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加耶夫斯基:尋找光明,但永遠不忘記黑暗(2)

米沃什、赫伯特:精神上的父親

南都周刊:我知道利沃夫是你的出生地,《去利沃夫》這首詩有一個副標題「致父母親」。前幾年你還在一首詩《他沒有考慮美學》中寫道:「那是在80年代。父親為他的朋友抄寫了/我的詩《去利沃夫》 」。你父親喜歡這首詩嗎?

扎加耶夫斯基:喜歡,但不是審美上的喜歡,而是因為他在這座城市長大,有很多記憶。我父親是一個工學教授,從未寫過詩,但他說這首詩是他的詩。

南都周刊:你和你父親的關係如何?

扎加耶夫斯基:我父親是很保守的一個人,從來不說「我愛你」這樣的話。我在機場或其他公共場合時,經常聽到別人對著電話說「我愛你我愛你」,卻從來沒有聽到父親這樣對我說過,但我知道父親是愛我的。

南都周刊:米沃什是不是你精神上的父親?

扎加耶夫斯基:是的……但我很猶豫,因為除了米沃什,還有赫伯特,他們倆都是我精神上的父親。

南都周刊:在中國,米沃什更有名。但也有很多人喜歡赫伯特的詩。你認為他們倆誰更偉大?

扎加耶夫斯基:這很難比較,對我來說他們倆是平等的。我崇拜米沃什,他是一個劃時代的詩人,寫作覆蓋的範圍很廣,他不僅是波蘭的詩人,更是世界的詩人,他的思想不局限於某個國家,而是世界性的。他是個現代詩人,同時也很嚮往在他之前的相對傳統的押韻的詩。赫伯特的寫作相對於米沃什來說要窄一些,但有些詩很完美。所以很難比較。

南都周刊:除了米沃什和赫伯特,辛波斯卡也是一個具有世界性聲譽的詩人。你怎麼評價她?還有,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

扎加耶夫斯基:辛波斯卡的詩獨具一派,她是一個有著大膽思維的女詩人。我與辛波斯卡認識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當時我很年輕,寫了一篇文章諷刺當時的詩人,把他們稱為「懶惰的詩人」,批評當時的詩人沒有充分利用好自己的思想,沒有充分發揮自己的才智。文章發表後,我很快收到辛波斯卡的來信,信中說她喜歡這篇文章,還請我吃晚飯,我就很榮幸地認識了辛波斯卡。其實我覺得我認識她比她認識我早,我的第一首詩就是在辛波斯卡任編輯的周刊上發表的,是她發現了我,我非常感激她。但是,她不記得我了。

認識米沃什比較晚,讀到他的詩早一些。因為在我年輕的時候,米沃什是一位危險的政治異見詩人,當時住在美國加利福尼亞,他的詩在波蘭被禁止出版,要讀到他的詩需要費很大的周折,必須通過地下出版物或者朋友讀到。我很有幸地找到了他的詩,讀後很喜歡。而我認識他是在1983年,那時我在巴黎,他已經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們認識後一見如故,成為好朋友,就經常見面。

南都周刊:波蘭詩歌能在世界上產生這麼大的影響,你認為原因是什麼?

扎加耶夫斯基:我到別的國家時,也有人問我同樣的問題,但這很難用幾句話回答清楚。可以這樣說,在二戰後,波蘭詩人在詩歌上提出了很多問題,不跟國際潮流走,不玩形式,而更多的是在尋找詩歌的意義,因此給讀者留下了獨特的深刻印象。

南都周刊:對你有重要影響的詩人還有誰?

扎加耶夫斯基:這就得拉長名單了。現代詩人里,有俄國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德國詩人戈特弗里德·貝恩,他說過一個偉大的詩人就留下五首好詩;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捷克詩人米羅斯拉夫·赫魯伯;西班牙詩人安東尼奧·馬查多。

南都周刊:我想請你重點談談對曼德爾施塔姆的看法,我非常喜歡他的詩。

扎加耶夫斯基:他是阿克梅派詩人。阿克梅派不完全地拒絕象徵主義寫作,也不完全地拒絕現實主義寫作,在兩者之間找到了一條折中的道路。曼德爾施塔姆喜歡建築,他從建築里看到形狀是怎麼具體化的。即便在受斯大林壓迫的時期,他的寫作也有一種幽默感,能看到強烈的人性。他是個知識分子,不是個特彆強大的人,但也很勇敢,不退縮。

我的寫作是不斷尋找新的生命

南都周刊:你覺得詩人應該是個知識分子嗎?

扎加耶夫斯基:這要看你生活在哪裡。如果生活在民主制度的環境里,詩人並沒必要強迫自己擔當起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因為除了詩人,還有記者、律師等,他們可以為正義發出聲音。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的詩歌早期和政治關聯比較緊密,後期卻發生了變化。在我早年寫作的時候,還很少有人講出事實,寫詩是一個表達真實的途徑。而現在的波蘭雖然也有不公,也有很多問題,但已經有很多人願意發出聲音,爭取權益,這是對詩人的一種解放。

南都周刊:波蘭有著非常苦難的歷史,你在詩中是怎麼處理歷史和苦難的?

