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一~二十五】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一·祭文
祭淮瀆文
維中統元年夏四月,天子遣臣經奉書使宋,告登寶位,布弭兵息民意。秋八月二十四日,啟行渡淮,謹以清酌之奠,致告於淮瀆之神:
皇綱不弘,壞運締凶。海岳氣分,迭為長雄。千里長淮,實為兵沖。屍斷其流,幾不能東。蜚血淪天,崩濤漲紅。征夫力殫,居民室空。殆三十年,莫知其終。皇帝踐祚,乃眷南顧。釁各有端,吾可重怒。事當一新,豈論細故?一視同仁,以廓天步。乃命臣經,仗節啟行。輸平繼好,明允篤行。武用不殺,德惟好生。南北東西,皆底於平。河海江淮,有波不興。魚龍戰罷,天地澄清。舟子掛席,置醑於斝。四宇熙熙,雲旗風馬。維神有相,安流順下。保合太和,共成新化。
尚饗。
禡牙文
維年月日具位,將南轅啟行,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於牙旗之神:
維我國家,威定萬國。前矛所指,莫不頓折。際天之覆,海外有截。逖爾荊楚,邈爾吳越。江淮一流,而乃限絕。譬彼金甌,粵東南缺。經備戎行,受天之鉞。謂余爪士,薄言往伐。載飭王度,載申師律。搜乘補卒,敦陳固列。茲爾桓桓,茲爾烈烈。建而旆之,王靈赫赫。蚩尤竟天,太白掃月。以纓扱矢,釃酒釁血。毋作神羞,駐看鯨捷小人所戾,憤悒而終者,先生也。哀哀先生止於是邪!雲誰之咎?其亦命邪。士夫奪氣,狡孽增華。有室其苴,有子其麻。葬於九京,去日益賒。善人亡矣!小人之幸,君子之嗟。時則弗偶,而德音不瑕,其又何以加?
嗚呼哀哉!尚饗。
祭順天賈侯文
歲舍乙卯正月十一日,門下士郝經等,謹以清酌庶饈之奠,致祭於故左副元帥賈公之靈:
嗚呼!石隕有徵,山崩有徵。人之雲亡,社稷隕靈。繄公堂堂,氣阜而京。殆三十年,嶷為國程。當金紐之中絕,皆狡狡以蝟興。公於草茅,撇如孤鷹。紫濤怒掀,偃如雄鯨。瑰珂偉岸,突兀骯髒。辟掌中之天地,陣胸中之甲兵。南直滹沱,北薄幽陵。魚龍斗分,河海澄清。先後張公,建邦成城。束裂帛之旗,卧斬木之干,銷沮耰之刃,結納茅之產。糞輂(音菊)瓦礫,屠夷棘荊。鋒鏑之餘,遂底於平。民物日伙,帑庾日盈。截然燕趙之交,與天下爭衡。鄭有人焉,雪山孰敢輕?端序則見,如孽而萌。有撥亂之略,有致治之術,有不可奪之節與不可蔽之明。未竟其用,未成其行,未充其器業,未終其勛名。而天奪之遽,薨於朔庭。淚平冰天,莫不震驚。牛童馬走,涕泗從橫。蓋不為公惜,為天下惜。不為公悲,為天下悲。不為小人之不幸,為君子之不幸。如是,則公雖死而不死,雖不生而亘千古而生也。五馬南來,萬里悲鳴。不平之志,越柩有聲。蒲水湯湯,西郎青青。玉氣萬丈,埋於杳冥。樹之墓檟,必材而榮。挽萬牛以回首,終扶危而柱傾。
嗚呼哀哉!尚饗。
祭蕭孟圭文
年月日,陵川郝經謹以清酌之奠,致祭於故蕭使君之靈:
嗟嗟乎君,秀拔乎群。東丹之裔,嶷若青雲。魁梧昂藏,鬣修而神。翩翩揚揚,信陵春申。粹然天和,四時之春。琮璜陷涅而不滓,玉樹臨風而不塵。胸中汪洋,涇渭自分。芬如蘭薰,純如飲醇。故莫不以鉅人長者推。聞其為人,愛而慕,敬而親。至止肅肅,而來止欣欣。射穿札而孔武,書斷編而甚文。交天下之豪右,友天下之縉紳。敬賢下士,倒廩傾囷。瑰材偉器,為時俯馴。故一命而將千軍,而襟度未展,志略未信。振落殆忽,憤不顧身。豈人眾勝天,天奪棄人邪?嗚呼!共子新城,莫敖荒谷。一則事父,一則自速。君何為哉?而與若為屬。窮當益堅,老當益壯。百折不挫,志士所尚。君何為哉?自糞輂以喪。恥欲弗吊,恨欲勿哭。泣涕無從,涌胸溢目。始欲責天,謂不可測。天豈棄人,而反自責。始欲尤人,人惡自賊。盡其在我,而反自克。有聲徹天,有淚達泉。天邪?人邪?竟莫能言。
嗚呼哀哉!尚饗。
祭成玉文
中統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國信大使遣人代奠於故國信使行府提控都管成玉之屍:
嗚呼哀哉!初奉恩詔,事皆汝聞。爛額焦頭,奔走救焚。陛辭而南,惟吾與汝。橫身為國,去兵報主。孰謂奸臣,並公謀私!根柢蟠結,二豎夾持。闒茸污穢,脂左糞右。腆腮大彘,濟惡營臭。汝如一鶚,軒然當關。群鳧噎喑,盛暑而寒。汝嘗言吾,此輩宜備。吾不汝然,竟墮賊計。日入慝作,聲洶氣粗。階下屍殘,石之紛如。賊遂登門,索吾於室。乘黑吾出,蔽樹而匿。賊乃抽戈,吾遽逾牆。不知數仞,形勢倉皇。伴使來救,汝死吾脫。血眥塞坑,吾恥偷活。大事負任,義不苟死。吾存爾存,是以在此。古來義士,多死逆徒。汝得其死,後事在吾。一日還反,彌楫淮瀆。而父而昆,而子而孫,吾必提攜,以叫帝閽。討賊贈官,賁汝冤魂。汝則不死,仍大而門??
