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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詞記】納蘭性德: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上)

滿人佔領北京之後,經過一個時段的調整,到了康熙初年,社會漸漸安定下來,興盛的江南文化漸漸傳到了北京,作詞的風氣也在京城興盛起來。當時有一位叫納蘭性德的滿人,他以自己獨特的性情、特殊的身份以及絕頂的聰明,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了京城詞壇領袖,嚴迪昌先生在《清詞史》中評價他說:「納蘭性德在清初洵是別具一副手筆,誠無愧為滿洲第一大詞人之稱號。」

納蘭性德原名納蘭成德,後來因為迴避東宮太子的名諱,改成了性德。性德的始祖本是蒙古人,原姓土默特,後來土默特消滅了納蘭部,佔領了納蘭的領地,於是就以納蘭為姓。再後來,納蘭部又遷到了葉赫河岸,於是改號為葉赫國。後來該國被努爾哈赤滅掉,所以他們又統一歸屬了後金,而那時,納蘭的高祖金台什也成了後金的臣虜。

不久金台什家發生了轉機,因為他的妹妹成為了努爾哈赤的妃子,而此妃生了個兒子就是皇太極。再後來,努爾哈赤去世後,皇太極即位,他就是後世所稱的清太宗。而金台什的兒子尼亞哈,也在後金的軍隊中任佐領,後來尼亞哈跟隨大軍入關有功,被升為騎都尉。

清順治三年,尼亞哈去世後,他的長子鄭庫襲其職,而鄭庫的第四個兒子就是明珠。明珠極其聰明,他一路升遷,到了康熙五年,做到了武英殿大學士,曾擔任過刑部、兵部、吏部尚書,而後成為了清廷中實力極大的權相,納蘭性德正是明珠的兒子。

《增修東萊書說》三十五卷首一卷,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通志堂經解本,納蘭性德序一

《增修東萊書說》三十五卷首一卷,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通志堂經解本,納蘭性德序二

納蘭性德雖然出生在這樣顯赫的家庭,但他從小卻刻苦用功,據說他自幼讀書敏異、過目不忘,並且還喜歡騎馬射箭。他對詩和詞也很內行,尤其對詞最有偏好,10歲時就寫過一首《一斛珠·元夜月蝕》。雖然如此,他還是希望通過科舉來證明自己的才學。

性德在18歲時就成為了舉人,轉年他參加了會試,然而正準備殿試時得了寒疾,故而直到他22歲時才第二次參加會試。他考取了二甲第七名,於是他成為康熙皇帝的三等侍衛,而後又逐漸晉陞為一等。其實,侍衛之職跟今天首長的警衛員不太是一回事,在他那個時代,這個職務十分的榮耀,在某種程度來說,侍衛一職的權力可以跟十分重要的軍機處並行。

如此顯赫的家庭背景,再加上個人正統的出身,以及那十分重要的工作,這等於給性德鋪就了一條仕途的青雲大道。可是,不知因為什麼,性德對此似乎沒有一丁點兒的興趣。性德在工作期間,時常陪伴在皇帝身邊,跟隨著皇帝出外巡視,外人看來如此威風的事,在性德那裡卻以此為苦,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跟一幫文人們吟詩作賦。

他的這個愛好引起了後世廣泛的猜測,因為那時滿人剛奪得了天下,所以他們對漢人一直有著戒備,這就是所說的滿漢之防。然而性德卻完全沒有這個概念,他跟許多的漢人名士有交往,比如顧貞觀、姜宸英、嚴繩孫、陳維崧等等,後來他在顧貞觀那裡聽說了吳兆騫被流放東北,還伸出援手動用各種關係,終於把吳兆騫放了回來。他的這些作為獲得了清初文人廣泛的讚譽。

作為正統的滿人,又有著這樣的家庭背景,他卻如此的幫助漢人,性德的作為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揣度。有人猜測說,因為納蘭家族的部落被後金所滅,所以他不忘故國,從心底仇恨著當時的當權者。其實這樣的猜測想一想都不能成立,因為他的父親明珠已經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相,他們的家族實實在在的是滿人統治的既得利益者。

還有一種猜測,有人認為納蘭性德跟漢人之間有著密切交往,其實是受到了皇帝的秘密指令,讓他籠絡這些著名的文人,以便監視這些人的各種行動。這樣的猜測近似於陰謀論。因為滿人是靠武力攻打天下,這些寫詩填詞的文人,根本不會對清朝的政權構成威脅。

