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來城市兩年了,我和他們活在不同的世界 | 人間

《葉落長安》劇照

「真是有錢得很,蓋得幾好看。」一路走到了南京西路步行街,大姐直嘖嘴,「來上海一兩年,都從來冇逛過,感覺跟這些人完全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高考結束後,我決定趁暑假走出這個巴掌大的小縣城,去上海找我哥。

我哥在上海寶山區的一家機械廠做技術主管,我去上海,自然希望他能好好帶我在這個大城市好好玩玩,見見世面。

然而,我並沒有如願。

我哥每天忙得連飯都吃不上,雙休都在廠房裡處理各種技術故障,我只能在他的「住所」里窩著。「住所」不過是廠里行政辦公室,用塑料板截出來的一個小間,裡面一張床,一個電視櫃。白天我哥去車間,透過薄薄的牆壁,我能聽到辦公室里人們的說話聲和走動聲,還有遠遠的機器轟鳴聲。我不敢亂動,電視也不敢看,生怕發出聲響影響了他們,只好躺在床上看書。

窗外熾熱的陽光照進來,看門人的媳婦在水龍頭下面不緊不慢地搓洗著衣服,時間極為緩慢地流逝。

早飯午飯都是我哥從食堂帶回來的,我坐在床上吃,我哥穿著油跡斑斑的工作服,靠在門口抽煙。他問我:「是不是待煩咯?」我沒吭聲,默默地吃飯,停頓了半晌,他把我吃完的飯盒接過來:「晚上帶你去找大姐。」

1

出了哥哥上班的工廠,還是廠區。

塑料廠,玩具廠,食品廠,木材廠,到晚上每個廠里都是不歇工,一條巷子走下來,耳朵邊是各種機械運轉的噪音。哥哥騎著車,帶著我在廠區迷陣里穿梭,穿過鐵道口時,我在一片破爛的臨時建築間隙,看到寬闊的馬路和亮著燈的居民小區。那邊才是上海。

在路上,哥哥告訴我,大姐一家原來在無錫開店,沒有賺到錢,聽說他在上海便找了過來。哥哥幫她一家在這附近找到住處,大姐夫天天去上海市郊運菜,大姐在菜市場租了一個菜鋪賣菜。

「才來的時候,窮得要死,租房都租不起,還是借了錢給他們。」哥哥一邊騎車一邊說,「鬼曉得他們為么子混成這個樣子。」

● ● ●

大姐一家住的地方,是一棟兩層高的U字型樓,水泥牆面,沒有刷灰,住了大概三十多家,花花綠綠的衣服掛滿了走廊。天井處只有一口水井,圍滿了人,洗衣、洗頭、洗澡,帶著泡沫的髒水在水泥地面上四處流淌。光著身子的小男孩,一路呼嘯地從二樓衝下來,後頭就有家長拎著掃把追打過來,嘴裡罵的話都是方言,我聽不大懂。

但我一下子聽到了大姐響亮的聲音:「娘個X的,我說給他一塊九一斤,他非要給我磨一塊七。算完賬,我一看,好咯,他偷了我一顆大白菜!我都冇看到!」

她正端著一桶臟衣服從門口往水龍頭走去,很多年不見大姐,她本來矮壯的身體現在變得肥胖起來,穿著短袖的手臂肉都在下垂,也有了肚子,但走起路一如既往,還是虎虎有生氣。

我哥推了我一下,我叫了一聲:「大姐!」她扭頭看過來,看見是我,連呀呀了幾聲,把洗衣桶擱下,速速跑過來,一連問了好多問題:「你么來了嘞?長這麼高咯。還冇吃飯吧?」

我哥說:「冇吃,等你做飯咯。」

大姐胖胖的臉笑得漾起來:「沒得問題,想吃么子?」

進大姐的租房時,先是一股刺鼻的惡臭撲殺過來,害得我差點兒窒息。我哥像是知道我的感受,說:「這棟樓後面是化工廠,味道有點兒大。待長就習慣咯。」大姐笑著說:「是咯,我都沒得感覺了。起初來時,聞得要作嘔。」

