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奇幻人生先驗性的解探
06-14
賈寶玉奇幻人生先驗性的解探
發布時間: 2007-9-27 14:57:03來源: 中國文學網【作者】郭德民 【內容提要】 對賈寶玉形象的解讀直接關係到《紅樓夢》主旨立意的理解。青埂頑石、神瑛侍者意象和秉氣而生「理論」,則預設了賈寶玉形象內涵和寓意密碼,同時它們使得賈寶玉的現實人生和《紅樓夢》的人性觀帶有了先驗性色彩。之所以如此,除了出於引人入勝的藝術結構的匠心,還由於曹雪芹對缺憾的現實和人生不得不採取的分述法敘事策略所致。需要說明的是,這不代表曹雪芹在人性人生問題上有唯心先驗論思想,或許恰恰相反,正說明曹雪芹唯物的世事洞明和對此在現實的暗諷與否定。 【關鍵詞】賈寶玉;人生體驗;先驗性;青埂頑石;神瑛侍者;正邪兩賦 人物形象塑造是古今中外一切優秀小說成功的基礎。兩個多世紀來,《紅樓夢》之所以膾炙人口,長盛不衰,除了他博大精深的思想文化蘊含和時常出人意外的小說技法之外,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作者用他的生花妙筆為讀者塑造出了眾多鮮活生動、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在數百人組成的熠熠生輝的《紅樓夢》人物畫廊中,最有魅力、給讀者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恐怕要數賈寶玉,這僅從研究他的論著的出版情況就可見一斑。據不完全統計,僅20世紀下半葉,就有賈寶玉研究論文400篇,各類紅學專著論及賈寶玉更是題中應有之義,它們從不同角度和側面對賈寶玉形象進行了解讀[1]。這不單單是因為他是小說的一號人物,眾多人物都須與他挂號才能「謀到」《紅樓夢》入場券,更重要的是他的乖張的稟性、奇言怪行給人烙下印記。筆者擬從與賈寶玉密切相關的幾個意象入手,對他奇幻人生體驗的先驗性和作品折射出的曹雪芹的人性觀作一解析。 一、賈寶玉「奇奇怪怪」的稀世人生 關於賈寶玉形象,給人們印象最深的是一點就是「奇」,在一定程度可以說,賈寶玉形象之「奇」,他的人生體驗之奇,鑄成了《紅樓夢》之奇。關於賈寶玉之奇,脂硯齋在《紅樓夢》第19回評批賈寶玉為「今古未見之一人」。此就賈寶玉奇特人生分說如次。 首先,來歷奇———仙凡同體。《紅樓夢》第2回這樣描繪賈寶玉的出世,「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脂朱旁批有『青梗頑石,已得下落』),取名叫作寶玉」。[2](P104)連見過世面的冷子興孩大魔眼語語語二這情和賈雨村都連連稱奇道異。賈寶玉在出世之前已經在神奇的雲山霧海和太虛幻境結下了仙緣。「青梗頑石」和「神瑛侍者」不僅僅是作者的敘述視角和敘事策略的權宜之計。大荒山無稽崖和太虛幻境是孕育賈寶玉生命的「十月懷胎」之所,他後來在塵世中的諸多奇貌怪態,奇思妙想、奇言異行都與此有割不斷的「血緣」關係。 其次,相貌奇———性別錯位。下面是大家熟知的作品對他的性「錯位」的描繪:「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桃瓣,睛如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視而有情」;「面如敷粉,唇似施概括描繪了賈寶玉的性情表現: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2](P125) 胡文斌先生在論及賈寶玉的性情時用痴與悟聚焦賈寶玉的情態特點。[4](P3)庚辰本第19回脂批賈寶玉對襲人說話一段雲:「這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痴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骨肉。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二人終是何等人物。」[5]這段話可作為對賈寶玉性情特質的列舉性、描述性總結,從價值取向上看,批書人對他的性情優劣不置可否,也可能是無法作出肯定和否定判斷,但從情感判斷來說,似沒有太多的貶抑。 又次,行為奇———作低服小。過著飫甘厭肥、錦衣紈絝生活的他,對花落淚,多愁善感,專愛在女兒堆里混,以為女兒獻殷勤為榮幸,不說沒有公子哥兒的耍大,甚至沒有傳統社會派定的一般男性社會角色的行為特徵,即使對手下的丫頭、伶人、寒門子弟也是如此。 《紅樓夢》描寫他平日里「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第36回)[3](P486)。自搬進大觀園後,「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知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第23回)[3](P322)。從他行為中可以看出,他追求的是淡泊寧靜平和的深閨般的生活,認同的是女性與世無爭的生存價值。 襲人也在第34回中說:「他偏又好在我們隊里鬧」。用賈母的話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這從第44回「平兒理妝」和第62回「香菱情解石榴裙」兩回的描寫可見一斑。丫頭平兒,在賈璉和鳳姐打鬧中夾在中間,兩頭受氣,無辜遭毆打,枉屈至極。賈寶玉招平兒至怡紅院,溫言勸慰:「好姐姐,別傷心。」照料她梳洗、擦脂粉,替她剪下秋蕙簪在鬢上。