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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國平小語1論性情

性情

活出真性情

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這樣一種生活態度就是真性情。

在我看來,所謂成功是指把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做好,其前提是首先要有自己真正的愛好,即自己的真性情,舍此便只是名利場上的生意經。而幸福則主要是一種內心體驗,是心靈對於生命意義的強烈感受,因而也是以心靈的感受力為前提的。所以,比成功和幸福都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必須有一個真實的自我,一顆飽滿的靈魂,它決定了一個人爭取成功和體驗幸福的能力。我對成功的理解:把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情盡量做好,讓自己滿意,不要管別人和社會怎樣評價。

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才會活得有意思。這愛好完全是出於他的真性情的,而不是為了某種外在的利益,例如為了金錢、名聲之類。他喜歡做這件事情,只是因為他覺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這就好像一個園丁,他僅僅因為喜歡而開闢了一塊自己的園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許多美麗的花木,為它們傾注了自己的心血。當他在自己的園地上耕作時,他心裡非常踏實。無論他走到哪裡,他也都會牽掛著那些花木,如同母親牽掛著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個人他一定會活得很充實。相反,一個人如果沒有自己的園地,不管他當多大的官,做多大的買賣,他本質上始終是空虛的。這樣的人一旦丟了官,破產,他的空虛就暴露無遺了,會惶惶然不可終日,發現自己在世界上無事叮做,也沒有人需要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一個人只是為謀生或賺錢而從事的活動都屬於勞作,而他出於自己的真興趣和真性情從事的活動則屬於創造。勞作僅能帶來外在的利益,惟創造才能獲得心靈的快樂。但外在的利益是一種很實在的誘惑,往往會誘使人們無休止地勞作,競至於一輩本會不造的樂趣。

人做事情,或是出於利益,或是出於性情。出於利益做的事情,當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我常常看見名利場上的縫將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依然奮不,對此我完全能夠理解。我並不認為他們的叫苦是假,因為我知道利益是一種強制力量,而就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性質來說,利益的確比愉快更加重要。相反,凡是出於真性情做的事情,亦即僅僅為了滿足心靈而做的事情,愉快就是基本的標準。屬於此列的不僅有讀書,還包括寫作、藝術創作、藝術欣賞、交友、戀愛、行善等等,簡言之,一切精神活動。如果在做這些事情時不感到愉快,我們就必須懷疑是否有利益的強制在其中起著作用,使它們由性情生活蛻變成了功利行為。

真正的創造是不計較結果的,它是一個人內在力量的自然而然的實現,本身即是享受。有一位夫人督促羅曼。羅蘭抓緊寫作,快出成果。羅曼-羅蘭回答說:"一棵樹不會太關心它結的果實,它只是在它生命液汁的歡樂流溢中自然生長,而只要它的種子是好的,它的根扎在沃土中,它必將結出好的果實。"我非常欣賞這個回答。只要你的心靈是活潑的、敏銳的,只要你聽從這心靈的吩咐,去儆能真正使它快樂的事,那麼,不論你終於做成了什麼事,也不論社會對你的成績怎樣評價,你都是度過了一個有意義的創造的人生。

享受生命本身。

人生有許多出於自然的享受,例如愛情、友誼、欣賞大自然、藝術創造等等,其快樂遠非虛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們也並不需要太多的物質條件。我把這類享受稱作對生命本身的享受。只有一次的生命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但許多人寧願用它來換取那些次寶貴或不甚寶貴的財富,把全部生命耗費在學問、名聲、權力或金錢的積聚上。他們臨終時當如此悔嘆:"我只是使用了生命,而不曾享受生命!"

愈是自然的東西,就愈是屬於此的生命的本質,愈能牽動我的至深的情感。例如,女人和孩子。

現代人享受的花樣愈來愈多了。但是,我深信人世間最甜美的享受始終是那些最古老的享受。

人活世上,主旨應是享受生活樂趣,從這個意義上理解"玩物"、則"玩物"也可養志,且養的是人生之大志。因它而削弱、沖淡(不必喪失)其餘一切較小的志向,例如在權力、金錢、名聲方面的野心,正體現了很高的人生覺悟。

"玩物"可能會成癖,不過那也沒有什麼不好。一個人能夠長年累月乃至一生一世迷戀於某種大自然的或人類的作品,正說明他有真性情真興趣。癖造不了假。有癖即有個性,哪怕是畸形的個性。有癖的人肯定不會是一個只知吃飯睡覺的傢伙。可悲的是,如今有癖之人越來越少了,交換價值吞沒了一切價值,人們無心玩物,而只想佔有物。過於急切的佔有慾才真正使人喪志,喪失的是人生之大志,即享受生活樂趣的人生本來宗旨。

有錢又有閑當然幸運,倘不能,退而求其次,我寧做有閑的窮人,不做有錢的忙人。我愛閑適勝於愛金錢。金錢終究是身外之物,閑適卻使我感到自己是生命的主人。

有人說:"有錢可以買時間。"這話當然不錯。但是,如果大前提是"時間就是金錢",買得的時間又追加為獲取更多金錢的資本,則一生勞碌便永無終時。

所以,應當改變大前提:時問不僅是金錢,更是生命,而生命的價值是金錢無法衡量的。

簡單才能自由

在五光十色的現代世界中,讓我們記住一個古老的真理:活得簡單才能活得自由。

自古以來,一切賢哲都主張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以便不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

事實上,一個人為維持生存和健康所需要的物品並不多,超乎此的屬於奢侈品。它們固然提供享受,但更強求服務,反而成了一種奴役。

現代人是活得愈來愈複雜了,結果得到許多享受,卻並不幸福,擁有許多方便,卻並不自由。

如果一個人太看重物質享受,就必然要付出精神上的代價。人的肉體需要是很有限的,無非是溫飽,超於此的便是奢侈,而人要奢侈起來卻是沒有盡頭的。溫飽是自然的需要,奢侈的慾望則是不斷膨脹的市場刺激起來的。富了還可以更富,事實上也必定有人比你富,於是你永遠不會滿足,不得不去掙越來越多的錢。這樣,賺錢便成了你的惟一目的。即使你是畫家,你哪裡還顧得上真正的藝術追求?即使你是學者,你哪裡還會在乎科學的良心?所以,自古以來,一切賢哲都主張一種簡樸的生活方式,目的就是為了不當物質慾望的奴隸,保持精神上的自由。

仔細想一想,我們便會發現,人的肉體需要是有被它的生理構造所決定的極限的,因而由這種需要的滿足而獲得的純粹肉體性質的快感差不多是千古不變的,無非是食色溫飽健康之類。殷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但他自己只有一隻普通的胃。秦始皇築阿房宮,"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艾",但他自己只有五尺之軀。多麼熱烈的美食家,他的朵頤之快也必須有間歇,否則會消化不良。多麼勤奮的登徒子,他的床第之樂也必須有節制,否則