房間十分逼仄,十平米的樣子,一盞燈泡懸在沒有刷灰的水泥天花板上,釋放出昏黃的燈光。一張飯桌,堆滿了沒有洗的碗筷,靠走廊的窗邊灶台上,鍋也沒洗,鹽袋、陳醋、料酒、筷子簍都混亂地放在一起。一張大床上,大姐的女兒婷婷和兒子歡歡正在打鬧,被子都落到地上了。大姐責怪道:「兩個孽畜噯,你們要折磨死我,是啵?才洗的!你慶兒舅來,還不快叫!」婷婷和歡歡怯怯地叫了一聲,就縮在被窩裡悄悄玩。

三個大人站在房間里,顯得分外擠,我又走了出去,大口大口呼吸。大姐打電話給大姐夫,讓他買肉買魚——菜是不用買了,反正今天沒賣完的菜還有的是。

2

大姐做飯是把好手,我從小就知道。

她是我二父(叔)家的大女兒,在她之下,還有一個小她四歲的二姐、小她七歲的三姐、小她十歲的大弟、小她十二歲的細弟。二嬸經常在地里和家裡忙得昏天黑地,大姐就成了她的得力助手。

大姐一開火,油煙立馬瀰漫了整個小小的空間,我們站在天井都嗆得不行。大姐夫回來就脫了上衣,打著赤膊,從租房外面的小賣鋪買來幾瓶冰鎮啤酒,大姐見到說:「我兩個弟兒不喝酒的!」

大姐夫笑笑:「大熱天,喝點兒酒解解凉嘛。」我哥也忙說:「沒得事沒得事。」

天井陸續有人搬桌子和摺疊椅出來吃晚飯,有人用濃重的河南腔普通話大聲問:「綉紅,你今天做什麼好吃的呀?」大姐也用蹩腳的普通話回:「煎了個魚,燉了排骨湯。」

有人把電視機搬出來,擱在水龍頭邊上的石台上看連續劇,婷婷和歡歡跟著一幫小孩都擠了過去。我說:「大姐,這兒真像是俺鄉下。」大姐一頭的汗,說:「是的咯,每天跟過年似的。」

我們也在天井吃,椅子不夠,姐夫搬來了幾個紙箱子摞在一起,翻倒過來坐上去,大姐蹲坐在小板凳上,婷婷和歡歡直接站著吃,僅有的兩個塑料椅子讓給了我哥和我。

大姐說我「瘦得跟猴兒似的」,不斷地給我夾菜,又問我報了哪個學校、學什麼專業。我說讀文學專業,大姐點頭笑說:「幾好的,你跟你三姐一樣,從小到大都喜歡寫東兒。」

大姐夫喝得滿臉通紅,也笑著說:「我其實小時候也會寫作文的,老師還誇我嘞!」

大姐拿筷子敲他手:「不要X臉的,莫在我弟兒面前逞能。」

大姐夫不服氣:「要不是後面屋裡困難,我把書讀下去,現在也是個大學生。」

大姐嘖嘖嘴,拿眼瞟他:「你就曉得說個沒用的。今天你去拿菜,錢么少了十塊嘞?」

大姐夫結巴了一下:「我么曉得,興許是你數錯咯。」

大姐又拿筷子敲他手一下:「你肯定又去買煙咯,我還不曉得你。」

大姐夫硬撐著說:「冇買!肯定是你搞錯咯。」

大姐不理他,又給我夾菜。隱隱約約有風來,沉悶濕熱的空氣略微動彈了,化工廠的氣味也隨之壓過來,我又一次感到噁心。

● ● ●

回去的路上,黑灰色廠房的上空,纖薄的雲絲托著半圓的月亮。一個個小廠子門口漏出一片片白光或黃光。

大姐大我哥兩歲,從我有記憶時起,他們成天都是在一起玩的。大姐那時候是個假小子,頭髮理得短短的,身子骨矮矮壯壯的。我哥看起來高大,其實性格很面,打起架來,人家控住他的肩頭,他只能呀呀呀埋頭哼著。於是,大姐就衝出來,對著那人屁股踹一腳,那人摔倒在地,她就補上幾腳,吐口唾沫,拉上我哥就跑。

