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牛虻和他的父親、情人和她的情人》——亂翻書
不得不承認,對於教科書和公眾媒體,公眾人物的影響力,我會默默祈望這些有影響力的組織和人,能珍重這引導的能力,多一份持重。
再回來說這一章書,我把它看成是一篇非常優秀的閱讀筆記。這一章書是作者閱讀《牛虻》後,從這個革命故事中,抽離出敘事倫理學的枝節,他把整個革命事件的外殼輕輕剝落,讓每個人物從書中走出來,敘述他們自己,表達他們自己,呢喃一樣的訴說,嘆息一樣的憂傷和迷茫,眉峰糾緊一樣對生命的詰問或懺悔,這些都不是原著中的,都是作者從書中剝析出來的,忠於原著的情節,又深刻了脈落。每個人生命歷程和心路歷程不同,他們在生命中漸漸形成的生命認識,生命意義各不相同。
這是我喜歡的讀書筆記的樣子,不是現代教育和考試中討論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分析情節安排的巧妙,洞悉作者潛藏的意識,總結語言特色這些技術活。大概像風吹落滿樹的葉子,只余骨骼的剝離,又大概是只看取滿樹繁花不忽略枝幹的直面真義。我尊重的中國畫,往往也是這樣子的,不是那麼重視技術上的精湛,落到紙面上的,只餘風骨神彩,畫空山只畫一個空,畫寒梅只畫一個孤冷,畫也是直見性命的一種閱讀,畫者是閱讀著整個世界,落到筆上的,是他的閱讀筆記。
閱讀筆記不是技藝分析,是在一本書上,種自己的花,那花就是自己因此書而起的情思。
在《牛虻》這本書里,作者關注的是「當一個人的生命被感受為破碎時,應該如何生活。」書裡面,人人都有自己私人的痛苦。
第一個敘述自己的是吉普賽姑娘綺達。她漂亮,性感,野性,牛虻「借用」她的身體,卻並不愛她,綺達鍾情於自然人性的生活,對愛情的期許勝過感官的沉溺,她是愛牛虻的,舍下自己的族人與牛虻一起過著流亡生活。後來牛虻在她的追問下承認自己從來沒有愛過她,從來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女人。那是一種怎樣的悲哀啊,綺達說,我不肯再「把身體借給他用」,我們吉普賽女人把人生看作流浪,看重人生流浪中的兩情相依。她留給牛虻一張紙條「我是一個女人,我是愛過你的,就為了這個緣故,我不願意再做你的婊子了。」
第二個敘述自己的是牛虻的情敵瑪梯尼。瑪梯尼是一個溫良,明慧的人,對他人和自己的命運都有很深入細膩的洞悉,他深深地愛著瓊瑪(牛虻唯一愛過的女人),就是陪在瓊瑪身邊不說話,也能體會到寧靜溫馨的甜蜜,他欣賞並尊重瓊瑪,認為「情愛是最為純粹,也最為脆弱的自由。」,為著給瓊瑪這份最純粹的自由,他好多次忍受住向瓊瑪說「珍惜我們的相遇」這句話,這句話是他從太多人的相遇,誤會,痛苦中一點一點辨識出來的,他了解自己,也了解瓊瑪,更了解情愛的不可勉強,這也是他所認為的情愛之高貴所在。他說「我並沒有要與牛虻爭奪瓊瑪,我不是牛虻的情敵,我崇尚愛的自由。這是一種高尚的舉動嗎?不見得。我的性情如此而已。你們這些聽革命故事的人,不要以為我是出於革命友誼而不與牛虻爭奪瓊瑪。情愛的受傷是生活誤會的自然現象。受傷的情愛有明智的和悲憤的,就像我的明智和綺達的悲憤,並沒有崇高或卑劣之分。我的明智並非得自於我的革命者情懷,而是出自我的個人天性。」
第三個上前敘述的是瓊瑪。瓊瑪緩慢又明白地講述著牛虻和她自幼年起的情愛之恩怨,她因為打了少年牛虻一個耳光,負罪感壓迫她太多年,事實上那少年並不是因她的這個耳光而跳海自殺,且自殺也只是這個少年製造的假象。她看清楚牛虻和綺達的關係,同情綺達,譴責牛虻對綺達的輕賤,她也看清楚瑪梯尼對她的愛情,她也尤其看清楚牛虻的自私、冷酷、殘忍、刻毒,可是她說「我其實是一個極端的女人,一個痴愛得癲瘋的女人,為了少女時候的愛而極端,癲瘋。老實說,瑪梯尼的心性比牛虻好得多。我有時想像,要是與瑪梯尼一起生活,這會幸福,他懂得抱慰我,我們的性情和生活信念都相合。我要是懂得把初戀的傷感留在記憶的想像中,就不會錯失自己的幸福。人往往只是為了一絲細小的情感而拋出了整個生命。在情感的某一個尖銳的點上犧牲了一生的幸福。」
第四個輪到牛虻的生父蒙太尼里神父。牛虻是他在做修士時與一個美麗女人發生愛情後的私生子,他在上帝和愛情中選擇了上帝。由此,他的生命陷入無盡的痛悔。他帶著一顆破碎的,痛苦的心在祭壇面前懺悔終年,他承受著牛虻的報復和仇恨,他說「牛虻的怨毒既是我的罪過造成的,也是他的性情造成的。但他畢竟是我的兒子,因此是我私人的痛苦。」
最後牛虻上場,曆數他自童年起所遇的一切恥辱,創傷,他承認了他的革命是一種喬裝打扮,他所做的一切都源於私人的痛苦,都是為了復仇。革命只是一個外殼,內里燃燒的是他的個人愛恨情仇。
作者劉小楓是在玉米地里守夜時,聆聽這幾個人物的自述的。當他在清晨一夢醒來,好像做了一個牛虻革命神話的大夢,他說「牛虻的父親、情人和默默愛她的情人都令我感動,只有牛虻不再讓我激動,我覺得他有點可怕。要是瓊瑪早點從自己愚情般的痴愛中醒過來去抱住瑪梯尼,該有多好......」