寶玉因之前從未有機會在平兒前盡過心,深為怨恨,是日又是死去的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引為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因此「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3](P611),「忽又思及賈璉惟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旋妥帖,今兒還遭荼毒,想到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賈寶玉服侍平兒溫慰體貼的用心和憐香惜玉之情躍然紙上。賈寶玉生日那天,在鬥草遊戲中,香菱首次穿身的紅石榴好讀裙子被草地的積雨污濕了,滴滴點點的流綠水,正恨罵不絕,賈寶玉恰好走來看見,讓襲人拿來了襲人的裙子換上,並設身處地,溫存勸慰,使香菱體驗到從沒有過的溫暖。 第五,思想奇———離經叛道。他把一向被視為正途的走「仕途經濟」道路的封建知識分子斥為「祿蠹」、「國賊」,視「文死諫、武死戰」為沽名釣譽行為(第36回),聲言儒家經典除四書外皆是杜撰,把傳統虛偽的封建倫理道德和士人的價值取向看得一文不值,批駁得體無完膚。 他不但對儒家的做人準則挑戰,而且還謗僧毀道(第19回襲人說不許再這樣;這可與甄寶玉有關天皇老子、元始天尊議論對看),連在夢中都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3](P492) 賈寶玉的奇思異想還表現在他的兩性觀上,「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個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2](P105)「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第20回)。」[3](P283)這是現在被人們引濫了、說俗了的話,但在當時可謂振聾發聵,奇之又奇之語。賈寶玉的抑男揚女的女性崇拜傾向與以男性為軸心的傳統宗法社會裡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觀念大相徑庭。魯迅先生說賈寶玉「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6](P184)他對賈寶玉對兩性的認識和其具體的行為的見解是精當的。 賈寶玉女性崇拜的扭曲表現形式為對具有女兒之態且不為「正經仕途」所累的男性的鐘情和嚮往上,不少學者甚至指出這有同性戀事象。比如他所心儀的男性秦鍾,「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第7回中描寫賈寶玉和秦鍾見面:「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裡,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他和「一貧如洗」、「父母早喪」、「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的破落世家子弟柳湘蓮締結下深厚的友誼;小旦蔣玉函「嫵媚溫柔」,亦大有女兒之態;北靜郡王水溶也是「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謙和」,「才貌雙全,風流瀟洒,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凡是「主流文化期待於男人的天經地義的事情,大都被他等閑視之」。[7] 二、對賈寶玉奇幻人生體驗先驗性的分析 對上述大家並不陌生的賈寶玉的諸多怪癖特點所以然的解釋上,人們見仁見智,至今沒有定於一尊的說法。這主要是因為作品是作家的心造意象,由於曹雪芹所處時代的文字高壓政策和家世原因,他創作《紅樓夢》時不得不帶著雙重鐐銬跳舞,一方面要突破語言本身局限性所固有的言不盡意的困惑,使他的深意宏旨能夠被世人知曉,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刻意避免作品真正主旨立意的顯豁表述和政治諷喻的明晰透露,這就使《紅樓夢》文本較之一般小說帶上了更濃郁的象徵隱喻色彩。有學者指出,《紅樓夢》甚至帶有現代派、後現代派的某些特點。[8]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令人眼花繚亂,這就使得對這部真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作品的解讀平添了許多困難。但深蘊的文本特徵同時也正是作品的魅力所在。 對賈寶玉的解讀又直接關係到對作品主旨立意的理解。有人對《紅樓夢》的奇思異想,從文化角度和文化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了他與傳統文化的淵源關係[9]。徐振輝《原始思維:賈寶玉心理世界一角》一文,運用文化人類學的方法探究賈寶玉的思想性格,認為這種先天因素,正是人類集體無意識的長期積澱[10]。德國哲學家費希特說「……它只能用想像力把握,而不能用理智去把握。但這保證了它的正確性。任何可理解的東西都以一個更高的領域為前提,它在這個領域中被理解。所以,正因為它可以理解,它才不是最高的。[11](P11)受費希特的啟發,也許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更能看清問題的實質。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通過自創、改編的神話賦予賈寶玉人生及思想的先驗性特徵,有很大的獨創性。曹雪芹對《紅樓夢》中神話系統的擬設創意,對整個小說的敘事結構、情節、人物性格的構成具有重要的「歸引」(借警幻仙姑語)、制約和提示作用。