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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卑帝王的「中國」夢

雲崗石窟為我國規模最大的古代石窟群之一, 石窟始鑿於北魏興安二年(453 年),大部分完成於北魏遷都洛陽之前,是北魏皇室集全國力量所雕鑿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皇帝吟誦《黍離》時的惆悵感傷,甚至感動得自己也涕淚交流,沒有人記錄下他周圍侍臣見到此情此景時的感受,但面對眼前場景,誠然讓人不禁有古今之悲。

洛陽,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詞語,對久已浸淫在史籍舊典中的人來說,吟誦它,就像吟誦一段詭奇的咒語,會在腦海中喚醒一種輝煌燦爛的光景,那是《東都賦》中「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奢不可逾,儉不能侈」的漢世舊京,那是天子垂拱居中,「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撫諸夏,外綏百蠻」的煌煌帝都。

此刻,這座城市還記得西晉滅亡時的慘烈情景,匈奴人的鐵騎徹底終結了輝煌數百年之久的奢華幻夢,三萬餘人的血肉被踐踏在匈奴戰馬鐵蹄下,異族的彎刀飽飲了公卿高貴的血液,作為中華象徵的晉朝皇帝也淪為異族的階下囚。從此,輝煌時代的象徵被埋進了荊棘和荒草之中。

這一切,幾乎就是《黍離》這首詩中哀戚嘆惋的悲慘命運的再度上演——一千二百多年前,禮治天下的周王朝的都城鎬京被異族犬戎攻破,王室被迫東遷洛邑,即後來的洛陽,一位自洛邑來到舊都鎬京的無名臣子,在看到了黍稷滿布舊日宮城後,哀傷地吟下了《黍離》這首詩,哀悼被異族攻陷的鎬京,繁華不再。

千年之後,這首詩又被行經洛陽的另一位皇帝吟誦,來悼挽同樣被異族攻陷毀壞的洛陽。不過,命運似乎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吟誦這首《黍離》的皇帝,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身上流淌的並非漢族血液,而是一個被稱為「鮮卑」的異族血脈。歷史的弔詭之處,恰恰在於鮮卑與毀滅洛陽的匈奴人乃是同宗近脈,而早年毀滅鎬京,引發周室舊臣《黍離》之悲的犬戎大軍,後來又被證明是匈奴人的祖先——征服者的後裔吟誦著被征服者的詩句,慨嘆他的祖先肆掠後的悲涼景象——這著實是一個古怪的輪迴。

對臨幸洛陽,並吟下《黍離》詩句來表達自己無限神傷的北魏孝文帝而言,他顯然並不認為毀滅洛陽的匈奴族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就在他吟誦完《黍離》這首詩的第二天,他還特意去洛陽漢魏時期的太學遺址行幸觀覽,這一點尤具特殊意義——太學裡豎立著刻有漢朝欽定的儒家經典「十三經」的石碑。「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孔子的箴言不是明明白白地被刻在這些石碑上嗎?

遷都·往事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遷都,一直以來有一種浪漫化的敘述方式。493年10月25日那天,洛陽連日陰雨,在皇帝拓跋宏的號召下,從平城浩浩蕩蕩一路南下攻打南朝的軍隊,已經有些不耐煩,但孝文帝仍然「戎服執鞭,御馬而出」,下詔六軍出師。於是,最具戲劇化的一刻出現了,群臣都跪倒在馬前,請求停止南伐這樣不靠譜的事情,而皇帝立刻擺出一副「大怒」的面孔,呵斥這些「儒生」,屢次猜疑他的「大計」,並且聲言要斧鉞伺候,令他們噤聲。此時,他的兩位重臣,也是他的親戚,叔祖安定王拓跋休和族弟任城王拓跋澄一起「殷勤泣諫」——在某些文學化的描述中,皇帝的馬蹄突然揚起,將拓跋休踢進了泥水裡。兩位皇親重臣的哭諫終於使皇帝停下戰馬,但接下來,孝文帝突然對著群臣發表了一通面諭,大意是出師無功而返,面子上會很難堪,後人記載這件事也說不了好話,不如藉機遷都洛陽好了。「王公等以為如何?」

