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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風情:如夢蝶戀花(二)

  南鄉子與江城子

  陽光從永陵茶園的那棵大榕樹的葉縫間灑下,把樹下的竹木桌椅板凳映照得點點斑駁。長長的廊棚上覆蓋著濃密的七里香,白色、粉色的花開到最盛,層層疊疊的綠從腳邊的青草尖一直伸展到天跡,空氣中聞得到草木生長的氣息。柳樹、小葉榕、黃桷樹和銀杏樹都似從一個長長的午睡中醒來,盆景、竹籬、河水都借著吹過來的風,開始竊竊私語。這是一個春日的午後,永陵的茶園安靜而恬淡。草地上雲鬢高髻的彈箏伎眼目半睜,雙臂輕揚,兩手撫弦,似夢非夢……

  這樣長長的午後除了回憶,還能做什麼呢?

  這是前蜀第二個皇帝王衍登基的第三年,龐大奢華的宣華苑竣工了,為了出入方便,小皇帝命人專門修了水路使皇宮與宣華苑相通。「夜半搖船載內家,水門紅蠟一行斜」,數百名身著綵衣的宮女們手持蠟燭站在綵船上,燭光把春夜的水面映照得亮如白晝。一艘最大的綵船上宮廷樂隊和歌舞伎正上演著一場華麗的歌舞,清亮悠揚的樂聲在整個城中回蕩,花團錦簇的舞隊如彩蝶翩躚。歌女們唱的是宮中昭儀李舜弦的哥哥李珣的《南鄉子》:

  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游女帶香偎伴笑,爭窈窕,競折團荷遮晚照。

  ——其一

  雙髻墜,小眉彎,笑隨女伴下春山。玉纖遙指花深處,爭回顧,孔雀雙雙迎日舞。

  ——其二

  傾淥蟻,泛紅螺,閒遊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輕浪里,閒遊戲,夾岸荔子紅蘸水。

  ——其三

  只是小皇帝似乎並不喜歡這樣清雅的曲調,不一會他就不耐煩了。他讓樂師停了下來,讓歌舞伎們換了曲目:「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這是小皇帝自己作的《醉狀詞》,他左手擎杯,右手持拍,穿梭在舞伎中間,舞伎們飛旋的腰身,柔媚的眼眸,飄揚的裙裾,令人眼花繚亂,小皇帝左擁右抱好不快活。過一會兒又聽得樂隊換了曲子,這次唱的是中書舍人歐陽炯的一首《浣溪沙》「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柔靡的音樂和冶艷的歌詞唱得人心襟搖蕩。

  蜀地遠離長安,崇山峻岭阻隔了戰火狼煙,大唐風雨飄搖的晚期,王建在成都建立的前蜀國仿如世外樂土。豐腴的土地,溫和的氣候,使得前蜀官府「倉廩充溢」,百業興盛,蜀人又奇巧善樂,前蜀小朝廷模仿起大唐的府制律度、歌舞燕樂來毫不遜色。 連年的風調雨順、溫飽安逸,到了王衍時期,整個朝廷瀰漫著一股奢靡淫蕩的氣氛,有這樣的朝廷風氣帶頭,民間的宴樂遊戲之風也愈加地盛行起來了。當真是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笙簫笛箏,琵琶拍板、篳篥鼓葉,永陵地宮中那美麗的二十四個樂伎衣袂鮮艷,猶歌猶舞,千載之下我們彷彿還能在西蜀的錦水花間聽到盛唐的聲音。

  《花間集》的詞人們不出現在這個時候還能出現在什麼時候呢?不出現在這個地方還能出現在哪裡呢?

  李昭儀生得貌美卻天真,並不太知道如何討好那個以荒淫驕奢著名的小皇帝,也未曾為兄弟們謀個出身。哥哥李珣從小文采出眾,中了秀才後卻對官場沒起多大的心,偏偏喜歡各地遊歷又偏好岐黃之術,心性淡薄清雅。這讓他的詞在《花間集》中顯出格外不同的氣質。難怪小皇帝不甚喜歡他,他就不如歐陽炯做人靈活,詞也寫得能雅能俗,左右逢源。

  李珣在前蜀亡後,更無意入仕。這裡有他一份儒士的節義,也跟他本性有關,而歐陽炯先在前蜀為官,蜀亡歸了後唐,後來孟知祥建立後蜀,他又入蜀繼續為官,還作了宰相。等到後蜀也被趙宋滅了,他又作了宋的翰林學士。兩人的追求顯然大不一樣。所以雖然兩個人都因為《南鄉子》在《花間集》留下詞名,但心裡還是偏愛李珣一些。

  歐陽炯在為《花間集》作的序中說得明白,那些寫在花箋上的曲詞,交給了美麗的歌女,讓她們敲著檀板的節拍在酒筵歌席間歌唱,那些柔美輕艷的歌詞足可用來增加歌女們妖嬈的姿態,那些風流多情的辭章正可用來增加才子學士們遊園聚會時的興緻。蜀地的佳人們也可以不再唱那蓮舟曲那樣通俗的歌詞。可是正是因為《花間集》中有了《南鄉子》這樣蕩漾著南國水鄉空靈淡雅氣息的詞,才讓人能在《花間集》中人慾醉的濃香中緩過一口氣了。

  煙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鷓鴣啼。遠客扁舟臨野渡,思鄉處,潮退水平春色暮。

  李珣早年曾漫遊吳越、兩廣等地,對異域風情的熟悉,使他的風土詞生動又豐富。他的十七首《南鄉子》都是歌詠的東粵風情。蓮塘泛彩舟,棹歌驚睡鴛,游女帶香,競折團荷,荔枝掛紅,孔雀爭妍。濃郁的嶺南風情,質樸的民歌風味,還有文人淡淡的感傷。讀他這些詞,我都有些些不滿了,這個蜀中人,眼裡的美景卻是他鄉。當他說「思鄉處,潮退水平春色暮」的時候,是在懷念蜀中嗎?滿紙春愁卻也有節制,不會肆意泛濫。

  歐陽炯也作《南鄉子》,《花間集》中有他八首。跟李珣一樣都是詠的南國風情,其中三首:

  畫舸停橈,槿花籬外竹橫橋。水上遊人沙上女,回顧,笑指芭蕉林里住。

  ——其一

  岸遠沙平,日斜歸路晚霞明。孔雀自憐金翠尾,臨水,認得行人驚不起。

  ——其二

  路入南中,桄榔葉暗蓼花紅。兩岸人家微雨後,收紅豆,樹底纖纖抬素手。

  ——其三

  芭蕉、孔雀、桄榔樹、蓼花都是嶺南特有的產物,看來歐陽炯也跟李珣一樣出遊或出使過當時的南漢。五代十國中,偏居番禺的南漢倒不曾想在西蜀的辭章中留下美麗的影子。

  從歐陽炯的詞作中看來,他不僅出使過南漢,而且肯定到過南唐。否則他寫不出《江城子》這樣的金陵懷古之作。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空有姑蘇台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江南,於我是幼年生長的故鄉,成年化作夢裡的水墨畫,美好與悵惘都退卻了最初的驚動,變得疏離而安然,只是在與人說起的時候彷彿那仍是一個不捨得丟棄的身份。而蜀中是我成年後的家鄉,甜蜜而溫暖的沉溺,如空氣和水一般交融。看到千年前成都人詠金陵,不覺就留了意,要看那石頭城怎麼變成了詞牌中那個最變幻多端,最搖曳多姿的精靈。

  後來的詞譜說是因為歐陽炯這首詞中有「如西子鏡照江城」這樣的話,所以有了後來《江城子》的詞牌,不過仔細在花間中尋找,卻發現,早在歐陽炯之前,牛嶠就有一首《江城子》:

  鵁鶄飛起郡城東。碧江空。半灘風。越王宮殿,萍葉藕花中。簾卷水樓魚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前期小令的懷古之作屈指可數,牛嶠和歐陽炯的兩首《江城子》在花間的脂粉冶艷中就顯得如《南鄉子》一樣難得。牛嶠詞中因為有越王宮殿,想來是古會稽,也就是今天的紹興,但詞意顯然沒有歐陽炯的意味深長。韋莊也有《江城子》不過是真正的花間筆法,太軟艷了。而且歐陽炯將結尾兩個三字句加一襯字成為七言句,還開宋詞襯字之法。所以雖然他的《江城子》晚於韋莊和牛嶠,我們還是要把這一闕記在他的名下,何況我還存了個認江城為金陵的私心呢。

  《江城子》和《南鄉子》一樣始自花間,但花間畢竟是詞剛剛生長發芽的地方,好也只在一個發端,不過你要知道,正是這婉轉幽微難言的情緒為後來的詞境定了基調。人說西蜀美艷,江南清麗,兩地我都愛,心裡喜的是這邊有花間,那邊有尊前;這邊有韋莊,那邊有後主。