正像有的學者指出的曹雪芹創造石頭神話,從淺層理解,是有意布散出神秘、奇幻的浪漫氛圍,造設小說所需要的詩意化審美意境,從而增強其形式魅力;而從深層理解,則是全書故事實體的一種虛幻陪襯與接應,宛如一條幽邃蜿蜒的地下暗河,與地表水系脈派關通,若隱若連,從而造成了小說主題內涵的奧昧深永,耐人尋味不已,也從而大大增強了小說的思想魅力[12]。因此《紅樓夢》文本神話(或擬神話、准神話)系統中的頑石、神瑛意象和賈雨村的秉氣生人說,對我們解讀賈寶玉形象的奇特性至關重要,它們給賈寶玉的現實現世人生注入了先驗性特質。而這種先驗性特徵,從接受角度來講,因「借神話為緣起無形中限定了作品人物的天然秉性,石頭今後無論有怎樣離奇古怪的故事,讀者也會覺得都在情理之中了」[13]。賈寶玉外貌的錯位,愛紅成癖,女性崇拜,奇思異想都會因為它披上了「神話」、「擬神話」色彩而被人們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紅樓夢》第1回中,作者預設的空空道人訪仙求道時在青埂峰下遇見的那塊歷盡離合悲歡後復歸原位的那塊大石,後面那首偈語云: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取作奇傳。身前事指的下世前石頭的經歷,身後事指石頭(以被「那僧」施佛法展幻術而變成的美玉的形式)隨賈寶玉降生而一同來到塵世的經歷。賈寶玉的種種閱世經歷包括他與林黛玉的有緣無分終成虛化的愛情經歷,都在似乎前定的預設下一步步展開和收尾。石頭身前之事:一是不堪入選補天,被棄荒山。這是經女媧鍛煉,靈性已通的有補天之才,無補天之命的人格化「石兄」形象,所以它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充滿失落痛感,雖然石頭化為美玉但仍不是賈寶玉本身,但他與寶玉一同來到塵世,按中國傳統的玉秉有生命觀念,使得它與賈寶玉在性靈上已經是二而一的關係,外在表現上是合觀為一,分觀為二,如影隨形,形影不離,所謂「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因此,在青埂峰下的棄石那裡,可找到賈寶玉無故尋愁覓恨的先天性「遺傳」基因;二是補天無望而終日嗟悼,禁不住僧、道言及的紅塵中榮華富貴的誘惑,便要求到人間去受享一番,這關聯賈寶玉意趣志向,是他一生行跡旨趣的先期預言———脫卻補天的神性目標,回歸受享塵世榮華的的人性追求。賈寶玉無端無意於仕途,只知在紅粉堆里消受人生可以在這裡找到「根據」。這是他獲取肉體生命前即已註定的文化基因。三是凡心已熾,義無反顧。僧道有言在先: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無奈這石凡心已熾,哪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遂知它已跌入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勢不可逆,於是便將一塊大石縮成扇墜大小一塊美玉,攜其入凡閱世去了。這裡的凡心已熾,苦求再四,體現的是賈寶玉追求的堅頑、痴迷本性,同時也注入了他後來人生義無反顧、萬劫不移的文化人格精神。[12]作者在《紅樓夢》第3回中,用兩首《西江月》詞概括他的性格和行為特徵,只是青埂頑石「劣愚」根性的伏脈暗流浮出地表。 再看神瑛侍者。關於賈寶玉奇特人生的先驗性宿因,除問青埂峰「石兄」外,還要溯源到太虛幻境赤霞宮神瑛侍者那裡。筆者不見有人對神瑛與侍者的關係與語義做過分析,作品中也沒有對這個侍者的來歷的介紹。是神瑛的侍者,還是佩戴神瑛的侍者,不得而知。作佩戴神瑛的侍者講更合情理。《辭海》釋瑛,本義為玉光,亦謂似玉的美石[14](P2298)。《現代漢語詞典》解瑛為美玉;玉的光彩。作光解,顯然不通,假如無玉,何來玉光。此神瑛就是神石神玉,但作品中沒有對此塊神奇的美玉神石與大荒山彼塊神石(據作品,經僧作法也變成了一塊扇墜大小可佩可拿鮮明瑩潔的美玉)之間的關係作交待。從《紅樓夢》行文分析,二者不是一物。但青埂頑石和神瑛侍者共同「前定」了賈寶玉後天的痴頑的個性特徵和性格內涵。關於神瑛侍者的作為,《紅樓夢》中只有非常簡單文字:「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因此「這絳珠草始得以久延歲月」,並且「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修得女體後的絳珠因「尚未酬報灌溉之恩,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在此時,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意欲下凡造歷幻緣。[3](P8)神瑛侍者的日以甘露灌溉絳珠和凡心偶熾,不僅直接催生了塵世的賈寶玉,而且「註定」了賈寶玉的後天無條件的樂於殷勤於異性和有著異性特點的男性的品格基因,大致規定了賈寶玉對待他周圍女性的愛憐態度和呵護行為。在中國古代詩詞戲曲小說中,男女之間提及「雨露」常暗示性愛,神瑛侍者在赤霞宮的對絳珠草的作為和慕凡意向,暗伏了賈寶玉塵世中,對待包括林黛玉在內的異性的性意識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對異性情感的升華,警幻謂之為「意淫」。《紅樓夢》的人物性格是鮮明的,且是隨環境際遇的變換在不斷發展中逐步豐富、豐滿其內涵的,賈雨村、甄士隱、李宮才、薛寶釵等等前後都有大幅度變化,《紅樓夢》文本給我們提供了他們性格變化的家庭、社會因素等客觀原因,賈寶玉同他們一樣,性格形成也有一個過程。但不可否認,他的品性中有許多用現實、現世生活無法解釋的現象———那是頑石、神瑛「賦予」的。所以他的所作所為儘管不合常情,但不顯得突兀,能夠接受。