他們在我哥哥房間打撲克牌,大姐腦子沒有我哥他們轉得快,作為玩伴中唯一的女孩,我哥他們常串通好,讓大姐輸,大姐很久都沒有發覺,輸了也從來不耍賴,貼紙條就貼紙條,鑽桌腿就鑽桌腿。

大姐小時常常為了一些我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的事情笑起來,比如說我哥打了一個噴嚏,她都會笑,笑聲力道十足地在房間里回蕩。大家若跟著笑,她就笑得更凶,捂著嘴,笑得出眼淚了,笑得拍自己的腿,又去拍別人的腿。二嬸為此特別惱火,每當大姐笑時,她總會跑過來罵道:「女伢兒要有個女伢兒的樣兒了!么人像你這樣坐沒坐相,笑沒笑相!」

讀完小學,大姐就沒有繼續讀書了。留在家裡做些家務活,有時候去垸里專門做鞭炮的作坊插炮引,賺些零花錢。這些錢,她常常拿來買零食,等我哥他們放學,帶給他們吃。晚上有月光時,他們沿著長江大堤走,一路吃我大姐買的瓜子,一路唱歌說話。大姐一大步一大步往前走,男孩子們在後面跟著。大姐說話最多,講起大堤兩邊的防護林,說每年長江水漲起來,都有人在那裡淹死,現在裡面很多鬼。後頭有人嚇得要回去,大姐大笑不止,指著那個人說:「你看那個鬼,就在你後頭!」那人一哆嗦,大姐又笑起來。

有時候他們躲在隔壁垸張大亮家的魚塘邊上,等人家去吃飯,便拿著網兜偷魚,偷回來後在我家燉著吃。大姐燉魚特別好吃,她指揮這個去拿豆腐,那個去拿酸菜,還有的人去菜園掐點兒蔥。這邊灶台魚湯在咕嚕咕嚕冒著泡,那邊男孩們搓著手圍在一邊,時不時冒出來問:「好了啵?餓得要造反咯!」大姐鍋鏟「當」的一聲敲了一下鍋沿兒:「催雞屎啊!」

等魚湯漸漸泛白,灑上切碎的蔥花,便有人等不及拿起湯勺子嘗上一口,也不怕燙。大姐並不跟他們搶,而是坐在邊上,看他們吃,笑意滿滿地在邊上說話:「莫吃到刺咯!」

3

白天醒過來,工廠的辦公室又一次人聲喧嘩。我打開房門,辦公室的人都嚇一跳,全都盯著我看。我低著頭,跑了出去。

陽光在鐵皮屋頂上泛著金光,一隻狗橫穿整個空曠的廠區。我心裡特別失落,我想要看到的並不是這樣的上海。我往廠區外面走,一路走到大姐的住處,樓和天井都是空蕩蕩的,昨晚的熱鬧喧囂像是一場夢。

在看門大爺的指引下,我找到了幾百米外那個有幾百個攤位的大型菜市場,大概是上班時間,來買菜的人並不是很多。想不找到大姐的攤位都很難,因為她敞亮的嗓門遠遠都能聽見。

「菜很新鮮的!你看看噻,葉子上有蟲洞,那是沒打農藥!」她不標準的普通話一直砸向對面買菜的中年男人。那男人遲疑地了一會兒,終於買了一把:「便宜一點咯。」大姐拿塑料袋子給他:「老闆,我們掙個錢幾不容易的!好好好,這三毛錢就算了,下回還來買哈。」

男人走後,我過去跟大姐找招呼,大姐親熱地說:「慶兒來咯,過來坐。」我進到攤子裡面去,剛坐在椅子上,大姐就拿出西紅柿給我:「今天你姐夫剛進的,我洗好咯。」我接過來,一口一口地吃,真的很甜。