  《南鄉子》歌曲在唐代本是一隻教坊曲,敦煌卷子中還存有舞譜。《花間》最早看到他二人用這一詞牌填歌詠南國風物,倒符合了《南鄉子》的字面本意。這一曲雖是小令,卻偏生體式最多,長短韻腳都不一樣。《南鄉子》音節頓挫,收放有致,可以表達多種情緒。後來人用《南鄉子》不再限於風光景物的描繪,而多懷人之作,南唐馮延巳又將單調重複變為上下片後,更顯得曲折往複,言短而意長了,喜歡的還是晏小山的這一首:

  新月又如眉。長笛誰教月下吹?樓倚暮雲初見雁,南飛。漫道行人雁後歸。 意欲夢佳期。夢裡關山路不知。卻待短書來破恨,應遲。還是涼生玉枕時。

  小山詞中多夢,這首雖是閨中思人的老題目,小山寫來卻自有品格。詞品亦人品,就算他再怎麼放低了身段,那是他深自同情,總不妨礙他獨有的風流蘊藉。後來人總說夢中相尋,其實其中也是有典故的,《韓非子》里記載:「六國時,張敏與高惠二人為友,每相思不能得見,敏便於夢中往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小山的夢中更是關山阻隔,相尋無路,夢也格外的沉重了。

  蘇軾也喜作《南鄉子》,一首詠梅詞極其靈動,詞心就在那「驚飛、微酸」的敏銳處: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忽見客來花下坐,驚飛。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飲又能詩。座客無氈醉不知。花謝酒闌春到也,離離。一點微酸已著枝。

  《南鄉子》里亦有豪氣之作,那時屬於辛棄疾的理想,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詞牌格律簡直約束不了他: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跟《南鄉子》一樣,《江城子》開始時也是單調,後來在宋詞中變成了雙調。這一曲後來反而不大見詠古情懷,而悼亡、言志、寄託詠懷之作卻幾乎每一首都是經典,而奇怪的是不管是用它填什麼情緒的詞意,居然都是那麼貼切,這不能不說是詞牌中的一個特例。蘇軾愛作《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自不必說,他還用它自畫像「老夫聊發少年狂」,情緒之截然兩端讓人驚嘆這一曲調的萬般靈動。喜歡秦觀的這一首,感覺情緒上有些似李珣,都是一種克制的隱忍的人生,縱使感情到了無控制的時候,他們的臉上也是平靜的,縱使有淚如海也無聲: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西江月與浪淘沙

  通過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的引薦見到玄宗的時候,李白已經四十多歲了。在這之前和之後,李白的所作所為惟一目的就是用各種方法彰顯自己的個性和才華。寫自薦信,結交遊俠,四處漫遊,在山林中隱居,都是想引起人們的注意,後來傳說的讓高力士脫靴也好,醉卧長安街市也好,都是他的行為藝術。這本來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有在太平歲月皇帝才有這種欣賞異士高人的心情。如果李白也是老老實實地通過科舉考試,一步步在仕途上經營,那我們看到的就不會是現在的這個李白了。所以說李白是惟一的,他用他的一生全情演繹了一個傳奇,在傳統的以含蓄蘊藉為美德的文人價值評判體系中,他是一個特例。

  有人說李白的功名心很重,為了做官甚至摧眉折腰事權貴,但我總覺得他好像一個自己自顧自玩著遊戲的孩子,玩得高興就行,實在也沒有什麼心機。否則以他在玄宗身邊一年多的時間,不是沒有機會。那個時候他作詞,李龜年演唱,玄宗度曲,貴妃舞蹈,他們玩得實在是很盡興的。他只是把皇宮當了他人生最華麗的一個舞台,皇帝妃子都成了他的配角。有他在的那段時間,梨園中的樂師和舞伎一定是不停地忙著排演新節目,除了奉命作詩和為樂府填詞外,他也會把他以前二十多年來的舊作一一搬演。說他沒有心機是真的,不說他為楊貴妃和牡丹花所寫的那三首著名的《清平調》有諷刺隱喻之嫌,單說他把諸如《蘇台覓古》這樣的詩交給樂隊演出,就單純到沒有考慮過那個聰明過人的皇帝是否會存古今興衰的聯想。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

  蘇台即姑蘇台,是春秋時代吳王夫差遊樂的地方,在今天的蘇州。西江是從南京以西到江西境內的一段長江,在李白的詩中不止一次出現。這是一首典型的李白式的詠古詩。李白詩中常見江月,他的目光一般都是往上看,低頭思故鄉的時候其實是很少的。他始終保持著一種仰望的姿態,一般的閑花野草是不會出現在他的詩里的,寫意而絕非工筆,他的人生亦是這般粗線條。這首懷古詩意境淺近空茫,要說它最大的意義我看倒是貢獻了一個詞牌——《西江月》。早些詩歌詞牌中懷古、紀游、詠懷詩是有大體分工的,不過到了李白手裡,可再不受那些約束,本來也是,古人登高必然望遠,撫今必然追昔,何況像李白這樣的天才。到了姑蘇,眼望滔滔江水,想到春秋故事,還算近的。胸襟浩蕩,萬事如過眼雲煙,李白眼中的江月是超越時空的江月,他的思想亦在我們無法企及的地方。

  不知道樂工們是直接把李白的詩填入舊曲還是另譜新聲,我估計多半是後者,詞譜里只說這首教坊曲名來自他這首詩。以他當時的名氣和唐皇對他的喜愛,梨園樂師要取悅藝術感覺超好的皇帝,一定會專門度曲。既然是懷古念遠之作,那曲調一定是蒼茫開闊的,應該有隱隱的古風,迎合玄宗骨子裡的英雄霸氣,否則也成不了盛唐時期最流行的教坊樂曲之一。

  第一個將《西江月》填了長短句的,是成都人歐陽炯。他為《花間集》作的序可以說是北宋以前第一篇專門論詞的理論文章,而他本人也有多首詞作入選這本最早的文人詞集。對於我這種只關注兒女情長,骨子裡喜歡腐敗生活的人來說,《花間集》雖說太過艷麗但後蜀旖旎的風尚還是「暖風吹得遊人醉」,花間樽前的生活比起盛唐的青春漫遊,沉溺是沉溺了些但還是真吸引人啊。他在序中說集中的詞大多是為了方便曲子演唱而寫的歌詞,這正是唐五代詞的本意。當時文人還停留在詞為艷科的認識上,所以更不必苛責那時候的詞人們只知詠風弄月,這些填艷詞的文人做的詩可能完全是另一個風格,但歐陽炯的《西江月》算是《花間集》中意境開闊氣象悠遠的少數佳作:

  月映長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淺沙汀上白雲多,雪散幾叢蘆葦。 扁舟倒影寒潭,煙光遠罩輕波。笛聲何處響漁歌,兩岸蘋香暗起。

  沒有脫離李白最初定的調子,依然是無盡的江月,依然是空朦的天地,但淡遠清幽中微涼的愁思還比李白來得意味深長。

  同樣是月光,同樣是中秋,蘇軾的生命中曾有過一個和「明月幾時有」截然不同的月圓之夜,那是他被貶黃州的第一個中秋,鬱悶怨憤之情難消,西風蕭瑟,草木搖落,感時傷世之言可以推薦給所有古今鬱郁不得志的人共勉,想想天縱奇才如東坡不免被群小所害,你我那點小小的不如意算得了什麼?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不過要說詞家中有誰能得些李白的奇氣豪情,我倒想起了南宋張孝祥的一首《西江月》:

  滿載一船明月,平鋪千里秋江。波神留我看斜陽,喚起鱗鱗細浪。 明日風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水晶宮裡奏《霓裳》,準擬岳陽樓上。

  張孝祥一生豪邁英俠,主張抗金,為人為文頗似東坡,但生逢末世,英雄也只得徒嘆奈何。有一年的八月中秋前後,他赴湖北江陵任職,途中遭遇大風在江上受阻了三天,寫下了上面這首《西江月》,江上浪涌是為了留他觀斜陽明月,水聲咆哮是龍宮裡奏霓裳歌舞,豪情浪漫,亦真亦幻,一點不比李白遜色啊。

  《西江月》里最熟悉的是辛棄疾的那首「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但最喜歡的是他的另一首《遣興》 :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其實從詞的意境來說,這一首實在不夠精美,但勝在洒脫跳達,略無束縛,縱是全部口語也有太白遺風,這般瀟洒在辛詞中也算難得。

  從唐人詩中得名的詞牌名實在不少,另一個由七言詩中得來的詞牌名同樣是當時教坊中經常演奏演唱的一首曲子。那時兩百多首教坊曲除了樂工自創,還有許多來自民間。這些來自民間的樂曲也期待著著名詩人的作品來倚為新聲,比如《浪淘沙》就是這樣,本來是民間詠淘金人勞動情景的民歌,但由於有了劉禹錫和白居易的大力倡作,遂由民歌而變為士大夫詠懷托志的心聲。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