一通「面諭」,就將南征變成了遷都,這也太戲劇性了。皇帝甚至慷慨地讓剛剛跪地哭諫的群臣自由選擇,「欲遷者左,不欲者右」。但是,他們必須在倉促之間做出決定,反悔的機會已經被剝奪了。除了皇帝的叔祖拓跋休等人站在右邊表示不願贊同以外,其他人都站在了左邊,遷都就這樣如同一場獨幕戲一般完成了。

實際上,這個故事遠沒有如此簡單,言辭舉止中處處充滿殺機,只消仔細回味孝文帝的面諭,便能感覺到那種出自帝王獨斷意志的不可違逆的威脅。皇帝在引稱祖先遷移故事時,特意用了「違眾南遷」這四個字,其意明白無誤——先前的每一次遷都皆是違背眾議的結果,但最終的結果卻「享無窮之美」。至少從歷史上來看,真理是一直掌握在少數人,或者更明確地說是皇帝手中,大多數持反對意見的臣子,都是目光短淺,不思進取的庸才。皇帝不過是將自己早已宿構的意志頒布下去而已,至於那場站左站右的自由選擇,不過是一場忠誠測試。在短促的時間內,仔細地考慮遷都利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們所要考慮的只有一點——是否要藉此機會向皇帝表示自己的忠誠。

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天興元年(398 年) 定都平城( 今山西省大同市),至孝文帝拓跋宏太

和十七年(493 年) 遷都洛陽, 歷時95 年。在孝文帝的十七年間, 他大力推行漢化,依漢制進

行了大規模的建設, 明堂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座禮制建築。

向南·鮮卑

從北魏追尊的第一代始祖拓跋毛開始,就在不斷地遷移,這自然是鮮卑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遷徙本性使然,只有首領,沒有君主,一個固定的都城自然也不重要。每一次大規模的南遷,確實都阻力重重,但遷移一直不絕,拓跋鮮卑的活動也越來越向南,最終與中原,也就是當時所謂的「中國」逼近。直到晉代,拓跋宏的先祖拓跋猗盧才在盛樂(今和林格爾)築城定都,但這個所謂的都城並非人們概念中的都城,只能勉強稱為一個據點,讓他們在馬上揮刀,射狼逐羊,以及南下劫掠後,可以歸來有個享受獵物和戰利品的地方。

當時確實也有一個「南都」——平城,但這個都城更多是為了鄰近南方,作為一個與中國貿易場所,幾乎沒有進行任何修築。直到拓跋猗盧兩代之後,拓跋什翼犍時期,族人仍然「逐水草而已」。當拓跋什翼犍打算在灅源川築城郭、起宮室的時候,還被他的母親平文太后以「若城郭而居,一旦寇來,難卒遷動」為由拒絕——首先想到的是敵人來了如何逃跑,這顯然不是一個帝國應有的氣度。

這一切應該改變。

改變,終於在拓跋什翼犍的孫子,拓跋珪時代到來。在一連串的征戰、陰謀、背叛和殺戮之後,386年2月,拓跋珪終於以武力壓服各部首領,坐上了已經虛懸10年的代王寶座,接著又改稱魏王,又過了12年,在擊敗了北方最後一個強勁的對手後燕之後,398年,拓跋珪決定稱帝。在選擇國號時,拓跋珪與群臣發生了爭議,大多數王公都認為應當因循自傳承已久的「代」為國號,它不僅僅是拓跋氏原先的封號,更有著代代相傳的長久之意;但拓跋珪卻否定了所有人的意見,堅持以「魏」為國號,寓意相當明顯,他認為自己是承繼曹魏的正統君主。同時,一個更為龐大的工程迅速展開,從那個不算是都城的都城盛樂,南遷至平城,這個扼守草原與中國之間的咽喉鎖鑰,將成為這個新興的魏帝國的號令天下的都城,而它,將承載拓跋珪承繼中國正統王朝的「中華君主」的夢想。