會腎虛。每一種生理慾望都是會饜足的,並且嚴格地遵循著過猶不及的法則。山珍海味,揮金如土,更多的是擺闊氣。藏嬌納妾,美女如雲,更多的是圖虛榮。萬貫家財帶來的最大快樂並非直接的物質享受,而是守財奴清點財產時的那份欣喜,敗家子揮霍財產時的那份痛快。凡此種種,都已經超出生理滿足的範圍了,但稱它們為精神享受未免肉麻,它們至多只是一種心理滿足罷了。

一切奢侈品都給精神活動帶來不便

人活世上,有時難免要有求於人和違心做事。但是,我相信,一個人只要肯約束自己的貪慾,滿足於過比較簡單的生活,就可以把這些減少到最低限度。遠離這些麻煩的交際和成功,實在算不得什麼損失,反而受益無窮。我們因此獲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陰,可以把它們奉獻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真正感興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獻給自己。對於一個滿足於過簡單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寬闊的。

消費不等於享受

我們時代的迷誤之一是把消費當做享受。當然,消費和享受不是絕對互相排斥的,有時兩者會發生重合。但是,它們之間的區別又是顯而易見的。例如,純粹洩慾的色情活動只是性消費,靈肉與共的愛情才是性的真享受;走馬看花式的遊覽景點只是旅遊消費,陶然于山水之間才是大自然的真享受;用電視、報刊、書籍解悶只是文化消費,啟迪心智的讀書和藝術欣賞才是文化的真享受。要而言之,真正的享受必是有心靈參與的,其中必定包含了所謂"靈魂的愉悅和升華"的因素。否則,花錢再多,也只能叫做消費。享受和消費的不同,正相當於創造和生產的不同。創造和享受屬於精神生活的範疇,就像生產和消費屬於物質生活的範疇一樣。

以為消費的數量會和享受的質量成正比,實在是一種糊塗的看法。塞涅卡說得好:"許多東西,僅當我們沒有它們也能對付時,我們才發現它們原來是多麼不必要的東西。我們過去一直使用著它們,這並不是因為我們需要它們,而是因為我們擁有它們。"另一方面呢,正因為我們擁有了太多的花錢買來的東西,便忽略了不用花錢買的享受。"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可是每天夜晚守在.電視機前的我們哪裡還想得起它們?"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在人人忙於賺錢和花錢的今天,這樣的閑人更是到哪裡去尋?

人們不妨讚美清貧,卻不可謳歌貧困。人生的種種享受是需要好的心境的,而貧困會剝奪好的心境,足以扼殺生命的大部分樂趣。

金錢的好處便是使人免於貧困。

但是,在提供積極的享受方面,金錢的作用極其有限。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包括創造、沉思、藝術欣賞、愛情、親情等等,都非金錢所能買到。原因很簡單,所有這類享受皆依賴於心靈的能力,而心靈的能力是與錢包的鼓癟毫不相干的。

反對佔有

所謂對人生持佔有的態度,倒未必專指那種惟利是圖、貪得無厭的行徑。據我的理解,凡是過於看重人生的成敗、榮辱、福禍、得失,視成功和幸福為人生第一要義和至高目標者,即可歸入此列。因為這樣做實質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種佔有物,必欲向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後快。

但人生是佔有不了的。毋寧說,它是僥倖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交還。我們寧願懷著從容閑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佔有了我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凌駕於一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只是過眼煙雲,彼此並無實質的區別。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一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和體驗。我們總是以為,已經到手的東西便是屬於自己的,一旦失去,就覺得蒙受了損失。其實,一切皆變,沒有一樣東西能真正佔有。得到了一切的人,死時又交出一切。不如在一生中不斷地得而復失,習以為常,也許能更為從容地面對死亡。

另一方面,對於一顆有接受力的心靈來說,沒有一樣東西會真正失去。

我失去了的東西,不能再得到了。我還能得到一些東西,但遲早還會失去。我最後註定要無可挽救地失去我自己。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看重得與失呢?到手的一切,連同我的生命,我都可以拿它們來做試驗,至多不過是早--失去罷了。

一切外在的欠缺或損失,包括名譽、地位、財產等等,只要不影響基本生存,實質上都不應該帶來痛苦。如果痛苦,只是因為你在乎,愈在乎就愈痛苦。只要不在乎,就一根毫毛也傷不了。守財奴的快樂並非來自財產的使用價值,而是來自所有權。所有權帶來的心理滿足遠遠超過所有物質本身提供的生理滿足。一件一心盼望獲得的東西,未必要真到手,哪怕它被放到月球上,只要宣布它屬於我了,就會產生一種愚蠢的歡樂。

肖伯納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沒有得到你一,愛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你一,愛的東西。"我曾經深以為然,並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女輕鬆俏皮。但仔細玩味,發現這話的立足點仍是佔有,所以才會有佔有慾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有兩大快樂,一是沒有得到你一,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你一,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

"無窮天地,那駝兒用你精細。"張養浩此言可送天下精細人做座右銘。

數學常識:當分母為無窮大時,不論分子為幾,其值均等於零。而你仍在分子上精細,豈不可笑?

習慣於失去

一般來說,人的天性是習慣於得到,而不習慣於失去的。胍呱墜地,我們首先得到了生命。自此以後,我們不斷地得到:從父母處得到衣食、玩具、愛和撫育,從社會上得到職業的訓練和文化的培養。長大成人以後,我們靠著自然的傾向和自己的努力繼續得到:得到愛情、配偶和孩子,得到金錢、財產、名譽和地位,得到事業的成功和社會的承認,如此等等。

當然,有得必有失,我們在得到的過程中也確實不同程度地經歷了失去。但是,我較容易把得到看做是應該的,正常的,把失去看做是不應該的,不正常的。所以,每有失去,仍不免感到委屈。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我們暗暗下決心要重新獲得,以補償所失。在我們,中的藍圖上,人生之路彷彿是由一系列的獲得勾畫出來的,而失去則是必須塗抹掉的筆誤。總之,不管失去是一種多麼頻繁的現象,我們對它反正不習慣。

道理本來很簡單:失去當然也是人生的正常現象。整個人生是一個不斷地得而復失的過程,就其最終結果看,失去反比得到更為本質。我們遲早要失去人生最寶貴的贈禮--生命,隨之也就失去了在人生過程中得到的一切。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天災人禍造成的意外損失,但也是無所不包的人生題中應有之義。"人有旦夕禍福",既然生而為人,就得有承受旦夕禍福的精神準備和勇氣。至於在社會上的挫折和失利,更是人生在世的尋常遭際了。由此可見,不習慣干失去,至少表明對人生尚欠慌悟。一個只求得到不肯失去的人,表面上似乎富於進取心,實際上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在遭到重大失去之後一蹶不振。

為了習慣干失去,有時不妨主動地失去。東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說。照我的理解,布施的本義是教人去除貪鄙之心,由不執著於財物,進而不執著干一切身外之物,乃至於這塵世的生命。如此才可明白,佛教何以把布施列為"六度"之首,即從迷惑的此岸渡向覺悟的彼岸的第一座橋樑。俗眾借布施積善圖報,寺廟靠布施斂財致富,實在是小和尚念歪了老祖宗的經。我始終把佛教看做古今中外最透徹的人生哲學,對它後來不倫不類的演變深不以為然。佛教主張"無我",既然"我"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我的,,這回事了。無物屬於自己,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財物。明乎此理,人還會有什麼得失之患呢?

