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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征,是詩人毛澤東最長的一首詩

兩萬五千里的長征,很有些像一部劃時代的「神話故事」。在這一點上,東方中國的毛澤東和他的同事們,確有些像摩西。他們率領紅軍走向中國的「迦南」——延安途中,遭遇的困難和挫折,一點也不比摩西少。所不同的是,中國的「摩西」,沒有上帝的庇護,他們所依靠的,僅僅是自己的信念和意志,還有讓整個世界驚嘆的生命力。

文 | 陳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研究員,中國中共文獻研究會副會長,全國毛澤東文藝思想研究會會長,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常務副會長

本文摘自作者所著《獨領風騷——毛澤東心路解讀》一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授權發表

1949年底,毛澤東第一次訪問蘇聯。

在同斯大林會談時,他說起中國紅軍艱苦奮戰的情形,使用了一句中國成語:「不畏艱險,視死如歸。」

翻譯不解其意。毛澤東補充說:「就是藐視一切困難和痛苦,像看待自己回到原來狀態一樣看待死亡。」

斯大林似乎是聽懂了,他小聲對翻譯費德林說:「看來,這是一位天才的統帥,表現出了大無畏精神和雄才大略。」

在西方人的眼裡,長征中的毛澤東是一種什麼樣的形象呢?

熟讀《聖經》的西方傳記作家說,他很像《聖經》記載的那位 「摩西」。

摩西,古代以色列人的領袖和先知。他奉上帝之命去埃及帶領希伯萊人脫離奴隸之境,法老卻給他設置了數不盡的障礙。他帶領人們一路與敵人作戰,在漫漫曠野上跋涉,走向上帝耶和華給他們指定的地方——迦南。於是,在後人的想像中,摩西成為帶領人們脫離苦海,走向幸福和光明的人。

兩萬五千里的長征,很有些像一部劃時代的「神話故事」。

在這一點上,東方中國的毛澤東和他的同事們,確有些像摩西。他們率領紅軍走向中國的「迦南」——延安途中,遭遇的困難和挫折,一點也不比摩西少。

所不同的是,中國的「摩西」,沒有上帝的庇護,他們所依靠的,僅僅是自己的信念和意志,還有讓整個世界驚嘆的生命力。

更不同的是,中國的「摩西」還在長征途中寫詩。

長征中的毛澤東,最真實的形象是什麼?

如果還是借用西方人的觀察,他是一位目光敏銳的詩人,同時又是一位帶著農民的精明和將軍的風度細心研究地圖的戰略家。

這位戰略家手中的地圖,畫滿符號的地名,似乎總是山。

在中外歷史上,帶領一個政黨、一支衣衫襤褸的軍隊,在敵人的圍追堵截中,生死攸關地在崇山峻岭穿行的詩人和戰略家,是異常罕見的。

1934年10月從江西出發以來,一路上,總是山連著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山更比一山雄,一山更比一山險。

山,幾乎成了紅軍官兵生活的一部分,成了紅軍官兵最親密的朋友和最實在的敵人,成了中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也成了詩人毛澤東的靈感源泉——

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這三首以「山」為題的《十六字令》,不是具體地寫哪一座山,是一種虛寫,寫詩人在長征中對各種各樣、各姿各態的山的總體感覺。

詩人感覺到山的高聳。剽悍神速地打馬越過之後,回頭一看,才發現這座山離天才有那麼一點點距離。

詩人感覺到山的壯闊。在對山的一種橫視中,彷彿連綿起伏的巨浪奔馬。這不正是對「蒼山如海」的一個形象註腳嗎?

詩人感覺到山的陡峭。陡峭不是一般的高,而是險挺,是尖銳,尖銳得像利劍一樣刺破了青天。

追日月,「馬作的盧飛快」。

射天狼,「弓如霹靂弦驚」。

無論是高聳、壯闊還是陡峭,都是詩人在馬背上飛馳獲得的感覺。

通篇未寫一人,但處處皆人。不正是紅軍勇往直前的精神,成為中國革命賴以支撐的擎天巨柱嗎?

