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閆紅:王熙鳳真像她想像中那麼能幹嗎?

文 | 閆紅

王熙鳳得知丈夫賈璉聽信賈蓉的攛掇,偷娶了尤二姐,氣急敗壞,直衝到寧國府,先將賈蓉一通臭罵,然後劍指尤氏。尤氏是賈蓉的繼母,算是尤二姐的姐姐,不過尤二姐是她繼母帶來的,與她並無血緣關係。尤氏辯解說自己曾經反對他們這麼做,他們不聽她有啥辦法。王熙鳳不管,搬著她的臉罵道:「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里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情?」「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總是他們不怕你,也不聽你。」尤氏只能哭著答:「何曾不是這樣。」

▲尤氏

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時刻,她倆平時見面畫風不是這樣的,王熙鳳雖然仗著王家小姐的身份,對並非豪門出身的婆婆邢夫人都看不上,跟這位同樣出自寒門的東府大嫂子倒是不見外。王熙鳳過生日,尤氏給她敬酒,開玩笑說:「一年到頭難為你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麼疼你的,親自斟杯酒,乖乖兒的在我手裡喝一口。」鳳姐也不是個饒人的,答:「你要是安心孝順我,跪下我就喝。」口齒雖鋒利,卻也顯出她是有興趣跟這位大嫂子鬥鬥嘴的,尤氏到底是寧國府的當家奶奶,現任族長賈珍的妻子,為人也還算不錯。但是,在這個急火攻心的時刻,王熙鳳說出了真實的想法,她也許從來就沒看得起過尤氏,在她面前,尤氏的確屢屢落了下風。王熙鳳還沒出場,就以能幹著稱,冷子興跟賈雨村演說榮國府,就說賈璉娶了王熙鳳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最見王熙鳳之能幹的,是第十三回,賈蓉的妻子、尤氏的兒媳秦可卿去世的當口,尤氏突發心疾,賈珍又悲傷得幾乎生活不能自理,正亂成一團時候,賈寶玉向賈珍推薦王熙鳳來幫他理家,料理這場喪事。注意,王熙鳳並不是被借調到寧國府的,她同時還管著榮國府那一攤子事兒,臨危受命,身兼數職,她不敢掉以輕心,一個人坐在抱廈里沉思默想,找出寧國府管理的五大癥結:「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諉;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這一段歷來被視為管理學的教科書,寧國府任人唯親,階層固化,管理混亂,就像一個混吃等死的老國企,沒個像樣的當家人。這裡明寫王熙鳳,暗裡未必不是在寫本該肩負起理家職責的尤氏,但凡她有王熙鳳一星半點能幹,怎麼會把這個家料理成這樣?