當然,佛教畢竟是一種太悲觀的哲學,不宜提倡。只是對於入世太深的人,它倒是一帖必要的清醒劑。我們在社會上盡可以積極進取,但是,內心深處一定要為自己保留一份超脫。有了這一份超脫,我們就能更加從容地品嘗人生的各種滋味,其中也包括失去的滋味。

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態

天地悠悠,生命短促,一個人一生的確做不成多少事。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善待自己,不必活得那麼緊張匆忙了。但是,也正因為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不抱野心,只為自己高興而好好做成幾件事了。

一天是很短的。早晨的計劃,晚上發現只完成很小一部分。一生也是很短的。年輕時的心愿,年老時發現只實現很小一部分。今天的計劃沒完成,還有明天。今生的心愿沒實現,卻不再有來世了。所以,不妨榨取每一天,但不要苛求絕無增援力量的一生。要記住:人一生能做的事情不多,無論做成幾件,都是值得滿意的。回首往事,多少事想做而未做。瞻望前程,還有多少事準備做。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態,也是一種積極的心態。如果一個人感覺到活在世上已經無事可做,他的人生恐怕就要打上句號了。當然,如果一個人在未完成的心態中和死亡照面,他又會感到突兀和委屈,乃至於死不瞑目。但是,只要我們認識到人生中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無論死亡何時到來,人生永遠未完成,那麼,我們就會在生命的任何階段上與死亡達成和解,在積極進取的同時也保持著超脫的心境。

分到一套房間,立即興緻勃勃地投入裝修。缺一卷牆紙,託人買了來,可是興奮已逝,於是牆上永遠袒露著未裱糊的一角。世上事大抵如此,永遠未完成,而在未完成中,生活便正常地進行著。所謂不了了之,不了就是了之,未完成是生活的常態。一個作家在創作旺盛時期就死了。人們嘆息:他本來還可以做許多事的......

可是,想做的事情未做完就死,這幾乎是必然的。不要企求把事情做完,總是有愛做的事情要做,總是在做著愛做的事情,就應該滿意了。

人生的一切矛盾都不可能最終解決,而只是被時間的流水捲走罷了。

若把人生比作一逆旅,我們便會發現,途中耽擱實在是人生的尋常遭際。我們向理想生活進發,因了種種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變故,或早或遲在途中某一個點上停了下來。我們相信這是暫時的,總在等著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殊不料就在這個點上永遠停住了。有些人漸漸變得實際,心安理得地在這個點上安排自己的生活。有些人仍然等啊等,歲月無情,到頭來悲嘆自己被耽誤了一輩子。

和命運結伴而行

狂妄的人自稱命運的主人,謙卑的人甘為命運的奴隸。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人,他照看命運,但不強求,接受命運,但不卑怯。是運時,他會揶揄自己的好運。倒運時,他又會調侃自己的厄運。他不低估命運的力量,也不高估命運的價值。他只是做命運的朋友罷了。

塞涅卡說: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他忽略了第三種情況:和命運結伴而行。

"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太簡單一些?活生生的人總是被領著也被拖著,抗爭著但終於不得不屈服。

命運的一個最不可思議的特點就是,一方面,它好像是純粹的偶然性;另一方面,這純粹的偶然性卻成了個人不可違抗的必然性。一個極偶然極微小的差異或變化,很可能會導致天壤之別的不同命運。命運意味著一個人在塵世的全部禍福,對於個人至關重要,卻被上帝極其漫不經心、不負責任地決定了。由個人的眼光看,這不能不說是荒謬的。為了驅除荒謬感,我們很容易走入一種思路,便是竭力給自己分配到的這一份命運尋找一個原因,一種解釋,例如,倘若遭到了不幸,我們便把這不幸解釋成上帝對我們的懲罰("因果報應"之類)或考驗("天降大任"之類)。在這種宿命論的亦即道德化的解釋中,上帝被看做.一位公正的法官或英明的首領,他的分配永遠是公平合理的或深謀遠慮的。通過這樣的解釋,我們否認了命運的偶然性,從而使它變得似乎合理而易於接受了。

命運之解釋還可以有另一種思路,便是用審美眼光去看命運變幻之謎,在宇宙大戲劇的總體背景上接受一切偶然性。

抗命不可能,認命又不甘心,在這兩難的困境中產生出了一種智慧,就是跳出一己命運之狹小範圍,不再孜孜於為自己的不幸遭遇討個說法,而是把人間整幅變幻的命運之圖當做自己的認知對象,以猜測上帝所設的命運之謎為樂事。做一個猜謎者,這是一切智者歷盡苦難而終於找到的自救之途。

猜謎何以就能得救了呢?因為它使一個人獲得了一種看世界的新的眼光和角度,以一種自由的心態去面對人生的困境,把困境變成了遊戲的場所。通過猜謎遊戲,猜謎者與自己的命運、也與一切命運拉開了一個距離,藉此與命運達成了和解。那時候,他不再是一個為自己的不幸而哀嘆的傷感角色,也不再是一個站在人生的困境中抗議和嚎叫的悲劇英雄,他已從生命的悲劇走進了宇宙的喜劇之中。

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可改變的只是我們對命運的態度。

就命運是一種神秘的外在力量而言,人不能支配命運,只能支配自己對命運的態度。一個人愈是能夠支配自己對於命運的態度,命運對於他的支配力量就愈小。

命運主要由兩個因素決定:環境和性格。環境規定了一個人的遭遇的可能範圍,性格則規定了他對遭遇的反應方式。由於反應方式不同,相同的遭遇就有了不同的意義,因而也就成了本質上不同的遭遇。我在此意義上理解赫拉克利特的這一名言:"性格即命運。"

