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法國大選決戰,看看民粹主義本質 | 冰川觀察

法國大選日兩天前黑客在網上曝光民調一路領先的馬克龍9GB的內部電郵和文件(《圖姐 |【重磅】選前36小時黑客拋出馬克龍9GB電郵》),令今天的大選結果一下子變得勝負難料,陳季冰先生這篇文章深入分析了民粹主義的本質,以及民粹主義政客和政黨上台所帶來的危害。

本文轉載自「冰川思享庫」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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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粹主義的核心觀念認為,多數人的意見在任何問題上總是正確的,都應該得到實施。

法國大選第二輪投票(最終決勝輪)將於今天舉行,從兩位候選人——極右翼國民陣線領導人馬琳·勒龐和獨立中間派「En Marche!」運動領導人埃曼紐爾·馬克龍的背景來看,這是一場民粹主義與精英建制派之間的對決。民調預計,馬克龍將以20%以上的明顯優勢輕鬆擊敗勒龐,成為自拿破崙以來法國最年輕的領導人。

這將是一年多來席捲整個西方世界的民粹主義浪潮第一次遭遇重大挫折,也將暫時解除歐盟和歐元區解體的「警報」。

2016年的跌宕起伏讓許多對政治事務一竅不通的吃瓜群眾熟知了好幾個重要的政治學名詞,其中「民粹主義」便是最耳熟能詳的一個。

自從春天英國退歐公投開始,「民粹主義」這個詞就像幽靈一樣隔三差五地出現在我們視線中。到了秋天美國大選,它已變得盡人皆知。去年底義大利憲法公投,則加深了人們對民粹主義勢不可擋的印象。而眼下正在如火如荼展開的法國大選,又讓我們再次對這個幽靈作了一番強迫審美。

一年來我們被一再告知,美國的唐納德·特朗普、法國的馬琳·勒龐、土耳其的雷傑普·塔伊普·埃爾多安等是民粹主義政客;而英國獨立黨、義大利五星運動、德國新選擇黨等是民粹主義政黨。

然而,究竟什麼是民粹主義?民粹政治與健康的民主政治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主流人士如此厭惡和擔心民粹主義的泛濫……

我相信大多數人對這些問題是缺乏清晰認知的,現在的確是作一個簡單梳理的時候了。

我並不是做政治學專業的,相信冰川思想庫讀者中的絕大多數也沒有往政治學研究方向發展的志向,因而我不試圖從學術和歷史沿革的角度來對這個政治概念做精確詳盡的闡述。

我希望從近來西方興起的最新這一波民粹主義浪潮著手,簡明扼要地介紹一下民粹主義的概貌,並試圖對上述問題作出我自己的回答。

1

特朗普在就任美國總統後不就倉促下達了針對七個穆斯林國家國民入境美國的所謂「禁穆令」,但它立刻便遭聯邦法官叫停。

於是網路大V特朗普通過Twitter炮轟那些法官,稱他們的裁決是「反民主的」,理由是「我得到了人民的授權」。

美國人民的確通過自己的選票賦予了特朗普作為美國總統的合法權力,但這個權力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剖析這個例子,我們大致可以窺見民粹與民主的本質區別。

民粹主義,英語中寫做Populism,有些人從字面含義出發,也將它翻譯為「人民主義」、「民眾主義」等。它包含許多方面的內涵,但作一個最粗略簡要的概括,民粹主義的核心觀念認為,多數人的意見在任何問題上總是正確的,都應該得到實施。

健康的民主政治也堅決主張公權力應該掌握在多數人手裡,但區別在於,它同時還認為,權力應該在一套受到廣為認可的既有規則之下行使,不能逾越這個規則。也就是說,真正的民主不僅關心權力掌握在誰手裡,還關心權力如何運行。後者就是人們常說的法治。因此,健康的民主總是與法治互為表裡,須臾不可分離。這也就構成了人們經常說的民主憲政。

這就是為什麼一個健康的民主政體除了要有定期選舉之外,還總是設定了一系列強有力的制度,用以保障司法獨立和言論自由的根源。這是為了防止以「大多數人的利益(意見)」為名濫用權力,侵害少數人的正當權利。

