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K南北洋：圍繞改革開放的方法之辯

張之洞進京，本來對其寄予厚望的太后和滿朝臣工忽然發現，除了「八表經營」之外，這位帝國政壇上的「吉祥物」，在改革開放的方法與節奏問題上，裝了滿肚子的不合時宜。一、1907年，張之洞70歲。辜鴻銘自然是要給香帥祝壽的，盛宣懷當然也不例外。然而最大的壽禮，則是8月10日的一道敕書。8月10日，北京方面電詔張之洞，「著迅速進京陛見，有面詢事件」。言簡意賅的幾句話，讓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喜上眉梢。好啊，袁世凱的那個「娃娃家」，終於還是擺弄不下去了。二、1901年，時值老佛爺迴鑾的光景，為大清帝國操勞數十載的李鴻章溘然長逝。在其那道著名的遺折中，他費盡最後的力氣，向老佛爺推薦了袁世凱，稱其才具足以接任李總理留下的職務。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大清帝國的改革開放，隨著袁總督的到來，正式步入了快車道。起初，張之洞是並不討厭袁世凱的。改革嘛，大家都是為了帝國的利益，因此目的都是一樣的;何況香帥在兩廣，慰亭在直隸，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沒必要明爭暗鬥，搞的沸反盈天。更重要的在於，大家都是老佛爺的人，「戊戌」那鍋湯里，大家都是換過馬勺的。一個戰壕里的弟兄，沒有必要搞的劍拔弩張。雖然南北洋……呀，65歲的張之洞差點忘了，自己是南洋大臣，而袁世凱，現在已經是北洋大臣了。並且原來的那個小站新軍，現在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氣勢如虹的北洋六鎮。這還不是最糾結的。袁世凱辦鐵路，找來了詹天佑當總工程師，整條京張鐵路國產自主研發;張之洞跟進，可是粵漢鐵路沒有詹天佑，只有美國人既要搞融資租賃又要路權。袁世凱請旨辦女學，很快天津、北京的女校就遍地開花，開明的士紳甚至平民，都把自家的女孩子送去讀了書;張之洞奉旨辦女學，結果廣西有些地方的女子公學居然很快便做起了紅燈區的營生，時經報館披露，弄得香帥一張老臉頓時就現出了許多怪物相。袁世凱練新軍，擴充軍備，武器全從美、英、德等國進口，人家出口國還附贈三包服務，每把槍都有對應的保修卡;張之洞跟進，漢陽兵工廠平地而起，可是造出來的「克虜伯」打不出炮彈，仿製出來的德制1888委員會步槍(Gewehr88)——就是聞名遐邇的「漢陽造」(八八式)——要麼就是膛線很快就被磨平，要麼就是抽殼卡死或者乾脆走火炸膛，至於炮彈，更是往往在出膛之前，自己就先炸開了花。因此，當張之洞將自己的科技成果放在老佛爺的面前，想與袁世凱一較高下的時候，老佛爺往往會因香帥造出來的東西過於憨態可掬而樂不可支。在老佛爺的歡笑聲中，張南皮的臉皮算是徹底給撕了。這些都不是最糾結的，在大規模軍事演習這件事上，張之洞那桿時常作為批判的武器的筆杆子，始終沒能勝過袁世凱那用來進行武器的批判的槍杆子。1905年，河間秋操，參演人數達到兩萬。王英楷的第三鎮負責進攻，段祺瑞的第二鎮負責防守，場面宏大、波瀾壯闊。這讓現場觀演的老佛爺真切的感受到了「皇權永固」的可靠性，她為國家能有一支這樣的部隊而感到由衷的欣慰。可秋操結束了，太后似乎想起了什麼，因此明發上諭，問了張之洞幾個問題：河間秋操結束了，南洋的秋操呢?南洋的兵，較之於北洋，練得如何?丟人了，這下丟人丟大發了。