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自由主義當前最直接的挑戰是ISIS

作者=李強

本文系作者12月19日在經濟觀察報社所作的主題演講整理而成

我專業是做理論的，研究政治、哲學，政府自由主義是我自己研究的非常重要的方向。《自由主義》這本書是1998年出的第一版，08年出的第二版，今年又做了一些修訂，增加了一點內容，在東方出了第三版。自由主義，我想講中國近代、當代思潮，自由主義恐怕是繞不開的，一直比較邊緣化，但還是非常重要的。中國近代自由主義在兩段時間有過影響，一段就是晚清時期，晚清到民國，如果從寬泛的意義上來講，像嚴復、梁啟超他們這些人的觀點，許多人研究晚清思想，應該說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由主義。民國時期就更多了，自由派成為一個思潮，像胡適之，有一些實際從政的，包括最後留下來，在1949年沒有出去，在國內50年代打成右派的，好比說張伯駒、羅隆基、儲安平，這是一個時期，還有就是晚清和民國。

再一個就是改革開放之後，隨著思想的解放，隨著人們對改革開放之前，特別是文革的反思，一大批西方的著作引入中國，其中有相當一塊是自由主義，我一會兒會談到主要的內涵，大家可以判斷，應該說在中國最近30年來，在中國經濟改革、政府職能轉化方面的改革和許多方面的改革，應該說它還是有一些貢獻的。什麼是自由主義？尼采曾經有一個說法，「凡是歷史的存在，你是很難給它下定義的」。我寫《自由主義》第一部分就寫自由主義的歷史，通過歷史來展示自由主義的發展和在發展過程中它形成一些理論內涵。因為嚴格來講，在歷史上沒有兩個著名的歷史自由主義思想家是秉持完全一樣的觀點，如果完全一樣，第二個就不是思想家了。

我講歷史，一個是古代是自由主義的思想淵源，我這裡介紹了古希臘，特別提到一點，西方整個政治結構從一開始的時候，我們中國還是有很大區別，就是希臘法制，用法律的方式來治國、治城邦，一直還是非常典型的特徵，比如我們讀希臘歷史，所謂立法者，應該是希臘裡面最重要的，希臘和羅馬，好比希臘雅典立法者梭倫和斯巴達立法者古格士，是法律的統治，而不是道德和聖人的統治，這一點對西方的文化，特別到後來對自由主義是有影響的淵源。另一點，我講到希臘，特別在雅典比較早地出現過一個民主的制度，這個對後來的自由主義興起也是一個基礎。我研究過嚴復，嚴復在一開始傳播西學的時候，傳播很多政治、經濟、法律的道理，到最後他就覺得非常失望的一點，和中國人講政治、講道理非常困難，因為他不和你講理，他就說我覺得是這樣，我覺得這是對的，我覺得這個不對，從來沒有推理。所以嚴復到最後覺得有必要引進一個邏輯學，所以他翻譯了穆勒的《邏輯學》，西方人思維非常獨特，它是建立在一個非常嚴密的理性的邏輯的基礎之上，這個到後來構成西方主義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政治是理性的言說，政治這個東西不是要動拳頭的，是要講道理的。羅馬順著希臘往下走，我在這個書裡面強調羅馬的法制和憲政，特別是羅馬有個叫混合政體，研究當代民主理論很重要，君主、貴族和民眾三個層面的結合。

到了羅馬帝國建起之後，或者在帝國期間，整個中世紀，我們中國文化對歐洲中世紀的理解有很大偏差，有非常大的偏差。我們整個民族的基本思維我們是受啟蒙運動影響很大，啟蒙運動對中世紀持一個強烈的否定態度，因為啟蒙運動完了以後，馬克思主義誕生，蘇聯理論傳到中國來。啟蒙運動之後，歐洲和西方中世紀一系列研究，在我們整個話語中是非常非常弱的，基本沒有。中世紀對近代歐洲的騰飛是至關重要的，中世紀不應該被看作是一個所謂的黑暗的世紀，應該看作為近代歐洲的崛起和騰飛做了必要的準備。就我們自由主義這來講，我在書里提到中世紀的幾點，第一點是基督教在中世紀逐步傳播占統治地位，這個很重要，對於歐洲文明，第二點是基督教關注的是個人的解脫，和原來的猶太教、羅馬的宗教、伊斯蘭教不一樣，關注個人的得救，所以很多人批評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時候，他連基督教一起批，因為基督教這個重點，這一點到了後來新教改革的時候，自由主義有個說法，自由主義是沒有上帝的新教。第三點，由於基督教有一個獨特的建制，有一個教會的建制，就導致歐洲中世紀政權和教權二元統治結構，這一點是很重要的，特別是中國比較起來，這個非常典型。

