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王朝綜合症(下)
(海瑞墓石雕)
【提要】汲黯、包拯、海瑞,並稱中國歷史上的三大清官,也是正派官員的精神楷模。海瑞一生經歷了明正德、嘉靖、隆慶、萬曆四朝,晚年官至正二品,「正部級」。海瑞以清廉著稱,亦以貧困感人。如果一個「正部級」官員都陷入貧困,那些小官與普通百姓又如該何生存?事實上,海瑞確實很窮,他貧困的原因究竟何在……
(續上期。閱讀全文,請在「今日頭條」搜《一個「正部級」高官,海瑞為何十分貧困?》,或《海瑞:王朝綜合症(上)》)
(海瑞書法)
3、百病之源
嘉靖四十三年十月,海瑞升為戶部雲南司主事。這次陞官,是興國地方勢力買通了省里京里,極言海瑞「工作出色」,應當陞官。實際上,海瑞在興國的土地清理都沒有完成。既然表面上說得過去,私下裡的運作又很到位,興國人趕走海瑞的目標,就沒有理由不實現。況且,除了私下的事不光彩,吏部也認為海瑞方正,卻少變通,適合在條條,不適於塊塊,算是用人所長吧!
戶部主事,正六品。官是升了,但幹事就不如縣令任性、好使了。戶部主事是個閑差,或者說就是個高級機關幹部,職掌的是各地的財政稅收監管工作,實際上不過是簽簽公文。主事又是一個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職位,大政方針有尚書、侍郎,具體事務有下官、吏員。對多數官員來說,當主事是件好事,不必每日到部辦公,熬、熬、熬,做官的資歷就積累出來了。同事們全在熬呢,並且很輕鬆,天上地下,家長里短,比QQ群里都熱鬧。有時也聊國家大事,皇帝,朝政,中央,地方,樁樁件件,差不多是當段子講,跟海瑞想像的莊嚴肅穆,完全兩樣。海瑞偶爾當一兩回「網管」,但最後被踢的是自己——誰都不帶海瑞玩。海瑞,感到進入了一個真空地帶。
海瑞是個閑不住的人,越閑越愛琢磨人,琢磨事,有著手拿聽診器四處找人的職業習慣。通過旁聽,收穫還是有的,海瑞很快發現了王朝更嚴重的病——心臟病!
西醫認為主宰人體生命的是大腦,中醫認為主宰人體生命認為心臟。王朝的心臟不是可愛的首都,而是尊敬的皇上。皇上的「病」,絕對就是王朝的心臟病。海瑞不僅認為皇上有「病」,甚至認為自己找到了王朝的百病之源!
——皇上有病,前提得清楚什麼樣的皇上屬於沒病。這對海瑞來說沒有專業上的障礙,他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儒生,致君堯舜上,答案早已背得滾瓜爛熟。進入中央政府,儘管職位低得可憐,實際離所謂中樞還十分遙遠,但畢竟不再是一個有局限的地方官,海瑞完全可以站在更高的層面來思考更深的問題。
明世宗朱厚熜有什麼病?他是明朝的第十一位皇帝,年號「嘉靖」,如今幹了四十五年皇帝。一個工種干一生,只有等米下鍋的人才有激情。早年的明世宗,英明苛察,嚴以馭官,寬以治民,整頓朝綱,減輕賦役,外抗倭寇,稱得上是位有作為的皇帝。但中後期的朱厚熜崇信道教,痴迷於煉丹,以致鬧出「壬寅宮變」,差點丟命。朱厚熜此後加強了安全生產意識,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神仙都不懂的研發工作,從來不到辦公室,最多只是批閱文件。正常工作基本上都沒有,更談不上工作作風,而朝事不理,必國勢日衰。
海瑞認為嘉靖帝有病,道理就在這裡:朱厚熜當年的英明苛察,朱元璋當年的日理萬機,還有更遠的唐堯虞舜……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跟自身比,跟別人比,這一比對還有什麼不明白?
