑒,使其成就了「貞觀之治」的盛世。
亡國之君恰與之相反,《呂氏春秋》上說:「亡國之主必自驕,必自智,必輕物。自驕則簡士,自智則專獨,輕物則無備。無備召禍,專獨位危,簡士壅塞。欲無壅塞必禮士,欲位無危必得眾,欲無召禍必完備。三者,君人之大經也。」是說,亡國的君主肯定是自高自大,肯定是自以為聰明,肯定是輕視眾人。自高自大就會怠慢世人,自以為聰明就會獨斷專行,輕視他人就會沒有防備。人才不齊備就會招致禍患,專斷獨行會使地位不穩,怠慢士人就會閉塞視聽。想不閉塞就一定要禮賢下士,想地位穩固就一定要得到眾人支持,想不招致禍患就一定要人才齊備。這三條,是君主的治國大略。
從歷史上看,亡國之君恰恰違背了這幾條。《史記》上記載的商紂王和秦王朝的例子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紂天資聰明,口才好,反應很快,辦事敏捷,他的才能和力氣超過平常人,能空手與猛獸格鬥。他的智慧足夠用來拒絕臣下的勸諫,掩飾自己的錯誤。他向群臣誇耀才能,認為別人都不如自己。結果就被武王推翻了。而秦朝自穆公以來,漸漸蠶食諸侯,最終成就了始皇。始皇自以為功業勝過五帝,疆土之遼闊超過三王,因此恥於與其並列。始皇自滿,不肯向別人請教,一錯到底,不曾改變。二世秉承其作風,因循不改,暴虐無道,加重了政治危機。子嬰孤立無親,憂懼軟弱,無人輔佐。秦朝三代君主迷誤終身而不覺悟,導致滅亡,不是很應該嗎?
盛世之主任用賢臣;衰世之主相信佞臣。
在《群書治要·吳志》上總結前人治國的經驗說:「古之聖王,所以潛處重闈之內而知萬里之情,垂拱衽席之上而明照八極之際者,任賢之功也。」意思是說,古代的聖明帝王,之所以居住在深宮之內而知道萬里之外的事情,安閑地坐在衽席之上,卻能看清楚八方的最遠處,原因就在於任用了賢才。相反,大凡亡國之君,其朝中不見得沒有能使國家大治的臣子,其府中不見得沒有古代先王留下的典籍,然而卻終未免其亡國,原因是什麼呢?是因為其賢臣不能得以任用,其先王的禮法不能得以推行。《傅子》上還舉例說明了這一點:「桀信其佞臣推役侈,以殺其正臣關龍逢,而夏以亡。紂信其佞臣惡來,以剖其正臣王子比干之心,而殷以亡。」《典語》上總結說:「夫世之治亂,國之安危,非由他也。俊乂在官,則治道清;奸佞干政,則禍亂作。」
盛世之主樂聞其過;衰世之主樂聞其譽。
《吳志》上說:「興國之君樂聞其過,荒亂之主樂聞其譽。聞其過者,過日消而福臻;聞其譽者,譽日損而禍至。」意思是說,能夠使國家興盛的君主喜歡聽到自己的過錯,荒淫昏亂的君主喜歡聽到自己的美譽。聽到自己過錯的,過錯一天天消除而福分來到;聽到自己美譽的,美譽一天天損減而災禍降臨。在《孔子家語》上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良藥苦於口而利於病,忠言逆於耳而利於行。湯武以諤諤而昌,桀紂以唯唯而亡。君無爭臣,父無爭子,兄無爭弟,士無爭友,其無過者,未之有也。」《文子》上也說:「國之將亡也,必先惡忠臣之語。」
盛世之主樂於罪己;衰世之主樂於罪人。
孔子最讚歎的聖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都是喜歡聞聽自己過失的人,並且能做到「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政要論》上引用《左傳》中的話講到:「大禹、商湯歸罪自己,其國家勃然興盛;夏桀、商紂怪罪別人,其國家忽然滅亡。」在《後漢書》上記載:「昔成湯遭旱,以六事自責曰:政不節耶?使人疾耶?宮室榮耶?女謁盛耶?苞苴行耶?讒夫昌耶?」從前成湯遭遇旱災的時候,便以六件事自責說:「治理政事不符合法度嗎?使用民力太急劇了嗎?宮室是不是太奢華?得勢嬪妃弄權干政形成風氣了嗎?賄賂盛行了嗎?進讒言的人太猖狂了嗎?」而夏桀和商紂王恰恰相反,因為他們荒淫無道,被湯武征伐,他們不僅不反省自己的過失,反而後悔以前沒有殺了湯王和文王:「故桀囚於焦門,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殺湯於夏台;紂拘於宣室,而不反其過,而悔其不殺文王於牖里。」(《淮南子》)
盛世之主抑損情慾,勤於政事;衰世之主縱慾享樂,荒廢政事。
《晉書上》講到:「三代之興,無不抑損情慾;三季之衰,無不肆其侈靡。」也就是說,從歷史上看,夏、商、周三代之所以興盛,沒有不是抑制自己情感上的慾望而成就的;三代的衰敗也沒有不是由於恣意講究奢侈浪費而導致的。《魏志下》上記載著臣子有這樣的進諫:所謂好的政治,主要是提倡節約,珍視民力;所謂惡劣的政治,就是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希望陛下認真考察一下古代的政治,開國之初為什麼會清明興盛,到末期為什麼會衰弱以至於滅亡,同時再看一看近代漢朝局勢的變化,就足以觸動內心而產生戒懼了。