滿腔怒火的香帥憤然上書，主動請纓，提議明年再搞一次秋操，以雪前恥1906年，彰德秋操，南北洋匯演，南洋新軍慘敗。人可以丟臉，但絕不能丟到這個地步。再不找回點面子，「香帥」就真的成了北京街頭所說的「豆腐蟋蟀」了。三、恰好彰德秋操進行的過程中，晚清帝國的另一項重大改革也在如火如荼的迅速鋪陳，即想法最為大膽、做法最為果決然而效果最為離譜的「新官制」改革。對於丟人這種事情，張之洞的承受能力還是極好的，畢竟《勸學篇》的功力在那兒;況其臉皮之厚，也足以應付由一次次的洋務和秋操，所帶給這位「八表經營」的老學究的諸種尷尬。然其就算臉皮再厚，有一件事情他還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即：奕劻-袁世凱-載振以及「北洋系」成為帝國新官制改革的唯一受益者。1906年10月，慶袁聯袂指導的官制改革方案橫空出世，不過，這幾張名單和表格，並未在新鮮出爐伊始，贏得任何的喝彩與掌聲，倒是轉瞬之間，罵娘的聲音便響徹雲霄，因為大家都看到了那些刺眼的文字。撤銷軍機處，讓鐵良、榮慶等一干軍機大臣回家抱孩子;新內閣中不得兼職，即鐵良任內閣副總理，就必須同時放棄財政權和兵權;撤銷御史台，以議院替其職能，自然是惹怒了瞿鴻檵、趙啟霖及王文韶這一批冬烘先生(當然，也包含此時的王益孫)，堵住了他們的嘴，擦乾了吐沫星子的他們該怎麼活?面對這樣的機構改革方案，滿朝文武都憤怒了。當然若是他們不想失去手中的權力，最方便的辦法就是挪步慶王府，遞上一疊銀票，以此而重新把失去的權力花錢買回來，當時有一班侍御史也的確這麼想過。不過對於這種事情，將被「削權」的鐵良粗略估算了一下，就自己那點家當，捆在一起再翻一倍，估計都不夠慶王府一周食宿的開銷;鐵大將軍已然如此，那麼買官這種事情，哪還輪的上那個窮的連自家用的桌子都要自己製作的瞿鴻檵?哦，那幫子侍御史最後倒是湊足了3萬兩的銀票倒是進了慶王府，結果裡面傳出話來，意思是你們一共來了12個人，但這些錢只夠買兩個「議席」，如果要的話就把銀子留下，如果嫌貴，那就請諸位把銀票拿回去。至此，機構改革方案就已經足夠勁暴，然而「新官制」的人事變更方案還有更抓眼球的內容。沒有了軍機處，內閣向皇帝(實際上是太后)負責，而內閣總理是貪得無厭的奕劻，副總理則是「仗義疏財」的袁世凱;帝國政府開放東三省並設立行省，人事安排上，東三省總督(原盛京將軍)徐世昌、奉天巡撫唐紹儀、吉林巡撫朱家寶、黑龍江巡撫段芝貴，其中，除了朱家寶「派系」不明確外(其實他也算是半個袁氏幕僚)，其他三人都是袁慰亭的嫡系。對於這種直接亮瞎眼的人事安排，被驚得瞠目結舌的滿朝臣工在經過了片刻的沉默之後，毫不猶豫的爆發出了低沉然而既不失節奏，卻難覓節操的怒吼。「丁未政潮」，即在這一股對於新官制的抵制情緒之中，圍繞著載振沒有管好自己褲子拉鏈的問題，在慶袁與瞿鴻檵、岑春煊兩大陣營之間，正式揭開戰幕。一時間吐沫星子橫飛，而袁世凱和奕劻，因之載振這個扔不掉的「豬一樣的隊友」而傷透腦筋;因為瞿鴻檵、岑春煊尤其是趙啟霖，著實是「神一樣的對手」，在幹掉慶袁「集團」的問題上，他們彪悍的實在是過了頭。老佛爺憤怒了，她那長指甲每天划了道道兒的摺子沒人管了，奕劻簽發的軍機處文件沒人當回事了。帝國的官員們都在靜觀其變，看到最後是瞿鴻檵下課，還是慶袁集團被老佛爺註銷營業執照。最終結果很快出爐，由於太后實在無法忍受近乎癱瘓的政局，遂責令瞿鴻檵、岑春煊及趙啟霖還有那個當初首彈載振的王益孫立即開缺回籍，對於「污衊載振」這個事情也不再追究;另外，慶袁集團也被勒令資產重組，新官制的奏摺全部扔進廢紙簍，慶王你還是首席軍機，至於袁世凱——領軍機大臣，但還是得回到天津去，當你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一碗水端平，就算是有本事了。