從民粹主義的立場出發,特朗普認為,既然已經得到人民的正當授權,自己就有充分的理由代表人民行使所有權力。然而從民主憲政的立場出發,他獲得的授權並不是無限的,而是有限的。

這種有限性包含縱向與橫向兩方面的內容:首先,在三權分立的前提下,人民僅授予了總統行政權力,總統不能越過界限,對屬於立法和司法範疇的事務發號施令;其次,即便僅僅是行政權力,也只能在現有的法律框架下行使,法大於權。

聯邦法官正是以違反憲法為理由,叫停了特朗普的「禁穆令」。美國憲法規定,聯邦法官有權裁決各級議會頒布的法律以及各級政府出台的行政命令是否合憲。而且,一經聯邦最高法院判決,任何人無權推翻。

在整個競選期間,面對激動憤怒的粉絲,特朗普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旦當選就要「將希拉里·柯林頓投進監獄」。因為當時的他(還有他的眾多粉絲們)認定,希拉里勾結華爾街精英和外國權貴,已經犯了叛國罪。

這比「禁穆令」以及特朗普的其他一些說法和做法更加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民粹主義政治操弄的本質。

按照健康的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則,首先,任何人未經審判不能被判罪;其次,判決一個人是否有罪的權力在法院法官那裡,總統沒有權力將任何一個人「投進監獄」。不僅如此,總統如果幹預檢察官的調查起訴,干預法官的判決,他自己將犯下嚴重的罪行。

▲特朗普「反《紐約時報》」的twitter

特朗普經常隨意指責對他不友好的新聞媒體「報道假新聞」、「可恥」,讓自己的粉絲「不要相信它們說的」,入主白宮後甚至還將《紐約時報》等主流媒體列入「不受歡迎」的黑名單。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已接近於侵犯新聞自由,是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明令禁止的。

正因為特朗普在競選時和就任伊始的上述種種言論,不少人預計,他會成為美利堅合眾國240年歷史上首位遭彈劾的總統。

由此可見,民粹主義的首要和最大危害就在於它破壞法治。今日社會上的主流人士對民粹主義如此厭惡和擔憂,也主要是因為基於上述認識。

法治是現代政治的基石,為什麼今天有那麼多人稱頌《大憲章》拉開了英國乃至世界現代政治的序幕?不正是因為《大憲章》奠定了英國乃至整個現代社會的法治基石嗎?

▲法治是現代政治的基石

一旦法治遭到了破壞,所謂「多數人的同意(授權)」就會變成一紙空文。因此,民粹主義政治發展到最後,幾乎無一例外會轉變為竊取民意、欺騙民眾的專制獨裁統治。

當年阿道夫·希特勒不也是通過正當的選舉程序成為德國合法總理的嗎?但那一次「人民的授權」,將德國和世界拖進了史無前例的浩劫之中。

不過,從近期特朗普的許多內政外交政策來看,他已越來越向傳統政治靠攏。這裡面有他自己的現實考量,但更多地體現了美國根深蒂固的法治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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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民粹主義政治通常追求一些什麼樣的政治目標呢?

民粹主義並沒有穩定不變的內容,與按部就班的常規政治相比,它更像是狂熱的運動。因此,如果說民粹主義者在政治上有什麼顯著特點的話,那就是他們追求的目標大多非常極端。

而我們都知道,政治是一門妥協的藝術,好的政策一般大多能夠權衡風險與收益,平衡各方利益,同時照顧到少數人的關切。

▲美國的政治光譜,驢派即民主黨,象派即共和黨(圖片來自於網路)

傳統上,我們可以根據政治立場將人們(或組織)劃分為左翼和右翼。同樣地,現實中既有左翼民粹主義,也有右翼民粹主義。

左翼強調平等。在政治和經濟方面,他們鼓吹加大政府對市場的監管,增進公共福利,並經常伴隨著高稅收。右翼強調自由。他們主張維護個人權利,頌揚自由競爭,警惕公權力輕易介入私人領域。

在文化上,左翼倡導「進步」觀念,憎恨「歧視」,熱心推進少數群體和弱勢邊緣群體的「平權」;右翼則尊重傳統宗教道德和社會風俗,經常由衷地表達對本民族傳統生活方式的熱愛。