但這個病人太特殊了,是皇上啊!皇上真有病,只能叫龍體欠安,真是老年痴呆,也只能叫大智若愚!現在,朱厚熜的身體狀況確實不好——由於長期服用丹藥,朱厚熜的身體已經很差,只有脾氣比過去強勁。脾氣,是朱厚熜的一個品牌,四十多年前他的脾氣還處於創牌階段,即一次打了200多幹部,令其中的17位調離人間。
重拳之下,「無敢言時政者」。雜音沒了,和弦多了,舉國上下,祥瑞湧現。腦子活的大臣,全成了寫青詞的高手。
海瑞對這些不陌生。但強烈使命感的驅使,海瑞做好了進烈士墓的準備。
(夏杲 竹圖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海瑞在棺材鋪里買了口棺材,交待好後事,將自己的家人託付給了一個朋友。然後,向明世宗呈上《治安疏》。
《治安疏》,又稱《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第一」,猛也!
沒辦法,對一個重症病人,普通的湯藥,顯然無濟於事。
《治安疏》都說些啥?首先是癥狀:當今的天下,「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
病因:皇上昏聵多疑(心惑),剛愎殘忍(苛斷),自私虛榮(情偏),已是昏君加暴君!
藥方:正己正人,不再「陛下誤舉,而諸臣誤順」,「一人正,天下無不正。」
療效:一旦幡然悔悟,天下何憂不治,萬事何憂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
為了讓皇上接受治療方案,海瑞簡直是恐嚇,他告訴皇上不治療的後果:你以為天下太平呀?自欺欺人!老百姓連你的年號都感到不滿——「嘉靖嘉靖」,就是「家家皆凈」!
「家家皆凈」,重在一個必然的邏輯結果:「你家也凈」!對任何人,這個結果都是可怕的。病已如此,不治還有命嗎?何況,雖說治療有些痛苦,但可以一針見效,並可以療效「三包」。
海瑞這一針,扎得著實不輕。明世宗讀了海瑞的《治安疏》,憤怒之極。他將海瑞的奏疏重重地扔在地上,大聲喊:快把他逮起來,不要讓他跑掉!
身邊的宦官黃錦提醒他:聽說他上疏之前,自己知道自己該死,已買了一個棺材,和妻子訣別,奴僕們也四處奔散沒有留下來的,他自己是不會逃跑的。
那意思是說,您這個辦法是不管用是。
嘉靖帝沉默了。過了一會,他又忍不住重讀了一遍海瑞的奏疏。一天里反覆多次,嘆息不止。這份《治安疏》,朱厚熜留在宮中數月。
拖了一段時間,海瑞被逮捕入獄,交錦衣衛審訊,問成死罪。然而,嘉靖一直不批准海瑞的死刑,只是將他交東廠監禁。
嘉靖帝雖說有「病」,但並不昏庸,他認為海瑞之言其實不虛,曾多次向首輔徐階透露過這個意思。嘉靖帝曾說:這個人可與比干相比,但朕卻不是商紂王。
忠臣對決昏君,答案是明擺的。嘉靖帝並不是絕對的昏君,答案的產生就比較困難。嘉靖皇帝對海瑞的態度確實是優柔的,他眼中的海瑞無非是個理想主義者,透明而天真,率直而真誠,痛罵不是沽名、泄憤,那是懷揣聖人之道捧出的愛的深沉——這,也就是糾結。
治,還是不治?這時的嘉靖帝,除了海瑞診斷的病,御醫也發現了他的病。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秋天,嘉靖帝病倒,他召來閣臣徐階議論禪讓帝位給皇太子的事。嘉靖帝嘆息:海瑞所說的都對,只是朕已經病了很長時間,怎能臨朝聽政?
戶部何以尚,揣摩出皇帝沒有殺死海瑞之心,上書陳請將海瑞釋放。嘉靖帝大怒,命錦衣衛杖責何以尚一百大棒,關進詔獄,晝夜用刑審問。被打的,還有嘉靖帝身邊的宮女。這些,都是有病無法醫治的心理調節。
有閣臣主張對海瑞處以絞刑,也被徐階和刑部尚書黃光升壓了下來。海瑞不是言官,即便是言官,批評都是對事,不是對人,更不要說以咄咄逼人的口氣對皇上。海瑞不妥,但海瑞不錯,這已是朝野的共識。
海瑞上書十個月後,嘉靖帝死去。提牢主事聽說後,辦了酒菜來款待海瑞。海瑞猜想,該是自己的死期到了——已經盡責,吃喝吧!
