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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掉那少年|不問

葉蓁蓁安慰自己說,她那麼快就再見他,是為了幫周密買畫。

買畫是件繁瑣的工作。挑一副霍普的複製品最輕鬆,可惜五六十歲的大領導,恐怕欣賞不來現實主義的畫風,老幹部風格的水墨畫倒是穩妥,可惜不出彩,於是她發微信問他,有沒有當代工筆畫。

他說我在酒仙橋租了個臨時工作室,你來看看吧。

葉蓁蓁到了那,發現他已經挑好了。他指著畫說,這是借鑒了古代文人畫的隱喻方式,畫面中的馬、山石等物象都是有隱喻的,而畫面中體現的超現實主義場景則跳出了傳統的框框。

葉蓁蓁覺得不錯,就問價格。他沉默了一會,說別,你就拿走吧。

「我還是付錢給你吧,我先生要的。他要拿去送人。」

葉蓁蓁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隱瞞的。她回國不久就結婚這事,他早知道,他要是不知道,就枉費了她連vpn在ins上曬鑽戒的苦心了。說起這鑽戒還有另一番淵源,她在英國的時候,他無意間說起過,從前給女朋友們買聖誕禮物,一律都是tiffany,於是她結婚的時候,死活,都不肯再選tiffany做婚戒。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斗什麼氣。幸好周密不多想,女人嘛,平日都怕撞衫,結婚當然更怕撞戒指,一克拉左右的鑽戒其實各品牌價格都差不多的,加幾萬換一顆別的,也不是什麼大事。

盯著那幅畫,眼淚又險險跌出了眼眶。她想,她為他較的那些勁,他都不知道。

對方還在客氣:「沒事,你別給錢了。我就當送你了,你要送誰,是你的事情。」眼看葉蓁蓁還要推脫,他終於說了句感性的話:「在英國的時候,我兩次都錯過你的生日,這一次,當我補給你。」

葉蓁蓁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他真的錯過了她的兩次生日。第一年是完全忘了,第二年,她怕他再忘記,每天在ins上……做生日倒計時,每次見面都要裝作不經意地說,哎呀我快生日了,那天要開大趴,你有空來玩啊。有次他們吃飯,他去上洗手間,手機擱在餐桌上,葉蓁蓁第一次心痒痒想動別人手機——不是為了翻看他的聊天記錄,而是想在備忘錄里加一條,11月7號,是她的生日。

那年的11月5日,他跟她說,我陪你過生日吧。但他沒說具體哪天,哪個時間段,於是葉蓁蓁六號就跟朋友聚餐,把他們早早打發了,七號一大早梳洗完畢,等他電話。等到晚上八點還是沒有人影,葉蓁蓁給他發了消息,對方遲遲不回,等消息的時候她還在幻想,他是不是故意不說話,為了12點的時候破門而入,給她一個驚喜。

她就這麼帶著妝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看到他凌晨發來的消息,他說對不起啊cherry,我昨天坐火車去利物浦了,走得匆忙,忘了跟你說。不過我看到你朋友傳的照片了,你們玩得好嗎?

葉蓁蓁那時奉行輸人不輸陣的原則,她咬牙切齒地發過去微笑表情,說特,別,好。

留學生的愛情生態是有些奇怪的。因為日子單調,所以很難不就地找個伴,有的情侶雙方在國內都是有對象的,一方給國內的男女朋友打電話的時候,另一方還會識趣地迴避。

而她跟他,連情侶都稱不上,她當年沒有資格質問,可是不代表那些疑問不存在。

葉蓁蓁帶著哭腔問他,你如果不喜歡我的話,為什麼每次出差都要給我帶禮物,我是自己買不起嗎?你如果喜歡我的話,為什麼我回國之前你玩失蹤,你那時候隨便說一句捨不得我,我就不走了啊,我真的就不走了啊。

葉蓁蓁看他不語,心裡更氣,她說你別以為可以用一幅畫打發我,你欠我的,多了去了。

他看著葉蓁蓁再次哭得稀里糊塗的臉,嘆了口氣。他這下確認了,她這幾年是真的過得還不錯,到了一個年紀,還能執著於「你喜歡我你為什麼不說開來為什麼不留下我」的人,都是好命的人,他就不。