但是,這並不說明人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因為人不能決定自己的性格。

性格無所謂好壞,好壞僅在於人對自己的性格的使用,在使用中便有了人的自由。

記住回家的路

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的習慣是隨便走走,好奇心驅使我去探尋這裡的熱鬧的街巷和冷僻的角落。在這途中,難免暫時地迷路,但心中一定要有把握,自信能記起回住處的路線,否則便會感覺不踏實。我想,人生也是如此。你不妨在世界上闖蕩,去建功創業,去探險獵奇,去覓情求愛,可是,你一定不要忘記了回家的路。這個家,就是你的自我,你自己的心靈世界。

尋求心靈的寧靜,前提是首先要有一個心靈。在理論上,人人都有一個心靈,但事實上卻不盡然。有一些人,他們永遠被外界的力量左右著,永遠生活在喧鬧的外部世界裡,未嘗有真正的內心生活。對於這樣的人,心靈的寧靜就無從談起。一個人惟有關注心靈,才不會因為心靈被擾亂而不安,才會有尋求心靈的寧靜之需要。所以,具有過內心生活的稟賦,或者養成這樣的習慣,這是最重要的。有此稟賦或習慣的人都知道,其實內心生活與外部生活並非互相排斥的,同一個人完全可能在兩方面都十分豐富。區別在於,注重內心生活的人善於把外部生活的收穫變成一,靈的財富,缺乏此種稟賦或習慣的人則往往會迷失在外部生活中,人整個兒是散的。自我是一個中心點,一個人有了堅實的自我,他在這個世界上便有了精神的坐標,無論走多遠都能夠找到回家的路。換一個比方,我們不妨說,一個有著堅實的自我的人便彷彿有了一個精神的密友,他無論走到哪裡都帶著這個密友,這個密友將忠實地分享他的一切遭遇,傾聽他的一切心語。

"記住回家的路"這句話有兩層意思。其一,人活在世上,總要到社會上去做事的。如果說這是一種走出家門,那麼,回家便是回到每個人的自我,回到個人的內心生活。一個人倘若只有外在生活,沒有內心生活,他最多只是活得熱鬧或者忙碌罷了,決不可能活得充實。其二,如果把人生看做一次旅行,那麼,只要活著,我們就總是在旅途上。人在旅途,怎能沒有鄉愁?鄉愁使我們追思世界的本原,人生的終極,靈魂的永.叵故鄉。總括起來,"記住回家的路,,就是:記住從社會回到自我的路,記住從世界回到上帝的路。人當然不能不活在社會上和世界中,但是,時時記起回家的路,便可以保持清醒,不在社會的紛爭和世界的喧囂中沉淪。

一個人為了實現自我,必須先在非我的世界裡漫遊一番。但是,有許多人就迷失在這漫遊途中了,沾沾自喜於他們在社會上的小小成功,不再想回到自我。成功使他們離他們的自我愈來愈遠,終於成為隨波逐流之輩。另有一類靈魂,時時為離家而不安,漫遊愈久而思家愈切,惟有他們,無論成功失敗,都能帶著豐富的收穫返回他們的自我。

耶穌說:"一個人賺得了整個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向其門徒透露自己的基督身份後說這話,可清明寧靜的自我。這個自我即是我們身上的神性,只要我們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說上帝和我們同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淪干世界,我們便會渾渾噩噩,隨波飄蕩,世界也將沸沸揚揚,永無得救的希望。

成為你自己

真正成為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有許多人,你可以說他是隨便什麼東西,例如是一種職業,一種身份,一個角色,惟獨不是他自己。如果一個人總是按照別人的意見生活,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總是為外在的事務忙碌,沒有自己的內心生活,那麼,說他不是他自己就一點兒也沒有冤枉他。因為確確實實,從他的頭腦到他的心靈,你在其中已經找不到絲毫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東西了,他只是別人的一個影子和事務的一架機器罷了。怎樣才能成為自己呢?這是真正的難題,我承認我給不出一個答案。我還相信,不存在一個適用於一切人的答案。我只能說,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要真切地意識到他的"自我"的寶貴,有了這個覺悟,他就會自己去尋找屬於他的答案。在茫茫宇宙間,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存的機會,都是一個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存在。名聲、財產、知識等等是身外之物,人人都可求而得之,但沒有人能夠代替你感受人生。你死之後,沒有人能夠代替你再活一次。如果你真正意識到了這一點,你就會明白,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活出你自己的特色和滋味來。你的人生是否有意義!衡量的標準不是外在的成功,而是你對人生意義的獨特領悟和堅守,從而使你的自我閃放出個性的光華。

盧梭說:"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這話聽起來自負,其實適用於每一個人。可惜的是,多數人忍受不了這個失去了模子的自己,於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一遍,結果彼此變得如此相似。

直接面對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人們往往要設法逃避。逃避自我何二法,一是事務,二是消遣。我們忙於職業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一旦閑下來,又用聊天、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時光。對於文人來說,讀書和寫作也不外是一種事務或一種消遣,比起鬥雞走狗之輩,誠然有雅俗之別,但逃避自我的實質則為一。

自古以來,暫人們一直叮嚀我們:"認識你自己!"卡萊爾卻主張代之以一個"最新的教義":"認識你要做和能做的工作!,因為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認識自己,而通過工作則可以使19己成為完人。我承認認識自己也許是徒勞之舉,但同時我也相信,一個人倘若從來不想認識9己,從來不肯從事一切無望的精神追求,那麼,工作決不會使他成為完人,而只會使他成為庸人。

精神上的自立和自足

須有人格上的獨立自主。你誠然不能脫離社會和他人生活,但你不能一味攀援在社會建築物和他人身上。你要自己在生命的土壤中紮根。你要在人生的大海上拋下自己的錨。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僅僅依附於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極其美好的事物,順利時也許看不出他的內在空虛,缺乏根基,一旦起了風浪,例如社會動亂,事業挫折,親人亡故,失戀,等等,就會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潰。

人與人之間有同情,有仁義,有愛,世上有克己助人的慈悲和捨己救人的豪俠。但是,每一個人終究是一個生物學上和心理學上的個體,最切己的痛癢惟有自己能最真切地感知。在這個意義上,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他最關心的還是他自己,世上最關心他的也還是他自己。要別人比他自己更關心他,要別人比關心每人自己更關心他,都是違背作為個體的生物學和心理學本質的。結論是:每個人都應該自立。

世事的無常使得古來許多賢哲主張退隱自守,清靜無為,無動於衷。我厭惡這種哲學。我喜歡看見人們生氣勃勃地創辦事業,如痴如醉地墮入情網,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但是,不要忘記了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屬於你自己。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自足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安全的場所,其中珍藏著你最珍貴的寶物,任何災禍都不能侵犯它。心靈是一本奇特的賬簿,只有收入,沒有支出,人

