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走不出的馬爾克斯時間

▍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的時間是拉丁美洲歷史的一個隱喻。真實的拉美總是與貧困、落後,或者委婉點說,欠發達這樣的辭彙聯繫在一起。拉美人時常被看成是遊手好閒的懶漢。馬孔多和它的居民們長久地被排斥在世界發展的盛宴之外,繼續他們的百年孤獨。

▍兩百年來,拉丁美洲從一塊凈接收移民的大陸,變成了一塊凈輸出移民的大陸。拉美人口流動的整體趨勢是,從農村湧向城市,從城市湧向美國、西班牙等發達國家。在那裡,拉美移民大多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干著最苦最累的營生。他們匯回國內的血汗錢,竟成了這些國家國民經濟的支柱。

▍在回顧了拉美兩百年的辛酸歷程之後,作者把希望寄托在重新崛起的拉美左派身上。惟有破除迷信,堅定地進行革新,拉美才有可能走出百年的孤獨和苦難。

《欠發達論:拉丁美洲,兩百年之後》︱[尼加拉瓜] 奧古斯多·薩莫拉·羅德里格斯著︱Editorial Foca︱2008年5月第一版

在小說《百年孤獨》里,時間往往陷入一種循環或停滯的狀態里。布恩迪亞家族一代代成員的名字不斷重複以至讀者難以細辨;革命失敗後的奧雷良諾上校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停地製作小金魚,做好化掉,化掉再做;雷蓓卡在亡夫後就閉門不出,成了幽居的鬼魂……

  

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時間是拉丁美洲歷史的一個隱喻。真實的拉美總是與貧困、落後,或者委婉點說,欠發達這樣的辭彙聯繫在一起。拉美人時常被看成是遊手好閒的懶漢。馬孔多和它的居民們長久地被排斥在世界發展的盛宴之外,繼續他們的百年孤獨。拉丁美洲獨立革命大幕已經拉開兩百多年,拉美人該是鳴炮歡慶,還是一聲嘆息?

  

回顧歷史需要勇氣,更何況是被層層肥皂泡掩飾多年的歷史。拉美人向來好面子,否定自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然而,不認清過去,就看不清前路。要從欠發達的魔圈裡走出來,擺脫百年孤獨的邪咒,首先必須正視歷史和現實。

  

獨立革命是一場騙局?

  

這的確不容易。然而終於有人站出來質疑兩百年前的那場革命了。在這本三百多頁以散文的形式編排的著作里,尼加拉瓜人奧古斯多·薩莫拉一開始就指出: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因此,對於在獨立戰爭中失敗的落魄帝國西班牙,教科書上的歷史大概是不公平的。西方列強極盡能事地編造所謂的「黑色傳說」,把西班牙人描繪成邋遢而殘忍的民族,把宗教裁判所迫害異教徒的惡行無限放大,而對它們自己在崛起為大國的過程中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卻多加粉飾或一筆勾銷。

  

作者在本書中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為西班牙「正名」。

  

作者認為,正史中被描繪成暗無天日、專制落後的殖民時代,恰恰是拉丁美洲穩步發展的時代。各個地區整合優勢形成了統一的市場。西班牙人對印第安人的迫害並未持續多久,歷任西班牙國王都頒布保護印第安人的法律。十八世紀後期,由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三世推行的極富啟蒙運動色彩的改革給西班牙帝國注入新的活力,影響遍及其廣袤的海外領地。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西班牙駐美洲軍隊與當地人民並肩作戰,打退了英國人對美洲海岸幾個重要據點的進攻,而這幾段戰事都被英國歷史學家有意隱瞞了。

  

至於獨立革命,作者認為,借拿破崙入侵伊比利亞半島、西班牙人奮起反抗後又經歷國內革命從而無暇西顧之機,拉丁美洲的大莊園主們在英國的暗地幫助下,慫恿當地人民起來造反,把一個本可以借著西班牙的資產階級改革得到全面革新從而飛速發展的西屬美洲扼殺在搖籃里。作者提到,1820年,西班牙將軍列戈奉國王之命率大軍前往美洲平息叛亂,孰料他中途倒戈,帶兵殺回馬德里去搞自由革命,接著法國人又來干涉……美洲遂漸難為西班牙所控制。在作者的筆下,獨立英雄如玻利瓦爾者實為當地權貴中的投機主義分子,在趕走西班牙人之後就把豐腴的美洲拱手交給英國人,讓英國人做他們的新主子。對於廣大的下層民眾來說,獨立不僅沒有讓他們更自由更富有,反而使他們落入更悲慘的境地,所謂「革命」、「獨立」、「自由」云云,實在是騙人的把戲。

  

作者的懷疑精神值得讚賞,不過如果我們看看作者的身份,難免會懷疑他為西班牙除魅的真實動機。奧古斯多·薩莫拉·羅德里格斯現為尼加拉瓜駐西班牙大使,兼任西班牙馬德里自治大學國際公共法與國際關係學教授。一個駐西班牙的外交官在西班牙的出版社出版論及西班牙的著作,能夠保持絕對客觀中立嗎?