此外,傳統左翼無一例外都是國際主義者,傳統右翼則更加看重民族國家的主權權力。

因為上述這些緣故,傳統左翼的支持者多為社會的中下層階級,而傳統右翼的支持者多為社會的中上層階級。

在一個正常的民主共同體中,左翼和右翼的力量往往比較均衡。當公共政策朝左的方向傾斜過多時,就會激起右的力量的反彈,並將它拉回來;反之亦然。這就像市場的無形調節機制一樣,不會輕易越出合理邊界。

▲馬琳·勒龐

但民粹主義政治則不同,由於法治這個「籠子」的失效,各種極端思潮和行動便會衝出潘多拉魔盒,危害社會。

例如,左翼民粹主義會提出全盤國有化、平均分配社會財富、無節制地提高公共福利等極端主張;而右翼民粹主義則會強調極端個人主義、市場原教旨主義,甚至滑向臭名昭著的種族主義。

當然,歷史已經一再證明,無論是左翼民粹主義還是右翼民粹主義,都將對健康的社會機體造成重大傷害,而且也都是無法長期維繫下去的。

縱觀現代世界史,左翼民粹主義最有市場的地方莫過於自然資源豐饒的拉丁美洲(在那裡,如何「分配」財富經常是比如何創造財富更加重要的問題)。過去一百多年裡,拉美政治的一條主線就是在左翼民粹主義和極右翼軍事獨裁之間來回擺動,呈現給我們的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死循環。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風行於阿根廷的「庇隆主義」就是一種典型的左翼民粹主義,而目前正將產油大國委內瑞拉搞得一團糟的「查韋斯主義」是更為專斷蠻橫的升級版的「庇隆主義」。

▲胡安·庇隆

現任英國工黨領導人傑里米·科爾賓身上也有一股強烈的左翼民粹主義的傾向。

不過,從特朗普、勒龐等人的政治主張來看,我們可以將本輪席捲西方世界的民粹主義浪潮的主流劃入右翼範疇,儘管勒龐的凌亂政見中也包含了一些左翼成分,例如她支持高福利、包容同性戀等等。

如果做一個梳理總結的話,這一波最新的右翼民粹主義浪潮包含以下幾方面的主題——

首先,是反全球化。體現在經濟上,最重要的就是貿易保護主義的抬頭,這也是它最的核心訴求。

其次,是反移民。應該說大規模移民也是全球化的一部分,然而由於當下的焦點是反穆斯林移民,而這又與恐怖主義問題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它的背後或許還隱含著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之間存在「文明衝突」的觀點,所以它就越出了單純的反全球化範疇,變得面向複雜、頭緒眾多。

▲反移民

第三,是反建制和反精英。這其中包含了大量武斷的陰謀論猜測,因而還具有濃厚的反智主義色彩。作為反精英運動的一個分支,當代民粹主義者還對長期以來備受尊重的主流新聞媒體的聲音充滿憎惡。他們自認為,依託於信息技術革命的網路新媒體是他們實現「真民主」的更好的新工具。

從本輪民粹主義思潮的上述三個基本主題來看,它們全部都是否定性的,幾乎沒有任何建設性的內容。

因此,當下的民粹主義政客們一點也不像是民主社會中的政治領導人,倒更像是一群怒氣沖沖的抗議分子和造反派。這些自封的人民領袖或許敏銳地看到了問題,但他們並沒有、也不想拿出什麼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而只是迎合和煽動那些自認為在全球化中遭受衝擊和損失的「失敗者」的不滿情緒,並許諾他們:我們可以讓世界停止運轉並下車。

除了反對現行國際秩序以及維護這個秩序的所有制度安排和國際組織之外,民粹主義政客開出的唯一藥方就是帶領各自國家退回到過去那個保守閉塞、各自為政、甚至是霍布斯式的叢林時代。但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人類歷史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這是一劑致命的毒藥,雖然它可能對有些人充滿誘惑。

關於民粹主義的政治操弄實踐,我將在下一篇文章中繼續討論。

作者:陳季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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