山,成了跳動的火焰,成了離弦的響箭,成了奔涌的狂瀾。

一路上,毛澤東偶爾是「馬上低吟三五句,燈前速記六七行」。詩人的氣質,將軍的風骨,長征的內蘊,就這樣融進了對群山的感覺之中。

據不完全統計,從1934年10月開始長征後,隨紅一軍團行進的毛澤東,先後翻越了二十多座大山。

在江西境內,有大庾山脈的支脈雷嶺。

在廣東境內,有五嶺山脈的支脈苗山、大王山、小王山、大盈山。

在廣西境內,有湘桂間的要隘永安關和瑤族地區的白茅隘。

在貴州境內,有婁山關和五嶺山支脈紫金關。

在四川境內,有入川的主要隘口小相嶺、大相嶺,彝族扼守的冕山、雪山夾金山、夢筆山、長板山、打鼓山,以及荒無人煙的拖雷崗、臘子山,高原草地分水嶺。

在甘肅,有朵扎里、岷山、六盤山。

穿行在這崇山峻岭之中,絕不是一次輕鬆的旅行。

在詩人筆下,那些像戰陣,像利劍的山峰,雖然被看得不在話下,可事實上,每一個當事人在這些自然山水的阻隔面前,決不會有親近可愛的感覺。

當紅軍藉助明月或打著火把,在若明若暗的夜色中跋涉的時候,盤根錯節的亂石,或令人戰怵的懸崖峭壁,都彷彿張著血盆大口在尋找機會吞噬這支奇異的軍隊,更何況還有那些前堵後追,比陡峰深谷更兇惡的敵兵。

毛澤東後來在解釋《憶秦娥·婁山關》時,還說了這樣幾句話:「過了岷山,豁然開朗,轉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諸篇,反映了這一心情。」

這裡說的「以下諸篇」,就是《十六字令三首》、《七律·長征》、《念奴嬌·崑崙》、《清平樂·六盤山》。

有意思的是,這幾首,都是寫的山。

毛澤東對山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偏好。

在《毛澤東詩詞集》收入的67首作品中,以山為題和寫到山的,就有三十多首。他的代表作,大多是以山為題材。

因為他這時期的詩詞多是在馬背上「哼」出來的。人們稱他為馬背詩人,就是這個意思。

更重要的是,毛澤東的輝煌,是從「山裡」起步的;中國革命道路,也是靠著對山的跨越和曲折前行而走向成功。

1935年6月,紅一、四方面軍在四川懋功會師,隨後,分左右兩路北上。

但是,分裂的危機又開始逼近這支「摩西」率領的隊伍。

1935年9月上旬,張國燾率領左路軍堅持南下。在無法說服張國燾的情況下,毛澤東只得率領從江西出發的中央紅軍繼續北上。

9月12日,繼續北上的中央紅軍在甘肅俄界把部隊改編為陝甘支隊,隨後突破天險臘子口,翻越了岷山。

革命老人吳玉章曾回憶說:過岷山那天,「天氣特別晴朗……我們很快登上了岷山的山頂,從山頂遠望山下的田野,牛羊成群,農民在田間辛勤勞動,大家很愉快地像潮水般涌下山去,到了大草灘宿營地。在回、漢族人民的熱誠歡迎中,我們很快進入了村子。」

這正是毛澤東後來說的,過岷山以後擁有的那種「豁然開朗」和「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境。

翻越岷山後的第三天,也就是1935年的9月20日,毛澤東在甘肅宕昌縣哈達鋪讀到一張報紙,意外地發現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陝北有劉志丹的紅軍和面積不小的蘇區。那裡離這裡只有七百多里路程。毛澤東當即決定:到陝北去,實現北上抗日、創建根據地的目標。

長征的落腳點這才最終定了下來。

這對一年多來飽嘗艱辛、且戰且走,選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有落下腳,不免有四顧蒼茫之感的紅軍來說,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消息和決定更讓人高興呢?