後面也有幾處,寫到這位大奶奶的窩囊,她在李紈房間里梳洗,她的丫鬟炒豆兒只是彎腰捧著臉盆讓她洗——按規矩這丫鬟是該跪著的,大丫鬟銀碟乖覺,罵道:「一個個沒機變的。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家裡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著親戚也只隨著便了。」唬得炒豆兒趕忙跪下,尤氏還為她打圓場:「你隨她去吧,橫豎洗了就完事了。」與其說她是好人,不如說她是老好人,她的軟弱,眾人皆看在眼裡。偶爾在榮國府吃個飯,主子吃的細米飯沒了,添飯的人就把下人吃的米飯盛來給她,倒是鴛鴦站起來打了個不平,要人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上,尤氏還賠笑說,我這個就夠了。鴛鴦搶白她說:「你夠了,我不會吃的?」這位珍大奶奶,似乎是一個十足的窩囊廢,然而,她也有偶爾露崢嶸時刻。第六十三的回目叫《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前半回講述女孩子們給賈寶玉過生日,良辰美景,燭影搖紅,所有的人都在場,對未來皆有期待和想像,是整部書里最為華彩的篇章。餘音尚未散盡,喪鐘已然敲響,賈珍之父賈敬去世的消息陡然間傳來。這個看似一點也不重要的老爺子,實為起承轉合的角色,暗示了秦可卿命運的曲子《好事終》里說的「箕裘頹墜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且不說這裡面是不是隱藏著什麼大秘密,只說如果不是他將家事一推,跑到道觀里煉丹,下一代也許不會這樣一個比一個喪。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我們只看在這關鍵的一節里,回目里不但出現了尤氏的名字,還表彰了她的光榮事迹:「獨艷理親喪」,五個字,神采奕奕,哪裡有一點窩囊跡象?內文里展示得更充分。尤氏當時面臨的情況,比當初鳳姐協理榮國府時更加困難。正趕上一位老太妃去世,賈母王夫人賈珍等人,全部送靈去了。即便賈珍得了消息,快馬加鞭往回趕,也得半個月,王熙鳳病著,其他人也顧不過來,所有的情況,都需要尤氏當機立斷。且看這時尤氏的表現:首先命人趕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賈珍回家審問,然後又請太醫看視到底系何病。她沒有被突如其來的死訊弄亂手腳,首先要確定老太爺的死因。道士們大呼冤枉,她也不聽,只命鎖著,等賈珍來發落。這是尤氏的鐵腕。另一方面,她知道天氣炎熱,沒法等賈珍回來再下葬,當即「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一面做起道場來等賈珍。」這是尤氏的決斷。她還有餘力顧及路上的人,怕賈珍父子著急忙慌地朝回趕,老太太路上沒人,派兩人前去護送老太太,賈珍聽說後都讚不絕口。這樣一個事事周全妥當的尤氏,才不是眾人想像中的沒腳蟹。再回想尤氏平時的表現,亦有不凡之處。前面說了,她和邢夫人一樣,都是出自寒門的填房,都嫁給很不堪的丈夫,在賈家得到的尊重都很有限,邢夫人一肚子氣不順,把自己弄成一個尷尬人,尤氏卻不亢不卑,既能和鳳姐開不失身份的玩笑,又有餘力照顧她眼中的「苦瓠子」趙姨娘和周姨娘,不在乎鳳姐會知道,這種才幹氣魄和情商,也不是凡人所能有。她平時的表現是顯得有點弱,但就她的處境而言,這也許是最佳模式,要是她愛逞強,非要釘是釘卯是卯的,家人未必心服,賈珍也未必能容得下,帶著鐐銬行走,能讓自己步態如常就已經是成功。王熙鳳沒有鐐銬,只有翅膀,她不用混情商,王家的背景,讓她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居高聲自遠,自然就能夠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她拿這開了掛的人生和尤氏相比,當然是不公平的,更要命的是,她還當成是自己的能耐大,對於「無能」的對方鄙視有加,這種盲目的自信,影響了她在各方面的判斷,從而最終影響她的人生。當大海退潮,外掛失效,鳳姐也許會震驚地發現,過去,她對於和他人,居然都存在如此之多的錯覺。世間有多少像王熙鳳這樣的人,背景夠好,或者運氣夠好,那一點才幹順風順水,被無限放大。眾人交口稱讚,自己也以為能夠碾壓或者艷壓一切,將他人看得如若塵土——王熙鳳就曾自稱不信陰司地獄報應:不管什麼事,我說行就行。卻不知,你的風光他人的窩囊,也許都是運勢使然,而運勢這樣東西的實質就是「無常」。曹公寫王熙鳳,是飛著寫的,一路上揚,而你知曉,她必然會在某個時刻從高處墜下;寫尤氏,是摁著寫的,她身上有巨大的謎團,也有無限可能。她像是公司里不顯山不露水的人物,笑呵呵的,看上去很普通,只是偶爾一兩次過手,讓你驚覺她不為人知的力道。八十回後無從見,我們無法看見,王熙鳳面對真相的心碎,和尤氏的再露崢嶸,但現實中,有多少人,在以自己的人生,書寫著同人篇章,縱然不見,也可以推想。

【作者簡介】


推薦閱讀:

《紅樓夢》王熙鳳是榮國府的媳婦,為何跟寧國府的賈蓉卻走得很近?
鳳姐生日為何苦等寶玉到場?寶二爺素服焚香的對象是誰?王熙鳳最後真的跟賈寶玉在一起了嗎?
當我們談論王熙鳳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下)
《王熙鳳大鬧寧國府》
王熙鳳,和那些因妒聞名的前輩們

TAG:想像 | 王熙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