比如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初次見面,一個是心裡想「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一個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看到這個細節時,人們不免想到三生石畔那段奇遇,就像電影中用蒙太奇手法組接鏡頭,我們的思緒會在在現實此岸與神話(擬神話)彼岸之間切換。這不是一般的一見鍾情所能解釋的了的,這應是作者安排的他們對「前世」的印記使然。 有人用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人之為男人或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理論,將《紅樓夢》中賈寶玉的錯位的性格心理歸因於社會環境,這固然正確,但不完全。賈寶玉出場和以後的許多場合表現出來的怪癖稟性,有時根據作品文本提供的語境,並無現實依據可尋,直如橫空出世,平地風雷,因為它只是是曹雪芹觀念中的產物,在人物身上表現出較大的跳躍性。曹雪芹把這樣的觀念賦予賈寶玉,除採取改用女媧補天神話和自創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灌溉還淚擬神話途徑外,還創造性地改造利用了中國古代的秉氣生物生人說[11],這即是賈雨村那正邪二賦的「宏論」。周汝昌先生認為它是統帥全書的一個思想綱領。 按賈雨村的說法,「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天地間清明靈秀之氣除被仁者所秉外,「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偶與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因風盪雲摧而泄出的「一絲半縷邪氣相遇,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3](P29-30)。考察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所開列的正邪交賦的人物,多是歷史上曾經出現的落拓不羈、文採風流、對封建主流文化價值取向不齒的「情痴情種」、「高人逸士」,甚至是奇優名倡,是有「詩性品格,神性追求的人」。據此標準,賈寶玉當然應該位列其中。曹雪芹沒有拘泥於前代王充、朱熹等人的氣生萬物成說,而是根據作品題旨需要和價值取向,「發明」正邪交賦概念,藉以詮釋「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警幻仙姑評賈寶玉語)的另類人物,用賀信民先生的話說「它是《紅樓夢》張顯另類價值的一把有效的理論鑰匙」[11]。筆者認為它反映了曹雪芹對被扭曲的「現世」生命的一種理解,是對現實生命內涵的一種密碼預設,而對包括賈寶玉在內的「紅樓精英」來說,這種生命基因是先天秉有的。當然在後天的發育中,可能會出現種種變異。《紅樓夢》描寫的木石前盟終成空,還淚反將怨恨生的事實,正是這種變異的表現。有人將林黛玉還淚之舉的動機與效果的匪夷所思,歸結為出世與入世兩種價值觀的混淆[15],其實這反映了作者對人物事態的先驗預設與現實發展的矛盾。這正說明了社會現實因素對作者對「預設」的先驗性的制約和反撥,也許曹雪芹的難解的「其中味」正蘊藏在這不能化解的矛盾中。需要說明的是,賈寶玉的現實人生和《紅樓夢》的人性觀帶有先驗性色彩,除了曹雪芹出於引人入勝的藝術結構的匠心,這還是作者對缺憾的現實和人生不得不採取的分述法敘事策略所致。這不一定代表曹雪芹在人性人生問題上有唯心先驗論思想,或許恰恰相反,正說明曹雪芹唯物的世事洞明和對此在現實的暗諷與否定。 參考文獻: [1]尤海燕.20世紀賈寶玉研究綜述[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3,(03). [2]曹雪芹.(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三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3]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4]胡文斌.紅樓夢人物談[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 [5]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J].北京大學學報,1956,(4). [6]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7]劉敬圻.賈寶玉生存價值的還原批評[J].紅樓夢研究,1997,(1). [8]崔艷麗.〈紅樓夢〉與現代荒誕意識[J].美與時代,2003,(8). [9]劉世南.〈紅樓夢〉思想奇異的文化淵源[J].明清小說研究,2002,(1). [10]徐振輝.原始思維:賈寶玉心理世界一角[J].紅樓夢學刊,1990,(3). [11](德)埃德蒙德?胡塞爾.(倪梁康譯).現象學的觀念[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12]賀信民.審石?解木?釋氣———論〈紅樓夢〉的原始生命關懷[J].紅樓夢學刊,2005,(1). [13]夏薇.曹雪芹的神仙情緣[J],青海師範大學學報,2004,(2). [14]辭海:語詞分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 [15]貝京.〈紅樓夢〉報恩擬神話及其敘事分析[J].紅樓夢學刊,2003,(2).
