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張愛玲的弟弟,他只是想有人注意他

2015-09-27 09:01 | 豆瓣:閆紅

那次我去香港,見到宋以朗先生,去之前我有一百個問題想問他,因為他是張愛玲文學遺產繼承人,沒有人比他掌握有更多的關於張愛玲的資料。然而他是一個很典型的理科生,不喜歡演繹發揮,每當我問他:「為什麼會是這樣……您怎麼看呢……」時,他總是溫和地微微一笑,做個很西化的聳肩攤手的動作。

有點失望,卻也覺得這於「張學」亦是幸事,若宋以朗先生是個愛說話的文科生,又掌握那麼多獨家資料,別人還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唯有問到張愛玲的弟弟時,他很罕見地表了一下態,覺得張愛玲對弟弟很涼薄。他舉例說,有一次,張愛玲帶著弟弟的信出門,準備等公交車時看,公交車來了,她還沒看,而那封信被遺忘在等車時坐過的椅子上了,張愛玲片刻不安後,想,也好,這樣就省得看了。

她並不想看那封信,只是不能完全決絕,現在老天幫她把那封信推開了,更好。她並不願意讓弟弟的隻言片語進入到自己的生活里來,這個弟弟在她的生活中存在感如此之弱——倒也是歷來如此。

張愛玲小時候,家裡使的女僕,有很多是安徽人,喚作「張干」「何干」等等,《合肥四姐妹》里關於女僕也是這樣稱呼,看來是俺們家鄉當時對於女僕人的流行叫法。

帶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的,叫做張干,是一個刻薄厲害人,覺得自己帶的是個男孩,處處要抓尖占巧,帶張愛玲的何干亦因自己帶的是女孩而心虛,總是讓著她。張愛玲受不了張乾重男輕女的論調,與她爭執起來,張干便說,你這個脾氣只好住在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

「獨」這個詞,也是俺們家鄉方言,小時候家裡常有親戚走動,有的還要小住幾日,擠到我的小床上來,我輒有煩言,老媽就罵我「獨」。我的理解,「獨」的意思就是孤僻、個性強,對自我與他人的領地界限分明。

所謂三歲看到老,張乾的眼光也算刻毒了,不過她落筆那句「弟弟也不要你回來」,儼然將弟弟當成未來的戶主,她作為資深保姆也能當得了半個家,張愛玲則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戶主尚未得道,雞犬已經升天,這是張干強悍的基礎。

但是,具體到張愛玲家中,張干還是看錯了風向,這個家庭許多方面延續舊有的風氣,但在男女問題上,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因嫡母重男輕女,受了不少委屈,等到她成為一個家庭的主母,下定決心改變這一狀況。她堅持把張愛玲送進學校,張志沂不同意,她就像拐賣人口一樣,推推拉拉地愣是把張愛玲送去了。對於張子靜,她想著反正有他父親管他,一個獨子,總不會不讓他受教育,不曾想,張志沂非但沒有她以為的重男輕女之思想,他連起碼的兒女心都沒有,嫌學校里「苛捐雜稅」太多,「買手工紙都那麼貴」,只在家中延師教子。

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童年照張愛玲弟弟童年照

母親不管父親不問,張子靜是夾縫中漏下的孩子,雖然他生得秀美可愛,有著女性化的大眼睛、長睫毛和小嘴,但是,一來他自小身體不好,二來他自幼無人問津,生成窩囊憋屈的性格,遠不像他姐姐健康充沛,在父母親戚的心中有分量。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塗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像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林徽因的父親曾感慨做才女的父親不容易,從張子靜的經驗看,做才女的弟弟也難,在姐姐的強勢存在面前,他唯有做一點帶有破壞性的事情來表達自我。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經常在一起高高興興做遊戲,扮演《金家莊》上能征慣戰的兩員驍將,一個叫月紅,一個叫杏紅,張愛玲使一把寶劍,張子靜使兩隻銅錘,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他們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每次看到這段描寫我都能聽到那亢奮的稚嫩的吶喊,橙色的夕陽在身後落下,背上有涔涔的汗,這會兒早該涼了吧?那是太久遠的童年。