他當然會想起她來,熱鬧的,熱鬧到甚至有些聒噪的女孩子,曾經不由分說地進駐過他的生命,曾經眼巴巴地看著他,說「我留在這陪你好不好」。但想一想,他也就釋懷了,她沒吃過苦,所以什麼都不怕,什麼都只憑性子,他卻不能不考慮風險和收益。

他只是把她臉上的眼淚抹掉,這一次沒有拿紙巾,只能用手。他說,你怎麼又哭了,你怎麼那麼能哭啊。

葉蓁蓁沒想到自己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醒來是在工作室裡間的沙發上,她猛然驚醒,坐起,看到他坐在沙發的另一頭看書,她有點懵地問他,幾點了。

「你真能睡。晚上九點了都。快回家吧,畫你一個人拿不下,我明天給你送去。」他站起來,準備送客。

這是北京的九月,據說是每年最好的時節,四面窗戶全開著,風灌進來,像是一隻貓,用看不見的皮毛摩挲著葉蓁蓁光著的小腿。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走過去,抱住了他:「我以後經常來看你,好不好?」

類似的問題,她為難了他整整兩次。

但這次他沒有再一口氣回絕,他說等不忙了吧,你今天先回家。

葉蓁蓁很清楚,假借健身的名義一次次去酒仙橋看他,是不對的,平日里要靠酒精助眠的人,在一張狹窄的沙發上呼呼大睡,當然也是不對的。但她停不下來。

所以當周密跟她說,晚上要去老領導家吃飯,她不妨一道去的時候,她很爽快地答應了。

這不是周密的突發奇想。他之前就發現了,葉蓁蓁很能拿捏好天真和世故的平衡,同樣是奉承話,她能用那種弱弱的,好像吃不準這麼說對不對的語氣,說得你心頭一動。他甚至覺得,葉蓁蓁比蘇青青更適應社交場的氣氛,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鸚鵡學舌,你不會太驚喜,但黃鸝鳥突然說出了你的口頭禪,你是不是會高興百倍?

再說,他想再次擠進老領導身邊的圈子,就得顯出過得很好的樣子,他需要身邊有葉蓁蓁這樣保養得宜,天真裡帶三分不傷人的矯飾的太太,為自己做背書。她又那麼會搭衣服,很容易跟其他太太團成員們打成一片,這也不失為一個入口。

葉蓁蓁很配合。甚至不僅是配合了,當一條鱸魚端上來的時候,周密怎麼也沒想到,葉蓁蓁會先感嘆出聲「這個燒法跟我們家一樣誒」。老領導的夫人一臉驚喜,詳詳細細地說給她聽,說別看蒸魚簡單,裡頭大有講究,要倒一點米酒湯汁才足夠鮮甜,葉蓁蓁頻頻點頭聽著,然後中斷她說,您等下,我記到手機上,周密最愛吃魚了,我回去就按照您的法子燒。

將要散的時候,葉蓁蓁又有了一個驚人之舉,她搖著老領導夫人的手臂,說我什麼時候才能再來蹭飯呀。

周密在旁邊暗暗嘆服,她真是有本事,把一句攀交情的話,說得像小女兒撒嬌,老太太明顯吃這一套,捏了把她的臉,說你有空就來,這次人太多了,下一回,我親自燒給你吃。

周密本來以為到此為止了,沒想到葉蓁蓁緊跟了句:「那我來給您打下手。小時候我媽做飯,我都是去廚房添亂的。哦對啦,我最近買到了一箱特好吃的醋,用來蘸餃子,都能多吃好幾個。我下次就帶來,咱們倆偷偷嘗。」

這一句「咱們倆」,等於是無意間划了陣營,看著她們倆手挽著手一副偽「天倫之樂」的圖景,周密在自豪的間隙又覺得有些慌神……也許她比他想像的,還要更聰明些?或者說,她的天真,近乎於一種自衛手段?畢竟很多年前,她就半開玩笑地跟他總結過,奉承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滿足他的傾訴欲。