  

美洲與西班牙究竟是怎樣的關係,這是問題的關鍵。按此書的描述,西班牙帝國之於美洲,如同羅馬帝國之於其各行省。不可否認的是,至今還有西班牙學者認為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活動完全是把土著人從野蠻帶向文明的偉大事業。

  

從文學的角度來說,散文可以是似是而非或是想入非非的。然而歷史總歸是大是大非的。無論怎樣地文過飾非,殖民統治的本質是不變的。剝削與被剝削,壓迫和反壓迫,從古至今都存在。哥倫布之後的全球史是一部各大洲交流的歷史,更是一部一些地區受益、另一些地區受損的歷史。宗主國西班牙扮演了「嘴巴」的角色,把美洲殖民地的財富吞下後,交給其他的歐洲強國去消化。沒有對美洲資源的瘋狂掠奪,就不會有歐洲資本主義如此迅猛的崛起。至於西班牙國王保護印第安人的法律,我們都知道,白紙黑字的王法是一回事,實行與否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無論如何,重新思考獨立前後的那段歷史,而不是沉浸在一味的慶祝獨立的喧囂里,總歸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拉丁美洲的自我殖民

  

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他的名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今年查韋斯在和奧巴馬會面時,就向他贈送此書)里提到,1810年,當革命委員會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成立時,英國在拉普拉塔河口的所有戰艦鳴炮以示慶賀。

  

黃鼠狼給雞拜年。在西班牙殖民地建立自由主義新秩序,將使英國有機會包攬西班牙語美洲十分之九的貿易。令他們慶幸的是,當地的寡頭統治階級早已把自家大門打開,開放懷抱等著新主人來開天闢地。

  

在本文介紹的這本書中,作者把拉丁美洲百年落後的罪魁禍首歸結為兩種勢力:外國資本主義和本地寡頭統治階級。後者在成功策划了忽悠大眾的獨立革命之後,走上了「自我殖民化」的歧路。

  

自我殖民,就是殖民地上的人仿效和照搬殖民者的風俗習慣和思想立場,直至成為後者的附庸。拉美的寡頭統治階級起先以英國為榜樣,把只適用於特定時代特定地域的自由貿易論奉為經濟真理,忽略了關稅的重要作用,從而使拉美在不平等貿易中損失慘重。他們以及他們的子女後代在倫敦和巴黎接受教育,逐漸在思想意識上與殖民者取得一致。英國的地位隨後被美國所取代。成百上千的總統、部長和高級軍官都在美國受過教育或訓練,作為堅定的親美派為他們的北方強鄰攫取本國利益。統治階層不願跟自己的祖國站在一邊,只顧享受與外國勢力狼狽為奸的快感。

  

一個國家的精英分子若是缺乏國家責任感,則是民族的大難。然而這些精英分子連國家認同感都難以具備。作者在書中反覆呼喚「國家」的概念。在這塊大陸上,礦產資源被外國公司中飽私囊,重工業難以得到充分發展,鐵路和港口被外國勢力霸佔,一些國家賴以為生的出口農產品在國際市場上屢遭降價之災……萬難之源,在於缺乏強有力的國家政府。那些迷信「自由」(從英國的自由貿易論到聲名狼藉的「新自由主義」)的政府,太「無為」。

  

作者尤其對拉美的科教現狀深表焦慮。在這個時代,決定一個國家未來成敗的,無疑是教育和科技,然而拉美國家的政府長期在這兩方面缺乏必要的投入。寡頭統治階級的子女都在歐美求學,缺乏關愛的國內大學則聚集了中下層人民的子弟。因為政治、經濟、科研環境的原因,大量人才外流,使得國內大學的教學與科研質量每況愈下。沒有長遠的科技發展規劃,沒有一整套獨立的工業體系,更沒有一條完整的產業鏈,產、學、研結合無從談起,尖端科學研究單單成了外國人的事。「讓他們發明去吧。」西班牙哲學家烏納穆諾百年前的喟嘆,仍在美洲大陸上回蕩。

  

拉美人:幸福還有多遠?

  

讓他們發明去吧,我們能幹什麼呢?我常常得到一些關於拉美人的信息,一些在我感覺是浮於表面的、帶有偏見的印象——拉美人很懶;正因為他們不像英美人那麼勤奮工作,所以他們的經濟落後。

  

讀過此書後,我想我為反駁這種觀點又找到了一些有價值的論據。

  

悲劇的源頭還在拉美寡頭統治階級和外國勢力的聯盟。他們聯手打造的經濟模式使得拉丁美洲國家的民族資本主義遲遲發展不起來。居於社會頂層的極少數富人越來越富,而居於最下層的多數窮人則越來越窮。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無法形成,也就不能形成一個完善的可以促進本國經濟發展的國內市場,因此民族資本主義的興旺更無從談起。如此惡性循環,這些國家長久地停滯在「前資本主義」時代。

  

在農村,大莊園制仍然存在,短工有活兒沒活兒干,全取決於國際市場。在城市,國企私有化製造出大量的失業者,而國家政府沒有足夠的能力保障失業者的生計。沒有像樣的科研機構,也就沒法搞創造發明。在一個充斥著不公、沒有希望和工作機會、看不到光明前途的國家,怎能指望它的國民去勤勞工作?

