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兵教授專欄】太虛大師的禪宗觀(一)

太虛大師(1889-1947)為現代中國佛教復興運動的領袖和旗手,他雖然以批判傳統佛教、發動佛教革命、倡導人間佛教著稱,表明自己「不為專承一宗之徒裔」,被時人視為佛教界新潮派的代表,但始終立足於有二千年歷史的中國佛教,對唐宋以來長期為中國佛教主流和代表的禪宗,極其重視。他有多次關於禪宗的專題講演,在其《中國佛學》、《真現實論》等重要著作中,有對禪宗的精彩論述。他從人間佛教著眼,反省明清以來禪宗的積弊,順應時代人心,提出了切實的改革振興之策。禪宗觀,實為太虛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重要內容。

依禪悟現量智總持全體佛法

太虛大師深入教海,博通經論史傳及多種外學,具有通觀全體佛法乃至古今中外諸家學說的總持智,乃自明末藕益大師以來最淵博的佛教理論家、思想家。他的智慧辯才,非僅僅來自鑽研教典、廣讀博覽,而多分從禪悟的現量智流出。

太虛出家後,所師從的八指頭陀寄禪,是當時臨濟宗下著名禪師、禪宗五山之一的寧波天童禪寺住持,在禪師門下、禪風熏習中成長的青年太虛,當然不會不關注參禪開悟之大事。在《對中國禪宗的感想》的講演中,他不無感慨地說:

太虛初出家時,也曾於禪宗門下探索一番,後來以他緣所牽,到如今只弄得通身泥水,遍體葛藤,一向不曾將這一著子提倡提倡。

在《自傳》和《我的宗教經驗》、《律禪密凈四行論》等文中,他記述了自己的參禪經歷:出家後,他沿佛教傳統的修行路徑,解行並進,先讀、聽了《法華經》,第二年(1906),住禪堂參禪,「要得開悟的心很切」,兼讀《楞嚴經》,看禪宗語錄及高僧傳等。一夕,入方丈室請益,寄禪和尚問:「如何是露地白牛?」不能答,老和尚乃下座扭住他鼻孔,大聲斥問:「是誰?」在他心中激發起深深的疑情。次年又聽講《楞嚴經》,大體了解了天台教觀,旁研《賢首五教儀》、《相宗八要》等,「而參究話頭的悶葫蘆,仍掛在心上。」這年秋,由好友圓瑛法師介紹,住汶溪西方寺藏經閣閱藏,從大藏經最前面的《大般若經》看起,看了個把月,身心漸漸安定。一日看到?「一切法不可得,乃至有一法過於涅槃者,亦不可得」,忽然進入定境:

身心世界忽然的頓空,但並沒有失去知覺。在這一剎那空覺中,沒有我和萬物的世界對待。一轉瞬間,明見世界萬物都在無邊的大空覺中,而都是沒有實體的影子一般。這種境界,經過一兩點鐘。起座後仍覺到身心非常的輕快、恬適。在二三十天的中間,都是如此。

一日,閱經次,忽然失卻身心世界,泯然空寂中,靈光湛湛,無數塵剎煥然炳現,如凌空影像,明照無邊。座經數小時如彈指頃,歷好多日,身心猶在輕清安悅中。後來改看《華嚴經》,覺華藏剎海,宛然是自心境界,莫不空靈活潑,從前所參的禪話,所記的教理,都溶化無痕。每天自然寫出很多非詩非歌的文字,口舌、筆墨的辯才,均變得非常敏銳鋒利。然理解力增強而記憶力降低,頭髮變白,眼睛近視。他稱此為自己「蛻脫塵俗而獲得佛法新生命的開始」,自信當時如從這種定慧心繼續下去,三乘的聖果是可以成就的。但因遇到辦僧學校的華山法師的啟發,生起了以佛法救世救人救國救民的悲願心,沒走許多人在開悟後一志上求證得聖果、禪定、神通的自了路子,而從此投入復興佛教的弘法事業。一直到民國三年(1914),受歐戰爆發的刺激,對於西洋的學說及自己以佛法救世的力量發生懷疑,遂到普陀山去閉關。每天早起坐禪禮佛,上午閱佛典,下午寫作看書報,入夜禮佛坐禪。每夜坐禪時,專提昔日在汶溪西方寺閱藏時的悟境作體空觀,功夫漸能成片。到民國四年冬,又一次進入殊勝定境:

閉關二三個月後,有一次睌上靜坐,在心漸靜時,聞到前寺的打鐘聲,好象心念完全被打斷了,冥然罔覺,沒有知識,一直到第二天早鍾時,才生起覺心。最初,只覺到光明音聲遍滿虛室,虛空、光明、聲音渾然一片,沒有物我內外。嗣即生起分別心,而漸次恢復了平凡心境。

一夜,在聞前寺開大靜的一聲鐘下,忽然心斷。心再覺,則音光明圓無際,從泯無內外能所中,漸現能所、內外、遠近、久暫,回復根身座舍的原狀。則心斷後已坐過一長夜,心再覺系再聞前寺之鐘聲矣。

由此對《起信論》、《楞嚴經》「由覺而不覺」的緣起相,有了深徹的決定見,「像是自已所見到的」,乃依所悟寫成《楞嚴經攝論》。「從茲有一凈裸明覺的真心為本,迥不同以前但是空明幻影矣」。

他在關中繼續看經、著書、坐禪,研究唯識教典,民國五年(1916),看《成唯識論述記》?到「假智詮不得自相」一段,反覆看了多次,有一次又入了定,現觀唯識的因果法相:

朗然玄悟,冥會諸法離言自相,真覺無量情器、一一根塵識法,皆別別徹見始終條理,精微嚴密,森然秩然,有萬非昔悟的空靈幻化,及從不覺而覺、漸現身器堪及者。從此後,真不離俗,俗皆徹真,就我所表現理論的風格,為之一變,亦可按察。此期中的幽思風發,妙義泉涌,我的言辯文筆雖甚捷,而萬非逞辯縱筆之所可追捉。

這與前兩次不同,見到因緣生法一一有很深的條理,秩然絲毫不亂。這一種心境,以後每一靜心觀察,就能再現。從此于思想文字等都有改變,從前是空靈活潑的,以後則轉入條理深細堅密的一途。

他三次入定,每一次心理、生理都有改變,曾偶然有過天眼、天耳、他心通的徵兆,從而深信六通可能獲得,建基於天眼、宿命通上的業果流轉相續,亦決定可信,遂於佛法由勝解而確信。原來未曾好好讀過書的他,「至是於世間學說亦多一目了然,文思風發泉涌,益發放恣自喜,頗有弘法利生今世捨我其誰之慨。」但因悲願心太重,未能按禪宗傳統的修持一路向上繼續深進。

大師的宗教經驗是否宗門的證悟,禪宗界的看法不一,筆者亦無資格妄作評論。從教理看,應是由參究及經言的機緣觸發宿慧所致,可以肯定地說,其所入屬於出世間的定,定中直覺現觀空性、唯識性,超越了比量智,尤第三次的現觀唯識性相,應相當於禪宗所謂破重關境界。在大師自己,對由修慧準確把握佛法、了悟佛心一事,充滿自信,敢於承當自己「以二十餘年的修學、體驗,得佛陀妙覺的心境,照徹了大小乘各派的佛學,及一切宗教、哲學、科學的學說」。

由禪悟所得的現量智,是大師全體佛學思想的根本立足點,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其它方面,也與他的禪悟現量智有密切關係,甚至可以說,人間佛教思想,乃從大師的禪悟現量智中流出。大師在《新與融貫》(1937)一文中明言自己的融貫思想源出禪悟:

於性相經論的得意處,每在離言的禪意,頗契《維摩經》所謂文字性空即解脫性。如天台的離言諦、法相的離言自性、法性的離戲論分別,都融徹到禪宗上的不立文字,如古人所謂「不即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放觀一切經典文字的佛法,不是擺設在地上的木石,而同滲透虛空中的光影;故於一切佛法,容易成為融會貫通的思想。

《律禪密凈四行論》說自己總持全體佛法的圓融智慧「蓋由禪悟而中道實相法界諸觀一味圓融,至法相唯識觀乃精細堅實」。

從傳承和禪悟經驗看,太虛大師一生儘管沒以禪師名世,對禪宗無疑是十分內行,是當時乃至現在難得的宗、說兼通的大善知識。他對禪宗的深徹見地,出於對全體佛教宏觀把握的總持智和禪悟的現量智,非一般僅僅鑽研教理和燈錄的法師、學者及僅僅參禪通宗而不通教的禪和子所能及。

摘自:陳兵教授《佛法真實論》

(原載《2006年佛學研究論文集》,佛光山文教基金會)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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