她又對著賣雞的地方喊:「婷婷!歡歡!你們莫亂摸雞!有病菌!」侄女侄兒說曉得曉得,又跑到賣魚的地方去了。

我笑說:「幸好是兩個,可以一塊兒玩。」

大姐點頭:「是咯,有個伴兒。我小時候,跟你哥也是這個樣子嘞。那時候咱們大家還沒分家,他剛生出來,是我帶,我天天喂粥給他吃。你哥特愛哭,你媽管么樣哄他都沒得用,我一來他就笑咯。後來要分家咯,你爸媽要把東西搬到新蓋的房子里去,我抱著你哥不肯讓他們帶走。我還記得我對我老娘說讓她生一個跟你哥哥一樣的伢兒,把他們都笑死咯。」

說著話,又零零星星有買菜的人來。我問大姐生意怎麼樣,她把賬本翻了翻:「湊合咯,婷婷和歡歡一開學就要送回去。手頭有點緊,都是你哥支援。」

● ● ●

下午,大姐夫也回到了菜鋪。

他以前在我們老家是開米廠的。小時每年麥子收割脫粒裝好後,就會送到米廠,按照固定的比例,多少斤麥子換多少斤米。那時大姐在家裡的任務就是每個月去米廠拉米回家,本來來回兩個小時就夠了,大姐卻總是到天斷黑才回家——過不了多久,大姐夫這邊就來提親,二父二嬸也很中意他。他是個勤快人,我那時經常看見他幫著二父堆柴垛、挑糞和拉板車。我們一大家吃米也不用買了,大姐夫每個月都送最好的米過來。

定親後的大姐變得矜持起來,換上了女孩子帶花紋的薄衫,頭髮也留了起來,說話細聲細氣的。我哥他們一幫男孩子找她玩,她也不玩,躲在房子里對著鏡子拔眉毛上的粗毛。以前她老跟二嬸頂撞,現在也不沖了,叫做什麼就做什麼,連二姐她也不打了。

嫁過去後一個月,大姐就又跑了回來。

她跟婆婆處不來,婆婆說她不會收拾房間,嫌棄她這裡那裡都臟。她氣不過,跟婆婆大吵了一架。大姐夫過來哄,大姐說,跟婆婆一起住就要離婚。沒辦法,大姐夫把家搬到了米廠,大姐才跟著回去。

米廠在長江大堤腳下,紅磚壘砌,機瓦屋頂,穿過碾米倉庫,就到了他們的房間。我和我哥拜年時去過,電視機上、桌子上、窗台上,到處是灰塵,桌子上亂七八糟地放著各種雜物。大姐那時抱著剛出生的婷婷,原來緊皺的臉已經胖鬆起來,一笑眼睛眯成一條縫:「箱子里你姐夫買的紅富士蘋果,隨便拿。」

椅子上還有腳印,我們不敢坐,說不上幾句話,我就想走。大姐夫帶著口罩在碾米機那邊幹活,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他笑著點頭。

走的時候,大姐又在我的包里塞上幾個大大的蘋果。

後來,米廠破產了。大姐夫帶著大姐,先去無錫的工廠打工,又去了義烏倒騰小商品批發,一點兒積蓄都賠光了後,又回到無錫打工。後來聽說在上海種菜挺賺錢的,他們又去了上海郊區種菜園,還是沒有賺到什麼錢。

現在,他們靠著我哥的借款,維持這個小菜鋪。

● ● ●

傍晚,買菜的人變得多了起來,菜市場的每個入口都一批批湧入人流。買菜的大多是附近打工的,少有上海本地人,南腔北調聽得人腦袋發脹。大姐跟姐夫麻利地應付,婷婷和歡歡老實地蹲在那裡剝豆子,我站在一邊有點手足無措。

討價還價中,大姐忽然大起了嗓門:「哎哎哎——你還沒給錢!」只見一個年輕男人拎著一袋子菜,急急地跑開。我還沒反應過來,大姐已經繞過菜鋪追了出去:「別想跑!」大姐夫對我說了一句「你看著攤子」,也去追。

大姐雖胖,跑起來卻很快很敏捷,一邊喊一邊靈活地躲開迎面的人群。大姐夫笨拙地在她後面繞來繞去。在菜市場門口,大姐一把揪住那個男人,劈頭就是一巴掌,老家的方言就飈了出來:「你媽X的,跑雞屎!」年輕男人剛要還手,大姐又是一腳踢到他的腳踝,對方一下子跌倒在地。