龍門石窟中的浮雕。箭頭指向的為孝文帝

平城·夢想

所有的夢想成為現實,都需要艱辛的實踐,打造帝國的新都城,同樣耗費巨大。從406年7月開始,平城在荒蕪中被創造出來,到孝文帝拓跋宏的時代,這裡已經作為北魏六位君主的都城長達百年,歷朝歷代的北魏君主和他的子民都在這座都城上投入了大量的財富、人力、時間還有幾代人的生命,城外他們祖先墳塋丘墟就是活生生的證明。即使是孝文帝本人,在最開始時,也不能說他沒有希望將這座城市作為自己夢想的試驗場,打造成自己希望的與中華君主相配的模樣。488年,他修建了宣文堂和經武殿,用以彰顯儒家的文武之道。第二年,他在京師建立了祭祀孔子的廟宇,490年,他又修建了代表君主與上天相通的合法性象徵——明堂,直到他決定遷都的一年前,他還修建了太極殿——仿效漢魏朝會宣揚君主威權的正殿,甚至在遷都的九個月前,他在太極殿宴饗百寮。平城已然是一座合格的帝王之都,但就在短短的九個月後,這位年輕的皇帝突然宣布將要放棄這座都城,遷都洛陽。在投入了如此多的心血和財富後,他突然離它而去,在此之後,拓跋宏只回來看過兩次平城,這座曾經蘊含著中華君主的夢想的都城,就這樣消失在魏帝國的歷史深處,留下的只有那首在遷都四年後由宗室彭城王元勰所寫的《悲平城》之中:

悲平城,驅馬入雲中。

陰山常晦雪,荒松無罷風。

洛陽·暑熱

「河洛暑熱」與「陰山常晦雪」的平城相比,新的都城洛陽確實令習慣迎面吹來草原上的北風的游牧民族感到難受。拓跋恂就是這些不耐暑熱的人之一,但他的特殊身份在於,他是孝文帝拓跋宏的太子,帝位的繼承人。

對拓跋恂的父親、孝文帝拓跋宏來說,遷都洛陽可以找到很多的理由,就像《悲平城》里所說的那樣,惡劣的天氣,北方的苦寒,還有難以承載的人口壓力,以及隨之而來的饑荒。翻開史籍,你可以看到大量關於饑荒的記述。無論哪一項,都足以將這座城市帶入悲慘的深淵。而且,在平城,這個鮮卑貴族耆舊聚居的都城裡,昔日遷都平城時的新鮮風氣,已經沉澱為一種固執的習慣,任何的改變,都會遭到阻擾。儘管它修建了如此多步追中國的宮殿,但這座都城本身的鮮卑積習卻已然根深蒂固,難以改變。需要的,乃是一場革命。

儘管孝文帝強制性定下了遷都洛陽的計劃,但卻無法讓眾人心服口服。此時的孝文帝,本人留在洛陽,車駕一直不肯北還。甚至在洛陽城的興建任務上馬之前,孝文帝寧可住在洛陽一角,待在魏晉時期幽禁失寵妃嬪的金墉城裡,也不願回到平城的宮室。而對平城王公官僚宣布皇帝遷都旨意的任務,也落在了拓跋澄身上。

遷都示意圖

當聽到這個消息後,——平城已經成為了一鍋沸水。與其說是孝文帝將都城遷出平城,倒不如說他是在躲避平城。他深知自己的猝然決定在那裡引發的肯定不僅僅是「驚駭」,還有同樣強烈的憎恨。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對他憎恨者的最重一擊,居然就是他欽定的太子,拓跋恂。

洛陽的暑熱,只是拓跋恂憎恨洛陽的一個方面,正史中的拓跋恂是一個典型忤逆不肖之子,對孝文帝所頒布的一切法令都加以憎惡。在遷都後,孝文帝迅速將他的一攬子革命性計劃付諸實踐,從改革官職,到禁絕鮮卑語言,到改易舊俗,甚至到將鮮卑姓氏改為漢姓,就連皇帝本人的拓跋氏也改成了元氏——孝文帝真誠地相信自己是黃帝的後裔,黃帝以土為德,而土為萬物之元,這樣,就將自己納入到那些古代聖帝的偉大系譜當中了。而在他身後,拋下的是一座「變俗遷洛,改官制服,禁絕舊言,皆所不願」的平城,還有他出發南征時,留在平城的太子拓跋恂。拓跋恂在遷都時,年齡只有10歲,平城保守勢力的主要人物拓跋丕,就將這個孩子視為他們恢復鮮卑舊俗的奇貨。

衝突在遷都剛剛兩年時爆發,元丕聯合另一位保守派重臣陸叡,借孝文帝祖母的弟弟,太師馮熙在平城的死亡,表請孝文帝車駕還北臨喪。這顯然是一個陰謀——將孝文帝誘到北方,再臨以刀兵脅迫,將遷都計劃徹底摧毀。