主事則附耳過來:皇帝駕崩了,先生即將出獄,必受重用。
海瑞一驚:確實?
主事給了肯定的答覆。主事也不是奉迎拍馬,他若要日後陞官,等海瑞幫忙,那自己早已退休了。他也是世道人心,把海瑞當作黑暗中的光亮,當作一面旗幟,一種象徵,當作王朝的「正能量」。
但海瑞哭了,痛哭失聲,吃下的飯菜全部吐到地上,然後暈倒。這一夜,哭聲不斷。
「病人」死了,這才是「醫生」最大的失敗!
(海瑞書法。釋文:野人閑種樹,樹老野人前。居止白雲內,漁樵滄海邊。呼兒采山藥,放犢飲溪泉。自著養生論,無煩憂暮年。)
4、疑難雜症
嘉靖死去的次日,隆慶皇帝登極,海瑞出獄。
為表萬象更新,隆慶帝登基當天就釋放了海瑞。內閣首輔徐階更有意推舉名聲好的新人,整頓風氣,同時也想把海瑞這個全國道德模範培植為自己的黨羽。這種君相間的默契,促成了海瑞火箭式地連續升遷。
復職的海瑞,先是改任兵部武庫司主事。隆慶元年正月,升為尚寶司司丞;四月,升為大理寺右寺丞;七月,又升為大理寺左寺丞。
半年的時間,海瑞職務變動了四次,一升再升,正六品變成了正五品。不過,海瑞職務變動非常有意思。武庫司,專司軍械的更換、製造、貯藏等,很適合海瑞較真的性格。但武庫司還有兵器研發的任務,這個是不能亂來的。在武庫司幹了一個月,海瑞又換到了尚寶司。尚寶司的職責更機械些,是掌寶璽、符牌、印章。這個職位給海瑞,想出差錯都難的。但這個職位,像是對海瑞特質的肯定,又像是對海瑞能力的懷疑。大理寺就不一樣了,是掌刑獄案件審理,需要德才兼備的人啊!
但在大理寺丞的位子上,海瑞也只幹了四個月。十一月,海瑞再升任為通政司右通政,正四品。
準確地說,海瑞升任的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地點在南京,不是北京。南京通政司是個閑差,海瑞在這個任上呆了兩年,這對不斷挪位子的海瑞來說,太不正常了。
其實,海瑞的陞官路線圖一直不正常。但不正常,卻很有規律:在一個實權位子上,他總要鬧出動靜,然後升到閑職上。閑職再換到實權位子上,再鬧出動靜,然後又升到閑職上,或讓他離開中央中樞。這意思,是不給他官不行,給他官也不行。都知道海瑞以「罷官」聞名,事實上他是不斷陞官,升得人眼花繚亂。
南京閑任上的海瑞,果然忍不住了,他給皇帝又上了一道書。這回,他不是罵皇帝,而是罵自己,說像自己這樣的人,對國家根本無用,應該「革退」,就是解除勞動合同。
隆慶接到奏疏,有點燙手。真將他辭退回家?這個先進典型是自己樹的呀!想來想去,還是讓內閣和吏部去處理吧。這一年,正好又是六年一次的「京察之年」,四品以上的官員都要評出「稱職,平常,不稱職」三個等次,然後換屆,決定幹部的升降去留。
內閣和吏部對海瑞的安排,其實是動了腦筋的:給他陞官又不給他實權,就是供著個模範人物。連皇帝都敢罵的人,誰領導得了他,誰又敢與他共事?捅亂子再收拾,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但海瑞不認為這是對自己保護,而是官場的不正之風。現在海瑞有情緒了,也不能讓人感到,若大的官場竟容不下一個海瑞。隆慶三年(1569年)六月,海瑞又回到了北京,升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督糧儲、提督軍務,巡撫應天十府。
僉都御史,當然是實缺。但對海瑞的工作分工,內閣和吏部就又不厚道了:讓他去應天巡撫,駐地蘇州,這不是外放么?