推薦閱讀:
發布時間: 2007-9-27 14:57:03來源: 中國文學網【作者】郭德民 【內容提要】 對賈寶玉形象的解讀直接關係到《紅樓夢》主旨立意的理解。青埂頑石、神瑛侍者意象和秉氣而生「理論」,則預設了賈寶玉形象內涵和寓意密碼,同時它們使得賈寶玉的現實人生和《紅樓夢》的人性觀帶有了先驗性色彩。之所以如此,除了出於引人入勝的藝術結構的匠心,還由於曹雪芹對缺憾的現實和人生不得不採取的分述法敘事策略所致。需要說明的是,這不代表曹雪芹在人性人生問題上有唯心先驗論思想,或許恰恰相反,正說明曹雪芹唯物的世事洞明和對此在現實的暗諷與否定。 【關鍵詞】賈寶玉;人生體驗;先驗性;青埂頑石;神瑛侍者;正邪兩賦 人物形象塑造是古今中外一切優秀小說成功的基礎。兩個多世紀來,《紅樓夢》之所以膾炙人口,長盛不衰,除了他博大精深的思想文化蘊含和時常出人意外的小說技法之外,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作者用他的生花妙筆為讀者塑造出了眾多鮮活生動、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在數百人組成的熠熠生輝的《紅樓夢》人物畫廊中,最有魅力、給讀者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恐怕要數賈寶玉,這僅從研究他的論著的出版情況就可見一斑。據不完全統計,僅20世紀下半葉,就有賈寶玉研究論文400篇,各類紅學專著論及賈寶玉更是題中應有之義,它們從不同角度和側面對賈寶玉形象進行了解讀[1]。這不單單是因為他是小說的一號人物,眾多人物都須與他挂號才能「謀到」《紅樓夢》入場券,更重要的是他的乖張的稟性、奇言怪行給人烙下印記。筆者擬從與賈寶玉密切相關的幾個意象入手,對他奇幻人生體驗的先驗性和作品折射出的曹雪芹的人性觀作一解析。 一、賈寶玉「奇奇怪怪」的稀世人生 關於賈寶玉形象,給人們印象最深的是一點就是「奇」,在一定程度可以說,賈寶玉形象之「奇」,他的人生體驗之奇,鑄成了《紅樓夢》之奇。關於賈寶玉之奇,脂硯齋在《紅樓夢》第19回評批賈寶玉為「今古未見之一人」。此就賈寶玉奇特人生分說如次。 首先,來歷奇———仙凡同體。《紅樓夢》第2回這樣描繪賈寶玉的出世,「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脂朱旁批有『青梗頑石,已得下落』),取名叫作寶玉」。[2](P104)連見過世面的冷子興孩大魔眼語語語二這情和賈雨村都連連稱奇道異。賈寶玉在出世之前已經在神奇的雲山霧海和太虛幻境結下了仙緣。「青梗頑石」和「神瑛侍者」不僅僅是作者的敘述視角和敘事策略的權宜之計。大荒山無稽崖和太虛幻境是孕育賈寶玉生命的「十月懷胎」之所,他後來在塵世中的諸多奇貌怪態,奇思妙想、奇言異行都與此有割不斷的「血緣」關係。 其次,相貌奇———性別錯位。下面是大家熟知的作品對他的性「錯位」的描繪:「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桃瓣,睛如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視而有情」;「面如敷粉,唇似施概括描繪了賈寶玉的性情表現: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2](P125) 胡文斌先生在論及賈寶玉的性情時用痴與悟聚焦賈寶玉的情態特點。[4](P3)庚辰本第19回脂批賈寶玉對襲人說話一段雲:「這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痴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骨肉。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二人終是何等人物。」[5]這段話可作為對賈寶玉性情特質的列舉性、描述性總結,從價值取向上看,批書人對他的性情優劣不置可否,也可能是無法作出肯定和否定判斷,但從情感判斷來說,似沒有太多的貶抑。 又次,行為奇———作低服小。過著飫甘厭肥、錦衣紈絝生活的他,對花落淚,多愁善感,專愛在女兒堆里混,以為女兒獻殷勤為榮幸,不說沒有公子哥兒的耍大,甚至沒有傳統社會派定的一般男性社會角色的行為特徵,即使對手下的丫頭、伶人、寒門子弟也是如此。 《紅樓夢》描寫他平日里「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第36回)[3](P486)。自搬進大觀園後,「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知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第23回)[3](P322)。從他行為中可以看出,他追求的是淡泊寧靜平和的深閨般的生活,認同的是女性與世無爭的生存價值。 襲人也在第34回中說:「他偏又好在我們隊里鬧」。用賈母的話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這從第44回「平兒理妝」和第62回「香菱情解石榴裙」兩回的描寫可見一斑。丫頭平兒,在賈璉和鳳姐打鬧中夾在中間,兩頭受氣,無辜遭毆打,枉屈至極。賈寶玉招平兒至怡紅院,溫言勸慰:「好姐姐,別傷心。」照料她梳洗、擦脂粉,替她剪下秋蕙簪在鬢上。寶玉因之前從未有機會在平兒前盡過心,深為怨恨,是日又是死去的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引為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因此「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3](P611),「忽又思及賈璉惟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旋妥帖,今兒還遭荼毒,想到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賈寶玉服侍平兒溫慰體貼的用心和憐香惜玉之情躍然紙上。