中國在春秋戰國時期，君主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到了秦始皇統一之後，被稱作"皇帝"，"帝"這個字是有講究的，從《說文解字》來講，「帝"和言字旁的「諦」是同源的，到了帝，它既是一個權力的最高端，又是一個真理的最高端，真理和權力居於一身，為什麼後人把基督教God翻譯成上帝，這個翻得很準確，它是這樣一種情況。有些人研究中國的傳統，皇帝就是王權、君主，這完完全全不對，歐洲君主哪有那麼大權力？歐洲中世紀是政權和教權，政權、王權是掌握政治權力的，但是宗教是掌握精神權力的，精神裡邊當一個國王，包括英國國王改革，絕對主義亨利七世、八世改革了教會，變成了國教，也沒有做到這一點，所以關於中世紀恐怕以後要理解基督教的問題。

另一塊要理解分界制度，歐洲分界制度和中國我們翻譯理解的分界制度是不一樣的。它是領主、分層和下面幾個等級裡面，用韋伯的話來講，各個等級之間用契約、法律固定權力和義務的關係。這樣一種封建制度的權力和義務關係已經包含現在憲政的萌芽。即使有這麼多淵源，真正自由主義開始形成，作為一個政治理論能夠具有很大的影響，那應該說是近代早期、中世紀晚期，有兩個重大的事件刺激了自由主義系統的發展理論。一個就是新教改革以後，導致基督教的分裂，分裂之後不停基督教之間戰爭，因此這個刺激到最後所謂的宗教寬容的理念，宗教寬容很快就發展為思想自由，不進行宗教迫害了，包括1648年的胡格諾戰爭，這是一個重要的傳統。

另一個源流就是從歐洲的中世紀晚期到近代早期，逐步開始構建民族國家，民族國家到最後實際上來講，民族國家最完備的形式一定是包含著國家公民享有一定的權利，這就出現了像英國的40年代的內戰，1688的光榮革命，美國的獨立戰爭，法國的革命，經過這樣一系列革命之後，歐洲政治方面實現了從傳統政治制度向一種自由的憲政的，一定程度上民主的政治結構的轉變。轉變了之後，經濟方面又有一系列需求和發展，特別是讀英國歷史，1688年光榮革命之後，英國由於解決了政治和法律問題，刺激了經濟飛速發展，發明和創造，整個我們講，工業革命。

大致來講，這是講歷史故事，但是從理論的角度來講，從英國內戰時期一些著名的思想家，像霍布斯、洛克，到稍微後來一些，法國啟蒙運動時期，像門德斯鳩，盧梭雖然有爭議，但也有貢獻，盧梭、貢斯當，再就是和他們前後蘇格蘭啟蒙運動時期，像休謨、弗格森，他們逐步為了能夠實現歐洲政治、經濟的世界，提出一系列理論，這個理論就構成了所謂的「自由主義」。大概自由主義理論最輝煌的創造時期應該是從1640年代，英國內戰時期霍布斯開始，到19世紀中葉，英國1830年代到70年代進行改革時期的思想家，到穆勒為止，16到18世紀，接近200年期間，逐步形成一個理論。

到這個時候，我一般來講，我在書里講完這個故事之後，大概就可以停下來，我就可以概括一下自由主義的理論還有哪些方面，我大概把自由主義理論概括成五個方面主要的內涵。一個方面自由主義從哲學的角度來講，它是一個在個體和群體關係之間，它強調了個人的價值，個人的權利、個人的自由、個人的價值、個人的宗引，所有政治理論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處理個體和群體的關係問題，群體可以是民族，可以是國家，可以是宗教團體，這兩個誰是本源，誰是派生，誰是目的，誰是手段，誰為誰富？