海瑞對這個安排則沒有意見。巡撫,威權十足。海瑞要的,就是給人「看病」、「治病」的資格!
權力在手的海瑞,很快讓官場目瞪口呆:被海巡撫拿來做外科手術的人,居然是徐階。
(郭忠恕 柳龍骨車)
徐階,松江府華亭縣人,嘉靖朝後期至隆慶朝初年的內閣首輔。他的老家,正在這次海瑞巡視的範圍。
徐階算是一個有作為的首輔,他清除了嚴嵩的黨羽,法辦了坑害人的巫師,減免稅賦讓社會休養生息……在海瑞心目中,徐階也是正人君子,二的關係密切而特殊。當徐階受到高拱等人合攻時,海瑞義無反顧地支持徐階,幫助徐階擊倒高拱。海瑞並不是一個完全迂腐的人,他應該明白,自己官場上的青雲直上,除了皇上輿論導向上的考慮,真正的靠山正是徐階——海瑞痛罵皇帝被捕下獄,刑部參照兒子詛罵父親的條例,主張處以絞刑。海瑞最終活了下來,救命恩人也是徐階。天底下,還有什麼比這些恩情更重呢?
於情於理,手握巡撫大權的海瑞,都不可能拿徐階首先開刀!
不可理解,卻是白紙黑字——海瑞勒令富戶退回貧民投獻田地的公告就是這麼寫的:本院法之所行,不知其為閣老尚書家也……
「閣老尚書」,除了徐階,沒有對號入座的第二個。
這時的徐階,政治鬥爭中失利,被迫退休回到了老家,成為海瑞管轄下的一名鄉紳。勝利者高拱,接任為內閣首輔,執握朝政大權。
海瑞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他發現了國家的重症:土地兼并。
土地兼并,應該是每個封建王朝共有的疑難雜症。海瑞之前的幾千年如此,海瑞之後的幾百年仍然如此,封建王朝的疑難雜症從來就沒有治好過。所有的歷史書寫到王朝覆滅時,都會加上這個病因,並且都算得上無比正確。
明代中葉以後,土地兼并非常嚴重,老百姓耕無其田,國家也稅無由出。民不安又國不泰,社會不穩定,王朝的根基動搖,這個病不治,這個王朝肯定就沒治。但要治,先得診斷出病因。明代土地兼并相當複雜,強佔土地、霸佔茅房的少,教科書式的權貴搶奪平民,一般只用來鼓舞革命士氣。實際上,民間的土地交易,更多的屬於正常的土地「自由買賣」,當然也包含合法與非法的掠奪。
「掠奪」,還有「合法」的?這就是制度病根。
明代土地「投獻」現象十分普遍。所謂「投獻」,就是把自己的土地,白送給權豪勢要。把自家的地自願送人,不是老百姓愚蠢,而是老百姓無奈,無奈之下智慧閃出一點光芒。
當然,送出的只是「土地證」。也就是土地的「所有權」送給權豪勢要,然後從他們手裡拿到「承包權」。有「所有權」的人給政府交稅,有「承包權」的人給權豪勢要交租。
明眼人肯定早猜出來了:租金絕對低於稅金。
老百姓的精明就在這裡:自己有一畝田,要向政府交稅幾石。現在這田不要了,租一畝田,只要交租幾斗。這種好事都不知道干,那真叫愚民!
