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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鄉村那三年(下)

中原鄉村那三年(下)

我們村撐死的比餓死的還多

——沈丘縣蓮池公社陳庄張耿氏的回憶

我出生在1935年,今年73歲。

我們蓮池鄉緊鄰一條河,10多里河道直拗拗的,土地肥沃,老人都說這裡風水好,過去還出過一位娘娘呢。公社剛成立那會兒還中,到1959年就不中了,吃不飽了,60年真是太苦了。記得村裡人都到河裡撈雜草,偶爾能摸到幾個蛤蜊那就算開葷了。撈回一點點雜草,在雜草里摻點谷糠或一點癟豆子,糠和癟豆也沒有了就摻點壞紅薯面,捏成窩窩頭充饑。那時候發霉的紅薯5毛錢一斤,晒乾磨成面,吃起來很苦。就這也吃不飽,一人能分上兩個小窩窩頭,河裡的草也越來越不好撈了。

60年太苦了,幸好我們村挨著那條河,能撈點雜草充饑,那還是餓死一些人,我也差點被餓死,人餓狠了那滋味忘不了,想想都嚇死人啊。怎麼也沒料到,第二年1961年秋天收成了,我哥哥和好多人卻被撐死了。那年秋季收下糧,人們喜開了懷,吃了還想吃,哪知道腸胃不中了,餓時候太長了,腸胃變得精薄,猛一吃多,人就不中了,這一下撐死不少人呢,我們村撐死的竟比前一年餓死的還多!

還說60年,那時候孩子餓的嗷嗷哭,我姥姥下地幹活時偷偷往腰裡別了兩小塊紅薯,收工時一緊張順褲腿掉出一塊,被發現了,薅到場院挨批鬥,回來後人就不中了。那時經常批鬥人,劉庄陳文德說了句「西北出了掃帚星,怕是要反天了。」為這一句話,他挨批鬥挨了半個月。那時上頭可能有精神,發動各村批鬥壞人,「壞人」站當間(中間的意思),上去一群人,你一拳我一腳,倒下去馬上揪起來接著再打。

有個中農,餓得受不了,又沒錢買紅薯,想起自家入社時太實誠,能交能不交的東西都上交了,餓得半死時越想越生悔意,就發了牢騷,這下更壞了,被戴上「反攻倒算」的帽子,也被反覆多次批鬥挨打。

60年春夏是最難過的時候,那年春季樹遭罪了,梨樹葉不好吃,人也揪來吃,桑樹葉吃了浮腫,也有人吃。那些榆樹葉、柳樹芽剛發出來就叫人擼光了,發出來又擼光了,幾次後再就發不出來了。有一種長穗穗的枸樹,以前沒人吃,那年春上也成好東西了。不久之後,村裡所有的榆樹皮被剝得乾乾淨淨,都被當成糧食吃了。

那時候吃大食堂,到了60年,大食堂差得沒法提了,當時有句話說「勺子七猛子,撈個菜梗子」,說用勺子撈啊撈,七八下只能撈個菜梗子,真是那樣,飯稀得像清水。我在食堂做過飯,做13口人吃的飯,就是一大鍋水,撒把鹽,幾根菜切切扔進去。有幾天好過一些,收穫了一種叫「根達」的菜,大葉子,葉片厚厚的,奇怪的是葉片里凈是小黃蛆,這種菜在地里長得特別快,有蛆蟲大家也歡迎,畢竟暫時能充充饑。

家家戶戶的人餓極了,夜裡紛紛出來偷隊里的作物。我跟丈夫偷過地里的豌豆秧子,顧不上多想,連秧子帶豆揪一些往家跑,嚇得魂都丟了,就這樣度過最困難的半年。記得那時我們生產隊的隊長叫張文泉,他心眼好,不想看著大家一個跟著一個餓死,上頭布置為防止偷盜集體作物,讓安排人夜裡巡邏防盜。張隊長故意透漏說「上半夜巡邏」,村民們就上半夜睡覺,下半夜跑地里偷吃的。張隊長後半夜假裝在家睡覺,第二天上頭追問,他就說「我們隊沒有人偷東西。」後來大家生活好過了,他早不當隊長了,可是威信一直很高,誰家有好吃的先就想起給他送點嘗嘗。

(我問:「隊長挺好的,村民連夜裡都能往地里跑,也不懶啊,收成怎麼就那麼不好呢?至於把人餓死呢?」)

哎,說起這個真氣人。58年人民公社如雨後春筍般成立,不知上頭什麼人出的餿主意,讓下頭瞎折騰,到處挖魚塘,規定每30畝地必須挖一口深塘,說是以後塘里能養魚,挖出的土壘在塘堰上,打算種桑樹,以後家家戶戶養蠶,農民就能穿上過去只有皇上和豪紳才能穿得起的綾羅綢緞,過上共產主義的富裕日子。每口塘都挖得很深很深,挖塘時幹部接二連三來檢查,幹活的人被要求邊幹活邊大聲喊口號,「大躍進啊,掏勁干啊……」一旦發現誰「偷懶」會挨批鬥,累壞了不少青壯漢子。

(我問:「後來養魚、養蠶了嗎?」)養個鬼啊,什麼也沒養就不再提這些事了,挖的塘也不能種莊稼,一直廢棄在那裡,每年夏天下大雨後灌滿了黃湯兒,農村孩子沒地方玩,就結伴跳下去游泳,由於那塘沒有河床的緩坡,直愣愣的深,整個中原鄉村為這可沒少淹死孩子呢。當然有的塘後來被重新填平了,白挖了,有好些到現在也沒填上,裡面住了好些水蛇,挺嚇人的,年年還有孩子被淹死。

59年、60年又興起深翻土地,所有的農田都讓深翻一遍,多深?一米多深,上頭有統一標準,農民挖著,幹部隨時用細長棍子丈量,到那個刻度後,差不多一人深的時候才中。這下壞了,有油性的土弄底下去了,生土被翻上來了,這兩年的產量當然不中了,麥子出得不像個樣子,產量更不用說了。

產量不好不讓說,到了秋天,把以前的干豆秸碼得高高的,上面鋪一層糧食,用給來視察的幹部們表功。還讓社員敲鑼打鼓,用轎子抬著幹部們四處遊街、爭相表功,抬著轎子衝上級辦公處、沖街上的人大聲喊:「豐收了!又立大功了!」回來沒過多久就開始餓死人了。

60年餓死的人太多了,後來中央就下來政策,實行「暫借地」,暫借給每個農民半畝地,還有1分6(個別村是2分)自留地,規定暫借地和自留地的收成不用交公糧,這條政策一出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人的飢餓就緩過來了,家家戶戶種紅薯,紅薯產量高,旱澇保收,秧子和薯根都能吃,農民的臉色慢慢就不像病鬼似的了。

(我不禁鬆了口氣,高興地說:「這下你們可好了!」沒想到張耿氏馬上瞟了我一眼,忿忿地說)好?能好到哪裡?剛好沒多長時候,又搞起狠批「三自一包」,暫借地、自留地都收回去了,當時說好每人1分6自留地的政策保持30年不變,一批「三自一包」也都收走了。哎,農民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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