賈寶玉生日那天,在鬥草遊戲中,香菱首次穿身的紅石榴好讀裙子被草地的積雨污濕了,滴滴點點的流綠水,正恨罵不絕,賈寶玉恰好走來看見,讓襲人拿來了襲人的裙子換上,並設身處地,溫存勸慰,使香菱體驗到從沒有過的溫暖。 第五,思想奇———離經叛道。他把一向被視為正途的走「仕途經濟」道路的封建知識分子斥為「祿蠹」、「國賊」,視「文死諫、武死戰」為沽名釣譽行為(第36回),聲言儒家經典除四書外皆是杜撰,把傳統虛偽的封建倫理道德和士人的價值取向看得一文不值,批駁得體無完膚。 他不但對儒家的做人準則挑戰,而且還謗僧毀道(第19回襲人說不許再這樣;這可與甄寶玉有關天皇老子、元始天尊議論對看),連在夢中都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3](P492) 賈寶玉的奇思異想還表現在他的兩性觀上,「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個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2](P105)「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第20回)。」[3](P283)這是現在被人們引濫了、說俗了的話,但在當時可謂振聾發聵,奇之又奇之語。賈寶玉的抑男揚女的女性崇拜傾向與以男性為軸心的傳統宗法社會裡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觀念大相徑庭。魯迅先生說賈寶玉「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6](P184)他對賈寶玉對兩性的認識和其具體的行為的見解是精當的。 賈寶玉女性崇拜的扭曲表現形式為對具有女兒之態且不為「正經仕途」所累的男性的鐘情和嚮往上,不少學者甚至指出這有同性戀事象。比如他所心儀的男性秦鍾,「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第7回中描寫賈寶玉和秦鍾見面:「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裡,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他和「一貧如洗」、「父母早喪」、「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的破落世家子弟柳湘蓮締結下深厚的友誼;小旦蔣玉函「嫵媚溫柔」,亦大有女兒之態;北靜郡王水溶也是「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謙和」,「才貌雙全,風流瀟洒,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凡是「主流文化期待於男人的天經地義的事情,大都被他等閑視之」。[7] 二、對賈寶玉奇幻人生體驗先驗性的分析 對上述大家並不陌生的賈寶玉的諸多怪癖特點所以然的解釋上,人們見仁見智,至今沒有定於一尊的說法。這主要是因為作品是作家的心造意象,由於曹雪芹所處時代的文字高壓政策和家世原因,他創作《紅樓夢》時不得不帶著雙重鐐銬跳舞,一方面要突破語言本身局限性所固有的言不盡意的困惑,使他的深意宏旨能夠被世人知曉,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刻意避免作品真正主旨立意的顯豁表述和政治諷喻的明晰透露,這就使《紅樓夢》文本較之一般小說帶上了更濃郁的象徵隱喻色彩。有學者指出,《紅樓夢》甚至帶有現代派、後現代派的某些特點。[8]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令人眼花繚亂,這就使得對這部真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作品的解讀平添了許多困難。但深蘊的文本特徵同時也正是作品的魅力所在。 對賈寶玉的解讀又直接關係到對作品主旨立意的理解。有人對《紅樓夢》的奇思異想,從文化角度和文化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了他與傳統文化的淵源關係[9]。徐振輝《原始思維:賈寶玉心理世界一角》一文,運用文化人類學的方法探究賈寶玉的思想性格,認為這種先天因素,正是人類集體無意識的長期積澱[10]。德國哲學家費希特說「……它只能用想像力把握,而不能用理智去把握。但這保證了它的正確性。任何可理解的東西都以一個更高的領域為前提,它在這個領域中被理解。所以,正因為它可以理解,它才不是最高的。[11](P11)受費希特的啟發,也許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更能看清問題的實質。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通過自創、改編的神話賦予賈寶玉人生及思想的先驗性特徵,有很大的獨創性。曹雪芹對《紅樓夢》中神話系統的擬設創意,對整個小說的敘事結構、情節、人物性格的構成具有重要的「歸引」(借警幻仙姑語)、制約和提示作用。正像有的學者指出的曹雪芹創造石頭神話,從淺層理解,是有意布散出神秘、奇幻的浪漫氛圍,造設小說所需要的詩意化審美意境,從而增強其形式魅力;而從深層理解,則是全書故事實體的一種虛幻陪襯與接應,宛如一條幽邃蜿蜒的地下暗河,與地表水系脈派關通,若隱若連,從而造成了小說主題內涵的奧昧深永,耐人尋味不已,也從而大大增強了小說的思想魅力[12]。