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棉田
【重發一遍,為了打原創標】
【1】
我奶奶生於1930年,是地主的獨生女兒,我奶奶的爹雖是地主,卻沒有娶很多小老婆,自然也沒有小老婆們為他生兒育女,我奶奶就成了她爹的掌上明珠,據我奶奶自己講,她小時候上過學,並且上了好多年,要不然她也不會到了70多歲,還能看《紅樓夢》。
我奶奶是在上學過程中認識我爺爺的,我爺爺是個小地主家的孩子,比我奶奶小兩歲,我奶奶說,我爺爺打小就嬌氣,每天上學,他媽不給他買個肉燒餅,他就不進學校大門。
其實我爺爺也挺可憐的,打小親媽就死了,天天給他買燒餅的是繼母,也就是我的太奶奶。太奶奶一輩子沒生養,視我爺爺如寶,後來她老了以後,調了個個兒,我爺爺視她如寶。
我現在還記得太奶奶的樣子,滿頭白髮,瘦骨伶仃,整天穿一條很肥很肥的褲子,褲腿像兩條口袋,每次上廁所,一雙小腳倒騰得兩片「口袋」噗噗作響,更有趣的是,她還愛一邊走路一邊放屁,一串一串地,嘰里咕嚕,我那時候小,看見太奶奶上廁所,就笑得直打滾。
我奶奶和我爺爺的命運扭結到一起,完全是因為一個歷史事件。
1948年,國家快解放了,一些省份開始土改。學過歷史的都知道,土改就是消滅地主階級,把地主的土地分給農民,結束封建土地制度。
了解歷史更多一點或者讀過一些以土改為背景的文學作品的或者祖輩有過親身經歷的還知道,土改其實並不像課本里寫的那麼雲淡風輕,那個過程是充滿血腥的,你看那「消滅」兩字就知道。
那時候所謂的地主,也不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良田千頃,瓦屋三千,那是太平年代的地主,我奶奶那年代,中國連年戰爭,哪還有什麼潑天富貴,她家也就是比一般人家多些土地存糧房產而已,但無論如何,還是比普通農民富裕,所以我奶奶家毫無疑問的,在被消滅範圍之內。
那年我奶奶18歲,當時的小道消息,不但要沒收地主的土地,地主的小老婆和閨女們,也得由窮人瓜分了。
這是態度好的,態度不好,就直接打死。
我奶奶的爹很有政治覺悟,知道在頹勢面前,任何掙扎都等於找死,他根本沒打算去抵抗,早早地把房契地契打理出來等著上交,他沒有小老婆,不怕被瓜分,但他有個心病,就是我奶奶,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寶貝閨女被隨便嫁給窮人,其實到這份子上,他已不怕把閨女嫁給窮人,但窮人里也魚龍混雜,攤上個無賴怎麼辦?