權豪勢要當然也有好處:白白得到一畝地,每年還收到幾斗租子,還沒有法律風險。
誰吃虧?朝廷。
不過,這制度是明朝的最高統治者制定的,本意是優待皇族、勛貴,但整個官紳同樣享受等級特權。萬曆三十八年《優免則例》規定:現任一品京官免田一萬畝,八品免田二千七百畝,外官減半。退休官員(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鄉紳優免田最高達三千三百五十畝,生員、監生也有八十畝的優惠指標。如果有這麼多優惠指標,又沒有這麼多田產,自然有人來「投獻」。實在沒有主動「投獻」的,不排除壞人冒出壞主意。指標,歷來就是有價證券。
政策與對策,從來就是共生的。紙上的政策規定與實際操作,肯定相差太遠了。否則,就是權貴們的智商有水份。
官民齊聲道好的朝廷這種好政策,畢竟有限度。一個簡單的算術原理:總價不變,數量與單價成反比。這種攤到老百姓頭上的「單價」,就是教科書上常寫的「苛捐雜稅」。如果不增加攤派,地方政府難以為繼,皇糧國稅也收不上來。所謂「財政」,有財才有政,朝廷沒日子過,國家就太危險了。所以,早在弘治年間,戶部郎中李夢陽把投獻列為時政的「三害」之一。
首輔徐階,按規定可享受優免田一萬畝。但據《明史》,他家實有田二十四萬畝,佃戶萬人,家人數千。這麼多田產、家人,「半系假借」。究竟有多少由納獻而來,很難查清。因為徐家不會說,「投獻」者一般也不會舉報。
徐階的對手高拱,也曾揭露過徐階違規納獻,他逮著的典型,是華亭縣的孫五。孫五見徐階位居首輔,勢焰逼人,將田產等項值銀一千五百餘兩進獻徐府,充為家人,還改名徐五。隨後,徐五從徐府領了二萬多兩銀子,在當地放起了高利貸。在這筆交易中,徐五與徐府皆大歡喜,吃虧的只能是朝廷和地方百姓。
剷除土地兼并的惡性腫瘤,海瑞的想法並沒有錯。問題是他並不在病因上動腦筋,而是拿徐階做外科手術。他給徐階開價,至少退掉「過半」的田產,這基本等於抄徐階的家。徐階不想把事情鬧大,因為朝廷一旦知道他帶頭抵制海瑞,勢必會成為眾矢之的。所以,他賣給海瑞一個面子:退十分之一。
徐階還價,也有他的道理。這田,不是他一次收來的,要退需要分門別類,再拿到官府確認,工作量很大。不是手一揮,幾萬畝田就自動複位了。幾萬畝,至少涉及幾千戶,即便同佃戶一一握手,也要費時好一陣子。
黃仁宇先生曾評價說:如果海瑞採取懲一警百的方式,把徐家或其他幾家有代表性的案件廣事宣傳,以使藉富欺貧者知所戒懼,他也許會在一種外張內弛的氣氛中取得成功。
海瑞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走極端。雙方沒有共識,海瑞開始整治徐階。華亭縣的農民被發動,控訴徐府的多達萬人。在海瑞的支持下,要求退田的貧民成天圍著徐階的宅第遊行示威,大聲呼號,徐階的日子沒法過:「時刁民皆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為群,沿街攘臂,叫喊號呼。而元輔(徐階)之第,前後左右,日不下千餘人。徐人計無所出,第取自泥糞貯積於廳,見擁入者,輒潑污之。」
潑大糞的事都用了,當初「宰相」,今日流氓。你不耍流氓,就被流氓耍,徐首輔實在無奈呀!