  ——其一

  隨波逐浪到天涯,遷客西還有幾家。

  卻到帝都重富貴,請君莫忘浪淘沙。

  ——其二

  前一首是劉禹錫的,後一首為白居易的。他們兩個都喜愛民歌俚辭,分別以《浪淘沙》為名作了一組樂府體的七言絕句。每一首都貼合大浪淘沙的本意,語言通俗明白,不失典雅,即便是其中用典也都了無痕迹,當然他們想表達的意思都是宦海沉浮如海浪般不平靜,但終有「吹盡狂沙始見金」的一天。相對來說,劉禹錫的這組《浪淘沙》比白居易的立意境界都要來得好。而懷古詠志一類的詩,在唐代本來也沒有幾個人可以作過劉禹錫。他多從小處著眼,玄都觀里的桃花,王謝堂前的飛燕,細微處動人心,同樣是說金陵故國的月色,他在《石頭城》里說「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比起李白的神人仙跡他有一份入世的沉痛,所以他會從基層干起,會參與「永貞改革」,倚浪聽濤也好,登高望遠也好,都有一份實在的志氣在裡面,絕不妥協,這世界與他息息相關,而不似李白大而無當的空落。讀劉禹錫的懷古詩,會替他感嘆,知道他的勇敢樂觀最後的走向,但仍然願意陪著他讀下去。

  雙調小令 《浪淘沙》,是南唐李煜創製。由七言而變長短句,五代時教坊曲的本調肯定也已做了變化處理,否則民歌曲調怎麼配合激越凄壯,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複雜情緒呢。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後主詞是心血凝成,小令也瀰漫著如山般的沉痾,無一字不淺顯,無一字不泣血。他是無需懷古的了,他的歷史倒是後人不斷憑弔的題材。南唐滅亡後的兩百多年,南宋也亡了,和文天祥一起抗元的鄧剡在被俘北上的途中,路過當年南唐舊都,寫下了一首《浪淘沙》,身逢大亂,還能借古悼今,鄧剡眼前的江天潮月、王謝舊宅也是自己國破家亡命運的寫照:疏雨洗天清。枕簟涼生。井桐一葉做秋聲。誰念客身輕似葉,千里飄零? 夢斷古台城。月淡潮平。便須攜酒訪新亭。不見當時王謝宅,煙草青青。

  多久以前他們還在懷古,而誰會懷念現在的我們?

  情思篇

  臨江仙與阮郎歸

  最早看到《臨江仙》這個詞牌名,不知道為什麼總覺著這三個字有一層隱隱的俗艷,也許是不喜歡那個仙字吧,同樣是仙,鵲橋仙、天仙子都好,可臨了江怎麼一下子就俗了呢?人的感覺很難解釋,反正我一下子就想起電影《霸王別姬》里和程蝶衣爭段小樓的那個菊仙。菊仙沒有什麼不好,但不如蝶衣好。菊仙是活在世間清冷的菊,帶了風霜,雖名為仙但卻是實實在在的人,渾身煙火氣,拼了命地抓住世間那可憐的溫暖。蝶衣是真正開在水邊自戀的仙。就像希臘傳說中的那個俊美的王子,那王子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一顆始終寂寞的心,身邊那麼多傾慕他的少女,但他誰都不愛。有一天王子在湖畔喝水,從水中驚見自己的面容,從此後就愛上了水中的影子,天天在水邊徘徊,顧影自憐,終於有一天忍不住跳入水中去擁抱那個影子,溺水而死。死後那個地方生長出一種叫水仙的花。蝶衣就像那個王子,飛蛾撲火,義無反顧,哪怕明知道那是一個幻影。有的人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他與這塵世互為過客。

  仙,可以是飄升至碧海青天的寂寞嫦娥,仙,亦可沉落至凡間化為以身渡人渡己的妓。《臨江仙》里的仙走過的好像也是這樣一條從天上墜落凡塵的路。文人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用同樣的字眼描述這兩類雲泥人物,我們不得而知,這其間幽微曲折的意寓耐人尋味。

  水仙——水中的仙人,最早出現在漢末的《列仙傳》里。唐人喜歡神怪故事,後來出現的唐傳奇故事也受到影響,只是所謂的傳奇很多變為真人真事的演繹。《列仙傳》《搜神記》和南北朝時候的《幽明錄》這樣的神怪故事,彷彿漢文化的童年,點綴在蓬勃成長起來的唐詩宋詞中間。可是對於我這種讀文字最看重第一感覺的人來說,最怕這些偏僻的用典,被人告知出處後,閱讀的快感也降低了許多——全然不說自己讀書少。

  就像第一次看到《花菴詞選》中說,《臨江仙》這支唐時教坊中的樂曲最初是詠水仙,後來在《花間集》中看它作為詞牌時,真還以為是詠水仙花,但不記得《花間集》里有專門詠水仙花的,再仔細一看全是借娥皇女英的故事悼古懷今,才恍悟花庵說的是那個水中仙人,是戰國時的趙國人琴高。不光是琴高,《花間集》中出現最多的仙事倒是那兩個在天台山遇到神仙姐姐的幸運兒劉晨和阮肇的故事,也就是《阮郎歸》那個詞牌的本事。

  《列仙傳》里的故事半真半假,最好玩的是有些故事還寫出人證物證,就說這個琴高,據說他善於彈琴,崇尚道家的修鍊法術,經常在河北的冀州、涿郡一帶的水裡漫遊,離世孤逸,其樂無窮。在他二百多歲的一天,他忽然心血來潮對弟子說,他要到涿水裡去捕小龍,並和弟子們約定:「某月某日你們都沐浴齋戒,在涿水的祠廟裡等著我。」到了約定的時間,琴高果然騎著一條紅色鯉魚從河裡游出來,上岸後來到祠廟裡和弟子們聚了一個多月,就又騎著鯉魚回到涿水中去了。還說那天在河邊,有上萬人看見了他。後來人們就把琴高稱為水仙。其實琴高應該不是最早的水仙,屈原沉江後,楚地百姓懷念他,也有把屈原稱為水仙的。娥皇女英追隨舜帝而投湘江,也成了水仙,超乎常人的能力和超乎常人的品格都容易被敬為仙,但我們的仙帶著人間氣和善惡判斷,是人造的,所以親。但要說最美、最具仙氣的水仙還是曹植的洛神,更因為歷史有太多的感情故事在裡面,覺得這仙比人還不如人,做人是日復一日的苦累,做仙是夜復一夜的寂寞,美也成了最殘酷的懲罰。

  所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神仙開始下凡了,而且一落就入了風塵。在唐人開始把妓女叫作神仙之前,巫山神女朝雲暮雨的故事已經帶上了濃重的性的色彩。神仙不是自家人,神仙是普度眾生的菩薩,俗人對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的敬畏,我們只要現世的快樂,神仙不快樂,我們要的是快樂似神仙。還有哪裡比酒肆笙歌里的溫柔鄉更快樂的呢?

  「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晚唐的張祜流連在揚州的十里長街,酒樓歌館的燈燭照得南方的夜空泛出透明的溫暖,樓上樓下人影憧憧,濃妝妓女們聚在廊檐上,從月明橋上看過去,宛若神仙一般。

  「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這是李商隱的神仙。用典用得感情並不連貫,義山的有些情詩倒不如當艷詩來讀。

  同樣是神仙,《幽明錄》里記載的劉晨、阮肇在天台山遇到兩個美貌如花的神仙的故事更被後來的文人們捨棄了其中簡單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相對論的哲學思想,而簡單地衍化成了男女艷情和娼妓生活的隱喻。

  先讓我們還原那個故事:兩個痴漢劉晨、阮肇到天姥山採藥。崇山峻岭,深不可測。劉阮二人只管埋頭採藥,越走越深,不覺天色早晚,才發現迷路了。飢餓難耐中兩人在小溪邊取水,看見溪中有「胡麻飯」,兩人就沿小溪山路前進,不一會兒,在一個山洞旁的溪邊看到兩位漂亮女子,見到他們就笑說:「劉郎、阮郎怎麼來晚了?」語氣熟悉而親昵。兩人恍惚之間被帶進家門,只見房內羅帳華美,美酒佳肴,還有吹拉彈唱的侍女。隨後自然是與二位仙女結為夫妻,一場不折不扣的奇遇加艷遇。過了十天,兩人要求回鄉,仙女不同意,苦苦挽留了半年。後來實在思鄉心切,仙女終於允許他們回去,並指點回去路途。可回家才發現世間已過了七代人了,當年的家園家人早已不在了。後來他們又想返回去找神女,可再找不到了。

