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私事也是政治(南方周末 2010-3-18)

作者: 長平 2010-03-18 08:35:16 來源:南方周末

恩斯勒更喜歡這個運動的另外一個名字：「V即投票 （V Is for Vote）」——可以理解為「陰道也是政治」

大約半年前，我跟一位演出公司的朋友吃飯時，強烈推薦給她一部話劇，希望她能拉到廣州來演出。早在2003年，艾曉明教授就帶領中山大學一幫女生，讓這部戲出現在廣州的舞台上。但是，未能如願以償。到了去年，它又出現在北京的舞台上，號稱是中國大陸首度授權公演，名字卻被改為《V獨白》。最近我看到報道說，它即將在深圳演出，而且恢復了原名——《陰道獨白》。

我不知道北京為何改成了「V獨白」，但是看到深圳仍有人建議說，這是一部有價值的戲，就是名字不大好，讓人覺得低俗，建議改得文雅一點。對於這些人來說，「V獨白」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中英混雜，欲說還休，有點小資，有點曖昧，簡直就是中國當下話劇舞台的標準風格。

從這個戲的內容和意義來說，「V」也的確具有豐富的含義。在英文中，它不僅是「陰道（vagina）」一詞的首字母，還是「情人節（Valentine"s Day）」、「暴力（violence）」、「勝利（victory）」、「投票（vote）」等幾個單詞的首字母。那麼，這幾個「V」有什麼聯繫呢？

這是一部女權主義戲劇，由美國劇作家、詩人和行動主義者伊娃·恩斯勒創作並親自演出。為此，恩斯勒採訪了數百位婦女，她們來自不同的年齡、膚色、職業、階層和國家。它是一首寫給陰道的讚美詩，用溫暖而抒情的語言，喚起女性對身體和自我的認同。比如，一位美國婦女吟誦道，「我的陰道充滿著遠古的氣息，它比大峽谷更加優雅。我的陰道無邪而清新，它比貴族的花園更加美麗」。同時，它又是一紙由陰道吶喊出來的控訴書，對強姦等針對婦女的暴力行為作出了強烈的抗議。比如，一位波西尼亞婦女哭訴道，「我的陰道，一個生機勃勃四面環水的小山村」，慘遭輪姦之後，「變成一條浮滿死魚臭肉的河流，那裡充溢著膿血，滿含著毒素」。

該劇1996年上演，1997年獲得奧比獎。從1999年開始，每年的情人節前後，都會有該劇的義演，募捐得來的錢用以資助世界各地婦女的反暴力行動，被稱為「戰勝暴力（Victory over Violence）」運動。恩斯勒更喜歡這個運動的另外一個名字：「V即投票（V Is for Vote）」——可以理解為「陰道也是政治」。私事也是政治，這是女權主義的重要概念。恩斯勒曾經對此解釋說，她這一運動的目的，就是要影響現有的政治體系，讓政治人物把針對婦女的暴力作為一個中心議題——用中國人熟悉的話說，就是要把它提到政治的高度來認識——才能最終結束它。

為什麼「V」有這麼多含義，我卻要反對更名呢？導演王翀說，更名「對作者多少有所傷害」。我認為不僅是不尊重作者的問題，而是這部戲的主題就包含著對女性身體的祛魅。神秘化、曖昧化正是導致尷尬和焦慮的原因。「陰道」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字眼，就應該大大方方地、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我在美國加州看過一場《陰道獨白》，儘管很多句子都沒聽明白，但是一點也不妨礙它對我的震撼，原因之一就是它對這些詞語的顛覆性使用。我們認為有些詞說不出口，不過是因為我們心裡有鬼。劇中還專門安排了一節「尋找失去的Cunt」，演員帶領觀眾反覆高喊「Cunt」，來為陰道去污名化。「Cunt」是什麼呢？就是中文的「屄」字。有媒體報道說該劇中文版把「陰道（vagina）」轉譯為「屄」，有點嘩眾取寵，這是不了解劇情的猜想。原劇中要洗清的，就是這個被用成了髒字的「屄」。它把骯髒、低賤、厭惡、鄙視等意思和女性身體聯繫起來，就是對女人的歧視。

很多西方的東西來到中國之後，經過奇怪的演變，最終成了它原本要反對的東西。我不知道該劇在深圳舞台如何，但是去年在北京演出時，有一個朋友告訴我說，她在現場最強烈的感受是性的曖昧。如果這是編導的追求，那就等於是對原著的背叛。劇中對性的描述，是為了讓人們打破傳統的視角，站在陰道的立場來看陰道。更多的獨白，則是對暴力的控訴和對歧視的抗爭。因此，它也不是一部讓女性關愛身體的科教劇。有女性朋友說，該劇只適宜於小範圍內，和姐妹們一起觀賞，也是對作者的誤解。

同時，演出方應該充分意識到《陰道獨白》的公益性質。對於恩斯勒來說，該劇的創作、演出、募捐和支持反暴力行動，是一個藝術的整體。假如把它肢解開來，變成純粹的商業演出，那就有利用女性的身體禁忌賺錢的嫌疑。這也是女權主義堅決反對的做法。

（作者為媒體人）

http://www.infzm.com/content/427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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