他盤算了半夜,跑去了我爺爺家,他跟我爺爺的爹,也就是我太爺爺說,要把我奶奶嫁給我爺爺。
我太爺爺一口就答應了這門親事,他答應得這麼爽快,是因為他也同樣面臨這個問題,自己將來被「打倒」後,兒子能娶誰還不定由誰說了算,與其那樣,不如自己做主娶個知底人家的好姑娘。
我奶奶和我爺爺閃電般地就結婚了,那年我奶奶18歲,爺爺16歲,隨之而來的就是他們的父母閃電般地被打倒了,然後就是曠日持久的電閃雷鳴。
我奶奶的爹上交了所有的房產土地,隊里人還是不信,每天到家裡搜查一番,搜不出東西就把我奶奶的爹娘綁到村頭的大柳樹上。我奶奶的娘有一枚金戒指,是結婚信物,確實不想上交,在一次搜查中,她把金戒指慌忙扔進灶膛,第二天回家一看,灶膛的爐灰被扒了出來,金戒指不知所蹤。
我爺爺家也好不到哪兒去,家裡所有的房子都沒收了,全家老少被趕到了村頭一個最破的房子里。我爺爺有個哥哥,就是我大爺爺,大爺爺有個兒子,也就是我堂伯,那年四歲,極伶俐的一個小孩子,從大宅到破屋,環境驟變,小孩子心性聰明,知道不是好事,也跟著著急上火,結果高燒不退,生生把一個好孩子燒成了啞巴。
我奶奶從一個地主家嫁到另一個地主家,其實是一樣的命運。
我奶奶的爹最終活活被折磨死在了村頭的大柳樹上,我奶奶的娘也抑鬱而終,我太爺爺也沒能撐多久,只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小腳的太奶奶。我這太奶奶能活下來,也完全是因為心路寬綽,隨遇而安的性格。
我有個好朋友,我們經常聊各自的家族史,他說:「你那算好的,我爺爺是被自己的親堂侄一槍打死的」。
【2】
土改之後,我奶奶的人生也開啟了漫長的苦難歷程,在1948年到1970年間,她接連生了我大伯、我大姑、我二姑、我爸、我三姑四姑,算上夭折的三個,一共生了九個孩子。
這幾十年,是非常非常苦的,政治運動層出不窮,合作社,人民公社化,大躍進,文革,應接不暇,土地分了又收,收了又分,一會兒敲鑼打鼓吃食堂,一會兒全民上下齊挨餓,唯一不變的就是我爺爺奶奶作為地主階級「餘孽」,始終被監視打擊,比一般人的生活更苦。
但是我爺爺奶奶這兩個地主家的公子小姐,愣是硬生生地扛起了一家十幾口的生活。我爺爺學會了全套的農活,趕車漚糞,春種秋收,我奶奶也學會了修枝剪草,裁衣補鞋。
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婚姻很特別,我印象中,我爺爺一直都是發怒發怒發怒,我奶奶一直都是處變不驚處變不驚,我爺爺發完怒,又會像個犯錯的小獅子一樣蹭到我奶奶身邊無聲懺悔,我奶奶還是處變不驚。
總結來說就是我爺爺一直在發脾氣,我奶奶是一輩子也沒發過脾氣。
有一年,我奶奶辛辛苦苦攢了二斤糯米面,配上點花生芝麻,做了一頓年糕,我爺爺吃了一口,又發怒了,一下子把年糕甩到了廂房上面,生氣地說:「不甜!」
我爸爸和姑姑們捧著自己手裡那一小份,望著粘在房頂的年糕,心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到了晚上,姑姑們睡下後,還是我奶奶爬上房頂,把那塊年糕摳下來,又捧給我爺爺,我爺爺哭得像個孩子一樣,他知道,就是這不甜的年糕,我奶奶都沒留自己那份,家裡太窮了,再也不是他每天吃一個肉燒餅的年代,他還知道,這世上除了我奶奶,再沒人把他當一個少爺了,而我奶奶自己,是早不把自己當小姐了的。
那一塊不甜的年糕,被我爺爺奶奶細細揀掉沙子,一人一口分吃了。
【3】
物質的困難都還好捱,我爺爺奶奶的一生,最苦的是一直在不斷地失去,失去。
他們失了自己的父母,緊接著就一個個失去自己的孩子,有兩個孩子剛生下來就夭折了,那年代,死個孩子就像死個小貓小狗一樣容易,按我們當地的風俗,未成年的小孩子,不能進墳地,都是找個草席一卷戳到山裡等鳥獸掏吃,並且吃得越乾淨越吉利。
我爺爺每次背自己的孩子上山,都哭得稀里嘩啦。
我爸爸下面有個小叔叔,長到四歲夭折了,我奶奶經常跟我提起他,說那小叔叔是所有孩子里最早慧的,長得好看,嘴巴也甜,說起話來嘰里咕嚕一套一套的。只是太不幸,長到四歲的時候,出了一種疹子,據說那時候出這種疹子,不能見風,不能見白,什麼白色都不行,只要躲開這兩樣,熬過七天,就好了。
小叔叔出疹子的時候,我奶奶把家裡所有的白東西都收了起來,連團白線都不放過,可惜,到第五天上,突然天降大雪,我小叔叔看了一眼窗外的茫茫大雪,當天就發病,第二天就死了。
到現在我也沒搞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病,我曾懷疑是我小叔本就重病不治,我奶奶愣賴在了一場雪上,但我奶奶十分肯定地跟我說,我小叔是因為雪,村裡另一個孩子是見了鍋里的白豆漿死的。
我從不敢懷疑老人的智慧和閱歷,在農村,很多事情都是解釋不了的。小叔叔的死,對我奶奶的打擊挺大,很多年過去,我都長大了,她還常常念叨:應該把窗戶蒙上來著!