  一個簡單的遇仙記,被後來想像力豐富的文人們用曖昧的筆端描繪成了一場主動而無需負責任的艷情。在《花間集》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這個典故,你看得出來一個新的語義和語境是如何誕生的,就像巫山神女的朝雲暮雨是如何變成男女之事的一樣,這樣的表達迅速成為一種共識,好似文學和現實人生的暗通款曲,民間傳奇和文人創作的心照不宣。這就是我們的文化。

  回到我們的詞牌吧。最喜歡填《臨江仙》的花間詞人是牛希濟,他的七首《臨江仙》基本上都是說的楚王神女、娥皇女英等神仙故事,還是詠的詞牌本意:

  江繞黃陵春廟閑,嬌鶯獨語關關。滿庭重疊綠苔斑。陰雲無事,四散自歸山。 簫鼓聲稀香燼冷,月娥斂盡彎環。風流皆道勝人間,須知狂客,拚死為紅顏。

  《臨江仙》曲調和婉清雅,到了宋,成為詞人們最愛的曲調之一,其中最隱艷,最悶騷的一首來自歐陽修的《妓席》: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歐陽老師的風流自賞和流連花間也是時代風尚,在他任河南推官的時候,喜歡一個官妓。有一次西京留守錢文僖在後花園宴請他,客人都到了,而歐老師和那個官妓卻遲遲沒有來。到了之後,錢責問官妓怎麼回事,妓說,中午暑熱,在涼堂睡覺,可睡醒後,發現頭上的金釵不見了。官妓的衣食首飾都是官家支付,丟了是要賠償的。於是錢大人說,好吧,如果你能讓歐陽推官現場填詞一首,你的金釵我賠給你。於是歐推官即席賦《臨江仙》,滿座擊節叫好,妓的金釵當然就由公家賠償了。歐公名氣大,那個時候詞名有時候真能勝官名。詞寫得含蓄精美、惹人聯想還不見一點輕狎。後來選本選它作這個詞牌的正聲恰好合了本意。

  就像說到《浣溪沙》會立刻想起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樣,提起《臨江仙》,我會立刻想起小晏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北宋詞壇這父子倆彷彿專為小令而生,尤其對小晏的迷戀讓人失去判斷,凡是他的沒有不好的: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是宋初重臣晏殊的小兒子,心性高潔,為人重情,人皆謂痴。不與達官貴人來往,與官場無意。連蘇東坡上門求見他都不見,說當今朝中的這些得意之人一半都是我家舊客,沒空見。骨子裡有自我放逐的意味,連科舉都不去參加。後來家道中落,他也安貧若素。彷彿冷眼看世情,一副柔腸只為那些水樣清靈的女兒。他流連的地方不是歌榭樓台,是好朋友沈廉叔和陳君龍兩人的家中。這兩人都是家境寬裕而又不樂仕途的人,史書里並沒有關於太多的記載,頗有些大隱隱於市的味道,只是通過小晏的詞我們知道,他們家中有蓮、鴻、蘋、雲幾位如世外仙姝一樣聰明美麗的女子,他是真的珍惜她們,未曾當她們是伎,後來沈陳兩家也敗了,她們淪落風塵,他都只說她們「流落人間」——心裡還是當了她們神仙一般的人兒。他為她們泣血而歌,她們因他而在詞章中猶歌猶舞直到如今。而他終究是寂寞,做人的標準和境界不能降低,這世上知己豈非更難求。他能回到哪裡去呢?沒有幾個人能似老東坡,江海寄餘生。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臨江仙》到了蘇東坡手裡脫去所有脂粉氣,豪氣是真豪氣,歸隱之心也是真的。寂寞都有,只看你有沒有能力化解。如果能似劉晨、阮肇山中方一日,忘卻百年憂,我們誰不願意就此遠遁,就此沉醉,認他鄉作故鄉。

  漁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閑。綺窗紗幌映朱顏。相逢醉夢間。 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還。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尋此路難。

  《阮郎歸》也叫《宴桃源》《醉桃源》等,司馬光的這首小令可以說是一片寫得不錯的說明文,將劉阮二人天台山遇仙的故事說得挺美,一代名臣和史學大家偶作小詞,風格雖還婉麗,總歸不是他的長項。還是小晏的《阮郎歸》動人,幾乎句句押韻,愁緒句句緊逼沒有迴轉的餘地。低回沉鬱的曲調合該配鬱結於心不能言說的愁恨和無邊的回憶: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其一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其二

  劉郎,阮郎,不過是誤入山深處的凡夫俗子,也值得神仙盼歸?還是本來就是凡人貪心不足,再多的感情也填不滿胸中無底的深洞,我們還能要什麼?這是張炎的《阮郎歸》,最後一句好,若有情,二十年也似一日,等待罷了。

  鈿車驕馬錦相連,香塵逐管弦。瞥然飛過水鞦韆。清明寒食天。 花貼貼,柳懸懸,鶯房幾醉眠。醉中不信有啼鵑,江南二十年!

  玉樓春與訴衷情

  撩開《花間集》的秀幃羅帳,拂去那些香粉沉屑,你看到了什麼?

  晚唐五代才子們在家庭和朝堂以外的一個最重要的地方,他們在找尋什麼?

  才子佳人的故事從唐傳奇中延續到《花間集》里,我細細地看去,這花間柳巷歌聲里的柔媚與艷麗是才子們一廂情願打造的場面,他們是多麼願意沉湎於這樣的感覺,那些與他們相識的女子永遠不會是他們的妻甚至不會是他們的妾,他們毫無顧忌毫無負擔,她們是青樓歌館中的紅粉,唱他們寫的歌,吟他們的詩,愛著並且等待,身體連同心靈——至少在詞中他們是這樣以為或者這樣要求她們的。

  你不能說他們只是在比,誰比誰更風流蘊藉,誰比誰在歌妓中更受歡迎,誰比誰的

  歌詞寫得更婉轉香艷,如果只是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讀它?跳過那些夜晚床幃間的「三級」場面,忽略酒宴歌舞錢色交易的背景,字裡行間那樣的濃麗精巧,柔腸百轉。他們之間的關係實在過於複雜,那些疑似的愛情被文人們塗脂抹粉,被傳奇故事渲染著色,看不到真相。

  就像霍小玉和李益。幾十年後,崇山峻岭隔阻了北方的戰火,在西南溫軟的山水間,偏安一隅的小朝廷里的才子們常常想起他們的故事,在《花間集》中小玉的絕世姿容和哀婉的形象若隱若現,只是他們有意迴避了其中凌厲慘酷的那一面。他們讓小玉的窗前和樓外只生長一種叫等待的植物,永遠以一種哀艷的低姿態給他們以心靈的安慰。

  說實在的,我一直無法將那個寫了「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的中唐大曆才子、邊塞詩人李益與傳奇小說《霍小玉傳》中的那個負心的李十郎聯繫在一起,但事實上他們就是一個人。

  霍小玉原來出身於貴族世家,父親是唐玄宗時代的武將霍王爺,母親鄭凈持原是霍王府中的一名歌舞姬。因為姿容歌舞動人而被霍王爺收為妾。在凈持身懷六甲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安史之亂,決定了還沒出生的小玉的人生。家破父亡後,母親被逐,十六歲的小玉淪落為一名歌舞妓,容貌秀艷,歌聲奇艷。母女倆還存了一線希望,只作個賣藝不賣身的「青倌人」也許有朝一日還可能名正言順地嫁為人妻。精挑細選啊,誰人還能比大名鼎鼎的李十郎更合適?那時的李益剛中了進士,正在長安等待朝廷委派官職,而這之前,他就已經名動朝野。「微風驚暮坐,臨牖思悠哉。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歌樓酒坊間李公子的詞已是一曲難求,好一個有情識趣的知心人。在一個春意盎然的傍晚,李益來到崇德坊霍小玉家,兩情相悅即成歡好。《傳奇》中直言不諱地說小玉愛他的才,他中小玉的色。在當晚兩人縱意愛憐的時候,小玉喜極而泣,悲從中來。她對李益說,我知道你今天所愛的不過是我的姿色,而這總會過去。李益信誓旦旦決不變心並立字為證。

  這是我看這個故事最難過的一段。在最歡愉的時候最深切的悲傷。可憐聰明的小玉,事情的變化比你預想得來得更快也更無情。後來看《花間集》中文人們不厭其煩惟恐不細地對此類男歡女愛場景的描述,心裡有隱隱的厭,我寧願那些女人都是逢場作戲。他們承擔不了你們的真情。