那時,張愛玲是喜歡這個弟弟的,會在他腮上親一口,把他當成一個小玩意。

張愛玲和張子靜童年時的張愛玲和張子靜,抱著母親從英國寄來玩具

後來張愛玲的父母離婚,張愛玲上了住宿中學,放假回來就聽眾人講述弟弟的種種劣跡:逃學、忤逆、沒志氣,而眼前這個弟弟確實看上去很不成材,穿一件不甚乾淨的藍布罩衫,租許多不入流的連環畫來看,人倒是變得高而瘦,可是因為前面的種種,這「高而瘦」非但不是優點,反而使他更不可原諒了。

張愛玲比誰都氣憤,激烈地詆毀他,家裡的那些人,又都倒過來勸她了。也許,他們原本不覺得他有多惡劣,他確實不夠好,但他們所以要說他,不過是沒話找話。張乾的錯覺早就被打破,張子靜在家中的地位江河日下,多少年前,母親出國留學,姨太太扭扭搭搭地進了門,她看張子靜不順眼,一力抬舉張愛玲,固然是因為將張子靜視作潛在的競爭對手——她一定認為自己將來也會生齣兒子來吧——但如果父親對張子靜態度足夠好,這善於看人下菜的堂子里出來的女人,起碼一開始,是會假以辭色的。

現在,繼母孫用蕃也看出來這一點,張志沂看重張愛玲,張愛玲也像賈探春一般自重,招惹她很可能把自己弄得下不了台,還是施以懷柔之道加以籠絡比較好。對於張子靜,就不用那麼客氣了。

張愛玲說孫用蕃虐待他,具體情形不得而知,她說了一個事例,在飯桌上,張志沂為了一點小事,打了張子靜一個嘴巴,張愛玲大大一震,眼淚落下,孫用蕃笑了起來,說,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

張愛玲丟下碗衝到浴室里,對著鏡子,看自己的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她自己都覺得像電影里的特寫,我更覺得,這誇張的表情,有一半是因為她還沒有跳出那個愛好羅曼蒂克的時代,就在這個時候,一隻皮球從窗外蹦進來,彈到玻璃鏡子上,原來是弟弟在陽台上踢球,他早就忘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張愛玲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張愛玲到她母親那裡去——黃素瓊剛從國外回來,張愛玲發願,要「拯救」這個弟弟,哭著說要送他去學騎馬,也許覺得這樣能讓弟弟培養一點男子氣概。她母親都笑了,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因為缺乏營養,張子靜的牙齒尖而泛綠,黃素瓊擔心兒子肺部有問題,叫他去醫院照X光,他也逃掉。張愛玲和她母親不是從一開始就打算放棄他的,但是她們的計劃太高遠,他縱然想追,也力不從心。

他只能是講點家族故事給張愛玲聽,一驚一乍地,因為姐姐在學校沒有聽聞,他便有了獨家發布的優越感。他裝作老辣或者恬淡來塑造形象,羨慕那些升官發財的人,在作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名。他的內心並不像他外表那樣平靜,他希望能有一種方式,讓人注意到自己。

不久張愛玲和父親繼母徹底鬧翻,起因是她在母親那裡住了一晚而沒有告訴繼母,繼母發飆,父親將她囚禁於兩間相通的空房裡。有一天張愛玲到其中一間她不常去的房間里,看見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一個紙團,打開來是她弟弟的筆跡,寫著:「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姊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張愛玲暗暗吃驚:這是什麼話?家門之玷,指的是張愛玲那一夜未歸,她繼母是以這個名義發作,但也只是恨張愛玲對自己不敬,經她弟弟這麼一說,彷彿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張愛玲氣憤到麻木,只能在心裡找了別的名目來怪他:「念到《書經》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她自己也知道這這種責怪也是官腔。

難道真的以為她做了什麼?怕不見得,他父親和繼母都沒有這樣想,他一個小孩子家,怎麼可能更高瞻遠矚?看透他姐姐的「不軌」?他只是故意要駭人聽聞,因為他的存在太微弱,要是能有點驚天動地的事兒講給人聽,也許人家就能高看他一眼。

張愛玲講述這段生活的散文《私語》里沒提到這個細節,到底是有點不忍吧,知道她弟弟看得到,許多年後,她寫進了《小團圓》里,不再給自己,也給她的被寫體們留餘地。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張愛玲、張子靜的母親,三十年代中葉在法國所攝