生的一切痛苦和歡樂,都化作寶貴的體驗記入它的收入欄中。是的,連痛苦也是一種收入。人彷彿有了兩個自我,一個自我到世界上去奮鬥,去追求,也許凱旋,也許敗歸;另一個自我便含著寧靜的微笑,把這遍體汗水和血跡的哭著笑著的自我迎回家來,把豐厚的戰利品指給他看,連敗歸者也有一份。

我要為自己定一個原則:每天夜晚,每個周末,每年年底,只屬於我自己。在這些時間裡,我不做任何履約交差的事情,而只讀我自己想讀的書,只寫我自己想寫的東西。如果不想讀不想寫,我就什麼也不做,寧肯閑著,也決不應付差事。差事是應付不完的,惟一的辦法是人為地加以限制,確保自己的自由時間。為別人對你的好感、承認、報償做的事,如果別人不承認,便等於零。為自己的良心、才能、生命傲的事,即使沒有一個人承認,也絲毫無損。

我之所以寧願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其原因之一是為了省心省力,不必去經營我所不擅長的人際關係。

我知道,一個人不可能也不應該脫離社會而生活。然而,有必要節省社會的交往。我不妨和他人交談,但要更多地直接向上帝和自己說話。我無法一勞永逸地成為真實的自己,但是,倘若我的生活中充滿著僅僅屬於我的不可言說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過一種非常真實的生活了。

獨自面對自己和上帝的時刻

獨處是人生中的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雖則有些寂寞,寂寞中卻又有一種充實。獨處是靈魂生長的必要空間,在獨處時,我們從別人和事務中抽身出來,回到了自己。這時候,我們獨自面對自己和上帝,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以及與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對話。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閑聊和討論;惟有自己沉浸於古往今來大師們的傑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遊山玩水,那只是旅遊;惟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托爾斯泰在談到獨處和交往的區別時說:"你要使自己的理性適合整體,適合一切的源,而不是適合部分,不是適合人群。"說得好。

對於一個人來說,獨處和交往均屬必需。但是,獨處更本質,因為在獨處時,人是直接面對世界的整體,面對萬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時,人卻只是面對部分,面對過程的片斷。人群聚集之處,只有凡人瑣事,過眼煙雲,沒有上帝和永恆。

也許可以說,獨處是時問性的,交往是空間性的。

孤獨之為人生的重要體驗,不僅是因為惟有在孤獨中,人才自己的靈魂相遇,而且是因為惟有在孤獨中,人的靈魂才能與上帝、與神秘、與宇宙的無限之謎相遇。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在交往中,人面對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獨處時,人面對的是整體和萬物之源。這種面對整體和萬物之源的體驗,便是一種廣義的宗教體驗。

今日的許多教徒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宗教體驗,一個確鑿的證據是,他們不是在孤獨中、而必須是在寺廟和教堂里,在一種實質上是公眾場合的儀式中,方能領會-宗教的感覺。然而,這種所謂的宗教感,與始祖們在孤獨中感悟的境界已經風馬牛不相及了。

真正的宗教體驗把人超拔出俗世瑣事,倘若一個人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類似的體驗,他的精神視野就未免狹隘。尤其是對於一個思想家來說,這肯定是一種精神上的缺陷。

每逢節日,獨自在燈下,心中就有一種非常濃郁的寂寞,濃郁得無可排遣,自斟自飲生命的酒,別有一番酩酊。

人生作為過程總要逝去,似乎哪種活法都一個樣。但就是不一樣。我需要一種內在的沉靜,可以以逸待勞地接收和整理一切外來印象。這樣,我才覺得自己具有一種連續性和完整性。當我被過於紛繁的外部生活攪得不復安寧時,我就斷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來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只用少量時間進食,大部分時問在消化。獨處就是我的消化世界。

獨處與交往

喧嘩的白晝過去了,世界重歸於寧靜。我坐在燈下,感到一種獨處的滿足。

我承認,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動,我喜歡旅行、冒險、戀愛、奮鬥、成功、失敗。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我會無聊,過得冷冷清清,我會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寧靜的獨處,更喜

歡過一種沉思的生活。總是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有時間和自己待一會兒,我就會非常不安,好像丟了魂一樣。我身上必定有兩個自我。一個好動,什麼都要嘗試,什麼都想經歷。另一個喜靜,對一切加以審視和消化。這另一個自我,如同羅曼-羅蘭所說,是"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彷彿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間活動,鼓勵我拚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歡樂和苦難,同時又始終關切地把我置於它的視野之內,隨時準備把我召回它的身邊。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慘的災難和失敗,只要我識得返回它的途徑,我就不會全軍覆沒。它是我的守護神,為我守護著一個任何風雨都侵襲不到也損壞不了的家園,使我在最風雨飄搖的日子裡也不致無家可歸。活動和沉思,哪一種生活更好?

有時候,我渴望活動和冒險。如果沒有充分嘗試生命的種種可能性就離開人世,未免太遺憾了。但是,我知道,我的天性更適合干過沉思的生活。我必須休養我的這顆自足的心靈,惟有帶著這顆心靈去活動,我才心安理得並且確有收穫。

如果沒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麼樂趣?如果沒有好的感受力,頻頻週遊世界有什麼意思?反之,天天吃宴席的人怎麼會有好胃口,頻頻週遊世界的人怎麼會有好的感受力?

心靈和胃一樣,需要休息和復原。獨處和沉思便是心靈的休養方式。當心靈因充分休息而飽滿,又因久不活動而饑渴時,它就能最敏銳地品味新的印象。

所以,問題不在於兩者擇一。高質量的活動和高質量的寧靜都需要,而後者實為前者的前提。

在靜與鬧、孤獨與合群之間,必有一個適合於我的比例或節奏。如果比例失調,節奏紊亂,我就會生病--太靜則抑鬱,太鬧則煩躁。抑鬱使我成為詩人,煩躁使我成為庸人。

有的人只有在沸騰的交往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有的人卻只有在寧靜的獨處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

我天性不宜交際。在多數場合,我不是覺得對方乏味,就是害怕對方覺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願忍受對方的乏味,也不願費勁使自己顯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獨處時最輕鬆,因為我不覺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無需感到不安。

獨處也是一種能力

人們往往把交往看做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並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為重要的一種能力。反過來說,不擅交際固然是一種遺憾,不耐孤獨也未嘗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缺陷。從心理學的觀點看,人之需要獨處,是為了進行內在的整合。所謂整合,就是把新的經驗放到內在記憶中的某個恰當位置上。惟有經過這一整合的過程,外來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為一個既獨立又生長著的系統。所以,有無獨處的能力,關係到一個人能否真正形成一個相對自足的內心世界,而這又會進而影響到他與外部世界的關係。