  李益任職前返鄉,家中已為他定下親事,女方是大族又是親戚,這根本就是一個不容置疑的決定,而李益似乎並沒有猶豫反抗的心理過程,他迅速地自動地忘記小玉,行為幾近人間蒸發。小玉為尋他四處打聽,散盡財物,其間的心酸苦楚不是一般的怨婦盼歸的凄切。小玉是真的愛他,共同生活兩年間的點點滴滴都成了刻在心頭的傷,不是要他來娶他,是想見他。她夜夜哭泣。而他竟然不給她一點兒可能。涼薄至此,京城中的俠義之士看不過去,將他挾持到小玉的病榻前。小玉見到他,哀傷欲絕,對他說我恨你,死了也要變厲鬼讓你一輩子不得安寧,說完將杯中酒潑在地上,表示覆水難收,氣絕而亡。

  故事發展到這裡,委實不能再看下去,真正的傳奇已經結束,後面李益被鬼糾纏,一輩子疑心自己的妻妾不忠而終身不再有幸福的結尾是老百姓良善的願望,我是不願意小玉這樣折磨自己的,更不願意看到無比愛的結果是無比恨,雖然我真切地知道愛的背面只能是恨而不會是其他任何一種感情,如果你真的愛過。

  就是這樣,雖然出發點不一樣,但花間詞人們也像我一樣自動省略了故事的後半部分,他們將小玉擬作世間最痴情的女子,安放在小樓上,寧願她夜夜含愁凝眸站成一塊望夫石。這真是一種畸形的模式,青樓女子是文人們精神世界與文學創作的源泉,家庭里夫妻不講情愛,他們骨子裡與異性心靈與身體交流的渴望只能在青樓中完成。這種渴望在晚唐五代輕浮放蕩的風氣中變成了集體癔症,前後蜀因為有王衍和孟昶的倡導和表率作用,這種審美和時尚更被打上了永遠的印記,明清秦淮河上的艷情故事在唐代就已開始了預演。

  溫庭筠在《花間集》開篇之作里就有:「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的句子,這裡的玉樓還是閨房的通稱,到了牛嶠的《玉樓春》,小玉正式成了思婦的代表。

  春入橫塘搖淺浪,花落小園空惆悵。此情誰信為狂夫,恨翠愁紅流枕上。 小玉窗前嗔燕語,紅淚滴窗金線縷。雁歸不見報郎歸,織成錦字封過與。

  小玉的怨愁豈是一個嗔字可以形容的!花間通例的輕軟,一腔柔情一往情深,卻找不到著力的地方。

  到了顧夐手裡,始見「玉樓春」三字:

  月照玉樓春漏促,颯颯風搖庭砌竹。夢驚鴛被覺來時,何處管弦聲斷續。 惆悵少年遊冶去,枕上兩蛾攢細綠。曉鶯簾外語花枝,背帳猶殘紅蠟燭。

  ——其一

  柳映玉樓春日晚,雨細風輕煙草軟。畫堂鸚鵡語雕籠,金粉小屏猶半掩。 香滅綉帷人寂寂,倚檻無言愁思遠。恨郎何處縱疏狂,長使含啼眉不展。

  ——其二

  青樓就這樣成為了玉樓。

  《花間集》中的《玉樓春》基本都是一個基調和內容,寫給那些女兒們訴說衷情。這個顧夐在風格雷同的花間詞人中也算比較突出的,詞句意象清新生動,情致極其悱惻纏綿,還常用口語入詞,清新明媚。另一個詞牌《訴衷情》中最記得的句子也來自於他: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這一句「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真是一句動人的大白話,難為身為太尉的顧夐能有這樣體貼細膩的心,可誰能做到?李益如果曾有過一刻替小玉想過,何至於愛恨變幻兩重天。換位思考需要用理智的韁繩約束感情,可人心慌亂,每個人都是孤獨,我們只關心身邊的那一點溫暖,你那一腔柔情我當真只能取一瓢飲,太多我承載不起。

  《訴衷情》本是一首唐教坊曲,用作詞牌最早也是在溫庭筠的詞中,開始是一個三十三個字的單調,顧夐加字,後來也用雙調四十四個字。《花間集》中瀰漫著這種似是而非的眷戀和衷情,你不能當真,也不能不當真。千年後的我們不會幻想自己是那個為了誰而痴心等待的斷腸人,但在某個不曾預料的時刻遭遇到一段感情,那些句子如早就在心裡埋下的種子突然地開出凄艷的花,讓人防不勝防地哀傷。

  《玉樓春》到北宋以後漸漸脫離了花間的局限,如果不是韻角上的問題,這個詞牌是可以當作七言詩來讀的。其中以宋祁的一首最為人稱道,他也因為這首詞被人戲稱「春意鬧尚書」: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喜歡歐陽修的這首,用疏放的豪語寫極深的哀情,脫離了艷科唱詞,境界自然不一樣:

  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而《訴衷情》在晏殊的手裡是一段類似花間的相逢:

  青梅煮酒斗時新,天氣欲殘春。東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 回綉袂,展香茵,敘情親。此時拚作,千尺遊絲,惹住朝雲。

  真是好,時間、地點、人物、心情無一不好。艷遇本該是這樣春意喜人,詩意渾然。大晏的小令真當得「風流蘊藉,溫潤秀潔」的評語,就算風情暗生,也有一份端然從容的雅緻。

  還是用歐陽修的《訴衷情》來結束吧,只因為喜歡那句「呵手試梅妝」。天已入冬,愁如微霜,青樓楚館中的女兒還在思念著誰,思念不能沒有,可千萬也不可太深,曲曲斷腸又如何捱過歲月。

  有時會想這些朝堂上的重臣們,如何能有一顆如此細膩善感的心,為她們寫下這樣真切的

  歌詞,那些真真假假的日日夜夜,誰分辨得清?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鷓鴣天與鵲橋仙

  這是我最早就想寫的一個詞牌名,之所以遲遲不能下筆,是因為我要找一隻鳥兒來和鷓鴣相配,更關鍵是「鷓鴣天」這個名字在腦中引起的聯想太過牽絆,而那位以《鷓鴣天》聞名的相國公子,更讓人感覺好像欠他的情一般,不能輕易言說。

  我對四川三州尤其是阿壩和甘孜里的景色,一直有著無可救藥的嚮往,彷彿有魔咒吸引著,一去再去。記得有一年,到阿壩去看紅原和花湖,路上要翻越一座名為鷓鴣的雪山。因為詞中有此一名,所以對這山也有了些好感,似乎那是一座多情的山。五月的鷓鴣山,海拔四千四百多米的埡口一片銀白。風吹得人站不住,雪線以上幾乎沒有植物,只有一些低矮的頑強的小草,天空是耀眼的藍,抬頭望去,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山頂有藏民堆積的尼瑪堆,經幡飄揚。那種羽色黑白相間,以叫聲聞名的鳥兒也不產在這寒冷的藏地。沒人知道為什麼這山有這樣一個名字。想來應該是一個音譯吧。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人的思維無論如何是不會糾纏在宋人的長短句里的。這之間的落差太大,那些溫暖的、傷感的、閃爍著金子般光彩的詞句跟這座亘古聖潔神秘的山實在沒什麼關係。可是在下山的路上,腦中卻揮之不去那些句子: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

  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朱顏。

  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

  這山上山下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世界,這心裡心外是如此難辨的兩種情緒。心隨雲走,在時間的另一端,在世界的彼岸,殊途同歸,吾與誰歸?

  無端的,《鷓鴣天》於慣有的感傷哀怨之外,更讓我讀之有難解的蒼茫與絕望。

  《鷓鴣天》詞牌來自一句唐詩「春遊雞鹿塞,家在鷓鴣天」,只是關於這句詩的作者歷來難辨,有鄭隅、鄭嵎、鄭山禺等幾種說法,應該是當時人記錄的筆誤。不過在唐代,詩中詠鷓鴣的本來就很多,不說那個有「鄭鷓鴣」之名的鄭谷,就是李白都曾自比鷓鴣,「我似鷓鴣鳥,南遷懶北飛。時尋漢陽令,取醉月中歸。」

  鷓鴣鳥是一種生長在南方的喜歡溫暖的鳥。晉人書中就有記載,說這種鳥喜歡朝著太陽飛,又叫「隨陽鳥」,發出的叫聲就像在自己呼喚自己。這當然是人們的想像,古人想像力比我們豐富生動得多,他們說鳥有鳥言,它們不僅說自己的語言,而且還會說當地人的方言。所以一種鳥在不同的地方會有不同的叫聲,也有不同的名字。只是現在的人越來越孤獨了,只與機器對話,再聽不懂鳥語了,不過就算聽懂了估計也沒有什麼好話說給人聽。鷓鴣在唐詩中的意象主要體現在心性向陽和樂聲《山鷓鴣》的婉轉凄惻上。南國民間樂曲,笛聲清越。唐時的樂曲《山鷓鴣》,應該是笛子一類的吹管樂,最喜歡聽鷓鴣曲的應該是晚唐的許渾,他為鷓鴣曲寫了許多詩,像「南國多情多艷詞,鷓鴣清怨繞樑飛」;「金谷歌傳第一流,鷓鴣清怨碧煙愁」等都是描寫這種樂曲的。不知道為什麼姜夔在《宋史樂志》里說它「沈滯鬱抑,失之太濁」。再後來興起禽言詩,更有人將鷓鴣的叫聲形容為「行不得也哥哥」,這完全是將人的感情加在鳥身上,這鳥兒不復是它自己了。