  

除了當飢餓的懶漢,一種選擇是參加犯罪活動。拉丁美洲的社會暴力已經成為阻礙發展的嚴重問題之一。

  

還有一種選擇是移民。兩百年來,拉丁美洲從一塊凈接收移民的大陸,變成了一塊凈輸出移民的大陸。拉美人口流動的整體趨勢是,從農村湧向城市,從城市湧向美國、西班牙等發達國家。在那裡,拉美移民大多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干著最苦最累的營生。他們匯回國內的血汗錢,竟成了這些國家國民經濟的支柱。

  

作者指出,移民從國外匯回的錢款,表面上看有助於國內經濟的發展,實質上卻助長了本國的揮霍型經濟,使依賴匯款為生的人更加拒斥勞動,成了真正遊手好閒的懶漢。

  

關於拉美人的悲劇,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軍事政變。在這種所謂「國家恐怖主義」的陰霾下,大批左派知識分子或被逮捕、監禁、處死,或流亡國外,而時至今日,歷史的傷痛仍未撫平。該得到懲罰的人多數仍逍遙法外,受害者的家屬仍在為嚴懲兇手奔波呼告。在民主化已得到恢復的今天,曾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們不知離幸福還有多遠。

  

重振旗鼓的拉美左派

  

然而希望總歸是有的。在新世紀,隨著一批左派領導人在智利、玻利維亞、巴西等國的上台,拉丁美洲的政局正在向左轉。

  

從戰死在拉莫內達宮的智利總統阿連德到堅定的反美鬥士查韋斯,從尼加拉瓜的桑地諾民族解放陣線到墨西哥的薩帕塔民族解放運動,拉美左派可謂是屢敗屢戰。他們在戰鬥中成長成熟。

  

作者在本書最後提到了左派的力量。他認為,現在的拉丁美洲已經迎來了第二次擺脫殖民化的時機。前一次,即兩百年前的獨立革命,被目光短淺、貪婪成性的寡頭統治集團浪費掉了,這一次成功與否,就看已在南美洲大多數國家掌權的左派領導人怎麼幹了。

  

左派領導人面臨的首要任務是給國家補鈣。也就是說,削弱寡頭階層的固有勢力,發揮國家政府應有的作用。比如恢復國家在一些戰略經濟部門的領導,消除飢餓,普及教育,推動工業化計劃,鼓勵科技發展,進行被延誤了多年的農業革命……首先要把自己的國家整合起來。

  

其次是推動與鄰國的合作,向區域一體化邁進。從玻利瓦爾到切·格瓦拉,這些拉丁美洲歷史上的著名人物都有過讓整個拉丁美洲成為一個國家的夢想。事實上,拉美的經濟一體化很早就存在了,只不過這種一體化先是為宗主國西班牙服務,後為英國、美國服務。從本質上說,這是殖民地經濟。若是私有化經濟能在國家的主導下讓位於國有化經濟,拉美經濟的一體化將具有前所未有的力量。南方共同體、南方銀行、南方電信……這些聯盟和集團的出現是實現此偉大夢想的第一步。

  

作者特別提到了與中國的合作。作者認為,亞洲與拉美是在經濟上極具互補性的兩個地區。前者人口眾多、資金豐厚而缺乏資源,後者資源豐富、地廣人稀而缺乏資金和市場。作為正在崛起的大國,中國對能源的需求保持了原材料價格的穩定,這對於一些拉美國家來說至關重要,而中國在拉丁美洲的投資正迅速增長。對於拉美來說,中國至少是一個極富潛力的生意夥伴。

  

寫到這裡,我想起了我認識的一位拉美左派。哥倫比亞學者威廉·桑切斯曾來到南京大學任西班牙語外教,與我共事一年。我們常在周末碰頭,一人一杯啤酒,話說天下大勢。他的許多觀點讓我感覺耳目一新。比如他告訴我,哥倫比亞毒品問題的罪魁禍首,就是口口聲聲要剿滅毒販的美國政府,因為美國通過洗錢能從毒品貿易中得到大宗利益。比如他對2007年在他的祖國召開的西班牙語國際研討會嗤之以鼻,認為這不過是西班牙借傳播西語文化之名進行新殖民主義滲透的一種方式。他遠離故土來中國教書,主要是因為內心裡深刻的精神危機。他一直在抗爭,與從小接受的基督教文化抗爭,與籠罩知識界的新自由主義抗爭,與自己抗爭。這種懷疑與鬥爭精神,正是左派的閃光點。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曾寄語左派說:左派必須學會反對自己,才不至於落入教條、虛偽和專制的深淵。

  

反對自己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因此,雖有「親西班牙」之嫌,這本書仍不失為一本敢於懷疑歷史教條的力作。在回顧了拉美兩百年的辛酸歷程之後,作者把希望寄托在重新崛起的拉美左派身上。惟有破除迷信,堅定地進行革新,拉美才有可能走出百年的孤獨和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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