我奶奶還失去過一個兒媳和一個孫女,是我大伯的第一個媳婦,這媳婦一進家門就有病,常年炕上躺著,不但沒能對公婆盡孝,反而是婆婆一直伺候到死,家裡有點好吃的就給她吃了,有人來看望她,我奶奶還得想方設法弄飯食招待,有時家裡半斤小米一個雞蛋都沒有,我奶奶就拉下臉面去鄰居家借,以後再雙倍奉還。
這媳婦病中還生了一個女兒,由於身體太弱,沒奶水,孩子生下來兩個月夭折了,沒過多久,兒媳婦也隨著夭折的孩子去了。
發送完這個媳婦,家裡更是一貧如此。我奶奶常說那個兒媳婦是她前世的冤家,這輩子到家裡討債來的,她覺得為那個兒媳婦擔受的一切,都不委屈。
【4】
生活終於好過一點,是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土地又分了下去,俗稱叫「大包干」,我爺爺奶奶終於摘掉黑五類的帽子,不再是人下人。
1982年正式分地,我奶奶正好分到了她爹當年的一塊土地,歷史兜兜轉轉,路過了原點。那一年的春耕之前,我奶奶準備了果品酒水,在地里燃香祝禱,跟自己的父親說了好多話,那一天殘陽如血,把溫軟的土地映得通紅通紅,我奶奶瘦小的身影在空曠的大地上徘徊,像一隻南歸的小燕,凄惶可憐。
那塊土地,她後來只種棉花,我家裡所有孩子們的新婚被褥都出自那塊棉田。
摘掉了地主的帽子,沒了身份的桎梏,地主階級頭腦靈活的一面立馬顯現出來,我爺爺覺得光靠種地不行,就和我大爺爺一起學了一門木匠手藝,我啞巴大伯和我大伯我爸也都跟著他們學會了木匠。我爸最有天分,去別人家只要看一眼人家的傢具,回家他就能打出來,那年代的手藝人吃香,我們家一下子又成了村裡的富戶,我出生沒多久,家裡就有一台黑白小電視了。
可好景不長,我爺爺奶奶一生最不堪忍受的失去也來臨了,我五歲那年,我爸爸,他們最疼愛的小兒子,幹活時,一塊木板直接插入脖子,被割斷了大動脈。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爸爸死前的樣子。
當時我正在家門口的大石頭上玩耍,突然聽見自家院里嚎哭聲起,我顛顛地跑進大門,見我爸爸躺在水泥台上,脖子上堵著一條大枕巾,枕巾已被血洇透,水泥台上也是大片大片的鮮血,我一下子嚇傻了,當時我爸爸還有意識,他扭頭望了我一眼,一行熱淚滾滾流下,融入了血里。
那是他看我的最後一眼,我就是靠著這一眼的餘溫,撐過了幾十年的荒原歲月。
他被人抬上了車子送去醫院,還沒到醫院,就斷了氣,又抬了回來,發送他的整個過程,我一點印象沒有,就像從記憶里抹去一樣。
我就這麼失去了自己的父親,爺爺奶奶失去了兒子,爸爸做的那個木工活,是幫別人打一口棺材,純義務幫忙,結果他卻比那個棺材的主人更早一步睡到了自己的棺材裡。
【5】
不久我就隨媽媽改嫁到了另一個村子,這個過程我也沒印象,只知道自己明白過來時,歇斯底里地要回家。
我爺爺也受不了地想我,他騎著自行車走30多公里去新家看我,到了新家,我們走到山上,在一棵大松樹下,我坐在爺爺懷裡,一遍一遍地摸爺爺滿是胡茬的臉,爺爺一遍一遍地摸我毛茸茸的小辮子,祖孫兩個吧嗒吧嗒掉眼淚。