  《山鷓鴣》因為是笛曲,似乎不太適合在樂坊酒肆填詞演唱,所以唐五代並不見有詞作,到了北宋初年,才彷彿一曲笛音御風而來,高雅風致、清靈悠揚直入那些風流才子的寂寞心靈。離愁別緒,感懷身世,一股凄涼哀婉的風迎面吹來。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他是寶玉銜來的那塊玉,是黛玉晨昏滑下的淚。生於富貴之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本就是他的生活,也曾年少得意,十幾歲就被仁宗召見賞識,可他與生俱來的狂傲狷介讓他無法與世相容。那樣一個痴人完全的唯美人生。丞相的小兒子,自小也必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何況多情復多才,狂且隨他狂去,瘋也由他瘋罷,誰又想得到天意不遂人,落魄傾散來得那麼快,後來跌宕「陸沉於下位」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命里註定。回憶,回憶,只在回憶里還覓得到當日的溫暖。只是衣上酒痕詩里字,凄涼意從心底沁出,深入骨髓。小晏的酒,飲不完;小晏的醉,一直醉,一場春夢了無痕,只是害得我們在他的夢語里發現男人的痴情婉約像一種甜蜜而憂傷的毒,寧願喝下去,含笑而死。蓮的狂箏,蘋的琵琶,雲和鴻的歌舞,每個人的好他都知道都愛到心裡,毫不吝嗇地讚美。她們是多麼的幸運,她們亦愛他、敬他、憐他,相國公子,高貴清雅,必是丰神俊秀目清氣朗,只是那樣落拓,歌舞歡宴中眼角眉梢掩不盡的落寞,讓人說不得忍不住為他拚卻醉顏紅,為他說相思。

  上面這首《鷓鴣天》總讓人想起寶玉和晴雯,公子多情,女兒薄命。「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彩雲易散,霽月難逢。千載之下,這樣的句子,殺傷力絲毫未減,繁華與凄涼,同心而離居,思念的利軔在時間深處閃著溫暖的光,有時候甘願被它一劍斃命,死在那甜蜜的回憶里。

  晏小山填了許多首《鷓鴣天》,題材類似,但秀句異彩,每首都動人。我想這是因為他情真吧。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這最後兩句歷來為人稱道,就連理學大家程頤都譽為「鬼語」,其實小山寫來並不用力,只是發自肺腑而已。不知道這些詞作是否也曾經被雲鴻們演唱過,想到這樣的清曲再不可聞,心下雖不至於像張愛玲恨不能坐了時光機器去將散失了的《紅樓夢》搶回來一樣,但遺憾終是難免,那個時代趕不上就是永遠趕不上了。錯過了的人就是永遠地錯過了。其實晏小山本性中除了柔情外,也頗多俠氣。他相交最深的黃庭堅與他多有唱和之作,其中就有「晏子與人交,風義盛激昂」的句子,可見小山的風骨,他雖不關心政治,卻冷眼旁觀,洞若觀火,對新黨權貴不以為然,還曾經因為與反對新法的鄭俠有詩文往來而入獄。有了這樣的底色,再回過頭來看小山的《鷓鴣天》,會覺得這個男人如濁世中的清流一樣寶貴一樣可愛。

  填《鷓鴣天》的詞人很多,幾乎是有宋一代最流行的詞牌名之一。賀鑄、辛棄疾、李清照、姜夔,後來的元好問都有很多詞作。賀鑄因為有一首著名的悼亡詩里有「半死桐」三字,所以這一闋也有此名字,還有叫「於中好」的。因為太愛小山,幾乎不想錄其他人的,但辛棄疾也喜作《鷓鴣天》,在他用過的一百多個詞牌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就是這首《鷓鴣天》,但心下並不喜他這樣濫用,不過仗著得心應手而已,佳作並不多,「晚日寒鴉一片愁」這首倒非常的輕靈: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好了,讓我們放飛鷓鴣這隻傷情鳥吧,就像江南絲竹中的那首著名的《鷓鴣飛》一樣,結束在歡快振翅的悠遠中,那本是一隻雄健高遠有英氣的鳥兒,千百年來它也憂傷夠了。讓我們看看另一隻帶給人喜悅與溫情的鳥兒吧。喜鵲,自從為牛郎織女搭了那座最浪漫美妙的橋,中國人就愛上了它們。在唐,已有詩人多番詠嘆。到宋,填過《鷓鴣天》的歐陽修創製了《鵲橋仙》:

  月波清霽,煙容明淡,靈漢舊期還至。鵲迎橋路接天津,映夾岸、星榆點綴。 雲屏未卷,仙雞催曉,腸斷去年情味。多應天意不教長,恁恐把、歡娛容易。

  牛郎織女的故事在漢代已十分流行,鵲橋是最有古中國情調的詞之一。古人參照天象而創美麗神話,每一顆星都有故事。這是古人與天地意凝神合的靈感,可遇而不可求。歐陽修這首詞沒有脫離相見時難別亦難的舊意,這一闋是專為等待秦觀的到來: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因為秦觀的《鵲橋仙》貼合了詞牌名本身的含義,後人喜歡,也有直接把它叫做《金風玉露曲》的。

  秦觀、小晏都是千古傷心人,「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真是說得不錯,真正好的詞不用一個典自己就能成經典。若將古往今來的情詩排列一下,這一首永遠都會在排在前十名。只是後來被人念得太多了,錦繡句子從無數口中出,更難免被浮滑浪子做了始亂終棄的煙霧彈、擋箭牌,可憐痴心女子縱使不滿足也沒有辦法,總不能都像朱淑真那樣大膽地喊,我就要朝朝暮暮:

  巧雲妝晚,西風罷暑,小雨翻空月墜。牽牛織女幾經秋,尚多少、離腸恨淚。 微涼入袂,幽歡生座,天上人間滿意。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

  朱淑真箇性獨特、才情不讓李清照,一部《斷腸詞》倒有幾許剛烈。在南宋那個年代,婚姻不幸的她斷然與丈夫決裂,另覓知音,很是勇敢。這首《鵲橋仙》翻秦觀詞意,卻大膽直白,讓當時人大跌眼鏡。女子也可以這樣主動這樣不計後果嗎?現代的朱淑真們看得更透,她們說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無法得到,那我要健康,如果老天連健康也不給我,那我要很多很多的錢。表面上是一退再退,直至無路可退,事實上是有誰還在勇敢地交付痴心?

  詞牌中喜鵲出現了不只這一次,在《鵲踏枝》中我們還會聽到它雀躍的啼聲,只是喜悅歡暢從來都不是詞中本意,幽遠靜美,淺吟低唱的歌聲中,憂與愁與生俱來,何關天地,更何況春去秋又來,鳥鳴花自開。

  少年游與醉花陰

  少年總是一個令人惆悵的詞,一旦人開始說少年那就是回憶的開始,不管曾經是鮮花著錦,如花美眷還是放浪形骸,窘困逼仄,青春歲月都不再屬於自己了。我讀晏殊和柳永的《少年游》會有天上人間的感覺,一個說「長似少年時」,一個說「不似少年時」,都是回憶,人生就是這樣的不同。

  芙蓉花發去年枝。雙燕欲歸飛。蘭堂風軟,金爐香暖,新曲動簾帷。 家人拜上千春壽,深意滿瓊卮。綠鬢朱顏,道家裝束,長似少年時。

  一個人一生順暢,事業家庭愛情圓滿,看著眼前良辰美景,懷念過去可以更好地教育下一代,但晏閣老從小就順,天資聰穎沒有吃過什麼苦,這樣的人生沒有更多的激勵作用,所以兒子晏小山走上另一條路,也是物極必反,生活好像永遠都在別的地方,可是誰也找不到。老晏如果想在小晏的身上找到他的少年影子註定是不可能的了,才華可以相似,寂寞心境卻迥然不同。

  柳永呢,徹底的放棄之後得到了徹底的解放,既是白衣卿相,你還能奈我何。他在《少年游》中說「狎興生疏,酒徒蕭索」,骨子裡透出來的是蕭瑟的冷,「不似少年時」說不清是懷念還是厭倦。柳永詞多為歌妓填詞而作,這是他主要的生活來源,歌詞寫得好,是因為他有生活,醉卧花陰也要有真心才成。