但他到底還是高興為主。回去路上,周密喝了酒,葉蓁蓁開車,兩個人本來在笑嘻嘻討論飯局裡各人間的親疏關係,手機藍牙連了車載系統,於是進來的電話變成了公放。

這電話是葉蓁蓁小姨的。隨著她小姨激烈的語氣,那一端的聲音很清晰地在車廂里撞來撞去——

「我要被氣死了。你弟弟交過的那個女朋友,你記得伐,父母離婚,爸爸還爛賭的。之前騙我說分手了,結果這次被我抓到,你弟弟又去見她了,還跟我頂嘴,大喊說我是要娶她,又不是娶她爸爸。蓁蓁,我要被氣死了,你說他有什麼,吃我們的,用我們的,結果跑到別人家去逞英雄。」

葉蓁蓁瞟了周密一眼,確認他在憋笑。

她沒辦法,只能跟小姨說,那……他那個女朋友怎麼說?

「她倒是真的很懂事。 我們家混小子送去的項鏈和花,原封不動退回來了,她也跟他說了,兩個人不會有結果的。」

「哦……那麻煩解決了呀,小姨你還愁什麼?」

「那他成天在家長吁短嘆,我心裡不好受呀。」

葉蓁蓁手指在方向盤上胡亂敲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哎,我跟你姨夫反思過了,是我們教育有問題。我們家的孩子啊,一個個都被保護得太好了,吃喝不愁的,沒什麼進取心,所以在找對象的問題上都太任性,把麻煩都攬回家來了。所以我那天跟你媽媽說呀,這個男孩子要窮養,女孩子也要窮養,將來再培養下一代,就要讓他們吃夠苦,才知道賺錢有多不容易,以後找對象就會擦亮眼睛,知道什麼是條件好的,什麼是自討苦吃。」

葉蓁蓁聽這話有些尷尬,就不動聲色地提醒小姨說,那,弟弟的事情也得從長計議,我現在跟周密在車上,到家了我跟你細細說?

小姨立刻反應過來了,替自己追補上半場——

「好呀好呀。我們家這些孩子里,就你最聽話,周密多好呀,又聰明又體貼,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運氣,我也就不瞎著急了。」

葉蓁蓁不出聲地笑,跟小姨說了再見。

掛了電話,她主動跟周密說話化解尷尬:「聽到了吧,中老年婦女沒事幹有多可怕,手伸那麼長。」

周密也笑,在兩個人各自綿長的笑意里,都記起了一些事。

有的事情永遠也不會提,但不代表不記得了。

比如高考前大家統一體檢,周密的手機放在桌子上,葉蓁蓁無意間瞥到他媽媽發來的簡訊:「你記得拍一下葉蓁蓁的體檢表,發給我們看看,檢查下有沒有問題。」

她當時隱隱覺得被冒犯了,可是回家跟父母說了,她媽說,你懂什麼,這說明對方是好人家,越是好的家庭,越是看重這些,隨小孩子把戀愛亂談一氣的家庭,我們還不敢讓你嫁。

直到他們大四,兩家人擬定見面前夕,雙方也有些互相看不慣。周密父母總希望他能找個真正門當戶對的,好上加好,又覺得葉蓁蓁一看就不夠精明,做不了周密的左膀右臂。葉蓁蓁家對這門婚事也不積極,出國前,葉蓁蓁連碗都沒有洗過一隻,爸媽都怕她受了委屈。

就這麼僵持到了兩個人分手。誰能想到,劇情峰迴路轉,周密家居然會出事,等到他們再次談婚論嫁的時候,已經輪到葉蓁蓁家來扮演挑剔的角色了。

這一次,葉蓁蓁的父母對周密家裡的事,表現出了充分的體諒,但這刻意展示的體諒里,到底有「風水輪流轉」的自豪感,每一次欲言又止,都是在提醒周密,「你看我們明明可以讓你不舒服的,但還是饒過了你」。每到這時周密就會扭頭看向葉蓁蓁,她回饋他以甜蜜而舒展的笑容,甚至會朝他邀功「你看我爸爸媽媽真的很喜歡你呢」,周密就只能笑笑,並且說服自己不要多想。

但有些刺到底拔不出來了。這些年,葉蓁蓁從不主動提周密父母的事情。他不說,她就當忘了在地球南端有這樣兩個老人。兩人每年春節去澳大利亞一趟,但葉蓁蓁從不把這個行程分享到社交網路上。

周密也記得前兩天,他說起一個同事在找房子,葉蓁蓁突然來了靈感,說你之前不是在公司附近租了個開間嗎,為什麼不轉租給他?