我八歲那年,攢了5塊錢,自己跑到班車站,坐車回了爺爺家,這是我蓄謀已久的事,我發誓再也不回新家了,我沒辦法離開爺爺奶奶,我從小就是在奶奶的被窩長大的,沒了奶奶的氣息,我根本睡不著覺。
第二天,我媽找來了,我遠遠地看見她進村,就偷偷跑到姑姑家,躲到的姑姑的柴房,我知道姑姑家沒人,因為姑姑在爺爺那。
他們當然找不到我,我在姑姑家的柴房呆到下午,餓得頭昏眼花才看見我媽哭著離開,我媽走後,我回家,見到爺爺奶奶,三個人誰也沒說話。
那時正值盛夏,那天家裡還停電了,電扇轉不起來,我怕熱,奶奶就坐我身邊給我扇扇子,我半夜迷迷糊糊地睡去,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奶奶還在給我扇扇子,我看見爺爺痴痴地望著我,眼睛紅紅的,他又哭了!
我媽再來接我的時候,我還是跟我媽回去了,是心甘情願回去的,因為我發現,我看我媽哭著離開的時候,我也受不了。
這是我一生作的第一個決定,此後我的所有事,再也不需要別人幫我作決定了。
我後來才知道,我媽那次沒接著我,回家就病了,打了七天點滴,還聽說我媽第一次接我那次,爺爺奶奶就和我媽談判要把我留下,我媽不同意。
我由我媽照管長大,但每年的寒暑假,一天也不在家呆著,必然跑到爺爺家。我很小就會坐班車,還會和賣票的講價錢,理論是我人小不佔地兒。
我爺爺奶奶刻意不大跟我談我爸,我也盡量不在他們面前提,我們雙方都覺得這個痛對方承受不起。
姑姑們跟我說,其實我爸的死,對我爺爺奶奶簡直是致命的打擊。我爸爸剛走的那段時間,我爺爺天天去墳地哭,我爺爺這輩子,最不吝惜的就是眼淚,從不管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那一套,他不但哭,還扒我爸的墳,我三姑四姑天天得去墳地找他。
後來不去墳地了,就在家哭,靠著被垛,要麼想我爸,要麼想我。我常常覺得我這個愛哭的毛病一定是遺傳了我爺爺,但哭完了該幹什麼幹什麼的優點也是遺傳了我爺爺,我從沒見過我奶奶因為我爸的死掉過一滴眼淚,也許背後掉了很多,我沒見到。
【6】
大概有二十年的時光,我每年至少一個月是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90年代以後,日子好過多了,奶奶再也不用去地里幹活,更不用去借雞蛋,她又當起了大小姐,她整日整日在家待著,她出門,頂多是去菜園摘點菜,她在家聽戲、聽評書、看書、養花、收拾房間、給我們講故事。
我在媽媽家從來不著家,到處瘋跑,到奶奶那,老老實實地跟她待著,陪她修剪花枝,陪她把一捆韭菜從烈烈的晌午擇到日暮西山,聽她講那些稀奇古怪的民間故事,講她自己的小時候,講爺爺和太奶奶,講那些苦難歲月的辛苦掙扎......我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如我這一個奶奶。
我奶奶唯一親力親為的農活,就是去棉田裡摘棉花,棉桃成熟的時候,秋高氣爽,風輕物靜,我和爺爺奶奶,藏在漫漫棉田裡,雪白的棉花熱烈綻放,單田芳在收音機里嗚嗚喳喳地講著白眉大俠的故事,爺爺偶爾又會因為什麼事情發個脾氣,奶奶也不理睬,我看不過去替奶奶抱不平,就頂爺爺幾句,他就孩子一般氣呼呼地不說話了。在我們家,除了我,沒人敢頂撞爺爺。