怎麼判斷一個人究竟有沒有他的"自我"呢?我可以提出一個檢驗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獨處。當你自己一個人呆著時,你是感到百無聊賴,難以忍受呢,還是感到一種寧靜、充實和滿足?當然,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他需要與他的同類交往,需要愛和被愛,否則就無法生存。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世上正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們和自己呆一會兒,對於他們簡直是一種酷刑。只要閑了下來,他們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他們的日子表面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們的內心極其空虛。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避免面對面看見自己。對此我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連他們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貧乏,和這樣貧乏的自己呆在一起是頂沒有意思的,再無聊的消遣也比這有趣得多。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沒有了自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獨處的確是一個檢驗,用它可以測出一個人的靈魂的深度,測出一個人對自己的真正感覺,他是否厭煩自己。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不厭煩自己是一個起碼要求。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我敢斷定他對於別人也是不會有多少價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質量的社會交往。他跑里人那裡去,對於別人只是一個打擾,一種侵犯。一切交往的質量都取決於交往者本身的質量。惟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我敢擔保歷史上和現實生活中找不出一個例子,能夠駁倒我的這個論斷,證明某一個淺薄之輩竟也會有此種美好的經歷。

對於獨處的愛好與一個人的性格完全無關,愛好獨處的人同樣可能是一個性格活潑、喜歡朋友的人,只是無論他怎麼樂於與別人交往,獨處始終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來,一種缺乏交往的生活當然是一種缺陷,一種缺乏獨處的生活則簡直是一種災難了。

童 心

成熟了,卻不世故,依然一顆童心。成功了,卻不虛榮,依然一顆平常心。兼此二心者,我稱之為慧心。

童心和成熟並不互相排斥。一個人在精神上足夠成熟,能夠正視和承受人生的苦難,同時心靈依然單純,對世界仍然懷著兒童般的興緻,這完全是可能的。我不認為麻木、僵化、世故是成熟,真正的成熟應該具有生長能力,因而毋寧說在本質上始終是包含著童心的。

兒童的可貴在干單純,因為單純而不以無知為恥,因為單純而又無所忌諱,這兩點正是智慧的重要特徵。相反.鏑見和列敞是智慧的大敵。偏見使人滿足於一知半解,在自滿自足中過日子,看不到自己的無妥口。,利慾使人顧慮重重,盲從社會上流行的意見,看不到事物的真相。這正是許多大人的可悲之處。不過,一個人如果能果持住一顆童心,同時善於思考,就能避免這種可悲的結局,在成長過程中把單純的慧心轉變為一種成熟的智慧。由此可見,智慧與童心有著密切的聯繫,它實際上是一種達於成熟因而不會輕易失去的童心。《聖經》里說:"你們如果不迴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子,就一定不得進天國。"帕斯號爾說:"智慧把我們帶回到童年。,孟子也說:"大人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說的都是這個意思。

童年是靈魂生長的源頭。我甚至要說,靈魂無非就是~一顆成熟了的童心,因為成熟麗不會再失去。聖埃克絮佩里創作的童話中的小王子說得好:"使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著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這樣一口水井。始終攜帶著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於心中藏著永不枯竭的愛的源泉,最荒涼的沙漠也化作了美麗的風景。

問:什麼原因能使一個人顯得年輕呢?譬如說,許多人都覺得你看起來很年輕。

答:我想最主要的也許是一個人的頭腦不要太複雜。我它。我相信,一個人簡單就會顯得年輕,一世故就會顯老。

在孩子眼中,世界是刁變的。在世界眼中,孩子一眨眼就老了。

電視鏡頭:媽媽告訴小男孩怎麼放刀叉,小男孩問:可是吃的放哪裡呢?"

當大人們在枝節問題上糾纏不清的時候,孩子往往一下子進入了實質問題。

耐得寂寞

我的趣味一向是,寂寞比熱鬧好,無聊比忙碌好。寂寞是想近人而無人可近,無聊是想做事而無事可做。然而,離人遠了,離神就近了。眼睛不盯著手頭的事務,就可以觀賞天地間的奧秘了。人生誠然難免寂寞無聊,但若真的免去了它們,永遠熱鬧,永遠忙碌,豈不更可怕?

寂寞是決定人的命運的情境。一個人忍受不了寂寞,就尋求方便的排遺辦法,去會朋友,談天,打牌,看電視,他於是成為一個庸人。靠內心的力量戰勝寂寞的人,必是詩人和哲學家。寂寞原是創造者的宿命,所以自甘寂寞也就是創造者的一個必備素質,不獨今天這個時代如此。精神文化創造在實踐上是最個人化的事業,學術上或文學藝術上的一切偉大作品都是個人在寂寞中嘔心瀝血的結果。在創造的寂寞中自有一種充實,使得創造者絕對不肯用他的寂寞去交換別人的熱鬧。他基本上是別無選擇,這倒不是說他肩負著某種崇高的使命,而是說惟有這樣活著他才覺得生活有意義。他在做著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所以不論成敗得失,他都無怨無悔了。

做學問是最起鬨不得的事情,必須耐得寂寞,才能做得下去。做學問也是最勉強不得的事情,必須有真興趣,才能做出成績來。文化和學術是社會的財富,但具體的文化創造和學術研究過程卻

是非常個人化的,一切精神傑作都是個人在寂寞中獨立勞作的產物。世上任何時候總是有真正愛文化的人,他之從事文化乃是性情所驅,不得不然。所以,不管市聲如何喧囂,人心如何浮躁,他仍能心靜如恆。

生命是短暫的。可是,在短暫的一生中,有許多時間你還得忍,忍著它們慢慢地流過去,直到終於又有事件之石激起生命的浪花。人生中輝煌的時刻並不多,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對這種時刻的回憶和期待中度過的。

"喜山林眼界高,嫌市井人煙鬧。"我也如此。不過,我相信世上多的是一輩子住城市而從不嫌吵鬧的老百姓,卻找不到一個一輩子住山林而從不覺寂寞的知識分子。

"盡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見,至今寂寞彭澤縣。,原因在於,人們儘管慕林下高潔之名,卻難耐林下寂寞之實。即使淡於功名的人,也未必受得了長期與世隔絕。所以,在世上忙碌著的不都是熱衷功名之徒。

珍惜往事

人分兩種,一種人有往事,另一種人沒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愛生命,對時光流逝無比痛惜,因而懷著一種特別的愛意,把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珍藏在心靈的穀倉里。

世上什麼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聽到、經歷到的一切,無不轉瞬即逝,成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滿懷愛憐地注視一切,注視即將被收割的麥田,正在落葉的樹,最後開放的花朵,大路上邊走邊衰老的行人。這種對萬物的依依惜別之情是愛的至深源泉。由於這愛,一個人才會真正用心在看,在聽,在生活。