因此《紅樓夢》文本神話(或擬神話、准神話)系統中的頑石、神瑛意象和賈雨村的秉氣生人說,對我們解讀賈寶玉形象的奇特性至關重要,它們給賈寶玉的現實現世人生注入了先驗性特質。而這種先驗性特徵,從接受角度來講,因「借神話為緣起無形中限定了作品人物的天然秉性,石頭今後無論有怎樣離奇古怪的故事,讀者也會覺得都在情理之中了」[13]。賈寶玉外貌的錯位,愛紅成癖,女性崇拜,奇思異想都會因為它披上了「神話」、「擬神話」色彩而被人們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紅樓夢》第1回中,作者預設的空空道人訪仙求道時在青埂峰下遇見的那塊歷盡離合悲歡後復歸原位的那塊大石,後面那首偈語云: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取作奇傳。身前事指的下世前石頭的經歷,身後事指石頭(以被「那僧」施佛法展幻術而變成的美玉的形式)隨賈寶玉降生而一同來到塵世的經歷。賈寶玉的種種閱世經歷包括他與林黛玉的有緣無分終成虛化的愛情經歷,都在似乎前定的預設下一步步展開和收尾。石頭身前之事:一是不堪入選補天,被棄荒山。這是經女媧鍛煉,靈性已通的有補天之才,無補天之命的人格化「石兄」形象,所以它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充滿失落痛感,雖然石頭化為美玉但仍不是賈寶玉本身,但他與寶玉一同來到塵世,按中國傳統的玉秉有生命觀念,使得它與賈寶玉在性靈上已經是二而一的關係,外在表現上是合觀為一,分觀為二,如影隨形,形影不離,所謂「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因此,在青埂峰下的棄石那裡,可找到賈寶玉無故尋愁覓恨的先天性「遺傳」基因;二是補天無望而終日嗟悼,禁不住僧、道言及的紅塵中榮華富貴的誘惑,便要求到人間去受享一番,這關聯賈寶玉意趣志向,是他一生行跡旨趣的先期預言———脫卻補天的神性目標,回歸受享塵世榮華的的人性追求。賈寶玉無端無意於仕途,只知在紅粉堆里消受人生可以在這裡找到「根據」。這是他獲取肉體生命前即已註定的文化基因。三是凡心已熾,義無反顧。僧道有言在先: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無奈這石凡心已熾,哪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遂知它已跌入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勢不可逆,於是便將一塊大石縮成扇墜大小一塊美玉,攜其入凡閱世去了。這裡的凡心已熾,苦求再四,體現的是賈寶玉追求的堅頑、痴迷本性,同時也注入了他後來人生義無反顧、萬劫不移的文化人格精神。[12]作者在《紅樓夢》第3回中,用兩首《西江月》詞概括他的性格和行為特徵,只是青埂頑石「劣愚」根性的伏脈暗流浮出地表。 再看神瑛侍者。關於賈寶玉奇特人生的先驗性宿因,除問青埂峰「石兄」外,還要溯源到太虛幻境赤霞宮神瑛侍者那裡。筆者不見有人對神瑛與侍者的關係與語義做過分析,作品中也沒有對這個侍者的來歷的介紹。是神瑛的侍者,還是佩戴神瑛的侍者,不得而知。作佩戴神瑛的侍者講更合情理。《辭海》釋瑛,本義為玉光,亦謂似玉的美石[14](P2298)。《現代漢語詞典》解瑛為美玉;玉的光彩。作光解,顯然不通,假如無玉,何來玉光。此神瑛就是神石神玉,但作品中沒有對此塊神奇的美玉神石與大荒山彼塊神石(據作品,經僧作法也變成了一塊扇墜大小可佩可拿鮮明瑩潔的美玉)之間的關係作交待。從《紅樓夢》行文分析,二者不是一物。但青埂頑石和神瑛侍者共同「前定」了賈寶玉後天的痴頑的個性特徵和性格內涵。關於神瑛侍者的作為,《紅樓夢》中只有非常簡單文字:「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因此「這絳珠草始得以久延歲月」,並且「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修得女體後的絳珠因「尚未酬報灌溉之恩,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在此時,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意欲下凡造歷幻緣。[3](P8)神瑛侍者的日以甘露灌溉絳珠和凡心偶熾,不僅直接催生了塵世的賈寶玉,而且「註定」了賈寶玉的後天無條件的樂於殷勤於異性和有著異性特點的男性的品格基因,大致規定了賈寶玉對待他周圍女性的愛憐態度和呵護行為。在中國古代詩詞戲曲小說中,男女之間提及「雨露」常暗示性愛,神瑛侍者在赤霞宮的對絳珠草的作為和慕凡意向,暗伏了賈寶玉塵世中,對待包括林黛玉在內的異性的性意識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對異性情感的升華,警幻謂之為「意淫」。《紅樓夢》的人物性格是鮮明的,且是隨環境際遇的變換在不斷發展中逐步豐富、豐滿其內涵的,賈雨村、甄士隱、李宮才、薛寶釵等等前後都有大幅度變化,《紅樓夢》文本給我們提供了他們性格變化的家庭、社會因素等客觀原因,賈寶玉同他們一樣,性格形成也有一個過程。但不可否認,他的品性中有許多用現實、現世生活無法解釋的現象———那是頑石、神瑛「賦予」的。所以他的所作所為儘管不合常情,但不顯得突兀,能夠接受。比如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初次見面,一個是心裡想「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一個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看到這個細節時,人們不免想到三生石畔那段奇遇,就像電影中用蒙太奇手法組接鏡頭,我們的思緒會在在現實此岸與神話(擬神話)彼岸之間切換。