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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徒江華

賭徒江華—— 西藏林調隊筆記宋金波昨天 15:27分享

尼木溝的太陽升起來了,陽光從雪山方向奔涌而下,林子里生機蘇醒。是片不錯的雲杉林,夾雜冷杉、高山櫟和樺樹。酒還有半瓶,踢翻了。煙剩四隻。點了一根,剩下的三根,煙嘴在下,撮起來,做香。

石頭擺好,站上去。地勢高,能望見西藏農牧學院的校園。樹蘿輕暖,畫眉低吟,山溪清泠,有花鼠的影子從頭頂掠過,「薩」的一聲。江華咧開嘴,苦笑一下,搖搖頭,像拿了一手臭牌,罵句:「日你媽喲」,把頭頸套進杜鵑樹上掛好的皮帶,蹬翻了石頭。

2013年國慶,得知江華的死訊後,根據老同事對現場的描述,我一次次復原江華在世間最後的場景。那一刻情感複雜,正如當年。

(圖註:嚮導帶著調查隊在迫隆藏布峽谷中;圖片由作者提供)

那年在米林。苦了三個月,各山溝的小隊返回縣城,新年聚餐。

江華小心地把米林縣林業局食堂的側門關上。食堂里凶蠻的火光,連同雜亂的酒味,大鍋菜的香氣,拉拉扯扯的身影,酒瓶倒地清脆的碎裂聲,盧工聽說沒分到房子後鑽在桌子下的嚎啕,都一下子被切斷在門那邊。粗糙的雪粒子,神色猛然陰暗,狠狠從臉上擦過。

我站在那裡,看江華靠近,心懷嫉妒,又努力鎮靜,給他輕蔑的表情。就是這張紅潤肥胖的大臉,帶著工人階級的簡單粗暴,加上毛手毛腳的動作,一頭亂糟糟的捲毛,還有不乾不淨的嘴巴,讓他和藏族老百姓談笑風生,讓所有人相信,最困難的工作,最危險的山路,最遙遠的鄉村,都應該留給他。而他,總能哈哈大笑,把任務不打折扣地接下來,像個英雄。

能跟著江華小隊出野外,成了一種榮譽。他只比我早工作一年,可和他相比,我是個菜鳥。在波密縣,我像申請加入敢死隊的戰士一樣跟總帶隊的老頭子請求,讓我跟江華走,去有五天騾子路、要翻過一個雪山口的康玉鄉。可是,來「驗貨」的江華看了我半天,說,我的人,夠了。

我又羞又惱。

到米林縣城,江華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日你媽喲,聽說你這次又贏了不少錢哈!」我「哼」了一聲,轉身走開。江華覺得受到了冒犯。在食堂里端著酒杯,他挑釁地又說這句。

「不想聽是吧?單挑嗎?」他看著我。

那就單挑唄。

江華老練地打量我。他老爸是拉薩皮革廠的工人。他從小在街頭胡跑,據說「跟黑社會混過」。他的同學嘉平說,在西藏農牧學院讀書時,酒後打群架,少不了他——最後,他打成了學生會主席。

我說,來吧。

江華忽然從食堂門邊抓起根一米來長的高山櫟柴火,作勢往我頭上砸來。我一動不動,緊緊盯著他,血氣開始上涌。

柴火棒停在空中,然後「咣」地丟在雪地上。江華呵呵大笑,摟著我往回就走:「喝酒去!」

我惡狠狠盯著他,大聲說:「江華,我聽說你喝酒沒量,上山腳軟,搞女人沒勁頭,他媽的原來打架也沒用!」

江華接著笑,推了我一把,說:「趕緊,明天好好砸個金花。」

沒問題。就算江華的嘴再賤,可人人喜歡和他賭。他的酒風只能算不錯,賭風才叫浩蕩。多小的牌他也敢孤注一擲,輸得精光也笑嘻嘻離場,從不欠賬。

除了老頭子,吃喝嫖賭抽,林調隊員有人一樣不沾嗎?江華是個好林調隊員。林調隊有「煙槍」、「酒鬼」、「嫖客」。江華是賭棍,不帶引號的。什麼事他都可以拿來賭,從一棵樹胸徑多少厘米,到某個姑娘有幾歲。除了「日你媽喲」,他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賭不賭!一千塊!」