這事鬧得很過分,據《穆宗實錄》記載,當時即有很多言官批評海瑞,刑科都給事中舒化,稱言海瑞「迂滯不諳事體」;吏科給事中戴鳳翔,認為海瑞「沽名亂法,不諳吏事」。從某種意義上講,言官們對土地兼并性質的認識,比海瑞清楚。如何處理,他們也認為海瑞其實是違法。
結果,徐階的長子、次子和十多個豪奴被判充軍,三子被革去官職,數千家奴被遣散十之八九,掠奪的民田至少退還了一半。
這個結果很不正常,但為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所接受,並且叫好。海瑞除霸退田之事,受到民間追捧,也被後世演繹。《海瑞罷官》中為了強化戲劇衝突,把徐階父子塑造得無惡不作,徐階之子徐瑛霸佔農田強搶民女,海瑞秉公執法,在御史來摘他的大印之前斬了徐瑛。其實,真實的歷史中海瑞沒有殺徐瑛。徐階的家人被處理,那是政敵高拱趁機報復。蘇州知府、後來的松江知府,海瑞以為他是自己的手下,其實他是高拱的手下。
高拱成功地捅了徐階一刀,遞刀子的則是海瑞。最終的結果,是徐階被打擊,海瑞被吊銷當「醫生」做手術的資格證。
舒化批評海瑞時,還評價他是「一代直臣言」。這並不算恭維,海瑞確實是個正直的人。這種正直的秉性,同樣讓思路也不轉彎。這時的首輔是高拱,次輔是張居正。早在隆慶元年(1567年)徐、高爭鬥時,如日中天的海瑞力挺徐階,給了高拱致命一擊。東山再起高拱,不可能因海瑞要徐階退田就放過海瑞。張居正本是徐階一黨,海瑞拿徐階開刀,張居正從中斡旋,海瑞又讓他顏面盡失。沒有這兩個人的共識,海瑞怎麼可能幹到底?而這兩個人的共識,是對海瑞的了解。依海瑞的行事方式,真把徐階「醫」結束了,勢必會醫得他們的頭上。徐階的問題,哪個高官沒有呢?
重重挨了一刀的徐階,並非沒有官場能量。對付高拱力不稱心,對付海瑞還遊刃有餘。他彎下腰去求高拱,高拱的目的已圓滿達到,開始顯出「公正」與「大度」,他說海瑞確實太過分,但我不好親自出手,您一定要理解我的難處!
徐階明白了,說這好辦,立即吩咐故舊,找個御史參了海瑞一本,高拱果然在奏本上簽字同意——海瑞,調任南京總督糧儲。土地兼并的事,從此與海瑞無關了。
(海瑞《奉別帖》 山東省文物總店藏)
5、疑似病人
南京總督糧儲,是一個沒有實權但待遇不錯的職務,海瑞已年過半百,正是貽養天年的好去處。但是,閑差上的海瑞,又發現了更多的疑似病人——所有的官員,都是「變態」的!
「今舉朝之士皆婦人也,皇上勿聽可也。」他在給皇帝的辭職報告中,開始罵滿朝臣工都是「變性人」。
首輔李春芳六十歲了,是個挺溫和的老頭,這回也忍不住與同僚打趣:呵呵,老夫我是個老太婆啊!
認為官場上的人都有病,這幾乎是海瑞的一貫觀點。他在巡撫應天時,不光是給徐階動手術,還給所有的人用過猛葯——
入職當天,他即頒布《督撫條約》三十六條。這個方子很大,需要照方吃藥的人太多。《督撫條約》規定,巡撫出巡各地,府、州、縣官一律不準出城迎接,也不準設宴招待。考慮到朝廷大員須存體面,他准許工作餐可以有雞、魚、豬肉各一樣,但不得供應鵝和黃酒,而且也不準超過伙食標準。這個標準是:物價高的地方紋銀三錢,物價低的地方兩錢,連蠟燭、柴火等開支也在上述數目之內。
《督撫條約》還禁止裝修招待房舍,樓堂館所一律停建。海瑞差一點搞了「無紙化辦公」:境內公文,一律使用廉價紙;過去公文習慣上文後留空白,今後一律廢止。
對官員的管理,海瑞從八小時以內,管到八小時以外,並且實行「實名制」:凡鄉紳、舉人、監生等到衙門拜見官員,或投遞書信,必須進行登記。內容包括談話的要點,書信的節錄。官員出行,行蹤和言論都要記載。記載不實的,官員和登記者都要處罰。
相關規定,不光是海瑞巡視地區的官員。路過這個地區的,也得照海瑞的規定去做。京師和外地的官員,到了海瑞的轄區,如同進入敵國。這影響,想不大都難啊!幾乎全國的官場,由此一片嘩然——如此怪僻、乖張、不近情理的封疆大吏,誰見過?
