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 關於月亮的一個思想實驗

文:肖峰|來源:《哲學分析》2012年第三卷

前言|「月亮問題」是一個著名的哲學問題,簡單表述為:月亮在你不看它的時候是否存在?這種客觀存在的哲學討論進行了數百年。然而,新興的現象學卻有不同的回答。這篇文章略艱澀,遇到不願意讀的部分,可跳過去。能看懂的大神,請留言!

我們知道,「月亮」含義豐富,當我們在談論月亮時,至少共存著五種類型:

  1. 人文的月亮(古典詩詞的月亮意象)

  2. 科學的月亮(物理含義的月球)

  3. 技術與工程的月亮(登月或月球計劃,類似的人類改造活動)

  4. 政治與意識形態的月亮(譬如,坊間流傳:外國的月亮圓不圓?)

  5. 產業與經濟的月亮(商業開發)

號稱最晦澀難懂的現象學,作為一種艱深的認知理論,會如何「賞月」呢?

懸置一切,「月亮」的裸觀察

「懸置」是胡塞爾現象學的一個重要概念,也是一種「看」的方式,一種看待事物不受束縛的態度,在這種狀態下,認識者要儘可能地把有關某一現象的所有前認識放置在一邊,也就是排除先見、前見和預見等的影響,像事物顯現的那樣「嚴格而無偏見地研究事物」,像第一次看到它們一樣去考察,進而使事物和事件能以新穎的方式進入人們的意識之中,發現其新的意義。

胡塞爾認為,歷史上留存下來的有關世界的看法與經驗都應懸置,這樣才能找到自明的開端,還原事物本身的真相。這樣一來,人文的月亮和科學的月亮一樣,都不是在懸置狀態中應該看到的月亮,因為人文地看月亮尤其是詩意般地表達所看到的月亮,無疑需要一定的甚至是深厚的人文積澱。

懸置一切之後所看到的月亮,是不受任何知識指引和文化影響所觀察到的月亮,此時我們把月亮看成什麼,一種可能的做法是追溯我自己曾經在沒有任何先入為主的知識時看到的月亮是什麼樣的!那也是每個人第一眼看月亮時給他的原初直觀。然而,第一眼的月亮究竟如何追溯?

再一種做法就是去考察嬰兒眼中的月亮是什麼樣的。或許只有他們眼中的月亮才是懸置一切之後的月亮!但嬰兒眼中的月亮也許什麼都不是,因為他們對月亮看不出任何意義,甚至連把月亮看成一個發光的圓形也不可能。因為什麼是發光、什麼是圓形,不是也要知識的積累才能知道其含義。因此嬰兒對月亮的看有可能形不成真正的感受,因為他們什麼也不懂!至多有一點微弱的刺激感應。於是,一個東西只有我們什麼也看不懂時才是看到了那個東西本身,才是現象學地懸置一切之後的觀察成果。(鳥學者插個話:我們可以像嬰兒一樣,感受月亮的本真意義)

懸置是為了讓對象直接呈現!在我們面前形成不帶任何先見的裸觀察,且不說這樣的觀察是否能做到,即使做到了,這樣觀察的後果是什麼呢?一定是無內容、無意義、無信息的觀察。因為任何有內容的觀察一定是建立在先前的信息框架中的辨識性觀察。其實胡塞爾也承認,(現象學的任務)並不是一件似乎只須直觀、只須睜開眼睛即可辦到的平凡小事!澄清一個認識客體如何在認識中構造自身的方式則非常困難!所以,當真正以懸置的方式去觀察事物時,有可能在我們的心中形不成任何有實際內容的表象,這是懸置的悖論。

什麼都是的「超級月亮」

有些現象學大師認為,要認識月亮,必須要儘可能全面地表述月亮,例如需要將前述所有的視域都整合起來,才能形成一種完整的現象學的月亮。這是一種補全的視野,被視為現象學方法的重要特徵之一。它告訴我們,當人在看對象的某些側面的時候,我也在想像著那些隱蔽的側面,我所看到的比直接進入我眼帘的東西要多。於是,正在被觀看的東西包含在場者與缺席者的混合。

這樣的展示即是要把存在者在場與不在場的所有應有狀態都揭示出來,是存在者能夠成為存在者而自在地存在,並使之成為透徹通達的敞開的存在。這一對象如果是月亮的話,就是要去發現那個儘可能全面地展現出來的月亮。梅洛·龐蒂認為,通過我們對世界的體驗,去看到一般的綜合,因為沒有這種綜合,就不可能有世界。當然,胡塞爾就是把世界建立在主體的綜合活動基礎上的。因此,從本身來看的物體,它要求人們把它當作對象。沒有任何隱藏的東西,它整個地展現出來,當我們的目光依次瀏覽其各個部分時,它們共存著。它的現在不取消它的過去,它的將來也不取消它的現在。(鳥學者插個話:綜合認識被國人濫用為和稀泥的招數)