毛澤東當時的警衛員陳昌奉在《跟隨毛主席長征》一文中這樣回憶:

「一天,我們從甘肅環縣出發,走了幾十里路,剛登上一座光禿禿的小山,便遇到劉志丹同志派來給主席送信的人。主席看過信,站在山頂上,向正在休息的部隊大聲喊道:『同志們!我們就要到達陝北蘇區了,我們的紅二十五軍和紅二十六軍派人來接我們了!……』主席的話還沒有講完,山坡上立刻歡騰起來。同志們高興地笑著、跳著、互相摟抱著、歡呼著,有些同志甚至激動得大哭起來。」

中央紅軍的長征就要結束了。對毛澤東來說,最好的方式,就是以詩來記述這一年多來的艱難而偉大的歷程——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

不用雕琢,只是拿紅軍長途跋涉的腳印,把萬水千山串在一起,就構成了一首詩。

雖只有五十六個字,雖只有一年的跨度,記錄的時空內涵,卻有著世界歷史上最罕見的沉重和遙遠。

這首《七律·長征》,除山之外,還寫了兩條「水」—金沙江和大渡河。

長征中的紅軍曾飛渡過近二十條江河。諳熟歷史的毛澤東選擇金沙江和大渡河入詩的時候,頭腦里或許閃著兩個令人難忘的名字—諸葛亮和石達開。

在《三國演義》里,金沙江被稱為瀘水。這一帶,即使在春天便已酷熱難耐。毒氣聚於江水之中,泅渡或飲用,都會中毒。諸葛亮在四五月間南征時,部下馬岱率軍渡瀘水,不知此情,折損了一千多人馬。後來在當地老鄉指點下,才在夜靜水冷之際安全渡過。

毛澤東和紅軍過金沙江,正好和諸葛亮的南征是同一個季節,於是便有了「金沙水拍雲崖暖」的感覺。

說起大渡河,人們自然要想起石達開。就在紅軍搶佔大渡河的70年前,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十幾萬人馬,在這裡全軍覆滅。於是,蔣介石的飛機也向紅軍撒下了「毛澤東將成為第二個石達開」的傳單。

令毛澤東和紅軍自豪的是,大渡河的歷史也沒有重演。

驚天地、泣鬼神的漫漫長路,文字已無法記載它的艱辛和悲壯,無法盡數它的殘酷和凄涼。

那裡有爬不完的大山,渡不完的大河,還有似乎永遠走不到頭的草地,永遠看不到頂的雪山。

長征是什麼?

紅軍官兵靠野菜和皮帶充饑。

多少戰士被敵人的機槍打下了萬丈深淵,打進了湍流翻滾的河谷。

沼澤吞沒了他們的軀體。

風雪把他們凝成了永恆。

長征是什麼?

在中國作家魏巍的筆下,長征是「地球的紅飄帶」。

在美國作家索爾茲伯尼筆下,長征是「前所未聞的故事」。

在艾德加·斯諾的筆下,長征是「驚心動魄的史詩」。

這就是長征,兩萬五千里路的長征。

它需要何等驚人的智慧和毅力才能走完?!

紅軍衝破國民黨重兵的追堵,跨越雪山草地的險阻,經受饑寒傷病的折磨,戰勝黨內分裂的危機,演出了一幕幕悲壯傳奇的故事。三軍會師的時候,全部紅軍加起來才剩下兩萬多人,還不到紅軍鼎盛時期的十分之一。

將近70年的歲月過去了。沿著萬里長征路,我們能看到些什麼呢?