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沒有往事的人對時光流逝毫不在乎,這種麻木使他輕慢萬物,凡經歷的一切都如過眼煙雲,隨風飄散,什麼也留不下。他根本沒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聽、在生活罷了,實際上早已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往事付流水。然而,人生中有些往事是歲月帶不走的,彷彿愈經沖洗就愈加鮮明,始終活在記憶中。我們生前守護著它們,死後便把它們帶入了永恆。

消逝是人的宿命。但是,有了懷念,消逝就不是絕對的。人用懷念挽留逝者的價值,證明自己是與古往今來一切存在息息相通的有情者。失去了童年,我們還有童心。失去了青春,我們還有愛。失去了歲月,我們還有歷史和智慧。沒有懷念,人便與木石無異。

然而,在這個曰益匆忙的世界上,人們愈來愈沒有工夫也沒有心境去懷念了。否定懷念甚至被樹立為一種時尚,一種美德,而懷念則被貶為弱者和落伍者的品質。人心如同躁動的急流,只想朝前趕,不復返頗。可是,如果忘掉源頭,我們如何校正航向?如果不知道從哪裡來,我們如何知道向哪裡去?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自己偷偷寫起了日記。一開始的日記極幼稚,只是寫些今天吃了什麼好東西之類。我彷彿本能地意識到那好滋味容易消逝,於是想用文字把它留住。年歲漸大,我用文字留住了許多好滋味:愛,友誼,孤獨,歡樂,痛苦......在青年時代的一次劫難中,我燒掉了全部日記。後來我才知道此舉的嚴重性,為我的過去歲月的真正死亡痛哭不止。但是,寫作的習慣延續下來了。我不斷把自己最好的部分轉移到我的文字中去,到最後,羅馬不在羅馬了,我藉此逃脫了時光的流逝。

仍是想像中的。可是,對一個已經失去童年而又不相信上帝的人,此外還能怎樣呢?

逝去的感情事件,無論痛苦還是歡樂,無論它們一度如們還會發現,痛苦和歡樂的差別並不像當初想像的那麼大。歡樂的回憶夾著憂傷,痛苦的追念摻著甜蜜,兩者又都同樣令人惆倀。

一切都會成為往事,記憶是每個人惟一能夠留住的財富,這財富僅僅屬於他,任何人無法剝奪他,他也無法轉讓西。可是,這並不意味著記憶是可靠的財富。相反,它幾乎不可避免地會變形和流失,在最好的情況下,則會如同有生命之物一樣生長成一種新的東西。

事業與成功

事業是精神性追求與社會性勞動的統一,精神性追求是其內涵和靈魂,社會性勞動是其形式和軀殼,二者不可缺一。

所以,一個僅僅為了名利而從政、經商、寫書的人,無論他在社會上獲得了怎樣的成功,都不能說他有事業。

所以,一個不把自己的理想、思考、感悟體現為某種社會價值的人,無論他內心多麼真誠,也不能說他有事業。

最基本的劃分不是成功與失敗,而是以偉大的成功和偉大的失敗為一方,以渺小的成功和渺小的失敗為另一方。

在上帝眼裡,偉大的失敗也是成功,渺小的成功也是失敗。在精神領域的追求中,不必說世俗的成功,社會和歷史所承認的成功,即便是精神追求本身的成功,也不是主要的目標。在這裡,目標即寓於過程之中,對精神價值的追求本身成了生存方式,這種追求愈執著,就愈是超越於所謂成敗。一個默默無聞的賢哲也許更是賢哲,一個身敗名裂的聖徒也許更是聖徒。如果定要論成敗,一個偉大的失敗者豈不比一個渺小的成功者更有權被視為成功者?也許,在任何時代,從事精神創造的人都廄臨著這個選擇:是追求精神創造本身的成功,還是追求社會功利方面的成功?前者的判官是良知和歷史,後者的判官是時尚和權力。在某些幸運的場合,兩者會出現一定程度的一致,時尚和權力會向已獲得顯著成就的精神創造者頒發證書。但是,在多數場合,兩者往往偏離甚至背道而馳,因為它們畢竟是性質不同的兩件事,需要花費不同的功夫。即使真實的業績受到足夠的重視,決定升遷的還有觀點異同、人緣、自我推銷的幹勁和技巧等其他因素,而總是有人不願意在這些方面浪費寶貴的生命的。

我始終相信人是有精神生活的,而精神生活比外在生活更為本質。我曾經在廣西一個小縣城裡生活了將近十年,如果不是後來的外在機遇,也許會在那裡"埋沒"終生。我嘗自問,倘真如此,我便比現在的我差許多嗎?我不相信。當然,我肯定不會有現在獲得的所謂成就和名聲,但在精神上卻並無高下,我會以另一種方式收穫自己的果實。成功是一個社會概念,一個直接面對上帝和自己的人是不會太看重它的。

對干我來說,人生即事業,除了人生,我別無事業。我的事業就是要窮盡人生的一切可能性。這是一個肯定無望但極有誘惑力的事業。我的野心是要證明一個沒有野心的人也能得到所謂成功。不過,我必須立即承認,這只是我即興想到的一句俏皮話,其實我連這樣的野心也沒有。

最凄涼的不是失敗者的哀鳴,而是成功者的悲嘆。在失敗者心目中,人間尚有值得追求的東西:成功。但獲得成功仍然悲觀的人,他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他已經無可追求。失敗者僅僅悲嘆自己的身世;成功者若悲嘆,必是悲嘆整個人生。

懷念土地和天空

精神的健康成長離不開土地和天空,土地貢獻了來源和質料,天空則指示了目標和形式。比較起來,土地應該是第一位的。人來自泥土而歸於泥土,其實也是土地上的作物。土地是家,天空只是遼遠的風景。我甚至相信,古往今來哲人們對天空的沉思,那所謂形而上的關切,也只有在向土地的回歸之中,在一種萬物一體的親密感之中,方能獲得不言的解決。然而,如果說閱讀和思考可以使一個人懂得仰望天空,那麼,要親近土地卻不能單憑閱讀和思考,而必須依靠最實在的經歷。一個人倘若未曾像一棵真正的作物那樣在土地上生長,則他與土地的聯繫就始終是抽象的。惟有在遼闊的大地上方才會有遼闊的天空。可以說,一個人擁有的天空是和他擁有的大地成正比的。長年累月關閉在窄屋裡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屬於他,不可能具有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想像力。對於每天夜晚守在電視機前的現代人來說,頭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經給予先哲的偉大啟示已經成為失落的遺產。一棵植物必須在土裡紮下根,才能健康地生長。人也是這樣,只是在外表上不像植物那麼明顯,所以很容易被我們忽視。遠離土地是必定要付出可怕的代價的。在電視機前長大的新一代人,當然讀不進荷馬和莎士比亞。始終在人造產品的包圍下生活,人們便不再懂得欣賞神和半神的創造,這有什麼奇怪呢?不管現代人怎樣炫耀己的技術和信息,倘若對自己生命的來源和基礎渾渾噩噩,便是最大的蒙昧和無知。人類的聰明在於馴服自然,在廣袤的自然世界中為自己開闢出一個令自己愜意的人造世界。可是,如果因此而沉溺在這個人造世界裡,與廣袤的自然世界斷了聯繫,就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自然的疆域無限,終身自拘於狹小人工範圍的生活畢竟是可憐的。