扎加耶夫斯基:我沒有經歷二戰,但我是在戰後第二天出生的。戰爭期間波蘭遭到很大的破壞,重建的時間也很漫長。我成長在戰爭的延續里,空氣里都充滿戰爭的味道。我本人並不是個悲觀哭泣的人,同時也受戰後重建環境的影響,所以更嚮往未來的新生活,我的寫作也是在不斷地尋找一個新的生命。我感覺我們這一代詩人,尤其是歐洲詩人,寫作的任務就是積極地尋找新的道路和新的生命。我的第一本英譯詩集出版後,有一篇詩評寫得很好,說我的詩中有一種重建的力量。

南都周刊:歷史和政治對你和米沃什的影響,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或者說,你們處理歷史和現實的態度有什麼區別?

扎加耶夫斯基:我和米沃什的歷史背景相差很大。我沒有辦法把自己和米沃什相比。米沃什年輕時生活在華沙,納粹佔領華沙的時候,那是地獄般的世界,納粹可以隨時開槍打任何人,不需要任何理由。雖然米沃什不是猶太人,但他能看到壓迫,他所見到的苦難是即時性的,馬上就發生在眼前的,所以他的詩會處理這種黑暗。對我來說,沒有這種即時性。我從未在街上看到過屍體。1956年以後,波蘭的政治就改變了,沒有特別深重的國家性苦難,也有一定的自由和法律,能夠相對正常地生活和閱讀。概括來說,米沃什這一代詩人處理的是完全的反人性、反文明的行徑,而我們這一代詩人缺少這種經驗。米沃什就像一個外科醫生,給死人和病人解剖、做手術,而我只是從書上學會怎樣做手術。

南都周刊:對你來說,童年記憶和民族、歷史記憶,哪個更重要?

扎加耶夫斯基:這個問題非常好。總的來說,童年記憶和民族、歷史記憶是不可分的,兩者常常相輔相成,也常常糾結在一起,最後融為一體。我們從童年記憶中汲取寫詩的源泉。童年時不懂諷刺、詼諧,這恰恰為今後的寫作提供了很多養分。每個詩人都有不同的童年經歷,從不同的童年記憶中形成不同的風格,從不同的風格中又得到一個整體。這是很重要的。我儘管出生在二戰後,但二戰中人類大屠殺的殘酷一直留在我的童年記憶中,這也使童年記憶和我的經歷不可分。

南都周刊:對你而言,波蘭意味著什麼,西方又意味著什麼?

扎加耶夫斯基:波蘭人一直在拷問自己的身份:我們是誰?我們屬於誰?德國人也有同樣的問題,總是在問「我們是誰?」但是俄羅斯人沒有,他們覺得自己很獨特,和希臘人一樣都信仰東正教,不會在乎自己是不是屬於西方。而我們爭取屬於西方,不僅努力希望找到身份的認同感,還為此付出了沉重的血的代價。當然我也希望解決身份感問題,但西方本身的歷史也不完全光彩,也有黑暗的時刻。這不是個人能決定的。

(感謝史春波提供口譯幫助)

  自畫像      詩_扎加耶夫斯基      在電腦、一支筆和一台打字機之間,   我的半天過去了。   有一天半個世紀也會這麼過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時候跟陌生人   談論對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聽很多音樂:巴赫、馬勒、   蕭邦、肖斯塔科維奇。   我在音樂中看到三種元素:   軟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種沒有名字。      我讀詩人,活著和死去的,他們教會我   堅定、信仰和驕傲。我試圖理解   偉大的哲學家們——但往往只抓住   他們寶貴思想的一鱗半爪。   我喜歡在巴黎街頭長時間散步,   觀看我的同類們被嫉妒、憤怒   和慾望所驅策,充滿活力;   喜歡追蹤一枚硬幣   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慢慢地   磨損它的圓形(皇帝的側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邊樹木不表達什麼   除了一種綠色、淡漠的完美。   黑鳥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著,像西班牙寡婦。   我已不再年輕,但總有人更年老。   我喜歡沉睡,沉睡時我就停止存在;   喜歡騎著自行車在鄉村道路上飛馳,   楊樹和房屋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溶化成一團團。   有時候在展覽館裡畫對我說話,   反諷會突然消失。      我愛看妻子的面孔。   每個星期天給父親打電話。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們見面,   從而證明我的忠誠。   我的祖國擺脫了一個惡魔的束縛。   我希望接著會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幫得上忙嗎?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兒子,   像安東尼奧·馬查多寫到自己時所說的,   而是空氣、薄荷和大提琴的兒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並非   都與迄今屬於我的生活   交叉而過。      (黃燦然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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