海瑞的怪異如果局限於官場,倒可以理解。但實際上,他將整個應天轄地包括蘇州、常州、鎮江、松江等十餘府,攪得天翻地覆:他禁止百姓穿奇裝異服,禁止製造奢侈品,包括應天特產的忠靖凌雲巾、宛紅撒金紙、斗糖斗纏、大定勝餅桌席等高端綢緞、文具、飾品及甜食……地方富豪的紅漆大門,也得刷成黑色。整個蘇州城,家家都像辦喪事。
海瑞自認為理當如此。當年,朱元璋定下祖制,把元朝的等級制推向新的極端:衣食住行要嚴格按照品級,有錢也不能隨便穿好的吃好的,不達到一定品級,不可以把家門刷成紅色。海瑞,這是堅定不移地走朱元璋的道路啊!
回到一百年以前,社會畢竟在進步,可能嗎?正因為不可能,很多人認為海瑞有「病」。當代的學者,甚至認定海瑞是「偏執症」患者。
(海瑞手跡,拓本)
精神障礙,太過於現代。但就儒家弟子的傳統,當不失「修齊治平」的標準,「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的道理。相形之下,海瑞還真不是一個正常人——
海瑞的家庭,是個一團糟的家庭。母親謝氏,一生守寡,又教育出著名的清官,完全可以旌表為節婦。但她度過八十壽辰後,海瑞的上司僅呈請皇帝例行公事,給了個四品夫人銜,僅享受普通官員親屬最基本的政治待遇。海瑞家庭糾紛不斷,老母親一點都不慈祥,除了兒子好,剩下的什麼都不是,令時論大為不滿。
海瑞的家庭,病態而悲劇。晚年,海瑞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每一思及,百念灰矣。」為什麼呢?有一個極端的傳聞,海瑞五歲的女兒很餓,男僕給了她一個餅充饑,海瑞說男女授受不親,你怎麼能接受一個男僕的食物,你要是我的女兒,就應該餓死。結果,這女兒餓了七天,直到餓死。
五歲的孩子,應該沒有老父親的精神毅力。而正常人,也干不出這等絕事。這個故事出自當時的文人筆記,資料來源是海瑞一個政敵寫的奏摺,控告海瑞無故餓死親女。古代兒童夭折率確實很高,故事的細節也不一定真實,但絕非子虛烏有,當是空穴來風。
(李唐 村醫圖 絹本淡設色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海瑞的妻妾子女眾多,同樣鮮有好的結果。海瑞的侄女婿梁雲龍在《海忠介公行狀》中稱,海瑞有「三妻兩妾」。野史則有「七娶」、「九娶」之說,明朝人姚叔祥《見只編》稱「瑞已耄,而妻方艾。」意思說,海瑞耄耋之年還娶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做小老婆。
海瑞的第一位夫人許氏,為海瑞生有兩個兒女。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海瑞三十四歲時許夫人被休。比較靠譜的分析,是與婆媳矛盾有關,並非許氏的過錯。海瑞和許夫人離異之後,又娶了潘氏夫人。但不到一個月,潘氏又被休棄,原因不得而知。接著,海瑞又娶了王氏夫人。王夫人在海瑞到達淳安之前兩年為海瑞生了個兒子。隆慶二年(1568年)七月,王夫人自殺。在王夫人去世前十一天,海瑞的小妾韓氏上吊自殺。海瑞的家庭生活,撲朔迷離。
(錢選 芭蕉唐子圖 )
海瑞還有一妾邱氏,可能是海瑞在家鄉閑居時所納,她為晚年的海瑞生了一個兒子,但長到三歲就夭折了。海瑞死時,有「二媵四仆」。媵即側室,也就是小妾。這二妾中有一個是邱氏,另一個則是有人所說的「瑞已耄,而妻方艾」的那個「方艾」的女孩子。如果這般,海瑞就應該有過三個小妾了。
清官,往往與清貧同日而語。海瑞的貧窮,倍受世人的讚歎。但很少有人想過,一個省部級高官,如果生活都那麼艱難,那些普通官員,還有普通的平民百姓,又能怎麼活?