還回到那時節,張愛玲最終找了個空隙逃出來,搬到母親那裡。夏天裡張子靜也來了,帶著一隻報紙包的籃球鞋,說他也不回去了,一雙大眼睛吧嗒吧嗒地望著母親,潮濕地沉重地眨動著,是這樣無助,但他的母親是一個理性的人,不可能像無數有熱情而沒有頭腦的母親那樣,把兒子摟在懷中——死也死在一起,這是一句多麼愚蠢的話。

黃素瓊很有耐心地解釋給他聽,說自己的經濟能力只能負擔一個人的教育費,這個名額已經被他姐姐佔據。張子靜哭了,張愛玲也哭了,但我還是懷疑母親給張愛玲活生生地上了一課,讓她學會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保持理性而不是動用激情。

張子靜回到了父親的家,有很多年他一直在父親家中,張愛玲在小說《茉莉香片》里虛擬過他的生活狀態,把他描寫成一個陰鬱懦弱到有點變態的人,精神上的殘廢。張子靜晚年時將張愛玲小說中人與現實人物一一對號入座,唯獨對這篇小說不置一語,他大概不願意接受這樣一種描述。

而我的感覺張子靜沒有這麼慘,也沒有這麼狼狽,「陰鬱」「變態」還是一種掙扎,徒勞無益,只會傷到自己。這些年來,張子靜早就找到保護自己的辦法,就是裝作對自己的處境,全不知情。這種「糊塗」是他的一件雨衣,替他擋過父親繼母的傷害,他還經常穿著它來到姑姑家,像一隻小狗,湊近不屬於它的壁爐,為了那一點兒溫暖,不在乎頭上的唾沫和白眼。

姑姑不喜歡張子靜,儘管她曾經衣不解帶照顧生病的他,儘管他那「吧嗒吧嗒」的眼神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那點感情早已在歲月中消磨掉,現在的她是一個一絲不苟的完美主義者,她不肯對自己裝善良。張子靜深知這一點, 「她認為我一直在父親和後母的照管下生活,受他們影響比較深……因此對我保持著一定的警惕和距離。」

有次張子靜去看張愛玲,聊得長了點,不覺已到晚飯時間,姑姑對他說:「你如果要在這裡吃飯,一定要和我們先講好,吃多少米的飯,吃哪些菜,我們才能準備好。像現在這樣沒有準備就不能留你吃飯。」張子靜慌忙告辭,姑姑雖然在英國留學,但這做派,倒是一種德國式的刻板。

張愛玲對張子靜的態度有點特別,她有時對他也不耐煩,經常「排揎」他。張子靜跟一幫朋友辦了份雜誌跟她約稿,這位姐姐居然老實不客氣地說,我不能給你們這種不出名的雜誌寫稿,壞我自己的名聲。但是,另一方面,她也不是不願意跟他聊天的,電影、文學、寫作機巧……她說想要積攢生動語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隨時隨地留心人們的談話,並把它記到本子上的,而想要提高中英文寫作能力,可以把自己的一篇習作由中文翻譯成英文,再由英文翻譯中文,如是幾遍,必然大有裨益。

張子靜似乎從沒有從事寫作的抱負,張愛玲跟他說這些,與其說是指導弟弟,不如說是她需要有個聽眾,畢竟,寫作之外還有生活,她的生活太寂寞了。投奔母親之後,她發現了她和母親在感情上是有距離的;姑姑則既不喜歡文人,也不喜歡談論文學;炎櫻頗有靈性,但中文程度太淺。唯有這個弟弟,雖然有點頹廢,有點不思進取,但是他聽得懂她的話,有耐心聽她說話,她在他面前是放鬆的。所以,在她成名之前,她經常這樣帶著一點點居高臨下的口氣,和他談天說地。

有時,張子靜也和她說點父親和繼母之間的事,她只是安靜地聽,從不說什麼,但這靜聽的姿態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慫恿,她對那邊的事,不是不感興趣的。

張子靜跟張愛玲說起父親的窘境,讓張愛玲震動,張子靜說,父親把房子抵押出去,抵押到期也不去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里一擱。「娘告訴我的。娘都氣死了。」

這個「娘」指的是繼母孫用藩。言下之意,孫氏更會理家。

張愛玲提出質疑:「娘也許是氣他不把東西落在她手裡。」

她弟弟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張愛玲算是被過繼給伯父的,喊她父親二叔,張子靜也跟著喊),自己又不管,全都是這樣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張愛玲覺得,張子靜愛這個曾經虐待過他的繼母。

