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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不成的四合院--楊澄

北京是歷史的,也是現在的;是大家的,也是每個人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北京,既相似,又別樣,意味深長。說起我心中的北京,腦海里立即浮現出的不是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也不是藍天白雲下的天壇祈年殿,而是前門外濕井衚衕那個狹長的「三合院」:70年前,我就出生在這個小雜院坐東朝西的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裡。一間屋子半間炕,下地就出門;門外過道的那一邊是半人高的西牆,隔牆相望,是另一個院,互打招呼,如同一個門牌;夜深人靜,時時傳過來隔壁街坊的咳嗽聲。就這樣,一聲啼哭,我理所當然地成了北京人。如今,這條古老的並不顯赫的東西走向的衚衕,和那座勉勉強強湊夠了南、東、北「三合」的小雜院,僥倖還在,只是沒了我熟悉的面孔和聲音,換來的是一院陌生、疑惑的目光,和頗不客氣的追問。我忘了,今非昔比,北京也拖著或沉重或矯健的步履,走過了70年,該是傳接過兩代人了吧。不可否認,幾乎每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都是生在衚衕、長在衚衕里的。衚衕里有家,有媽,有生火做飯的爐灶,有吹燈睡覺的土炕,有忘不了的驚恐飢餓和數不清的親人笑語。一條條大大小小的衚衕,盛載著一輩輩北京人的苦樂生死,充盈著一座千年不毀古城的劫後餘生。漸漸我明白了:原來衚衕是維繫老北京生命的血脈。衚衕里門挨門、戶連戶的四合院,就是北京城生生不息的細胞。我常想,有朝一日能住進一所地道的四合院該有多好。回顧舊日居住的衚衕院落,溫馨中常伴有一種苦澀,彷彿涼拌的苦瓜,脫盡厚膩。記得我出生的那個狹長的三合院,住著七戶人家,其中住北房的段家,在煤市街路西開了個一間門臉兒的修理自行車鋪,收入比較穩定,算是全院的首戶,但他孩子多,平日喝粥的時候比吃窩頭的時候多。其他六家都沒有準事由兒,過著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算是城市貧民吧。別看每家的日子捉摸不定,大家卻相處得很融洽。一家找著事由了,大家都高興;一家的孩子病了,大家都著急。隔壁的文大爺當年是黃帶子,斷了錢糧後,衣食無著,全院像敬重自己的老家兒似的照看他。段家過生日,給文大爺端去一碗兩樣面切條,馱著僅有的幾片肉;秋風下來,媽媽找來舊布、舊棉花,洗凈鋪平,拼拼湊湊給文大爺做上一條棉套褲,禦寒擋風。那年五月節,文大爺托著一個荷葉包進院,興沖沖地叫我打開。啊!新鮮的荷葉里包滿了紅紅的櫻桃和白白的桑葚,一院子的人都驚住了。文大爺樂呵呵地給每家都分了一小把。「嘗嘗,五月鮮,鮮哪!」大家不忍拒絕,點著頭,眼裡噙著淚……事後,爸爸告訴我,文大爺把皇上賞的翡翠帽正,賣了。抗戰勝利後,父親有了工作,我們搬到前門大街路西的吊打衚衕居住,雖說是獨門獨院,六間房,可受地界限制,也是只有一條窄院、緊促的三合房,沒了街坊,雖清靜,卻單調。(21世紀初,修兩廣路,拆了,蓋了星級飯店。)1950年我考進燈市口的育英中學,住進了據說是名相嚴嵩的府第,享用了古老龐大的四合院。育英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幾乎佔了燈市口北邊的半條街。學生宿舍既有平房,也有樓房,但都很老舊。我好奇,追著問老校工相府的故事。他指指點點,幾乎每個院落都藏著嚴氏父子許多秘事,我納罕,嚴嵩這一家子住這麼大、這麼多的四合院是怎麼過日子的?我驚嘆,到底是北京啊,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啊,故事就是多!我也有故事。每當紅日西沉,我常循著校內曲折的游廊,漫步相府一層層大小不拘的院落,或倚欄遐想,或弄影花叢,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間或文思奔涌淌出幾行詩來。這種情緒是我在狹小的三合院里無論如何也尋不到的。1956年秋天我考進北京大學東語系。