周密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說那房子好歹也一個月租金一萬呢。他剛工作,工資也就這麼些。

葉蓁蓁隨口追問說,那他打算租哪?

「亦庄吧,估計得找人合租。」

葉蓁蓁於是尷尬地用口型表達了「哦」的意思。

周密腦子裡又浮起那個,他設想過無數次的疑問,如果,如果當年他爸爸出事的時候,他跟葉蓁蓁沒有鬧掰,那……那陣子,她會離開他嗎?

畢竟,他們大學的時候,有天在校門外吃了頓沙縣,葉蓁蓁半真半假地感嘆說,貧賤夫妻百事哀。

當時他直截了當地反問她說,你知道什麼叫貧賤嗎,若干年後,他卻不願再問相似的問題。

然而搖擺於兩邊,到底是會內心不安的,所以葉蓁蓁打電話給了韓統——畢竟他是唯一清楚來龍去脈的人,也是唯一不會對她做道德審判的人——當然他也沒資格。

但韓統還是被嚇了一跳,他在那端一陣哀嚎:「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啊?你這讓我怎麼辦呢,我夾在你跟周密當中,你這是把道德包袱甩給我啊。」

葉蓁蓁讓他閉嘴,但短暫的氣勢過後,她也顯出了虛弱:「那你讓我跟誰說呢?跟我爸媽?你別看他們對我好,肯幫我買房子,肯給我花錢,可是不見得會理解我啊。他們要是知道了,肯定聯手絞殺我。」

韓統想想也是。

但他真的無法替她做出抉擇。私心裡,他也覺得葉蓁蓁跟周密這麼互相蹉跎著,有點沒勁。在他們倆的大學時代,每次聽周密敘述,他都覺得他們倆搖搖欲墜,沒分……主要是依託慣性。他那時候覺得,他們就是倆繡花枕頭,本質都是虛弱的,只想在父輩搭好的基地上構造人生。

他不能跟周密說,他是聽說葉蓁蓁在國外那段不見天日的苦戀後,才發現這個蠢萌到有些造作的姑娘,還挺……有種的。

他也真的有些同情葉蓁蓁。

他大學修經濟學課程的時候,教授講過著名的麥田理論,答案是雖然有小概率的意外發生,但普遍地講,當一個人走到麥田三分之一處的時候,他所能撿到的最大麥穗,就是整片麥田裡拔尖的了。他現在很想替這個冷冰冰的理論做一點補充,那就是,人其實走到後來,越來越懶得撿麥穗,沒有了最初踏進麥田的時候的那種興奮感,「撿」成了一種義務,而「心動」成了奇蹟。

可惜葉蓁蓁的青春期太長了,長到今天心臟還在不安分地跳。

他知道葉蓁蓁打電話來是為了什麼,即便不明說,還是想從他這裡,獲得精神支持和道德豁免,可是他隱隱有種悲劇來臨的預感,斟酌再三後,他還是說,你再想想,這幾年,按理說你也長大不少了。

葉蓁蓁在這邊苦惱地抓亂頭髮,她反問他說,可是你覺得我們這些年長進了嗎,我怎麼覺得,日子越過越沒意思呢。

吃生蚝吃到能憑藉清淡還是甜口來判斷產地,買包買衣服買到生日月品牌都記得寄小禮物,有兩個鞋櫃的CL和MB,卻很少再散步。把日子捯飭得不能再精緻,卻每一天都恨不得能睡再久一些,不想面對日復一日的行程。