  走過汴京城繁華的街市,酒樓、茶坊、小食店,遠遠地看到桑家瓦子高懸的紅燈籠,聽到那裡傳出管弦笙歌,後世被我們稱為風花雪月的雅詞有多少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拂去鉛粉殘妝,依然能看到有人曾交付真心。詠妓之作畢竟不同於贈妓之作,這一番在「少年游」中醉卧花陰的,是另外兩個人。

  張耒,少年才俊,十七歲的時候在陳州得到蘇軾和蘇轍的賞識鍾愛,二十歲考中進士,蘇軾曾稱讚他的文章「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傑之氣終不可沒」,他也一生都以蘇門弟子自居。蘇軾在京城負責貢舉考試的時候親點張耒做他的助手,可見對他的倚重。蘇門四學士的命運由此也跟他們的老師緊密相連,仕途坎坷是他們共同的人生軌跡。張公子不像其他三位,他學老師為文作詩,但詞於他似乎另有隱情,平生所作詞作極少,兩首最著名的詞都只跟一個女人有關,她叫劉淑奴。

  含羞倚醉不成歌,縴手掩香羅。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 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愁何。

  劉淑奴是許州最有名的歌妓,大名鼎鼎的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為她寫下這首《少年游》,完全不顧老晏定下的格律,惹得後人對這一個詞牌多有創新,添字減字,自由得很。

  看到「看朱成碧心迷亂」的句子,立刻想到《天龍八部》里的阿朱和阿碧,兩種最亮的顏色,兩種完全不同的性格。很多人會感慨阿朱對蕭峰的深情,但我讀到最後,看阿碧陪伴在已經瘋了的慕容復身邊,心酸到幾乎落淚,女人為愛迷亂,也為愛堅韌。

  年輕的張耒剛到許州任上,便猝不及防遭遇了這個他後來懷念一生的女子。可是張耒不是段正淳,但他亦有段正淳對女人的良善。淑奴的迷亂被他看在眼裡,此時還是初見,他的心還如剛剛遭遇春雨的柳枝,敏感而多情。淑奴的歌聲姿容讓他痴迷,而他也是她仰慕的青年才俊。可是,淑奴是官妓,官妓只應招陪宴,在宋代,官妓和民妓有著根本的區別,她們有些像唐樂府里的歌舞伎,一種由官家拿錢供養的職業,是嚴禁和應酬交往的官員發生性關係的。

  酒席間她盡飲,漸漸地醉了,歌也唱不了了,後來醉得狠了,連顏色都分不清了,可她記得張公子,那個一心想聽她唱歌的張公子,幾天後他為她寫下上面那首《少年游》,她的心不是沒有動。後來他再見她,她將他延入閨房,簾幕低垂,香爐里輕煙裊裊,她問他:「可能幫我脫離樂籍,您的老師蘇大人不是曾經用一首詩幫潤州鄭容、高瑩脫籍從良?」 淑奴說的是蘇軾做客潤州,潤州太守宴席款待,席間官妓鄭容、高瑩二人求助,終於落籍從良的事。官妓要想從良必須得到本郡長官的批准,當時太守請蘇軾代為決斷。蘇軾寫下《減字木蘭花》一首:「鄭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墮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高山白早,瑩骨冰肌那堪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這是一首藏頭詞,將每句句首的字合起來便是「鄭容落籍,高瑩從良」。

  可張耒不是蘇軾,他還沒有那麼大的名聲和面子,他握著淑奴的手,猶豫了。應酬唱和是一回事,落籍從良是另一回事,而如若與官妓有超出一般酬唱的關係是有危險的。他是擔心還是退縮了?這其間的輾轉猶疑我們不得而知,而他終是離開了她,「別離滋味濃如酒,著人瘦。此情不及東牆柳,春色年年依舊。」春色依舊,而他從此再不作詞,彷彿對自己這段感情的交代。

  每念及此,我的心微微的酸。在艷情相思泛濫,軟語溫香如空氣環繞的宋時,張耒像一個寂寞而堅持的人,我願意相信他對她的感情是真的。

  有了這個故事,周邦彥那首有著令人啼笑皆非或浮想聯翩背景的《少年游》就有點入不了我的眼了,傳說他和宋徽宗同好李師師,一次他在師師處的時候,皇帝也來了,於是這個專為皇帝造新曲的大詞人鑽入床下。其間的不堪想起來只是滑稽。後來他寫《少年游》記此事: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宋風其實並不是想像中的艷,規矩是明確的,雖然處處勾欄瓦舍,但分得很清楚,故事笑談而已。只是《少年游》的曲調變化多端實在是詞牌中少見。

  是誰說的,人不風流枉少年,可風流也分個高下雅俗,接下來的故事也跟蘇軾跟官妓有關。毛滂,《醉花陰》由他而來,這裡也有一個讓人憐惜的女子,她叫瓊芳。

  毛滂和張耒幾乎同時出生。雖然他沒有名列蘇門學士,但同樣也受到過蘇軾的指點和提拔,就像稱讚張耒一樣,他贊他「文詞雅健,有超世之韻」,評價不可謂不高。蘇軾對那些有才華的後生晚進是很看重的,這可不容易做到,歷史上成名的大家對詩名日隆的後輩排擠打壓的例子可不算少。

  檀板一聲鶯起速。山影穿疏木。人在翠陰中,欲覓殘春,春在屏風曲。 勸君對客杯須覆。燈照瀛洲綠。西去玉堂深,魄冷魂清,獨引金蓮燭。

  這首《醉花陰》來自毛滂,因為有「人在翠陰中」而得了這個沉香幽冷的詞牌名,歌罷酒散,唱歌的女子有清冷的靈魂和命運。

  北宋年間的歌妓名字都極雅,且喜歡用重字,安安、小小、盼盼,瓊芳也是。她的歌聲如黃鶯婉轉,毛滂在杭州做法曹的時候與她相愛了,三年後期滿離任,在途中他懷念她,在一首《臨江仙》中寫下「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的句子。據說蘇軾在席間聽到歌妓唱這隻曲,大為驚訝讚賞,得知是他的屬下毛滂所作時,馬上命人去追趕已經離職的毛滂,並連聲責怪自己居然不知道屬下有這麼一位才子,毛滂被追回後他們聯席長談數日。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被後人懷疑,因為蘇軾在杭州的時候,毛滂一直在饒州,不曾是他的下屬。

  但我喜歡這個故事,這是典型的宋代詞人的故事,因為一句詞而得名,甚至改變人生命運。從士大夫到民間俚巷,詞彷彿就是人們的另樣生活,士大夫藉此表現真性情的一面,百姓們聽得熱鬧,而這中間是那些有才有貌,才藝俱佳的歌妓們,她們是那個社會溫柔的撫慰,是俗和雅之間的橋樑,她們獨特的情趣和審美也成了社會的流行風尚。

  可是誰在憐惜她們?

  瓊芳後來如何,同樣不得而知。她和淑奴一樣留在了發黃的紙頁里,你在翻閱宋詞的時候會發現她們模糊的背影,隱約的歌聲,這總還是給我們安慰。宋詞中贈妓(伎)詞太多,多為戲作、即席之作,而像張耒和毛滂這樣的將她們的名字鄭重寫來而情意真切的,殊為難得。

  幾十年後,一個才貫古今的女詞人誕生了,她專為宋詞而生。《醉花陰》還有比這一曲更動人的嗎?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洞仙歌與雨霖鈴

  這是一個酷熱的夏天,天氣預報說是這個城市歷史上最熱的一季,我恍惚記得一千四百年前的成都也曾有過這樣暑熱難耐的夜晚。

  那時你住在他為你建造的水晶殿里。其實你不怕熱,輕歌曼舞也很少會出汗。他可不行,一點點暑意就受不了。他是個聰明人,讓人用水車將摩訶池裡的水抽到宮殿的頂上,然後再灑下來,淅淅瀝瀝的水滴落在芭蕉葉上,一場人造夜雨。隨即微風輕起,宮殿里的楠木柱和沉香梁發出靜靜的幽香,綠玉窗外的月色透過珊瑚雕花灑在琉璃地面上。聽著這樣的雨聲,他會像個孩子似的得意地問你:「我的這座水晶殿比玄宗的水殿如何?」你笑,輕握住他的手,反問他:「那我比那楊妃又如何?」「你讓我拿芙蓉和牡丹相比嗎?」 他望著你的眼裡有流星一樣的光。

  如此良夜如此良人,是這個城市最浪漫多情的少年時代,充滿了詩意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可惜短暫得彷彿一個夢,夢醒後這城中再沒有一絲你們的痕迹,除了那個叫作「蕊」的名字。