我想沒有哪一個主義是不顧另一方的，這是沒有問題的，沒有哪一個主義完全否定個人價值，但是也有很極端，或者完全否定群體的價值。自由主義在個體和群體關係裡邊，它強調個人是本源的，最著名的像《社會契約論》裡面，本來都沒有國家，我們每個人生下來是自由的，都有天然的權利，因為這樣社會會很不安全，所以為了保障我們的安全，所以我們大家在一起通過社會契約，就介紹一個國家、構建一個國家，國家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個人的利益，這是最基本的一點。個人主義的第一條。

我經常講，我們年輕時候，文革念《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有一段語錄講得非常好，他說我們的目的是要造成一個既有集中、又有民主，既有集體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這樣一種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實際上來講，所有的政治理論，從我理解來講，只能佔一頭，兩頭都占的，要麼強調個人服從集體、集體利益高於個人利益，要麼強調個人有一些基本的權利，集體不能夠剝奪。自由主義第一條就是個人主義。第二條基於個人主義這一塊，當然個人主義可以展開，我在書裡面概括各種的個人主義、認識論的個人主義、倫理個人主義、政治個人主義、經濟個人主義、方法論的個人主義這一大套，大家可以展開，這是第一條自由主義基本的理論。

第二，基於這一點，它的政治方面來講他有一些基本主張，尤其保障個人自由和權利。再就是限制政府的權利，如果劃一條線，有一個圓，嚴復翻譯穆勒論，叫《群己權界論》，翻譯非常好。就是國家的權利和個人的權利中間要劃一條線，在政治方面第一是劃線，不管政府多大，你是有限的，不是無限的，不是想做什麼做什麼，第一條劃線。第二條划了線以後還不夠，要使國家的權利基於人民的同意之上，從洛克最早提出同意，到最後發展所謂的民主理論這麼一大套。這還不夠，自由主義要限制國家的權利，第一是限制你劃線。第二，必須人民同意。第三，要有一套固定的法律憲政，把你固定下來。這是政治的自由主義。

第三方面的自由主義是經濟方面的理念，總的來講，一個就是私有財產權、個人產權，再就是市場經濟，主要就是這麼兩條。

第四個方面就是社會方面，社會方面最早的社會就是人人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來歐洲中世紀封建制，人和人是不平等的，特別在法國最典型，為什麼托羅寫舊制度與大革命，因為法國貴族和平民不僅適用不同的法律，而且要在不同的法庭裡邊進行審判。這個英國就不一樣，英國有些特權，同樣一個法庭，同樣一個法律，法國的革命就這麼激烈，社會要求人人平等，權利的平等，包括廢除封建等級制，像印度廢除種限制各種各樣的。第四個方面就是社會的方面。

《自由主義》

李強/著

東方出版社

2015年6月

第五個方面就是自由主義形成一套國際秩序的道理來，國際秩序總的來講和現實主義不一樣，它不是一個權利作為核心，它試圖構建一整套國際秩序，從一戰之後的國聯，二戰之後的聯合國，WTO，整個來講，凡是在國際上企圖通過各種各樣的秩序來使大家有一定的的行為準則，當然構建秩序構建者肯定要佔一些便宜，但總的來講是通過秩序，而不是通過武力。所以我大概想到19世紀末，自由主義就比較成熟，因為根據有一個叫波蘭尼，寫了《大轉型》，自由主義在西方最興盛時期是1815年拿破崙被打敗之後，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之間這一百年，我大概概括他們五個方面的主要特徵。

一個主義當它在西方佔據主導地位之後，它馬上就會受到挑戰，重要的挑戰就是在這一百年自由主義最興盛時期，特別在西方，在歐洲，出現了很多新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要改革開放，最後導致貧富分化，這是很自然的，這是正常的，如果允許自由經濟的話，即使你起點完全平等，一定會導致貧富的差距，這是任何社會都沒有辦法避免的。除非你不斷進行再分配，這從邏輯上來講大家都知道。