孝文帝不希望因此與平城保守勢力完全決裂,於是,拓跋恂就成為了自己的替代品。趁著孝文帝臨幸嵩岳之時,這位年僅14歲的少年,殺死了被孝文帝視作遷都重臣的高道悅,輕騎奔往平城。這場冒險甚至沒出宮門就畫上了句號。「駭惋」,這個複雜的詞語成了孝文帝聽說此事的第一反應,他趕回洛陽,親手杖責這位不肖逆子,打累了又讓重臣拓跋禧接著打,「百餘下,扶曳出外,不起者月余」。次日,拓跋恂被廢。

這場家庭悲劇並沒有震懾住保守派勢力反叛,平城的保守勢力陸叡、聯合穆泰、元隆等人打算起兵造反,但這場叛亂就像拓跋恂的出奔一樣,未果而終。這場未及發動的叛亂,反而成了孝文帝打擊守舊勢力的利器,留在北方沒有遷往洛陽的王公勛舊幾乎都被當做「同惡」牽連在內,大規模的清洗既殘忍又冷酷,再沒有人敢公開反對皇帝的意志了。至於拓跋恂,他被軟禁在河陽,重兵把守,供給這位昔日太子的飲食,只能「粗免饑寒而已」。最終被父親賜飲毒酒。

金色·死亡

根據楊衒之在《洛陽伽藍記》中記載,「京師東西四十里,南北十五里」,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大城市,從規模上看,甚至超越南朝的都城建康。如果楊衒之不是刻意自我吹捧的話,那麼其書中記載的南梁使臣陳慶之的讚歎,可以被當做這座魏帝國京城輝煌盛景的寫照:「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並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識,口不能傳。所謂帝京翼翼,四方之則。」這座宏偉都城的成立,終於成了北魏皇帝中華君主的夢想。

金色的輝煌,蘊含著死亡。如果仔細考察洛陽作為都城的歷史,就會發現,這座經常以輝煌壯麗形象示人的都城,其實是最不適合作為都城的地方。以形勝來講,它不如長安擁戴山河,在大運河修建之前,交通運輸也不能說絕對的方便,自周至漢的千百年間,已經耗盡了這座城市的地利。選擇定都洛陽,意味著必須用全國的力量去供養這座都城的體面,這是一個傾全國之力的面子工程,而沉溺於其中的繁華,又會使人忘卻遠方的憂患,它更適合作為一個昇平年代粉飾太平的副都,而不適合作為一個總領天下的首都,特別是一個外有南北強敵窺伺,內有憂患的帝國首都。

對遠在北方的人來說,這種憂慮尤為明顯,駐紮帝國北方的鮮卑部族軍隊,長期以來在邊地苦寒之中,守衛著帝國的邊陲,但現在,他們發現洛陽只顧著自己繁華,卻忘了他們的存在。他們選擇發動叛亂,用刀兵和獻血來表現自己的存在。而此時的洛陽,也成為了一場權與血的華麗舞台。就像遷都洛陽城的孝文帝,一直受到文明太后的壓制一樣,孝明帝也受到其母把持朝政的靈太后的挾制,兒子想要制服母親,但卻被母親毒殺,之後,靈太后居然將一個女孩兒擁上帝位,又很快聲稱自己看錯了,將其廢黜。叛亂的鎮帥中,一個叫爾朱榮的契胡將領殺進洛陽,在處死了靈太后之後,血洗了這座華麗的帝國都城,爾朱榮用武力震懾著所有其他和他一樣覬覦權力的人。但他不久又死在被他擁立的孝庄帝手裡,三個月後,孝庄帝又被爾朱榮的從子爾朱兆仇殺。爾朱兆則被之後進入洛陽的高歡逼死,等等。而這一切,距離孝文帝遷都洛陽,不過40年。

死亡最終戰勝了金色,洛陽又一次被拋棄。楊衒之筆下孕育著中華君主之夢的洛陽,乃是一場由回憶的殘章斷簡拼成的舊夢。547年,在孝文帝遷都洛陽53年後,楊衒之從東魏的都城鄴城前往洛陽,「城郭崩壞,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昔日都城,已經再一次淪為丘墟。「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的詩句,又一次迴響在他的耳畔。(來源:琴劍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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