兩個人都沉默了會,還是葉蓁蓁主動開闢了新話題。

「哦對了,陳一湛要來北京,出差。」

「她住哪啊?」

「……沒問,估計是桔子水晶這種吧,她們是設計公司,又不是金融單位,一晚上的住宿標準也就六七百。」

「這樣,你要不幫她定個好點的酒店吧,我把錢轉你,她懷孕六個多月了吧,總得住舒服點。然後我搞幾張發票,讓她拿回去報銷,她還能賺點外快。」

「……也行,那我就近訂一個。」

「隨你選。你要是那幾天沒事,搬過去陪她也行。」

「哎喲韓總,您這是花錢給我們倆開房啊。」

韓統也笑,還是再叮囑了她一遍:「你別說漏嘴,千萬別跟她說,是我安排的。」

葉蓁蓁嘴上應著,心裡想,這些年韓統假借她的名義,給陳一湛送了多少東西,她不信陳一湛毫不起疑。就算是好姐妹,也沒人會隔三差五的,送手機,送地毯,送智能馬桶蓋……送到後來陳一湛拒絕了,她說,你別搞得像扶貧。

她最氣的,是每次跟韓統合計要給陳一湛送點什麼,她一邊絞盡腦汁,一邊還要被韓統嘲諷,他說陳一湛要是像你一樣喜歡包喜歡首飾就好了,可惜我們家陳一湛,一點都不虛榮……

她氣得都忘了糾正他,那早就不是他家陳一湛了。

可是韓統的語氣里除了自豪還有自責,她聽得出來的。

韓統總覺得他耽誤了陳一湛一輩子。

這一點,她也不想反駁。高三那年的2月份,實在瞞不過去了,韓統才跟陳一湛說了,他家裡安排他出國的事情。她親眼見過陳一湛有多魂不守舍,她不能怪他——韓統早跟他父母抗議過了,換來的是他媽乾脆的耳光,他微腫的臉就是明證。韓統總懊惱當初文理科選錯了,本來想偷懶不做題的,沒想到政治課本上那些冗長的理論,更加記不住,只能在月考試卷上寫,「該題考察人民代表大會制度這一知識點」,弄得老師哭笑不得,跟他說,這是讓你答題,不是讓你寫考點分析。

他爹媽是狠了心要給他一個光鮮的學位的——光是找出國中介,就花了家裡十幾萬,怎麼能由著他性子,在國內考一個普普通通的985?

這些陳一湛都知道,所以她不能說。她能做的,除了更變本加厲地折磨韓統之外,就是每天跟葉蓁蓁求證說,其實異國也不算什麼的,對吧?

葉蓁蓁後來想想,兩個十七歲的姑娘,對著深不可測的前途,互相打一些軟綿綿的氣的場景,真是……又無力,又動人。

韓統出國的消息直接導致陳一湛在高三的衝刺階段沒辦法好好複習,到了高考那天,韓統擠在一堆家長中間,在校門口等她,第一科語文結束後,他就看到她腳步虛浮地走出來,她說時間不夠,導致作文題都沒細看,匆匆忙忙落筆,估計偏題了。

韓統擁緊她說,沒事的,閱卷老師們看到後來都麻木了,沒人會細究有沒有離題的。

他那時是真替她擔心,她考了兩天,他在家裡提心弔膽地踱步了兩天。一到考試時間,他就忍不住想,陳一湛寫到哪了,學校綠化太好,一到夏天總有吵不完的蟬聲,她會不會被打擾到。

韓統後來最怕的,就是女朋友們逼他在社交網路上發照片。可是十七歲的時候,他是真的心甘情願的,每天在人人上寫狀態說,我想把所有的rp都給你,你一定會超常發揮的。

哪怕陳一湛都沒有人人賬號。

成績出來以後,蘇青青和周密都是正常分數,葉蓁蓁憑藉一股幹什麼都不走心的勁,超常發揮,連長年不及格的數學,都因為那年試卷簡單,罕見地沒有拖後腿。只有陳一湛,語文和文綜都考砸了。

韓統記得自己很內疚地抵著她額頭說,是我耽誤了你。

他甚至想過幫她張羅出國,可是陳一湛拒絕了,她說我就按照這個分數填學校吧,挺好的,你別瞎操心了,我們家也負擔不起我出國的費用。

韓統當時年輕氣盛,張口就是「我的錢給你花」,可是陳一湛虛弱地笑笑,說沒有人能負擔別人的一生一世的,韓統,別說大話。

她不說,他也知道自己說的是大話。在學校里虎虎生風的人,出了校門,也就是只能依賴父母存活的小男孩,他父母怎麼肯真的,給陳一湛再貢獻一筆教育基金?