再就是歐洲當時的早期資本主義經濟，政府調節方面手段不夠，所以不斷出現所謂經濟的危機，當時按照馬克思分析，經濟危機中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資本主義就會必然滅亡。但在我們認為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時候，自由主義也在努力去修正自身，所以到19世紀末的時候，自由主義就開始出現修正的努力。這個修正努力，當時叫新自由主義，當時主要在19世紀末，這個從英國開始，到後來影響了著名的經濟學家凱恩斯，影響了二戰時間羅斯福的新政，這樣一塊主義到最後就形成了自由主義的左翼。自由主義的左翼和自由主義的右翼，在自由主義的哲學理念個人主義方面沒有差別，在自由主義的政治理念個人自由有些政府憲政民主方面沒有差別，但是在自由主義經濟和社會這兩個方面，左翼開始強調國家應該在調節經濟和推進社會公平方面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從而為西方福利國家奠定基礎。西方福利國家推動從意識形態來講有兩類，一類就是社會民主主義，是從社會主義裡面分出來的，像德國的社會民主黨，伯恩斯坦、考斯基，是從這個角度出來，他背叛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馬克思主義認為只有推翻資本主義，實行公有制，才能解放無產階級。他們在舊的制度下，通過再分配。再就從自由主義裡邊又分出來一批人，他們也主張社會主義。

但是新自由主義、左翼自由主義、社會民主主義有很大差別，好比說社會民主主義可能對公有制企業持正面的態度，但是左翼社會主義一般來講，不會在所有制方面有什麼大的努力，就是通過再分配，來實現社會公正，通過國家干預來解決這個問題。然後在這個時候，左翼社會主義在19世紀末開始出現，到兩次大戰期間，自由主義開始受到巨大的挑戰，一方面來講，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出了蘇聯模式和社會主義，再一個方面，西方，特別是美國、歐洲出現了很大經濟危機，資本主義。為了應對這些又跑出來第三條道路，就是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義，法西斯有很多經濟方面的創造，這個詞變壞了，很多人以為法西斯主義胡說八道，其實不是的，法西斯主義是介乎資本主義、自由主義和蘇聯列寧共產主義之間的第三條道路，所以有一段自由主義總的來講是比較弱的，就留下了像美國羅斯福他是接受那個，我們認為是接近左翼自由主義。二戰以後，自由主義又開始復興，特別是由於羅斯福左翼自由主義的政策，導致許多社會經濟的弊端，所以經濟方面的滯脹各方面的東西，所以從六七十年代開始起，從經濟學界開始，波及到其他方面，又興起另一類新自由主義，就是NEO，新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從經濟學理論來講，主要是經濟學家，從哈耶克、布凱萊、弗里德曼、科斯，一大批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這些人，這些人系統地解構了批判了原來傳統的福利自由主義的基本道理，重新開始恢復古典，就是亞當·斯密經濟自由主義論，要求國家減少干預，讓市場發揮更重要的作用，要求逐步解構原來的工會對整個勞動力市場的干預，這樣就形成所謂的像我們講的華盛頓共識，就整個這一套。

目前來講，從西方整個自由主義來講，如果我們要概括的話，應該是這樣看問題，自由主義從近代興起之後，到今天幾百年，它已經形成了西方文明的基本基礎。有一個很優秀的學者叫沃特金斯，寫了一本《西方政治傳統》，那裡面專門講自由主義是西方近代文明的世俗形式，它是西方今天偏右的保守主義者，像美國的共和黨，像德國的基督教社民黨，和偏左的社會民主黨人，和中間的自由派，它基本共享自由主義基本的哲學的基礎、政治的理念這一套，但是不同的派別在對自由主義經濟主張和社會政策方面有比較大的差異，這樣就形成左派的自由主義和右派的自由主義爭議，也形成了自由民主黨人和自由主義的一些不同。

我最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自由主義在今天，上一次說出來以後他們有一個訪問，說自由主義是不是要衰弱了。我想了半天，我自己感覺自由主義和西方其實是同呼吸共命運的。斯賓格勒講了一個問題，自由主義是西方文明近代文明的世俗形式，如果自由主義衰弱，就意味著西方文明的衰弱，我認為這個判斷還是準確的。我自己感覺自由主義受到巨大的挑戰，大概就是自由主義宗教寬容和多元文化主義。自由主義興起宗教改革，它強調寬容不同的宗教，今天蹦出來一個伊斯蘭國，伊斯蘭國是以不寬容的消滅所有和它不同的，摧毀和它不同的文化的意識形態和宗教為目標的，自由主義要不要寬容這個東西。所以在歐洲過去我遇到很大的問題，除了這個之外，我真看不出來其他方面有巨大挑戰，什麼08年的金融危機，在歷史的長河中到最後也是非常小小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