前面提到,納蘭自小喜歡讀書,而他能考中進士,也足可說明他對漢文化極其了解,而這種了解又使他的觀念中融進了正統的儒學觀。他參加進士考試的座師,就是著名的文人徐乾學,而徐乾學又是大儒顧炎武的外甥,也正是通過這層關係,使得他結識了顧貞觀,而顧貞觀又介紹他認識了不少的漢人文士。所以,納蘭跟漢人的交往,除了性格上的親近,更多的是跟徐乾學有較大的關係。

納蘭性德撰《納蘭詞》五卷,清光緒六年許增刻娛園叢書本,書牌

納蘭性德撰《納蘭詞》五卷,清光緒六年許增刻娛園叢書本,卷首

關於納蘭性德對填詞的偏好,如前所言,這是他自小的愛好之一,因為他在10歲時就開始填詞,後來結識了這些文人,而他們之間大多有著填詞之好,這樣就漸漸形成了一個以性德為中心的文人團體,而他們相互之間的唱和也讓性德在填詞方面更上一層樓。清楊芳燦在《納蘭詞·原序》中說:「倚聲之學,唯國朝為盛,文人才子,磊落間起。詞壇月旦,咸推朱、陳二家為最。同時能與之角立者,其惟成容若先生乎?」

看來楊芳燦認為,清初詞壇最重要的詞家就是朱彝尊和陳維崧,而能與這兩位有一拼者,就是納蘭性德。對於性德所作之詞,楊芳燦在此序中又稱:「今其詞具在,騷情古調,俠腸俊骨,隱隱奕奕,流露於毫楮間,斯豈他人所能摹擬乎?且先生所與交遊,皆詞場名宿,刻羽調商,人人有集,亦正少此一種筆墨也。」

關於納蘭性德所填之詞的風格,陳維崧覺得本自於李璟和李煜,「得南唐二主之遺」,而性德自己在文中也表露過他對南唐二主的推崇,其在《淥水亭雜識》中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繞煙水迷離之致。」

性德認為《花間詞》就如同一件古玉器,東西很貴重,但並不實用;而宋詞則與之相反,雖然很實用,但缺乏一種貴重感。他認為,只有李煜能夠兩者兼之,既實用,又有貴重氣。而這也正是他喜愛李煜詞作的原因,所以他的詞也是盡量貼近於這類風格。

如果性德能夠長壽,那他將在中國詞史上做出不可估量的貢獻,可惜的是,他在31歲時就突然病逝了。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下旬,性德召集梁佩蘭、顧貞觀、姜宸英等到他的府地聚會,七天之後,性德就突然病逝了。姜宸英在給他寫的祭文中說到:「夜合之花,分詠同裁。詩墨未乾,花猶爛開。七日之間,至於蘭摧。」

關於納蘭性德是得了怎樣的疾病而身亡,史料未見記載,一種說法是他得了天花,而在那個時代,這是很嚴重的一種傳染病。據說他去世的第二天,康熙皇帝就帶著一些皇親國戚躲到了外邊。

納蘭性德輯《通志堂經解》一百四十種一千八百卷,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本

納蘭性德輯《通志堂經解》清巴陵鍾謙鈞翻刻本

納蘭性德確實是個天才,雖然他僅活了31歲,卻刊刻出了卷數浩繁的《通志堂經解》。有人說,這部大書其實是徐乾學所編,而徐為了巴結納蘭的父親明珠,故而把編纂者改為了納蘭性德。也有人說,這種猜測沒有依據。關於這件事的真偽,在這裡不展開討論,納蘭所作之詞雖然留存至今者,僅有350多首,但其中許多名篇卻有著廣泛的傳唱,而在清代詞人中,他又跟顧太清並稱——「男有成容若,女有顧太清」。

納蘭所作之詞最受後世所關注者,是他所作的悼亡詞。嚴迪昌在《清詞史》中說:「現存《飲水詞》中題目明標『悼亡』的有七闋,此外,雖未標題而詞情實是追思亡婦、憶念舊情的尚有三、四十篇,占納蘭性德詞創作的總體的比重相當大,也是歷來詞人悼亡之作最多的。」