"家鄉"這個詞提示著生命的源頭,家族的繁衍,人與土地的血肉聯繫。一種把人與土地隔絕開來的裝置是不配被稱作家鄉的。被陽光和土地放逐是最悲慘的放逐。擁擠導致人與人的碰撞,卻堵塞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人與人的碰撞只能觸發生活的精明,人與自然的交流才能開啟生命的智慧。

現在,我們與土地的接觸愈來愈少了。磚、水泥、鋼鐵、塑料和各種新型建築材料把我們包圍了起來。我們把自己關在宿舍或辦公室的四壁之內。走在街上,我們同樣被房屋、商店、建築物和水泥路面包圍著。我們總是活得那樣匆忙,顧不上看看天空和土地。我們總是生活在眼前,忘掉了永恆和無限。我們已經不再懂得土地的痛苦和渴望,不再能欣賞土地的悲壯和美麗。這熟悉的家,街道,城市,這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時候我會突然感到多麼陌生,多麼不真實。我思念被這一切覆蓋著的永恆的土地,思念一切生命的原始的家鄉。

每到重陽,古人就登高樓,望天涯,秋愁滿懷。今人一年四季關在更高的高樓里,對季節毫無感覺,不知重陽為何物。秋天到了。可是,哪裡是"紅葉天"、"黃花地"?在我們的世界裡,甚至已經沒有了天和地。我們已經自我放逐於自然和季節。

自然和文明

久住城市,偶爾來到僻靜的山谷湖畔,面對連綿起伏的山和浩淼無際的水,會感到一種解脫和自由。然而我想,倘若在此定居,與世隔絕,心境也許就會變化。儘管看到的還是同樣的山水景物,所感到的卻不是自由,而是限制了。

人及其產品把我和自然隔離開來了,這是一種寂寞。千古如斯的自然把我和歷史隔離開來了,這是又一種寂寞。前者是生命本身的寂寞,後者是野心的寂寞。那種兩廂權衡終於承受不了前一種寂寞的人,最後會選擇歸隱。現代人對兩種寂寞都體味甚淺又都急於逃避,旅遊業因之興旺。

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裡,覓得一粒柳芽,一朵野花,一刻清靜,人會由衷地快樂。在杏無人煙的荒野上,發現一星燈火,一縷炊煙,一點人跡,人也會由衷地快樂。自然和文明,人皆需要,二者缺一不可。

旅遊業發展到哪裡,就敗壞了哪裡的自然風景。

我尋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卻發現到處都是廣告喇叭、商業性娛樂設施和湊熱鬧的人群。

"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這是英國詩人庫柏的詩句。我要補充說:在鄉村中,時間保持著上帝創造時的形態,它是歲月和光陰;在城市裡,時間卻被抽象成了日曆和數字。在城市裡,光陰是停滯的。城市沒有季節,它的春天沒有融雪和歸來的候鳥,秋天沒有落葉和收割的莊稼。只有敏感到時光流逝的人才有往事,可是,城裡人整年被各種建築物包圍著,他對季節變化和歲月交替會有什麼敏銳的感覺呢?

遊覽名勝,我往往記不住地名和典故。我為我的壞記性找到了一條好理由--我是一個直接面對自然和生命的人。相對於自然,地理不過是細節。相對於生命,歷史不過是細節。

現代人只能從一杯新茶中品味春天的田野。

土地是潔凈的,它接納一切自然的污物,包括動物的糞便和屍體,使之重歸潔凈。真正骯髒的是它不肯接納的東西--人類的工業廢物。

人類曾經以地球的主人自居,對地球為所欲為,結果破壞了地球上的生態環境,並且自食其惡果。於是,人類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

反省的第一個人識是.人不能用奴隸主對待奴隸的方式對待地球,人若肆意奴役和蹂躪地球,實際上是把自己變成了地球的敵人,必將遭到地球的報復,就像奴隸主遭到奴隸的報復一樣。地球是人的家,人虛該為了自己的長遠利益管好這個家,儆地球的好主人,不要做敗家子。

在這一認識中,主人的地位未變,只是統治的方式開明了一螻。然而,反省的深入正在形成更高的認識:人作為地真的擁有特權嗎?一位現代生態學家說:人類是作為綠色植物的客人生活在地球上的。若把這個說法加以擴展,我們便可以說,人是地球的客人。作為客人,我們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時倒也不必羞愧,但同時我們應當懂得尊重和感謝主人。做一個有教養的客人,這可能是人對待自然的最恰當的態度吧。

熱愛生命

生命害怕單調甚於害怕死亡,僅此就足以保證它不可戰勝了。它為了逃避單調必須豐富自己,不在乎結局是否徒勞。

人生就是一個從一而終的女人,你不妨盡自己的力量打扮她,引導她,但是,不管她終於成個什麼樣子,你好歹得愛她!

痛苦和歡樂是生命力的自我享受。最可悲的是生命力的乏弱,既無歡樂,也無痛苦。

最自然的事情是最神秘的,例如做愛和孕育。各民族的神話豈非都可以追溯到這個源頭?

生命與生命之間互相吸引。我設想,在一個絕對荒蕪、沒有生命的星球上,一個活人即使看見一隻蒼蠅,或一隻老虎,也會發生親切之感的。

生命的第一聲啼哭是不夾一絲悲傷的,因為生命由之而來的那個世界裡不存在悲傷,悲傷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產物。

我曾經無數次地思考神秘,但神秘始終在我之外,不可捉摸。自從媽媽懷了你,像完成一個莊嚴的使命,耐,,地孕育著你,肚子一天天驕傲地膨大,我覺得神秘就在我的眼前。

你誕生了,世界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一個有你存在的世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我覺得我已經置身於神秘之中。

誠然,街上天天走著許多大肚子的孕婦,醫院裡天天產下許多皺巴巴的嬰兒,孕育和誕生實在平凡之極。

然而,我要說,人能參與的神秘本來就平凡。我還要說,人不能參與的神秘純粹是虛構。創造生命,就是參與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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