少年時代的諾言總有誇大的成分,即便是十七歲的當事人,都能切膚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正因為這股自知之明,所以更要把話講得鏗鏘有力,不由得別人不信。

那種虛弱和豪情,互為青春的註解。等到韓統真正成長為擁有力量的人了,他卻再沒有心思為別人這麼折騰,他虧欠陳一湛的那些,他也再沒有辦法光明正大地償還,只能一次次假借葉蓁蓁的手,勉強補上。

他很想她,但有用嗎。

陳一湛到北京的第二天,葉蓁蓁就把她搬到了瑰麗。她還提前跟周密打了招呼,說這幾天都住酒店了,周密只是笑話她說,你們是不是還跟高中女生一樣在床上說悄悄話,倒也沒說別的。

陳一湛覺得葉蓁蓁搞得太隆重了,她反覆跟她說,她沒有那麼講究的,她是來出差,白天要四處奔波,晚上要趴在桌子前補寫材料,休息時間很有限,大浴缸和寬敞柔軟的床,都是一種浪費。但是葉蓁蓁不理她,不僅不理,每天晚上還使勁點外賣,說要給她補身體。陳一湛有時候覺得,葉蓁蓁真的沒怎麼變過,現在這個興沖衝下樓拿外賣的女孩子,跟當年軍訓時候硬要跟她分享私藏的蒜泥牛肉的人,就是同一個啊。

葉蓁蓁胃口小,吃兩筷就吃不動了,陳一湛不想浪費食物,只能扶著肚子繼續吃。她一回頭,看到葉蓁蓁躺在沙發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我問個問題你別翻臉啊,你錯過韓統,會不會覺得……有一丟丟可惜?」

陳一湛捧著塑料飯盒回答她:「不啊。我們倆是真不合適。他多愛熱鬧啊,每天都在呼朋引伴喝酒,我們倆要是真結婚了,那所有家務事都是我一個人挑。韓統這個人很沒耐心的,你說將來半夜餵奶,換尿布,送孩子上下學,這些事情他哪一件肯搭把手?」

葉蓁蓁只能點頭,說也是哦。

「這一點上他還不如周密呢。我覺得周密挺有責任心的,將來會是好爸爸。」

葉蓁蓁被她說得有些心虛,她不敢跟陳一湛說她正在考慮離婚,可能是因為,這些年過得顛簸的都是陳一湛,她向來是負責勸解的那一個,突然角色顛倒過來,她會不習慣。她只能含糊地笑,說「等有了孩子再看吧」。

陳一湛正要開口,就被一陣手機震動聲打斷了,是一個來自杭州的號碼,但她接起來以後,「喂喂」了好幾聲,那邊毫無聲響,掛掉電話,陳一湛解釋說,這號碼騷擾她好幾次了,不知道是哪個房產中介把她信息賣出去的。

到第三天的時候,葉蓁蓁終於還是跟陳一湛撒謊說,今天晚上她回家睡,然後跑到了那個人家裡去。

北京入秋以後晝夜溫差很大,葉蓁蓁穿著他的T恤,兩條腿光著晃蕩,他看不下去,拿出毛毯來給她蓋上,邊蓋邊解釋說,我就猜到你穿的少,所以前兩天去買了塊毯子來。

葉蓁蓁直到冬天,都會穿著裙子四處走,她說這是時尚博主的自我修養,他總是規勸她說,老了怎麼辦,會變老寒腿的。

她那時候笑嘻嘻地反駁他說,你怎麼跟我媽一樣啰嗦。可是這一次,她反握住他的手,說,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如她意料般的,他沒有說話。