老頭子恨賭博比恨找小姐還厲害,誰不怕老頭子?米林縣林業局有堵大牆,趁休整,隊員們就貓在牆外砸金花。雪一陣接一陣,風也緊。牌要用腳踩,終於連收底錢時手都凍得不利索了。大家猶豫半天,轉戰到縣林業局的會議室。

會議室也是整理野外數據的辦公點,堆滿地圖和記錄冊。不愛賭的巴桑一個人在外間,大家請他放哨。

火爐很熱,江華背對房門,半蹲在那裡,高呼酣戰。一把大牌贏到手,他邊甩著幾張百元鈔票哈哈大笑,邊不滿道:「喂!你們怎麼不給錢?」

大家都不吭聲,把身前的錢往口袋裡亂塞,低頭走開。江華背對房門,看不見老頭子進來。老頭子要進來,巴桑敢攔么?

江華被罵了個臭死,每個人都寫了檢討。江華心驚膽戰,半年沒上牌桌。

回拉薩,江華拉我去喝酒,散著廉價除臭劑味道的小酒吧,只喝酒,沒叫同樣廉價的小姐。他說自己快過生日了,把我當個朋友。他說起小時候家裡如何困難,如何被藏族孩子欺負,如何打出一片碼頭。眉宇間一派驕傲,好像真是江湖大哥。

單位分了房,我倆對門。他結了婚,老婆是人民醫院的護士,嫩白漂亮。他辦了像模像樣的酒席,平日對老婆大呼小叫,又好得要命。後來出野外,居然不再嫖了。金花當然還要砸,我房子空,讓出一間來做活動室。經常砸到天亮,江華聲音最響。一次收底,總有三四個月工資的樣子。

後來,他查出乙肝,酒基本不喝,煙也不大動。「猛男」在他隊上,野外時打賭深夜進山,他吃了一驚,後來「猛男」屁大的事情雇兇殺人,判了無期,他回想起來又後怕,據說,從此乾脆淡出賭桌,偶爾打打小麻將。

江華專心自己的新西裝,牌子逐漸上檔次,商標也都會扯去。頭髮本來帶卷,又打了摩絲。皮鞋總是鋥亮,又謀了做黨務的兼差。每次支部會議,抑揚頓挫,學大領導傳達形勢,後來連「日」字也不再常見。有人不專心聽,他會板著臉,說:「哎,認真點,這個是很重要的內容哦。」

他的生活走向正軌,卻一天天沒有了趣味。這樣一個江華,怎麼會自殺呢?

可信的理由,是打大麻將,借了高利貸。高到什麼程度?值一條命。命在這裡,沒人會向他老婆孩子追債了。至於為什麼又打起大麻將,無人知曉。

他失蹤了四十多天。林芝老虎山下的尼木溝,裡面有個麻風村,人跡罕至。村民發現了掛在樹上的江華。身份證就在上衣口袋裡。上面領導到現場勘驗,回來笑說,不愧是林調隊的,找了個他工作過的地方,景色好得很哪。

不很嚴肅。但我願意相信,在習慣接受天葬、水葬的藏族人口裡,這話不是出自刻薄。江華並不死於工作,可他選擇了野外。這不大像後來規規矩矩的江華,而像我最初認識的那個江華,粗野不堪但生機勃勃。願賭服輸,終究還是輸了。但在我們那撥林調隊員都肚腩翻滾、遠離山野時,他至少做到讓人想起時,不是一個賭輸的賭徒,而是一個林調隊員。我望著他這樣的背影,情感複雜,正如當年那日,他迎面向我走來之時。

(實習編輯:何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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