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嗎?愛上虐待自己的人,好吧,就算她曾經虐待,也是對自己的一種重視,比起漠視遠離自己的骨肉血親,也許倒是她,待他像個至親。而且,隨著他長大成人,她對他也該有所改變,畢竟她自己沒有生育。再有,在大家族裡長大的她,既有敷衍的能力,也有敷衍的需求,在夫妻倆互相敷衍之餘,她但凡稍有餘力,敷衍張子靜一下,於他,就是難得的溫暖。

張愛玲成名之後,張子靜再去看張愛玲,十次有九次是見不到她的,張愛玲驟然忙了很多,後來又有了更好的聽眾胡蘭成。出於過往親情,見面時,張愛玲還是會很放鬆地跟他聊天,比如說起有人追求自己,以及自己不會跳舞等等,但只要話題停止,他們又重歸於淡漠。

這裡面,有前面說過的,她弟弟的那封近乎「落井下石」的信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張愛玲從父親家出走之後,更看清這世間人情冷暖。

張愛玲的表姐曾說這個表妹又熱情又孤獨,熱情來自天性,孤獨源於多思,從父親那兒逃出來,她孤注一擲地跟了母親,許多年來,母親在她心中都是個富有感情的形象,她以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她,有個這個印象在前,她不免按照這個印象行事,結果卻令她錯愕。

比如說,一開始,她跟母親要零花錢,自以為是一件親切有味的事情,母親這方面,感覺卻與她大相徑庭。前面說了,母親對她的投奔,並不是欣然接受,黃素瓊就那幾箱子古董,她所乾的營生不賺錢,跟坐吃山空也差不多。她是一個敏感的情緒化的女人,原本就是咬著牙對為張愛玲做犧牲,看這個女兒笨笨地毫無長進不說,還三天兩頭帶著愚蠢的自說自話的孜孜然的表情來找她要零花錢,不由煩躁起來。「我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同時毀掉的,還有少女張愛玲對於這絕對光明的世界的毫無保留的信任,這使她從此充滿了警惕。所以她在和弟弟打交道時,會有意無意地保持距離,不刻意扮演自己力不能及的形象,既然這世上,沒有哪一種愛不是千瘡百孔的,何必離得太近,讓彼此都窮形盡相。

張愛玲與姑姑的合影張愛玲與姑姑的合影

母親給她帶來的是幻滅,姑姑對她的影響是真實,姑姑說話做事,永遠忠實於自己的內心,不會表演和藹,也不假裝親切,你可以說她不矯情,但不矯情,有時也會顯得沒彈性,少了幾分人情味。

雖然父親反對張子靜到學校里,後來還是送他上了大學,上海的聖約翰大學,張愛玲也在這學校上過一陣子,對於教學水準評價不高,不像香港大學那樣保護學生創造性思維,尊重學生的個性,但不是每個學生都介意這些的,張子靜就安安生生地讀到畢業。

一九四六年,張子靜隨著表姐和表姐夫進入了中央銀行揚州分行,待遇還不錯,足夠自食其力還有節餘,但張子靜染上了賭博惡習,不但搭進了鈔票,還搭進了身體。

貌似張子靜和他父親很相似,但我還是覺得他比他父親更值得原諒和同情,他自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自然不知道理想為何物,一個沒有理想的人,勢必隨波逐流——我憑什麼為什麼克制自己的慾望?何況張子靜一直在怯怯地想要湊到別人的世界裡,現在有人願意帶他玩,他當然不會拒絕,從張子靜後來很容易就戒了賭可以看出,他對這一「業餘愛好」的忠實度也很低。

解放前,張子靜回到上海,黃素瓊也再度從國外歸來,住在姑姑家中,她叫張子靜過幾天去家裡吃飯,還問張子靜要吃多少飯,喜歡吃些什麼菜。張子靜去的那天,姑姑上班去了,張愛玲也不在家,家中只有母子二人,想來總有一個安靜又有柔情涌動的氣場。但是黃素瓊再一次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理性者的刻板,她注意的有兩點,一是張子靜的飯量和愛吃的菜是否符合他以前所言,二是問張子靜工作情況,教導他應該怎樣對待上司和同事。