葉蓁蓁也不生氣,反而慢悠悠地開口說,我跟你講過蘇青青嗎,就是……我一個特別喜歡周密的高中同學。

這個情境下提周密當然有些滑稽,但葉蓁蓁還是狠狠心說下去:「你知道為什麼我之前會放過你嗎,因為我覺得,她太慘了,她喜歡周密這事兒吧,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周密在裝傻。我以前看著蘇青青就想,我千萬不能鬧成她那樣,你會看輕我的,周密就不是太看得起蘇青青。但是我現在想明白了,蘇青青比我幸運,好歹,她一直陪在周密旁邊。」

「我以前在微博上看到過一句話,說謝謝惠顧四個字,刮出一個謝字就該停手了,沒必要颳得乾乾淨淨。有的事情,點到為止就可以了,大家都留點體面,日後好相見嘛。可是……可是你不知道這兩年我怎麼過來的,我過得不好,很不好,我在睡不著的那些夜裡一直想,我要體面幹嘛呢?」

她把整個頭埋進對方的肩胛骨處,聲音悶悶的,可是他聽得一清二楚:

「我就要把謝謝惠顧四個字,颳得乾乾淨淨的。你最後覺得我們倆還是合不來也沒關係,我白費力氣也沒關係,我有的是力氣,我幹嘛不用力?」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果然眼眶裡又是霧蒙蒙的,他本來想用手去擦,卻忍不住親了親她的眼睛,他想,這麼多年,他到底沒見過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也沒見過比她更執拗的女人。

與此同時,蘇青青沒忍住打了個噴嚏。吳歌川看了她一眼,說你是不是最近太累感冒了?

蘇青青搖搖頭,說保不準是下屬在罵我。

「罵你幹嘛呀?你不是和藹可親的領導嗎?」

蘇青青冷哼一聲,說現在的90後真是……不分輕重。小朋友忙著去約會,下班前急匆匆把會議記錄發給她,她一看差點沒氣死,居然把周會材料複製到word里,就當完工,氣得她連打三個電話,把她喊回來加班。

吳歌川大笑,順手給她捏了捏脖子,說你也體恤下人家談戀愛的心情。

蘇青青把腦袋轉開,然後一臉誠懇地望向他,說:「我其實……真的沒談過什麼正常戀愛,忙起來一整天不回消息也是常事,我勸你還是再想想。」

吳歌川往後一倒,裝作受不了的樣子,說「你又來了」:「領導,你已經讓我想了兩個禮拜了。你說你忙得不回微信……這個屬於不可調和矛盾嗎?說不定你將來愛我愛得死去活來,每天纏著給我發消息呢。還有你之前說的那些,什麼你家裡很普通啊,你除了工作時間外都很無趣……蘇青青,你要是有個白血病什麼的,那我是得想想,但如果上升不到這個規格,就別提了行嗎?」

蘇青青還是試圖跟他講道理:「帶我媽去醫院看診那天,你也看到了是吧,我們家……是真的毫無背景,我爸媽都得指望我。」

「那你可以指望我啊。」吳歌川擺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問她:「你到底是哪來的觀念,覺得兩個快三十歲的人談戀愛,還得先考察家境?我跟你,不是兩個高中生在談戀愛,每個禮拜拿爹媽給的零花錢去吃必勝客,你跟我強調這些幹嘛呢?」

「……你這話不客觀,家庭是可以給人提供很多便利的,比方說,我媽要是三甲醫院有名的大夫,或者……她只要在機關里升個處,我都能獲得很多隱性資源。」

他再次打斷她:「我圖的是你,不是你的資源。談戀愛又不是政治審核,我考察你祖宗三代幹嘛?哦,我還900度深度近視呢,還說不定會遺傳呢,你會因此對我扣分嗎?」

蘇青青咬了下嘴唇,她其實很想笑,但還是故意問了句:「真的啊?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吳歌川被她氣得翻了個巨大的白眼,蘇青青在旁邊難掩得意地笑,她以前都不知道,她講話其實是可以帶點賤賤的氣息的。