爺爺奶奶對我寵溺無邊,我要是做錯了事,他們也會教訓我,我小時候孤僻沒禮貌,見了人,喜歡的就說句話,不喜歡的,就不理,有一次一個我不喜歡的親戚來家裡,我沒打招呼,親戚走後我爺爺就怒了,大罵了我一頓,奶奶又細細地教我道理,告訴我什麼叫做教養。
我奶奶聽戲從來不聽《白毛女》,有一次我寫作業,大聲念周扒皮那篇課文,我奶奶很嚴肅地告訴我:「不是所有的地主都是周扒皮,每個階層都有好人和壞人,地主階級在中國存在了幾千年,自有它的優秀屬性,否定所有地主,就等於否定整個中華文明。」
這是原話。
我在政治和歷史方面的清醒,最早就來自於我奶奶,是她告訴我,這個世界,存在欺偽。
【7】
隨著爺爺奶奶年歲漸老,我開始特別害怕一件事情,就是怕他們死,我奶奶三十歲就有冠心病,一犯病就佝僂著蜷在炕上一言不發。
每每想到他們會死,我就萬箭穿心,有一次,爺爺偏偏跟我說什麼他們死了以後要我怎樣怎樣,我聽了兩句就嚎啕大哭。我一哭,爺爺又哭了。
我爺爺特別害怕死在奶奶前面,他沒法想像沒有奶奶的生活該怎麼過,我也一度以為,奶奶身體不好,會比爺爺先走,可沒想到的是,還是健壯的爺爺先病了。
2009年,爺爺查出前列腺癌,那時我正懷著子魚,身體的不便,家事的拖累,爺爺的整個病期我都沒能回去看上幾次——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爺爺奶奶要強,不願意拖累兒女,整個病期,幾乎都是奶奶照料,奶奶80斤的身體,扶著高大的爺爺上廁所,艱難可想而知,癌症後期,疼痛難忍,奶奶就整夜整夜地給爺爺按摩,疼得受不了時,爺爺照樣還會發脾氣,發完了脾氣照樣還會哭鼻子。
奶奶始終都是那樣子,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對於從小就活在爺爺奶奶會死的恐懼當中的我來說,上天讓他們活到我結婚成家,已是一萬個感激,但還是貪心地希望爺爺再活久一點,久一點,久到能看一眼我的孩子。
終於沒等到,噩耗突然就傳來了,2009年7月26,爺爺離世,我奔喪回家,哭倒在爺爺靈前,幾次差點暈過去。我那35歲一米八多的哥哥,死拽著爺爺的壽衣不許入殮,我們全是爺爺奶奶教養長大的孩子,根本無法接受這麼慘痛的死別。
爺爺的死,我才第一次見到奶奶的眼淚也如此之多,她終於像我和爺爺那樣,哭得像個小孩子。
爺爺走後,奶奶變了,變得沒精神,書也不聽了,戲也不看了,她養得幾十盆花,一年之內全部枯死,看到這些,我就知道,奶奶的離開也不會遠了,花事就是人事。
或者奶奶自己早就存了棄世的心,漸漸開始安排後事,今天跟這個交代一句,明天跟那個交代一句。有一件後事讓她糾結不已,就是她的五枚袁大頭。如果不是她自己說,家裡誰也不知道她手裡還有這麼幾個東西。
她說那是她爹娘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幾十年拼了性命保留下來的,現在她要走了,卻不知道這幾個洋錢怎麼分配。她還剩四個女兒一個兒子,給了他們,又覺得對不起我,覺得我也算頂著一房人家,但給了我,那五個兒女必然有人漏下。又想全給孫子輩,又放不下自己的女兒們。