騎著車駛進燕園,迎頭相遇的除了微笑的師友,還有燕園迷人的景色。然而,我們卻常常與景色和師友失之交臂。煤礦、山村備下了我們洗心革面的課堂;礦工、貧下中農擔當了我們的老師。住工棚、宿農家,又是一番別樣的感受。1962年夏天,離開北大那天下午,依然是騎著車,有些不舍,「以後吧,我會來的。」此後九年,我成了一名戰士,住的是營房,睡的是大通鋪。再回到衚衕是1971年我奉命複員,一家五口擠進了宣外校場五條的一間半西房裡。這是一座坐西朝東還算齊整的四合院,只是百年的苦撐,北房和南房早已坍塌了,剩下的東、西房也是有雨便漏,颳風便透,且有隨時坍塌的危險。院里沒有上下水,更沒有廁所。日常用水要提著水桶到衚衕對面高台階的溫州會館裡去打,提回來倒進屋角的水缸。而用過的髒水,也是先倒進屋檐下的泔水桶里,等滿了,再提到門外倒進路邊的地溝。因此,洗澡、洗衣服,是要下很大的決心,準備充足才做的事。然而,最頭疼的是早起跑廁所(俗名茅房)。人生在世,有進必有出。民以食為天,那麼食之後呢?便是出恭。離家最近的公共廁所,只有五個蹲坑,且個挨個地緊密相連。早起高峰時,門外排隊,一坑難求,等者抓耳撓腮,急不可耐。偏有先入為主者,一旦蹲下便抽煙看報,怡然自得地慢慢享用,哪管你火急上房?內急難忍,只好一路小跑,到相鄰衚衕的廁所找出路。「一日之計在於晨」,怎奈晨時出恭不順,竟挫敗了一天的好心情,你道虧也不虧?再說同院的五家街坊,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指引下,平添了一雙千萬不要忘記的目光,早泯滅了濕井衚衕時戚戚相關的情分。別看平日碰面嘻嘻哈哈皮笑肉不笑,轉臉就跑去向革委會小彙報,揭發別人「不忠」的罪行。還有鐵杆的「造反派」,乘機偷街坊蜂窩煤、白菜,信仰「有便宜不佔是傻瓜」的……大雜院徹底「砸」了四合院的牌子,喪失了應有的情意。我漸生厭倦,巴不得早早離開。1986年秋天,我終於分到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雖說只有50平方米,但有廚房、衛生間,屋裡有暖氣,屋外有陽台,一家一戶,無干擾無是非,總算甩脫了大雜院的諸多麻煩,全家人都很知足,至今我還住著。此後,當有人直斥城市改造,亂拆衚衕四合院時,我總是先問一句:「您住過大雜院嗎?您早晨上廁所排過隊嗎?」否則免談。我曾見過這樣一個統計:1949年末,北京的街巷衚衕有3074條。其中衚衕1330條,街274條,巷111條,道85條,里71條,路37條。若再細分,叫「院」的115條,叫「廟」的85條,叫「園」的57條,叫「營」的55條,叫「門」的55條,叫「廠」的54條,叫「寺」的53條。其他叫「井」、「橋」、「灣」、「沿」、「坑」的,都在30條以上。從街的名稱和數量就可以粗略地看出60年前北京城是個什麼樣的模樣。新中國成立60年,北京市的常住人口約1700多萬,還不包括大量的流動人口。北京城的建築面積擴大了不止五倍。儘管人居車行的條件都有了巨大的變化,但也面臨著不容迴避的挑戰。特別是近10年間,北京城變大了,長高了,它卻走到了歧路口:是依然故我,守住元明清以來的舊有格局;還是煥然一新,比附西方的玻璃幕大廈,塔樓林立,與國際大都會爭鋒斗奇?抑或兼容並蓄,塑造新北京的綽然品格?形勢逼人,刻不容緩。北京城必須變,舊有的街巷衚衕早已無法擔負龐大飛漲的人口重荷,正被成片地拆除,代之以高樓林立的現代化小區和大馬路、立交橋。北京城大片大片的衚衕正在消失遠去,成了一些老年人難以忘懷的紀念。而附庸風雅,蓄意贏利,新建的「衚衕」、「四合院」鮮亮如畫,單薄如紙,既不實惠,也無情調,只能沖淡歷史的醇香,模糊情濃的記憶。北京城的改造一直就處在兩難的境地。但是,不管怎麼議論,今天北京人的居住條件確實有了巨大的改善,由人均的幾平方米上升到十幾平方米,追求的也早已不是一席之地,而是面積、位置、朝向、裝修。那些至今局促於衚衕陋室的居民也盼著拆遷,好有足夠的補償住進樓房。當然又捨不得處處方便的城裡。我們守望家園,家園必須美好;我們珍存文化,文化必須純真。每當我推窗眺望京城的晨光時,我在想,昔日的風景早已遠去,沉湎不舍或者是一種情調,而住不成四合院也許是件值得慶幸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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