這不是一般的一見鍾情所能解釋的了的,這應是作者安排的他們對「前世」的印記使然。 有人用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人之為男人或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理論,將《紅樓夢》中賈寶玉的錯位的性格心理歸因於社會環境,這固然正確,但不完全。賈寶玉出場和以後的許多場合表現出來的怪癖稟性,有時根據作品文本提供的語境,並無現實依據可尋,直如橫空出世,平地風雷,因為它只是是曹雪芹觀念中的產物,在人物身上表現出較大的跳躍性。曹雪芹把這樣的觀念賦予賈寶玉,除採取改用女媧補天神話和自創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灌溉還淚擬神話途徑外,還創造性地改造利用了中國古代的秉氣生物生人說[11],這即是賈雨村那正邪二賦的「宏論」。周汝昌先生認為它是統帥全書的一個思想綱領。 按賈雨村的說法,「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天地間清明靈秀之氣除被仁者所秉外,「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偶與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因風盪雲摧而泄出的「一絲半縷邪氣相遇,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3](P29-30)。考察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所開列的正邪交賦的人物,多是歷史上曾經出現的落拓不羈、文採風流、對封建主流文化價值取向不齒的「情痴情種」、「高人逸士」,甚至是奇優名倡,是有「詩性品格,神性追求的人」。據此標準,賈寶玉當然應該位列其中。曹雪芹沒有拘泥於前代王充、朱熹等人的氣生萬物成說,而是根據作品題旨需要和價值取向,「發明」正邪交賦概念,藉以詮釋「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警幻仙姑評賈寶玉語)的另類人物,用賀信民先生的話說「它是《紅樓夢》張顯另類價值的一把有效的理論鑰匙」[11]。筆者認為它反映了曹雪芹對被扭曲的「現世」生命的一種理解,是對現實生命內涵的一種密碼預設,而對包括賈寶玉在內的「紅樓精英」來說,這種生命基因是先天秉有的。當然在後天的發育中,可能會出現種種變異。《紅樓夢》描寫的木石前盟終成空,還淚反將怨恨生的事實,正是這種變異的表現。有人將林黛玉還淚之舉的動機與效果的匪夷所思,歸結為出世與入世兩種價值觀的混淆[15],其實這反映了作者對人物事態的先驗預設與現實發展的矛盾。這正說明了社會現實因素對作者對「預設」的先驗性的制約和反撥,也許曹雪芹的難解的「其中味」正蘊藏在這不能化解的矛盾中。需要說明的是,賈寶玉的現實人生和《紅樓夢》的人性觀帶有先驗性色彩,除了曹雪芹出於引人入勝的藝術結構的匠心,這還是作者對缺憾的現實和人生不得不採取的分述法敘事策略所致。這不一定代表曹雪芹在人性人生問題上有唯心先驗論思想,或許恰恰相反,正說明曹雪芹唯物的世事洞明和對此在現實的暗諷與否定。 參考文獻: [1]尤海燕.20世紀賈寶玉研究綜述[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3,(03). [2]曹雪芹.(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三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3]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4]胡文斌.紅樓夢人物談[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 [5]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J].北京大學學報,1956,(4). [6]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7]劉敬圻.賈寶玉生存價值的還原批評[J].紅樓夢研究,1997,(1). [8]崔艷麗.〈紅樓夢〉與現代荒誕意識[J].美與時代,2003,(8). [9]劉世南.〈紅樓夢〉思想奇異的文化淵源[J].明清小說研究,2002,(1). [10]徐振輝.原始思維:賈寶玉心理世界一角[J].紅樓夢學刊,1990,(3). [11](德)埃德蒙德?胡塞爾.(倪梁康譯).現象學的觀念[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12]賀信民.審石?解木?釋氣———論〈紅樓夢〉的原始生命關懷[J].紅樓夢學刊,2005,(1). [13]夏薇.曹雪芹的神仙情緣[J],青海師範大學學報,2004,(2). [14]辭海:語詞分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 [15]貝京.〈紅樓夢〉報恩擬神話及其敘事分析[J].紅樓夢學刊,2003,(2).
推薦閱讀:
※【與紅塵不語探討古富商的風浪人生】
※同古堂 | 兩位袍哥的半世紀知交莫逆
※在中國這種男權社會中,作為一個女性,如何擺脫成為性工具、生育機器和家務機器,追求真正的獨立?
※當年她造的橋,應該還在
※人的煩惱從哪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