張子靜說,這頓飯無疑是上了一堂教育課,幾天後,因為張子靜在舅舅的生日上沒有行跪拜之禮,又被母親教育了一通。

數年不見,面對這個長大的兒子,黃素瓊就沒想過問問他在想什麼,打算過怎樣的生活,目前的困惑是什麼?若是不能如此高蹈,是不是可以問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女生,打算啥時候結婚生孩子,就像一個最絮叨的老媽那樣,也許他當時會有些煩,但在以後漫長而孤獨的歲月里,他但凡想起,必覺得溫暖。

可惜黃素瓊不習慣這種家常的表達,就像張子靜小時候,母親逼著他和姐姐吃牛油拌土豆一樣,她很科學地只注重營養,味道如何,則不在她的關注範圍內,難道,她所嚮往的西方人都是這樣一板一眼地生活著嗎?

張子靜也曾請求母親留下來,找一個房子,跟姐姐和他共同生活,黃素瓊淡漠地說:「上海的環境太臟,我住不慣,還是國外的環境比較乾淨,不打算回來定居了。」

上海的「滾滾紅塵」隔開了母子親情,一九四八年,黃素瓊再次離開上海,一九五七年,病逝在英國。

她的這份潔癖,遺傳給了張愛玲,一九五二年,張愛玲離開上海來到香港,打算從這裡去美國,行前,不知道是不湊巧還是基於安全考慮,張愛玲沒有告訴弟弟,某日張子靜一如往常地來看望姐姐,姑姑拉開門,對他說,你姐姐已經走了。然後就把門關上了。

張子靜走下樓,忍不住哭了起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穿著新時代的人民裝,他被不願意穿人民裝的姐姐拋棄了,他的悲痛是多麼空洞,在熱鬧的人流中,在長大成人之後,他猝不及防地,又做了一次棄兒。

張愛玲對於弟弟,是有感情的,黃素瓊對這個兒子,也不能說沒有愛,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愛又如何?她們把自身的清潔,看得比感情更重,因為感情里會有他人的氣味,有一點點的污穢感,當她們發現那黏嘰嘰濕乎乎的「霧數」可能打這裡上身,馬上就換上凜然的表情,步步為營地,避開了。

張子靜貼不上她們,只好轉過頭,還去找父親和繼母,孫用蕃是比黃素瓊、張愛玲她們庸俗,但庸俗的人,對距離不敏感。

張子靜跟著父親和繼母過了很多年,中間亦問題多多,比如說張志沂對自己慷慨,對兒子卻吝嗇之極,加上經濟狀況江河日下,他為了省錢,乾脆不提為兒子娶親之事。非但如此,有次張子靜從揚州回上海出差,張志沂看他帶了許多出差經費,就以保管為名要了過來,過了一些日子,張子靜找他要,他竟然若無其事地說,已經花掉了呀!

相形之下,孫用蕃更有人情味一點,張志沂去世後分遺產,孫用蕃將青島房租的十分之三分給張子靜,怕他不同意,特地問他有沒有意見。張子靜說沒有,他有工資,雖然太過微薄,不能奉養她,但至少不想動父親留給她的錢。孫用蕃聽後很是欣慰,說這些錢存在我這裡,以後我走了還是會留給你的。

這話像是面子上的話,但她拿張子靜當繼承人是真心的,即便是那樣一份很薄寒的遺產。

解放後張子靜在上海人民銀行干過一陣子,後來改行做中小學教師,教語文和英語,常年在郊區學校生活,不過,孫用蕃這裡,仍然被他視為落葉歸根之所,孫用蕃一度想與她弟弟同住,將十四平米的小屋換成大一點的房子,讓她弟弟做戶主,遭到張子靜的激烈反對,因為這麼一來,他退休就沒法回到上海市區了。孫用蕃的弟弟很不悅,指責張子靜不孝,但也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她沒有像黃素瓊那樣繼續堅持自己的想法,就此罷休,不久張子靜的戶口遷回市區,落在了孫用蕃的戶口簿上。

經歷了那麼多人世風雨之後,孫用蕃和張子靜這兩人在某種意義上,算是相依為命,他們一直離得太近,難免會相互扎傷,可是疼痛也能證明自己不是孤單單地存活在世間。是要這不潔的帶著氣味皮屑的細瑣煩惱,還是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空曠與清潔?如果只能兩選一,我會選前者,平心靜氣地想想自己與父母手足,亦有這樣那樣的齟齬,有多少愛,不是恩怨交加,真的愛,就對「霧數」沒那麼害怕。