《政要論》上也說:修身治國,沒有比節制慾望更重要的了。經傳上說:慾望不可放縱。遍觀家庭與國家,其取得成功,沒有不憑藉於儉約的;其導致失敗,沒有不是因為奢侈的。儉約者控制慾望,奢侈者放縱情感;放縱情感者危險,節制慾望者平安。堯舜所住之處,門前只有三級土台階,夏天穿葛布衣服,冬天穿鹿皮衣服。大禹宮室低矮,飲食微薄。這幾個帝王,不是其心裡不喜好,而是因為十分節儉。
在《尚書》上記載:帝禹之孫、帝啟之子太康身居帝位而不務正事,貪圖安逸享樂,喪失了應有的品德,百姓都對其懷有二心。他縱情遊樂沒有節制,在洛水之南打獵,百餘天不回京都。有窮國國王后羿,趁著國民不能忍受其所作所為的機會,在黃河岸邊阻擋太康回都。當時,太康的五個弟弟侍候他們的母親隨從打獵,在洛黃交匯的河灣等候他。其五個弟弟都埋怨太康,遂遵循大禹的訓誡而作歌。其一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我觀天下之事,認為愚夫愚婦都能戰勝我。對於民怨,豈能只在乎已經顯露的,應在尚未顯現時就有謀劃。我面臨億萬民眾,危懼的心情就像用腐朽的繩索駕駛六馬之車,作為民眾的君主,怎能不謹慎呢?」其二曰:「《訓誡》中有這樣一段話: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獲弗亡。」其三曰:「只因有了堯帝,才佔有了冀州這塊地方,現在如果丟棄了堯的治國之道,搞亂了堯的法紀綱常,就會招致滅亡。」其四曰:「我們十分聖明的祖先,是眾多諸侯國的君主,有治國的典章法則,遺留給他的子孫,現在卻聽任荒廢前人的事業,覆滅宗族,斷絕祭祀!」其五曰:「啊!我們將何以回歸?我想到這些便感到悲傷。普天下的人都怨恨我們,我們將依靠誰呢?我內心充滿哀傷,臉上蒙著深深的羞愧,平日不慎修自己的品德,雖然後悔,難道能追回嗎?」
盛世之君尊崇道義,以天下為公;衰世之主違背道義,以天下為私。
《淮南子》上講到:「成康繼文武之業,守明堂之制,觀存亡之跡,見成敗之變,非道不言,非義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為,擇善而後從事焉。由此觀之,則聖人之行方矣。」意思是說,周成王和周康王繼承文王和武王的基業,遵守明堂制度,明察前代興亡的事迹,看清國家成敗的演變,不合乎道義的話不說,不合乎義理的事不做,言論不隨便出口,舉動不隨便作為,先選擇出好的方法然後根據它去行事。由此看來,聖人的行為是方正的。
那麼,自從周代成王、康王以來,幾乎將近一千年了,想治理好天下的君主非常之多,可是太平盛世卻不能復興的原因是什麼呢?《漢書》上用一句話指出了原因:「以其舍法度而任私意,奢侈行而仁義廢也。」
《商君書》上也有類似的觀點:「故三王以義親,五伯以法正諸侯,皆非私天下之利也。今亂世之君臣,區區然皆欲擅一國之利,而搜一官之重,以便其私,此國之所以危也。」在這裡就指出,三王用仁義來親和天下,五霸用法度來匡正諸侯,都不是把天下的利益據為己有。現今亂世的君主、臣子,都得意洋洋地欲獨佔一國一方的利益、探求哪個官位更重要、好便利自己謀私,這就是國家危亡的原因。
在《孔子家語》上記載,魯哀公問孔子說:「請問什麼是大禮?為什麼你一談到禮就那麼尊崇呢?」孔子回答說:「百姓之所以能夠正常的生活,禮是最重要的保障。沒有禮就無法按照一個合適的標準來祭祀天地神靈,沒有禮,就無法區別君臣、上下、長幼的秩序;沒有禮,就無法區別男女、父子、兄弟、婚姻、親族的遠近親疏關係。所以,君王對此十分重視,帶頭恭敬奉行,然後以自己率先所做出來的樣子來教化百姓,使他們順禮而行。居住簡易低矮的房屋,穿戴節儉的衣服飾物,乘坐的馬車不加雕飾,使用的器物不精雕細刻,飲食不講求美味,心裡也沒有過分的奢望,使自己與萬民百姓有福同享。古代賢明的君主是這樣恭敬行禮的啊!」哀公又問:「當今的君王,為什麼不能這樣去做呢?」孔子回答說:「當今的君王追求利益,貪得無厭,荒淫無道,奢侈無度,懶惰怠慢,遊手好閒,一味地搜刮百姓的錢財來滿足其貪心,使百姓抱怨朝廷;違背眾人的意願,去征討政治清明的國家;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不擇手段;任意使用暴虐嚴酷的刑罰誅殺人民,而不依據正常的法度。從前君王治理和役使百姓都是按前述的做法去做,現在君王則是按照後面的做法。可見,當今的君王不懂得修明禮教了。」
「讀史使人明智。」習近平同志在《領導幹部要讀點歷史》的講話中談到:「歷史的興替演進、起伏變幻,往往沉澱出許多規律,完全可以古為今用、古為今鑒。」從學習《群書治要》中的歷史經驗,可以得出這樣的基本結論:國家由盛轉衰的根本原因在於官員的道德出了問題,正所謂:「國家之敗,由官邪也。」
(作者系中共中央黨校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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