這事兒把一生淡定的老太太難壞了。
最後還是我幫她拿的主意,五枚洋錢,四枚給姑姑們,剩下的一枚直接給哥哥,哥哥頂大伯的,我只要她那架看書的老花鏡和爺爺喝酒的酒盅,我覺得,相比于洋錢,這兩個帶有體溫的東西,更能安慰我剩下的人生。
奶奶從此再也沒有心事了,安心地等著離開,終於在爺爺去世一年半後,奶奶安然辭世,沒經歷一點病痛。
那是2011年的二月,三十歲就患上心臟病的奶奶,活到了81歲。
她一生的使命好像就是為了照顧爺爺來的,爺爺沒了,她也就萎了,我們這些在爺爺葬禮上哭得驚天動地的孩子,在奶奶的葬禮上出奇地冷靜,我們心甘情願地送別他們,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相聚,那麼一個愛哭長不大的爺爺,如何忍心不還他一個奶奶呢。
我見過世間千萬種的愛情,這樣的愛情,從未見過。
【8】
世界上最疼我的人,都去了。
我雖然甘心送奶奶離開,但思念的痛苦卻不能減去一分,我常常在夢裡哭醒,甚至真的希望這世界有魂靈。我開始懷疑生命的意義,人生幾十年,吃那麼多苦,終成虛無,值還是不值?那麼多的愛換回來那麼多的痛,該還是不該?
這種狀態終於把我推向了佛門,2012年,我看了很多佛學書,學了很多佛學理論,走投無路的狀態下,開始用因果論解釋世界,用輪迴說勘悟人生,沒想到這些困頓,在這裡還真就開解了。
我不是在宣傳佛教,不管什麼理論,能讓一個人強大起來,走出精神煙瘴,就有她的價值。
何況有此經歷的不止我一人,大名鼎鼎的金庸,在事業的高峰期,大兒子突然在美國自殺,金庸精神崩潰之下,只好去佛家找答案,結果不但滿血復活,還創作了那本佛教思想濃厚的《天龍八部》。
眾生皆苦,本來就沒有例外。
我奶奶從來沒接觸過佛法,但自帶佛性,我兜兜轉轉看了那麼多書,最終還是看回了她那本翻了一輩子的《紅樓夢》。《紅樓夢》說來說去,都是一個「空」字。
她早了悟了啊。
如果我在世人眼中還算有點小才,還算有一些優秀品質,那都是爺爺奶奶遺傳教化給我的,他們的教育從來不止於當時言語,他們用一輩子的姿態告訴我一些道理,有些道理常常是當時不明白,要等我有些年齡閱歷後才猛然頓悟。
比如奶奶的那片棉田,我一直以為,那是奶奶對我們的一片深愛,直到去年寫農村文章研究土改,腦子裡突然晴空一道閃電,頓悟了奶奶的另一層心事,那雪白的棉花,除了愛,還有一種感情,叫做祭奠。
十幾歲我就決定,長大後要寫一篇文章,記錄爺爺奶奶的人生,但直到他們去世,也無法完成。他們離開之後的幾年,無數次提筆,也是一字難著。
很喜歡白先勇的一篇文章,叫《樹猶如此》,是懷念同性愛人王國祥的,也是在王國祥去世6年後才寫成,看來人類的感情都一樣,都得用時間磨一磨。
我有個經驗,一個人的諸般苦痛,只有自己肯去主動談論時才是真正跨過了,深陷其中的人,不會說,人也只有跨過這個苦痛,才會成長。
我又長大了一些。
爺爺的酒盅
關於作者:子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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