這是個有意思的總結,納蘭僅活了31歲,應該別人給他寫很多悼亡詞才對,然而從他留下來的詞作來看,他竟然成了寫悼亡詞最多的一位,而這其中的原因跟他的夫人早亡有很大的關係。

康熙十六年,跟納蘭結婚三年的盧氏去世,這件事讓多愁善感的納蘭受到了較大的精神打擊,於是他寫了多篇懷念亡妻之作,比如有一首《青衫濕遍》: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缸。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這首詞的意境十分哀婉,讀來如見作者正在跟他的夫人深情地對話,並且能夠感受到,他對亡妻的感情並沒有因時間的推延而漸淡。

康熙十九年,盧氏去世三周年時,納蘭又作了首《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納蘭說,在這三年時間裡,他時時在夢中看見前妻,以至於醒來時覺得人生是何等的無聊,他真盼望能夠寫信給身在黃泉的妻子,同時也希望妻子能在那裡給他回封信,以便讓他了解這三年來她在黃泉過得是苦還是樂,有沒有人相伴。而每當他想起前妻,都會令自己淚流滿面。

納蘭性德撰《納蘭詞補遺》,清光緒六年許增刻娛園叢書本

這樣的詞讀來足以讓人感受到納蘭的深情,故而他的好友顧貞觀評價《納蘭詞》說:「容若詞一種凄惋處,令人不能卒讀。」

為什麼對前妻有如此深情的懷念?這當然是後世研究的話題。前妻盧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她的父親盧興祖曾任兩廣總督、兵部右侍郎等,這也是名門望族之女,故而納蘭與盧氏在婚前不太可能有密切的交往。然而從納蘭早年所作之詞中,可看出早在婚前他就與一名少女有著密切的交往,比如納蘭所作的一首《如夢令》: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看來,在某個地方不經意間的偶遇,讓他二人都心神不定。

而納蘭作的一首《減字木蘭花》,則更能說明兩人已經有了幽會: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迴廊叩玉釵。

納蘭還作過一首《調笑令》:

明月,明月,曾照個人離別。玉壺紅淚相偎,還似當年夜來。

來夜,來夜,肯把清輝重借?!

顯然,這首詞寫的是兩人在某個晚上相見之後不願分離。

跟納蘭幽會的這位少女,基本上不可能是他的亡妻盧氏,那這會是誰呢?後世當然有了一系列的猜測,劉德鴻在《官氏與沈宛》一文中做了細緻的推論,他說納蘭性德除了盧氏之外,另外還有幾個女人,一是續弦官氏,二是側室顏氏,另外還有一位被劉德鴻稱為「婚外戀人」的沈宛。

沈宛本是吳興人,也喜歡寫詞,她有詞集名《選夢詞》。而沈宛一直在江南,納蘭卻在北京,他二人怎樣相識的呢?說法之一,是納蘭曾跟康熙皇帝南巡,而正是在江南時,納蘭結識了沈宛。

因為納蘭去世得早,所以他僅伴隨康熙帝去過一次江南,但劉德鴻分析,他們二人的相識不是在這唯一的一次南巡過程中。從納蘭所作詞上來看,這兩者在時間上不符。劉德鴻在文中首先查證了《康熙起居注》上的記載,玄燁是在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離京,在十月下旬到達了江南,而此時已經是深秋入冬的季節,可是納蘭所作的一首《夢江南》卻寫的是春天的景色:

江南好,懷古意誰傳?燕子磯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風景憶當年。

詞中說到的「燕子磯」處在南京東北方向的長江邊,所以這首詞寫的確實是江南。而這裡還寫到了他在燕子磯旁看到月光下盛開的水蓼。劉德鴻說,這個季節沒有蓼花。而有這樣矛盾的詩還有一首《憶江南》:

春去也,人在畫樓東。芳草綠黏天一角,落花紅沁水三弓。好景誰與共?

首句即說「春去也」,春去之後,當然就是夏天,所以劉德鴻做出的小結是:「結論只能是納蘭性德除扈駕南巡外,還有江南之行,時令是夏天。」

然而相關的資料記載,納蘭性德一生中僅去過一次江南,並且已是深秋入冬的季節,那麼,他的這些描寫江南夏天的詞是怎麼寫出來的呢?劉德鴻認為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納蘭還偷偷摸摸地自己跑到過江南,而前去的目的,就是為了見沈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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