在《沉重的肉身》這本書的引言里,作者講了敘事與倫理的關係。他寫到「什麼是倫理?所謂倫理其實是以某種價值觀念為經脈的生命感覺,反過來說,一種生命感覺就是一種倫理;有多少種生命感覺,就有多少種倫理。倫理學是關於生命感覺的知識,考究各種生命感覺的真實意義。敘事倫理學,是通過個人經歷的敘事提出關於生命感覺的問題。敘事倫理學從個體的獨特命運的例外情形去探問生活感覺的意義,緊緊摟抱著個人命運,關注個人生活的深淵。理性倫理學的質料是思辨的理則,敘事倫理學的質料是一個的生活際遇。理性倫理學要想搞清楚,普遍而且一般地講,人的生活和生命感覺應該怎樣,敘事倫理學想搞清楚一個的生命感覺曾經怎樣和可能怎樣。現代敘事倫理有兩種: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和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在人民倫理的大敘事中,歷史的沉重腳步夾帶個人生命,敘事呢喃看來圍繞個人命運,實際民族、國家、歷史目的變得比個人命運更重要。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是個體生命的嘆息或想像,是一個人活過的生命痕迹或經歷的人生變故。人民倫理的大敘事是教化是動員,是規範個人的生命感覺,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的教化是抱慰,是伸展個人的生命感覺 。」
從這個引言中,我們就不難理解,作者讓《牛虻》書中的人物一一做自己對生命的認識的陳述,這是個人獨有的生命際遇,和相應的生命感覺,與革命事件無關的一種個人情懷曲折。
我同意瑪梯尼關於個人性情不同,對於人生種種事件反應不同的說法。就是同樣的生命破碎,情愛受傷,發生在不同人身上也有不同的後果。相同的是挫折,痛苦,災難,偶然,不同的卻是人生,這不同就是由人的不同性情造成的。
人無法消除生命中永無止息的悲傷和歡樂,可是人卻可以通過調整自己的心性來好好地對待它們,在這個好好對待的過程中,人的品質得到自主的修正,通過人自己來緩解,矯正外力對於人的傷害程度。
從前有一句話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時候,成為婆婆的人是因為自己體會過媳婦的苦而格外善待媳婦呢,還是把自己從前忍受的所有痛苦都變本加厲地清算到媳婦頭上呢?譬如曾經窮過的,富了之後是踩踏窮人還是幫扶窮人呢?譬如牛虻所遇的種種屈辱,疼痛,他是報復到別人身上,還是因為自己深深體嘗到生之苦楚而放棄報復,因自己痛過不忍別人再痛,因自己餓過不忍別人再餓,因自己冷過不忍別人再冷呢?
人生中的苦難與人的生命質量並不是絕對的因果關係,並不是說一個遭遇了屈辱,不公平,破碎的人就一定會擁有破碎、扭曲的人生,這中間不是對應的鐵律,打破這鐵律的是人性情的不同,也就是生命質地的不同,而生命質地除了先天的因素起著作用,也可以通過後天自覺的努力得到改變。當我們說,這個人真了不起,如此多的殘酷事件一一發生在他的身上,而他居然保持了不被這些事件打敗、侵蝕,依舊煥發生命的光采,與另一些人相比,這個人的生命質地是不是更柔韌,更優秀呢,就如同同樣的風雨作用在不同的花木上,會出現倒伏和倔強的直立,那是花木的特性決定的,花木們沒有改變生命質地的能力,而人有,這是人的高貴之處。
作為人,怎麼能放棄這份高貴呢?
人,真的是秉性難移嗎?牛虻就註定一生做冷酷,刻毒的牛虻嗎?就不能看到瑪梯尼那樣做人很好,像他一樣去體恤他人,小心地愛別人嗎?一個人如果想給自己的自私,殘忍,冷酷找借口,總是會有的,一個人可以為出身,為生下為就背負的恥辱,為童年的一段陰冷經歷去耿耿於懷從而報復生命,可是,他毀掉的不止是別人的人生,也有自己的。如果想為自己不好好生活找借口,那多的是,因為人人都有痛苦,富人有,窮人有,看上去甜蜜得像蘋果的人有,說起來像米蟲的人有,大大小小的痛苦微粒充斥人生,如果一定要把它們擁抱進血肉里,主動地讓它們成為自己的癌細胞,從而主動選擇了病態的生命,這是一種對生命的偷懶,不負責任。牛虻說,不要說我病態,誰不病態?
是的,人人血肉里都有細小的痛苦滲入,但有人不會主動讓它們生成癌細胞。瓊瑪說,有人為情感某個尖銳的點犧牲了一生的幸福。牛虻咬定生命中的破碎不放鬆培植成陰冷,瓊瑪任這個尖銳的點影響了她整個身心的明麗。
當清晨來臨,劉小楓結束了對書中人物的傾聽,我又開始設想,他們後來,有沒有過對自己人生的另一種設想?
我想,這就是敘事倫理落實到一本文學作品,甚至落實到一個坊間故事,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日記,一次長談。。。落實到這一切上的意義之一。
當我們從這生命的回顧和設想中,從這生命的提問和回答中,從這生命的迷茫和清醒中,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生命本來的樣子,那就是落了繁紅又落了葉黃的寒枝凜冽,又或是忽略了枝幹的溫柔花樹雲霞一樣氤氳開來,滿紙溫潤,滿紙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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