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潔專欄》最好的旅行 | 專欄 | reuters.com.cn

郭玉潔/文

小時候看三毛，心想怪不得她會這麽多種語言，英語、西班牙語、日語……原來並不只是因為她走了許多地方，更是因為在每一個地方，她都會交一個男朋友。

這就是最好的旅行。戀愛是最好的了解一個人、了解一塊地方的方式，愛過、吵過架、傷心過，從此這個地方就在你身上烙下印記。聽說愛上一個西歐人，你會了解那種精緻、複雜的思想，拉美人會給你奔放的野性，如果你終身都愛在中國，起碼你了解了北京、上海、西北……

可是，戀愛要看機緣，更重要的是得看道德感。那麽，退而求其次，去採訪吧。這兩種方式都出自一種旅行觀：對於認識一個地方而言，人比風景重要。

這次台灣之行，我沒有去阿里山，沒有去日月潭，我沒有去海邊（想想啊，台灣可是一個島），台灣小吃也不大吃得慣，但這仍然是我所經歷的最好的旅行。和夏鑄九喝酒，和林懷民吃飯，和初安民喝咖啡，這些台灣最優秀的人，背著台灣最好的年代，和對未來的責任感，一席勝過走萬里路。

但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台北的女性。

大學的時候，一位老師笑稱，台灣文學史就是由三個三姐妹組成，第一，宋氏三姐妹，她們構成了民國以來的歷史；第二，施家三姐妹，施淑、李昂（施淑瑞）、施叔青；第三，朱家三姐妹，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

這其中，要數朱家姐妹風頭最健，除了天衣曇花一現，天文和天心已是當之無愧的華語文學大作家。在很多場合，天文都以侯孝賢編劇的身份出現，事實上，她的長篇小說《荒人手記》像詩歌一樣的語言質感、對小說形式的無限開拓，已經具備了和世界任何一流小說媲美的品質，只可惜限於題材，《荒人手記》從來不曾在大陸出版，而詩化語言，翻譯成外文也很難傳神，從而獲得西方文學市場的青睞。

天心比起天文，更多赤子之心。有人曾經評論，天文像張愛玲，蒼老世故，而天心像你的一個朋友，她寫北一女的生活、大學生活、女性情誼、眷村兄弟，一路和讀者共同成長。

見到天心之前，我問《印刻》雜誌社長初安民，天文和天心是什麽樣的人？他說，她們非常好，善良，低調，純粹，堅定，無論外界發生什麽事情，她們都能保持自己。他看了看門口，她們一定非常準時，不會早也不會晚。她們會早到，在這附近晃來晃去，到時間再進來。

天心進來的時候，我看了一下表，兩點正。天心還留著學生頭，齊?的短髮，穿著黑色裙子。滿月之臉。我想起照片上年輕的天心，圓圓的臉上散發光華，一眼看去，一顆赤子之心。

天心老了，但我仍然一眼認出她認真、不防備的表情。她看著我，像一個小學生，在提出每一個問題的時候都重重點頭「嗯！」然後開始回答。天心回憶說，1970年代她和天文開始寫作時，正值「左翼文學」論爭，當時文壇最熱、最容易拿獎的就是寫工人、農民生活，很多年輕的作家去農村、工廠體驗三天，回來就寫一篇小說拿獎，天文和天心的小說被輕蔑地稱為「閨閣文學」。天心說，可是我要誠實啊，那樣的小說我就是寫不了，我只能寫自己熟悉的生活。誠實是一種更大的勇氣，30年過去，那些趕文學時髦的人早已被遺忘，忠實於文學、忠實於內心的人留了下來。

天文在閉關，寫長篇小說《巫言》的最後一章。她的生活除了寫作，其它都不重要。據說她的房間像雪洞一樣，除了床、書架，沒有別的傢具和裝飾，她也很少和外界交往。這段時間，寫作之餘，天文每天在家練習開關籠子，晚上她要和天心抓流浪貓做節育手術。去年，天心的散文集《獵人們》出版，這本書寫的是朱家餵養的流浪貓的故事，寫給「不喜歡和不了解貓的人」。天心說，比起其它著作，她更關心這本書的反響，希望大家都能關心流浪貓。除此之外，天心也會去參加一些援助外籍勞工的社會活動。

在台北的連續採訪，有點倦了，可是天心就像朋友，真誠，樸素，讓人非常舒服。我問，為什麽幾十年來她可以一直保持這樣？這個問句很傻，可是只要你見過大陸作家，我想你就會明白我的感慨。天心想了一想：我倒是很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心那麽硬，能一層一層包起來，完全不給別人看見？

好吧，再講講我為什麽喜歡台北。一兩年前，我問同學，我的樣子是不是太不世故了，會讓人覺得不成熟？她想了半天，嗯，可能你說話的時候還是太誠懇了。我想破頭也不覺得這是缺點，可是我了解我們的社會。插科打諢，以油滑為成熟，用無聊的玩笑來掩飾內心的虛弱和恐懼，恐懼什麽？別人的目光。而在台北，我不會有絲毫的不自在，以至於需要沉默來保持距離。這裡有的是跟我一樣、然而比我更強有力的人。當然，我這些天見到的也許是台北最熱情、最聰明的人，可是又怎樣？我又不是沒見過咱們這邊的名人。

還有最聰明的陳文茜、最早投身於女權運動的何春蕤……還有很多台北女性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們溫婉、禮貌、熱情，背後又有最深的堅持。如果你有幸的話，就愛上一個台北女人吧，來完成你最好的旅行。（完）

作者郭玉潔，媒體工作者，現任《生活》雜誌編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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