圍觀的人都哄得笑起來,倒在地上的男人臉上掛不住,嘴上不饒地亂罵。大姐作勢還要打,被趕過來的大姐夫拉住。男人爬起來給了錢,一瘸一拐罵罵咧咧地溜走了。大姐聽見罵聲,還要趕去打,大姐夫趕緊把她拉了回來。其他菜鋪的老闆說:「紅姐,你厲害嚯!」大姐笑咯咯地回應:「老子打他找不到門!」

回到自己菜鋪後,大姐夫小聲地埋怨:「莫闖禍咯,你要是打了黑社會的人,么辦?這邊的情況很複雜的。」

大姐「嘁」的一聲:「怕個么子。來一個打一個。你一個男人,還沒得我敢打。」

大姐夫一時噎住,過不了多久,他又細聲細氣地說:「我去批菜,曉得點兒情況。上海郊區種地的,你看到了啵?各個地方的都有來租地種菜的,安徽幫的,湖北幫的,經常打架。你記得毛伢兒啵?他就打架時被打斷了腿,現在還在醫院躺著。這邊也是,各個地方糾成一團,你得罪一個,就得罪一批人。何必惹這個麻煩?」

大姐不耐煩地揮手:「曉得曉得,啰里巴嗦說這麼多!我就是不喜歡別人欺負到我們頭上來。像你這樣怕這個怕那個,還要不要開張做生意咯?」

大姐夫低身把菜拿出來整齊地碼在鋪子上:「和氣生財嘛。」

大姐哼了一聲:「你是和氣咯,生財了沒得?」

大姐夫不吭聲了,把西紅柿一個個碼好。

4

晚上收攤,婷婷和歡歡坐在大姐夫的三輪車後車廂,我和大姐在後面慢慢走。走過鐵道路口,我看到遠遠的居民小區亮著燈,心中忽然起了一陣惆悵。

大姐問:「你還冇去市區玩過吧?」

我說沒有。大姐一下生起氣來:「你哥哥也是的,都來這麼多天,也不曉得帶你去一趟。」

我忙說:「他太忙咯。」

大姐搖搖頭:「再忙也要帶你玩一下的。不行,我明天帶你去。反正我來上海這麼長時間,也冇逛過。」

● ● ●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起身去大姐那裡,走前我哥給了我五百塊錢,囑咐我不要花大姐的錢,我說好。

大姐夫負責在菜鋪賣菜,大姐帶著婷婷,我帶著歡歡,一起穿過廠區,走到大馬路上搭公交車。侄女侄兒來上海後也沒有出來玩過,大姐說他們一晚上興奮得沒睡著覺。

車子帶著我們進入了寶山城區,沿路上的樓群逐漸變得乾淨起來。下了公交車,換乘地鐵,大姐盯著蛛網一般的路線圖,愣愣地發獃。我那時也沒坐過地鐵,看別人怎麼操作的我也跟著怎麼操作。