以房屋為例,房屋本身不是不能從某個角度看的房屋,而是能從所有角度看的房屋,完美的物體是半透明的,它能在所有的角度被當前的無數目光穿過,這些目光在物體的深度中相互印證,不留下任何隱蔽的東西。月亮也應如此。

視覺無政府主義的月亮

現象學要闡明事物是如何進入意識之中,由意識進行建構的。此過程也就是對生活世界的體驗過程。可以說,科學的月亮,是月亮進入到科學家的意識中,是科學家關於月亮的體驗。技術與工程的月亮,是工程師關於月亮的體驗。從這個意義上,他們都是在發現月亮對生活世界的意義,並且都是在自己的生活世界中去認識和體驗那個月亮。於是不同的現象學就有不同的現象學的月亮,不必尋求統一的現象學的月亮。或許作為現象的月亮本身就是多面的,每個人的月亮現象都是其特殊的自身與月亮對象交互作用的產物。所以現象學的月亮應該是多樣的、差異的,即使是同一的科學的月亮,也無非是多維月亮中的一維。

海德格爾認為,所有的描述都是在解釋。人類意識的每一種形式都是解釋。人把言說和解釋加到對象身上以後,它才能成為一個現象,不然它就是一個物自體。可見到了解釋學現象學那裡,月亮就是我們無論用什麼語言和手段及其目的所解釋的東西,關於月亮的所有視域都是現象學的月亮,沒有哪一種視域能夠提供關於月亮的唯一正確的解釋。

被梅洛·龐蒂視為造成世界的世界性的東西,就是使世界成為世界的東西,從而就是使月亮成為月亮的東西。所以,現象就成了主觀經驗的表現。既然成為徹底的主觀性,無疑就是對月亮怎麼看都行,以及看成什麼都行,這很類似於一種視覺的無政府主義。

語境中的月亮

現象學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語境論的持有者,現象學堅持認為,只有在相稱的整體背景上,部分才能夠被理解。現象學探討生活世界中的現象,就是探討現象在生活世界背景下呈現給意識的東西。在特定的語境中,可以將月亮看為特定的現象,只要註明是在什麼情景或條件下看的。例如,在中秋節酒桌旁看到的月亮和在天文台望遠鏡中看到的月亮就是不同語境中的月亮,形成的月亮顯象或呈現方式就會不同。由於廣義的語境也包括看者本人,尤其是他的精神心理狀態,所以現象學的月亮也是「天人合一」的月亮。更進一步,還是「天我合一」的月亮。我處於什麼情景,立於何種角度,出於什麼需求,這些因素與我直面的月亮就共同造就出特有的月亮現象。這樣,月亮只能是我心中的月亮,而我心中的月亮隨著我的心境而陰晴圓缺地變化著,使得現象學的月亮不是固定的東西。語境的相對性導致月亮的變動性,我們無法找到一個標準的月亮,作為最本質的月亮。

多說幾句,這也是梅洛·龐蒂的現象學與胡塞爾現象學的差異。後者指向先驗的本質,而前者指向生活體驗,指向具體世界中的具體人的存在。對梅洛·龐蒂來說,現象學分析的目的不是要取得本質的直觀,而在於重新與世界取得直接的和原始的接觸。胡塞爾現象學的目的是為了取得確定的知識,而梅洛·龐蒂與之相反,認為現象學知識絕對不能產生出無可懷疑的知識。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無法看到一個最直觀、最原始的月亮的。

結論:「怎麼看」月亮本身更重要

現象學關注的不應該是把對象看成什麼,而應該是「怎麼看」。或者現象學不只是描述對象,而是要去反省對象,當把月亮的先驗看法懸置起來再度看。這種再度看的過程,不僅可以發現認識過程的辯證法,還可以發現事物本身的辯證法。

索科拉夫斯基在《現象學導論》寫道:作為顯象之源,作為多樣性中的同一性,事物並沒有半衰期。它對能夠欣賞它的接受者產生新的顯象,並且強度越來越大,而不是逐漸減小,蓄積著永無止境的令人驚異的顯露,我們無法窮盡關於一個對象的認識。

這樣,看月亮的過程是無限的,其內容是不斷豐富的。我們既可以看到其中有個體經驗的融入,也能見到其中有文化背景的影響,還有力求擺脫這種影響不斷要「看」出月亮的新意的追求,以及這種追求中充滿矛盾和張力的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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