一個又一個的懸崖絕壁會在眼前閃過,盤山公路像一條腰帶繞上雲霄。一條又一條的江波河浪會在腳下奔涌,各式各樣的橋樑把大地連成為一個整體。

遠征者的足跡早已被歲月的流水磨平。除了帶血的傳說和偶爾可見的一些沒有紀念碑的墳墓,那些在漫漫征途上艱難前行的紅軍似乎沒有留下什麼。

倘若你細細傾聽,倘若你深深凝視,這山水之間,卻依然掩映著那些遠征者偉大的人類感情,凝固著穿越時空的理想詩篇。

都說戰爭能湮滅情感,戰馬會踏碎人性。如果你聽了下面這個故事,面對這樣的問題,你會說:不!

還是在茫茫的草地上面,一支紅軍隊伍被後面的敵人追趕著。偏偏一位懷孕的女同志臨產,部隊只好停了下來,焦急萬分地等候一個小生命的誕生。敵人的飛機在天上轉,追兵越逼越近。這時,參加過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董必武對紅五軍團的軍團長董振堂說:「一定要頂住敵人,打出一個生孩子的時間。」

整整兩個多鐘頭,小生命才姍姍來到人間。而打阻擊戰的部隊已經犧牲了幾個戰士,有人嘆息,董振堂卻板起臉說:「我們幹革命打仗,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孩子們嗎!」

「為了孩子」,這是所有烈士的心愿。

「為了孩子」,這是人世間最樸實也是最美麗的詩。

「為了孩子」,這是革命者信奉的最深刻的哲理。

長征,就這樣成了人世間最長的一首生命的詩。

長征,也讓毛澤東多次淌下眼淚。

到延安後,他曾對妻子賀子珍說:我這個人平時不落淚,只有三種情況下落了淚。一是聽不得窮苦百姓的哭聲,看到他們流淚,我忍不住也要流淚。二是跟我的警衛員,我捨不得他們離開,有的犧牲了,我難過得流淚。三是在貴州,聽說你受了傷,要不行了,我掉了淚。

在長征途中,為保衛毛澤東而犧牲的第一個警衛班長叫胡長保。時間:1935年5月過大渡河後不久;地點:一個叫花嶺坪的地方;遭遇:敵機轟炸。晚年毛澤東還多次說到這件事。

賀子珍也是在長征經過貴州時遭遇敵機轟炸身負重傷。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情感是詩歌的真生命。

毛澤東是擁有情感的「富翁」,又是擅於抒唱的「歌者」。

穿過風雪,就有了風雪的堅韌。

走過草地,就有了草地的深邃。

爬過大山,就有了大山的抱負。

涉過大河,就有了大河的豪邁。

於是,在《七律·長征》詩中,山,不再那麼兇險了。巨龍一樣的五條大嶺不過是微波細浪,氣勢磅礴的烏蒙山脈不過像滾動泥丸。金沙江兩岸高聳入雲的山崖給人的也只是一種「暖」熱,被敵人抽去橋板的大渡河上高懸的鐵索,也只是有點「寒」意。連眼前岷山的千里風雪,也已變成讓人更加歡喜的美景。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紅軍不怕遠征難」。

這是多麼奇特的人生經歷。

這是多麼驚人的革命英雄主義氣魄。

在困難的歲月里,除了有一種崇高的目標和堅定的信念,沒有一股子英雄豪情也是不行的。面對無數難以想像的障礙,毛澤東往往展示出大無畏的英雄主義氣概和必勝的樂觀主義精神。

毛澤東向世人公開介紹的第一首詩詞,是他的《七律·長征》。彷彿一般的語言已不足以透徹地表達他半生經歷的驚風密雨了。

毛澤東不是把長征前的詩詞,而是把有關長征的詩首先介紹給世人,可見長征經歷在他的生涯中佔有何等分量。

毛澤東不是把長征中寫的其他詩詞,而是把《七律·長征》介紹給世人,可見這首詩在他寫的長征詩詞中佔有何等分量。

讓青山作證吧,兩萬五千里的長征,是詩人毛澤東最長的一首詩。

讓青山作證吧,長征是一曲人類在極限中求生存,在絕境中顯奮鬥的悲壯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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