我買票的時候,大姐緊張地拉著婷婷和歡歡等在後面,喊道:「我這兒有錢!」

我說:「不消的,我錢夠。」

我把買好的卡拿了過來,大姐問:「小孩也要錢啊?」

我說是啊,大姐嘖嘖嘴:「真是搶錢!」

刷卡過閘機時,大姐又一次不知所措,我教她刷,她刷了幾次都沒刷上,便氣惱地罵:「搞這麼麻煩,上個車這麼折騰。」罵完又對婷婷和歡歡說:「你們鑽過去。」

我忙阻止:「不行的,這邊有人檢查。」

好容易上了車,車廂里人極多,大姐抓住車廂中間的杆子,又讓婷婷和歡歡也緊緊抓住。我說:「大姐,沒得事的,我看著嘞。」

大姐咧嘴勉強笑笑,神情很緊張:「曉得曉得。」

一站又一站,大姐的神情始終沒有放鬆。她的眼睛像是老鷹一樣,掃視著整個車廂,看有沒有人下車,好去佔座位。

可惜沒有。

婷婷和歡歡被大姐牢牢護在自己身邊。到了中山公園站,有人下車時背包蹭了歡歡額頭一下,歡歡疼得叫起來。大姐立馬揪住那個要下車的人,銳聲吼道:「你還想跑!」

那人回頭去看,大姐兜頭給了他一耳光:「看你曉得疼啵?」

那人被打蒙了,反應過來後,轉身過來要還手:「你怎麼回事啊?莫名其妙地打人!」

大姐頭衝過去:「打的就是你!沒看到我家小孩子啊?」

我忙去拉大姐,大姐的身子氣得發抖。那人瞅了一眼歡歡,又說:「我又不是故意,你怎麼說打人就打人啊。」

大姐伸手又要去打,被我拉住。我忙跟那人說:「你快下車吧。」

那人看大姐的氣勢,也有些害怕,嘟嘟囔囔幾句下去了。

大姐細細看歡歡的額頭,並沒有什麼擦傷,還是隔著玻璃窗罵那個人。地鐵又一次開動了,周遭的人都沉默不語,既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又像是在我們之外豎起了一堵厚厚的壁壘。

我們在人民廣場站下車,一出站大姐就「嚯」的一聲:「真是有錢得很,蓋得幾好看。」一路走到了南京西路步行街,大姐直嘖嘴,「來上海一兩年,都從來冇逛過,感覺跟這些人完全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婷婷和歡歡要吃雪糕,我買給了他們吃,大姐要出錢,我不讓她出,大姐笑道:「等你以後讀完大學,找到好工作。帶我們去紐約玩。」

我說:「要得要得,帶你們去火星上玩都行!」

大姐笑得特別大聲,周遭的行人都繞開我們走。大姐也覺得自己這樣笑很奇怪,又收斂住了。

走到外灘,東方明珠屹立在江對岸,黃浦江渾濁的江水流淌,江風中帶著水的腥氣。我們趴在欄杆上,大姐說:「這江還沒得俺屋那邊的長江寬!水也很臟嘛。」

我告訴她黃浦江是長江的支流,她點點頭:「這麼說,沿著這條江走,我們都能回家咯。」

我點頭說是,大姐沉默了一會兒說:「小時候,我跟你哥哥沿著江邊走,我就問他這條江走到頭是哪裡,你哥說上海。現在真是走到長江頭咯。」

我拿著哥哥的相機,提議在這裡拍一張。大姐看看自己,胸口拍拍,褲腳拍拍,又攏了攏頭髮,弄好後把婷婷和歡歡拉倒自己兩側。

拍完一張後,大姐問:「慶兒,我看起來顯老啵?」

我回道:「哪裡老咯,年輕得很!」

大姐微微笑了笑:「幫我拍好看點兒,你帶回家給你二父二嬸看。」

大姐又讓我給婷婷和歡歡單獨拍。我把兩個小傢伙抱起來放在欄杆上坐著,他們手拉著手,對著鏡頭笑。大姐站在我身邊說:「這兩個細鬼,以後長大像你哥和你就好咯,好好讀書讀出頭。我跟你姐夫哥,一輩子就這個樣子咯。」

江中的輪船發出了渾厚悠長的汽笛聲,我們坐下來,大姐這時比在地鐵上放鬆多了,風撩起她鬢角的幾縷頭髮,她抬手抹了抹,眼角魚尾紋的確是很明顯了。在她身後,是外灘舉世聞名的萬國建築群,她興趣缺缺地瞭了一眼,打了個哈欠:「兩個細鬼的,昨晚鬧了一夜。」

我說:「你睡一會兒?孩子們我看著。」

她說好,頭放在我的肩頭上,過不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編輯:許智博


推薦閱讀:

國內的「市管縣」和國外的「縣管市」有什麼區別?
富人最想要移民到哪些城市
中國哪個城市的姑娘最美?川渝、江南、東北還是北上廣?
為啥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區經濟,南方比北方經濟好?
你在這個社會上遇到什麼樣暖心的事情?

TAG:城市 | 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