  我不甘心,去尋。我知道離城六十多里的地方也有一個你們消夏避暑的所在,而你喜歡那裡的清幽,千年之前曾一去再去。什邡龍居寺。我約了女伴像逃出火爐一樣往城外趕。千年之後的傍晚,我們看到了那個掩映在蒼松翠柏中的古寺。寺前沒有觀瞻的遊人,只有蒼老的古柏;寺內沒有煙火,只有滿園的草木恣意地瘋長。山門前的石階因為少有人踩踏,潤潤地映著苔痕,我們相顧黯然。當真是心靜自然涼了。寺里有一座你的塑像,不知道是什麼年代什麼材料製成,灰灰的白,你的臉龐豐潤身姿婀娜,手裡還拿了一卷書。如果不是我們有意尋芳,突然在一座古寺中看到你還真讓人愕然。可是我們還是失望了。冷清殘破的寺廟中除了蕭瑟沒有我們想找的哪怕一點點溫暖與甜美的回憶。

  花蕊,花蕊,關於你的回憶其實從北宋年間就開始了,那個時候你的詩詞你的歌舞你的芙蓉花你的「月一盤」已經被人們一說再說。可是今天誰還在痴痴地想念你,記著你給這個城市定下的再沒有改變過的美麗風尚和藝術氣息。如果不是又讀《洞仙歌》,我也快要忘記你了。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蘇東坡說他小的時候在老家眉山聽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尼姑說起當年孟昶和花蕊夫人的故事。相對北方的戰亂,孟昶在位時候的後蜀有三十多年的太平歲月,從宮廷到民間洋溢彌散著安閑適宜的生活情趣。那時老尼姑還是小尼姑,隨著師傅到了蜀王的後宮,夏夜漫長又酷熱,小尼姑無心睡眠。無意中遠遠地看到摩訶池中的涼亭上,孟昶和花蕊也正在納涼,隱隱約約地還傳來花蕊婉轉的歌聲,唱的是孟昶的新歌。老尼姑只記得頭兩句,後來的就記不得了。那時的蘇東坡還只有七歲,可老尼姑沉醉在回憶中的樣子和那兩句美麗的詞句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裡,四十年後,神往之情愈盛,於是他用《洞仙歌》的曲調將那兩句補充完整,其中的細節一定也是來自當年老尼姑的述說。輕靈柔美的畫面,婉然凝致的深情,無比的潔凈中有惘惘的悵然,淡淡的憂思。這樣的詞句叫人如何能夠不喜歡呢。

  真的要感謝老東坡。如果不是他,花蕊形象會少了最曼妙最生動的一筆。那一句「攜素手」真是傳神,冰玉生涼還在其次,最難得兩人真心相惜,何嘗看到過帝王和嬪妃攜手而行,宛如尋常小夫妻,酷暑夜他並沒有心煩意亂召人伺候,而只是攜了她的手數星星,大熱中有如此之靜,如果不愛,何能如此。

  敦煌曲子詞中,還有一首《洞仙歌》,是徵人終於回來,小夫妻纏綿恩愛,語詞自然但格調意境畢竟淺了些:

  華燭光輝,深下幈幃。恨徵人久鎮邊夷。酒醒後多風醋。少年夫婿,向綠窗下左偎右倚。擬鋪鴛被,把人尤泥。 須索琵琶重理。曲中彈到,想夫憐處,轉相愛幾多恩義。卻再敘衷鴛衾里,願長與今霄相似。

  我發現自己是這樣容易被細節打動,容易滿足——只要你願意攜我的手。這世界變幻如鏡花水月,人心脆弱亦如薄冰,我所感覺你的只在攜手的那一刻罷。

  《洞仙歌》本來也是一曲唐教坊曲。道家有王屋山等十大洞天、泰山等三十六小洞天的說法。最早的曲子就是用來描繪仙人故事的。後來又因為有劉晨、阮肇入天台山採藥得遇兩位仙女,于山壁中交好的故事,所以在唐五代的詩詞中也用來隱喻妓女的生活。曲調婉轉纏綿,演唱時常常重複疊沓,餘音裊裊。只是這個調子在北宋時候已經失傳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東坡的這首應該是他自創的詞牌。敦煌曲子詞中倒是有兩首名為《洞仙歌》的曲子詞,但調式是完全不同的。

  《洞仙歌》所指詞作幾乎是詞牌中最不會發生其他聯想的,因為蘇東坡的一曲實在是無可超越和替代,他還有一首詠柳也用的這一詞牌:

  江南臘盡,早梅花開後,分付新春與垂柳。細腰肢、自有入格風流,仍更是、骨體清英雅秀。 永豐坊那畔,盡日無人,誰見金絲弄晴晝?斷腸是飛絮時,綠葉成陰,無個事、一成消瘦。又莫是東風逐君來,便吹散眉間、一點春皺。

  句句寫柳,借物詠人,同樣是骨骼清奇、婀娜多姿,東坡筆底雅緻無人可比。後人用這個詞牌填詞的並不太多。只有辛棄疾偏是藝高人膽大,用纏綿曲調作疏放豪語:

  婆娑欲舞,怪青山歡喜。分得清溪半篙水。記平沙鷗鷺,落日漁樵,湘江上,風景依然如此。 東籬多種菊,待學淵明,酒興詩情不相似。十里漲春波,一棹歸來,只做個、五湖范蠡。是則是、一般弄扁舟,爭知道,他家有個西子。

  老辛作不了陶淵明,但花蕊強過西施,至少她沒有被人無端地利用,她的容貌沒有成為她的罪過。身邊的男人都是真心愛她,包括後來的趙匡胤甚至野史里傳說的趙光義。若要比,我真願意把花蕊和楊玉環比,那是容色和姿態都那麼相似的兩朵花,就像後人把李隆基當作梨園祖師,而把孟昶認作南音管樂的祖師一樣。楊玉環善歌舞,花蕊巧宮詞,她們都是那麼聰明的女人。就像「攜素手」這樣的細節和情趣,我也在玉環和她的三郎身上看到:

  有一次玄宗在百花院看《漢成帝內傳》,玉環到來,用手輕理他的衣領,問他看什麼書呢,玄宗笑說:「不告訴你,免得你不高興。」玉環搶過書,看到書上正寫到飛燕身輕能做掌上舞那一段。玄宗取笑玉環說:你不怕,隨便風怎麼吹。玉環佯裝生氣,說那我的《霓裳羽衣》可比她的強多了。

  看這一段感覺甜蜜溫馨,兩心相悅在那些深深的後宮不是沒有真實地發生過,雖然它是那麼少,那麼短暫,那麼不能盡如人意一路走好。實在是皇權太過強蠻,人心太過軟弱,而命運太過難測。在安史之亂倉皇奔走的途中,李隆基失去了玉環,失去了他命中惟一的解語花。從這一點看來,孟昶先於花蕊離世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歸降趙宋的途中他不是沒有想過以一己屈辱換全城平安,但命運已經不再給他機會,他的時代已經結束,而花蕊的路還沒走完。

  在那條著名的由中原入蜀的棧道上,唐皇黯然神傷。零亂的人馬,狼狽的護從,凄惶的神色。那一晚走到了漢中的斜谷,天一直不停地下雨,棧道中馬鈴聲和雨聲交織在一起,真是凄風苦雨,彷彿天地都在替他落淚。無法入睡,就召來樂師張野狐:你聽,這綿綿的雨聲這凄冷的馬鈴聲,實在太過摧人心肝。張野狐是教坊中最有名的樂師,擅長吹觱篥,那是一種從西域傳來的用竹做管,用蘆葦做嘴的吹管樂器。當下,張野狐取出觱篥就著風雨聲吹起了著名的《雨霖鈴》。玄宗也善笛,可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一絲多餘的力氣表達他的哀思了。

  哎,我真是佩服這位音樂家皇帝,這種時候還能進行音樂創作。其實這樣的場景並不一定有多凄涼斷腸,在中原紛亂的征殺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只是,我們願意把故事放到一個極端的場景中,體會那些貴為天子的人,他們內心深處一些平凡真切的感情。雖然我並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在哪裡。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悵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唐時的《雨霖鈴》只有曲沒有詞,後來玄宗回京之後又讓樂師演奏但也未見有詞。如此凄婉欲絕的調子想來玄宗也不會常聽吧。直到天才的柳永出現,就像我們說《洞仙歌》就一般是指蘇東坡的那首一樣,《雨霖鈴》也是跟柳永連在一起的,這幾乎毫無疑義。善作慢詞長調的他發現了這一曲調中蘊涵的深深的悲傷,他是一個除了感情一無所有的人,他越抒發倒似越淘之不盡,古今離情有比這更痛徹的嗎?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分離?是不是只有分離才能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如果這世上真的曾經有神仙眷屬,那也是因為先有了那些如花之蕊的女子。

  是誰的目光還在牽絆,是誰的歌聲還在雨夜響起,也許我可以在城市的陽台上掛起一串風玲,為的是在某個暑夜或雨天聽到一些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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