四、可是對於老佛爺而言，慶袁雖然保住了權力，然而已是怨聲載道;新政這個事情袁世凱為之殫精竭慮了好些年，期間可謂宵衣旰食，太后不是不知道，而今新法盡廢，她自然欠了慰亭一個天大的人情;加之在這種局勢下，如果再堅持以袁宮保入主中樞，那麼滿朝臣工的怒火，會不會於奏議之間再次使得朝局變得更加混亂……想到這裡，老太后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今後怎麼辦?哦，還有張之洞啊，他可是和李鴻章一個時代的人物，也會辦洋務，雖然搞的實在不怎麼樣，但他畢竟懂嘛。加之張之洞擅長「八表經營」，合稀泥的「神功」更是修鍊的出神入化。從穩定大局的角度來說，讓張南皮進京，也許真的是個好辦法。在70歲的張之洞的心裡，他總歸是看不起慶袁集團的。被辜鴻銘灌輸了太多國際觀念的張南皮，在很大程度上認為慶袁搞的那一套過於保守，過程上也顯得過於臃腫。他張之洞學貫中西、滿腹經綸，決心將帝國的新政重新來過，但是……1907年9月9日，沿途因為各種所謂的疾病、沉珂以及諸如馬桶壞了、火車沒油了等原因在專列上折騰了一個多月才到北京的張南皮蒙慈禧召見，入對過程中，他一口一個「只須速行立憲，此等風潮自然平息」，弄得老佛爺雲里霧裡，既高興又謹慎;同時，到了北京之後的張之洞依然如在兩廣那般我行我素。他找了一批「槍手」，到處散播自己「先開國會，後布憲法」的主張，當老太后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她心中的那架「可保皇權永固」的天平，便再一次自然的傾向了慶袁一邊。張之洞老了，她只能是這個帝國的改革吉祥物而已。先開國會?老太后10個月前才剛剛處理了瞿鴻檵黨人，處理的方法是特赦，且並未追究有關人員的行政責任;若干年前，老太后明發諭旨，特赦了除康梁本人之外的其他所有維新黨人。先開國會，就意味著要競選議員，那麼根據大清帝國的憲法籌備準則，則那些被特赦的公民們便都有了被選以及當上議員的可能。一旦這幾股勢力在國會中掌握了哪怕是少數席位，對於老太后而言，後果肯定不是她願意去想像的。五、「還是袁世凱最懂老佛爺的心思。」李蓮英對袁世凱的這個評價並不過分。在袁世凱，以及他的政治導師李鴻章、榮祿的心裡，改革開放是極其重要的一方面，但「保皇權永固」則是比之前者更加重要的因素。沒有了後者的保障，則改革的連貫性便無法想像。自戊戌年起，李浙甫、榮仲華而至袁慰亭甚至奕劻一脈相承，對於「戊戌」兩個字嚴防死守，而對一切想借改革謀取私利的人和要素都是堅決打擊，這才有了辛丑以降的帝國新政。至於倉促的搞國會、開議院，在其他改革措施沒有落實到位之前，這種做法無異於斷送改革的前程。張之洞進京，本來對其寄予厚望的太后和滿朝臣工忽然發現，除了「八表經營」之外，這位帝國政壇上的「吉祥物」，在改革開放的方法與節奏問題上，裝了滿肚子的不合時宜。他只能被供起來，否則，若如先前所設想的那樣，把他放到奕劻的位置上，其結果和教訓，可能會比戊戌更慘。幾天之後，太后的意思下來了，張之洞「著督管學部事務」，次年兼充督辦鐵路大臣，主管粵漢鐵路事宜。至於帝國的政治改革，南皮老矣、南洋老矣，您還是歇了吧。責任編輯：耕霞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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