攤牌的時刻比葉蓁蓁預想得更早。

有天周密起床就說頭疼,在家辦公,葉蓁蓁老闆不在,於是下班也早,三點多的時候,兩個人就在客廳狹路相逢。

她決定跟周密談話之前,發消息給了韓統,韓統不回,她也不知道他是真沒看到,還是覺得局勢太複雜索性裝死,但不管怎麼樣,她開口了。

這話說出來,比她預想得還要艱難,眼前的人畢竟是周密,平心而論,他真的沒有對她特別不好,可是愛不愛這個事情,真的很清楚,她就算想扭頭不看,答案也會硬浮到她眼前來。比如周密做股票是加一倍槓桿的,這事她知道,有陣子股市大跌,他幾乎被平倉,那兩天他整夜睡不著,她其實也沒睡,但她寧願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假寐,也不想轉頭過去安慰他。

當她說出「我可能有更喜歡的人」這一句的時候,她看到周密臉上的表情,首先是不可置信。

他覺得她在胡鬧。

葉蓁蓁的男生緣一向很好,從大學到現在,他們互相不看對方手機是出於信任,以及……周密篤定了葉蓁蓁怕麻煩,她是不敢做真正出格的事情的,一個連違規扣分都要借用他的駕照的人,怎麼敢親手捅簍子。

所以他起先真以為,她是故意要氣他,他還在想,最近兩個人關係挺好啊,他還想提醒她,沒事多去老領導家走動走動,怎麼就又,開始不安分了呢?

他想把這事儘快平定下去,於是說:「你是不是最近閑得慌,看上什麼小男孩了?」

可是葉蓁蓁搖了搖頭,不僅搖頭,還很乾脆地跟他說:「我沒辦法跟你交代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倆會不會在一起。可是我總想賭一把試試。我覺得這樣兩邊搖擺著,對你不好,對他也不公平。」

周密幾乎有些不耐煩了,他語帶譏誚地問:「你怎麼確定那是愛情,不是其他——類似無聊,消遣,不甘心,或者……純粹想氣我?」

可是葉蓁蓁咬了下嘴唇,平靜地公布了她的答案:

「我知道。因為我以前,也這麼看過你。」

周密拂袖而去。葉蓁蓁也沒有了吃晚飯的胃口,看著天色緩慢地,然而不容置疑地暗下來,她心裡發慌,決定出去走走,順便從奢侈品護理店,取回自己正在保養的兩雙鞋子。

五點多,正是很多人下班的高峰期,不少媽媽的自行車座椅上,帶著剛放學的小孩。她過馬路等綠燈的時候,有個小孩頑皮地朝她招了招手,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心情,還跟他打了個招呼。

走到護理店的時候,發現老闆娘的兒子正在練字,臨的是龔自珍最出名的那首詩,她等老闆娘拿鞋子的時候看了一會,糾正他說,你這個「指」字寫錯了,不該是平時的寫法,來,我寫給你看。

小朋友把毛筆遞給她,葉蓁蓁在毛邊紙上,給他示範了一遍,寫完自己退後一步,端倪了一會,說很久不練,都生疏了。

看著小朋友頭頂的旋,葉蓁蓁忍不住想,如果當年她跟周密沒有分開,周密家裡沒有變故……他們順利地結婚生子,可能孩子也長到了被她載著上興趣班的年齡。如果沒有那些,她就不會認識那個人,她跟周密都沒有被考驗,也就無所謂有沒有經得住考驗。那樣的話,她或許會甘心很多。

老闆娘拿著鞋子出來了,她謝過人家,推開門往家的方向走,風很大,颳得她裸露的小腿生疼,她來北京這麼久了,還是不太習慣北方生硬的風。她想起小時候背過的詞,是清代一個叫納蘭性德的人寫的,她父親覺得這個人的詞風不振作,她倒是很喜歡,裡面有一闕,寫的是他在邊塞的心情: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人在特別無助的時候,會想起一些,不重要也不相干的事情的,比如葉蓁蓁此刻,她費力從腦海里搜尋,下半闕是什麼,快到家的時候想起來了,接下去的兩句是,書鄭重,恨分明。

而最末一句是,偏到鴛鴦兩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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