一九八六年,孫用蕃也去世了,寂寞中的張子靜,唯有從報紙上追尋姐姐的一點音訊,一九八八年,有消息誤傳張愛玲也已去世,張子靜忙去僑辦打聽,終於輾轉和張愛玲聯繫上了。張子靜給姐姐寫了一封信,恢復了與張愛玲的通信往來。

在他口述的那本書里,有張愛玲的一封回信,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沒有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又說到「其實我也勉強夠用」,我懷疑張子靜的信里,也有向張愛玲求助之語。在香港,我跟宋以朗先生提起這封信,他依舊微笑著翻出一封信,正是張子靜寫給姐姐那封,信里說,他找了一個對象,想要結婚。但他沒有房子,雖然對方並不介意這點,可他總覺得不太好,希望能得到姐姐的幫助。

這,應該就是張愛玲寫那些回復的原因。那麼,張愛玲的經濟狀況像她描述的那樣嗎?坊間傳聞張愛玲晚年貧困潦倒,但事實上,我曾看過宋以朗先生提供的一份清單,在她去世的前一年,一九九五年,她的存款與投資加在一起有三十多萬美元,這筆錢當時可以在上海中心地段買十幾套兩居室。張子靜給她寫信就在之前的兩三年,張愛玲是有能力幫他的,但是她拒絕了。

我問宋以朗,這是為什麼呢?張愛玲本人開銷很少,也不買車買房,為什麼,她不願意幫弟弟一下呢?

宋先生聳肩,攤手,微笑,說,我不知道。又說,我知道她曾考慮過給姑姑一些錢,還曾和我父親商議給多少比較合適。給多了,怕政府清算,給少了,又覺得沒意義,後來作罷。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考慮過幫助弟弟一下。

張子靜1995年秋,張愛玲去世後一個月,張子靜在其上海的居處,手邊是《張愛玲全集》

雖然張子靜說,女方不在意他的財產,但最後這個婚也沒結成。張子靜的晚年,是在孫用蕃留給他的那間十四平米的小屋裡度過,從繼母手中接過來的這份「遺產」,讓他最終有了個棲身之所,將這事實本身與張愛玲的冷淡對照,再想當年張愛玲為弟弟不平的那些文字,怎不讓人感慨系之。

因為受到誤傳的姐姐去世的消息的觸動,張子靜想到,姐姐長期幽居,萬一她身患急病需要救治,誰能適時伸出援手?而自己一人獨居,情況不也相近,從那之後,他白天都把小屋的門開著,鄰居進進出出,路過都會探一下頭。

不知道張愛玲有沒有這種恐懼?就算有,她也不會把門打開,到了她的晚年,精神潔癖愈加嚴重,相對於清潔寧靜,生死都是小事了。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要走到盡頭,她沒有和任何人聯繫,把重要的文件都裝進手提袋,放到門邊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安然等待死亡的到來,幾天後,她在睡夢中去世。

張子靜在大洋這邊得到消息,大腦一片空白,他找出姐姐的書,一翻就是那篇《弟弟》,重溫那些熟悉的文字,他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很美』的我,已經年老,『沒志氣』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個凡夫。父母生我們姊弟二人,如今只余我殘存人世了。」

他口述了關於張愛玲一些往事,言語間不及自己曾受到的傷害,雖然姐姐對他這個弟弟疏於音問,張子靜亦理解地說,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只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總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祗是永世不能改變的。

我敲下這段引用的話,一字一句都覺得震撼,我知道他說姐姐那些事,和當年對姐姐說家族史,以及對堂哥說「家門之玷」有異曲同工之處,知道他在意這個終於可以跟人說點什麼的機會。但他的天性依舊是溫厚的,他這一生都溫厚而平庸,作為一個配角穿梭在親人的生命之中,雖然他不是作家,卻提供了「這一個」弟弟形象,牽動著多年之後,我這樣一個同樣是「姊姊」的讀者的感情。

就在張愛玲去世的第二年,張子靜去世,沒有文字描述他去世時的情形,希望不要像他姐姐那麼冷清,因為,他是一個有點怕冷的人,他一直在朝溫暖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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