(仇英 船人形圖 絹本著色 )
海瑞一生,娶妻、納妾不斷,是要花錢的。明代納妾,買一個色藝俱佳的名妓,通常需支付千兩白銀的身價。明代小說《金瓶梅》說,收婢女為妾需白銀五十兩,討一個妾要百兩以上,一般需要三百兩,另付媒婆賞錢、道喜錢等項。海瑞娶妻納妾,會是買兩斤豬肉的錢?這「消費理念」,相當變態。
海瑞到底有沒有病,難有定論。但海瑞認定,所有的官員都是有病。在南京總督糧儲任的苛論,讓海瑞站到了整個官場的對立面,沒有一個人對他支持或同情。隆慶四年(1570年)三月二十三日,高拱在御史楊邦憲《議革南京督糧都御史疏》上題覆:「見任南京糧儲都御史海瑞依議裁革」。三天後,隆慶帝下旨:「是」。
罷官回家的海瑞,一呆就是十六年。閑居的海瑞,這期間有了新的觀點,他撰文稱:嘉靖、隆慶、萬曆數十年間,官場均黑暗腐敗,最重就是他的家鄉!
——這就是海瑞眼裡的世界。凡他所見之處,總是一無是處。
(海瑞手跡)
萬曆十三年(1585年),張居正已死,萬曆帝重複了隆慶帝的故事,再次起用七十二歲的海瑞為南京右僉都御史。但正如張居正所擔心的那樣,海瑞不是治病的妙手,而是診斷的能手。垂老的海瑞,一上任就要懲治敲詐勒索的五城兵馬司,引發極大反彈。海瑞又上書皇帝,對吏治表示強烈不滿,建議恢復明太祖對貪官剝皮實草的酷刑,以及定律枉法八十貫判處絞刑。此文一出,滿朝文武哭笑不得。
南京御史台本沒有實際事務,官員幾乎從來不坐班,海瑞一到崗,馬上要求人人「打卡」坐班,不來就要扣發工資。有一位御史過生日,在家擺宴席,請歌伎戲班子唱了一天。當時聽戲,已是不分階層的社會時尚,就是老百姓也不會覺得官員請人唱戲犯法。海瑞則按照太祖「御史為百官之表,宴燕不得延伎」的規定,把這位御史按到地上,杖責了一頓,誰求情也不手軟。又一位姓陳御史,讓差役到市場上半價買米,被人舉報。海瑞要加倍處罰陳御史,把差役革職,打了三十大板,再把他枷號在陳御史辦公的衙門前,以羞辱陳御史。
每個皇帝起用海瑞,最終都會覺得得不償失。幾個月後,海瑞被改為南京吏部右侍郎,再改任南京右都御史。1587年(萬曆十五年),海瑞病死於南京任上。
據傳海瑞去世後,主持海瑞喪事的王用汲,看見海瑞的貧寒,禁不住哭了起來,湊錢為海瑞辦理喪事。但海瑞是個正二品的高官,即便無錢,以明朝的禮制,他的喪事不會出現社會人士湊錢。《明史》只稱:海瑞「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
這個,應該是真的。海瑞從海南起複入南京為官那天,「黃童白叟,填溢街巷以觀公」。海瑞宅第每天都有前來拜見的百姓,海瑞問:「見我何為,欲言事乎?」百姓叩頭說:「沒什麼事,就想看看海爺的相貌。」海瑞上下班路上,也常有「海粉」蹲守,只為在海瑞掀起轎簾的剎那,看上一眼。
百姓對海瑞交口稱讚,有人確實是因為海瑞幫他們打贏了官司,更多的人並沒有從海瑞這裡受到任何實際好處。正因為沒有實際關聯,才有一種複雜的社會心態,驅使他們支持海瑞,保持著對海瑞的想像。清官——海瑞的這種符號價值,比他做官時給百姓帶來的實際價值要大得多。
(海瑞手跡)
海瑞一生都以「聖人」自居,視他人為「病人」,但也被他人視為「病人」。海瑞到底是「聖人」還是「病人」?喬治·奧威爾評價甘地說:接近聖人之境的人,往往是可怕的!至於「清官」,真正的救時人物曾國藩說:余平生以享大名為憂,若清廉之名,尤恐折福也……
較之於曾國藩,海瑞只有成名,沒有成功!
(趙雍 先賢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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