嗚呼哀哉!尚饗。
箴
志箴
不學無用學,不讀非聖書。不為憂患移,不為利慾拘。不務邊幅事,不作章句儒。達必先天下之憂,窮必全一己之愚。賢則顏孟,聖則周孔。臣則伊呂,君則唐虞。斃而後已,誰毀誰譽?詎如韋如脂,趑趄囁嚅,為碌碌之徒歟?
家人箴
有父母以同其體,有兄弟以同其氣,有妻子以同其室,有臣妾以同其治。父母無非是,兄弟惟友悌。夫婦則待以敬而禮以閑,臣妾則接以和而庄以蒞。必兢兢而處以誠,親親而持以義。此焉無虞而天下治,此焉有虞是面牆而立。可悖而忍,殘而忮,以賊天倫;淫而侈,私而蔽,以喪家極。二南之原於《詩》,冠昏之本於《禮》。厘二女於《書》,首乾坤於《易》。由是而言,家其可斁。
師箴
責善在己,我心即師;責善在人,善人是師。覺有先後,年有長幼,智有大小,德有涼厚。成己成物,用作新於舊。其流之清,其源必澄。其本之茂,其末必榮。故蒙者求聖,而暗者求明。彼靈不冥,實右我後生。如聽如瀆,如反如復。授者不明,而學者不篤,師道淪以沒。師也是司,敢告其仆。
友箴
入門而父兄,出門而朋友。獲於上、說於親者,無不在;輔其仁、成其德者,無不有。棄挾論世,必召厥真;去益即損,必貽其咎。無比周以相阿,無面諛以背詬。無舍義而即利,無重新而輕舊。無輕怒以相絕,無私惠以相佑。有胥仵者勿較,有忠告者必受。無以昵而相狎,是構離而結斗;無徇己而絕人,是起穢以自臭。友兮,友兮,以有德兮,以有志兮。無志而無德,又奚友之為?
思箴
粵惟心宮,必思而得。既為必用,又為心跡。發我天機,生殺語默。勞焉則耗,佚焉則溺,放焉則侈,昧焉則窒。惟睿惟敬,乃正而實。勿竊我以私,勿殉我以必,勿愚我以固,勿顛我以逆。於焉是去,聖神斯立。心也是司,操之其勿失。
正心四箴(並引)
《傳》曰:「心,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四者,皆本心之固有。得其理則雖有而無,非其理則不得其正,心亦因之以亡。故申而為正心四箴以自警雲。
恐懼箴
直大而方,本然之勇。莫我敢遏,何懼何恐?偽妄自私,內曲而老。股慄聲澌,氣竭身倒。
憂患箴
知命樂天,憂患外來。在我者盡,無妄之災。憂從己召,患亦自取。畏壓岩牆,夫孰援汝?
忿懥箴
見理不明,咸其自恕。隕身及親,忿然不顧。自反而縮,橫逆我加。修己以道,戮人以瑕。
好樂箴
善善惡惡,乃其良好。宜惡而好,好樂非道。禮義悅心,芻豢悅口。簞食瓢飲,樂哉孰有??
立箴
惟天行健,萬化斯立。君子體之,自強不息。下學上達,與天為一。彼昏不知,惑以溺志。從其所欲,蔽於血氣。怠弛放誕,猖狂恣肆。自賊自戕,自暴自棄,自絕於天,卒僨而斃。何不反己?何不自思?以敬為本,以謙為基。慮患也深,操心也危,所立卓爾,嶷嶷岐岐。可以盡性,可以知天。立事立功,立德立言。不朽不撓,於千萬年。凡百君子,其惟勉旃。
自恕箴
自治不嚴而去惡不勇者,自恕之心害之也。恕以及人,則待人以寬,其可也;恕以自及,則處己以寬,不可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絜矩之道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強恕而行也。責己重以周,待人輕以約,則己可克而仁可為也。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道盡仁也。責人必以顏閔而不貸,恕己自為桀跖而不疑。則長惡不悛,從自反也。寡助之至,親戚畔之矣。
銘
樗庵銘
梓孰與材?樗孰與惡?惡乃得全,材乃自斫。蓋全者天,而斫者人。我初無心,惡用斧斤。故惟散人,乃知散木。有不散存,散乃自足。莫惹蔦蘿,莫纏葛藤。曠盪一天,逍遙此生。
容齋銘
郭君之才,容銘其齋。以銘為請,銘曰:
偃偃以弗顧,藐藐以弗矚,是之謂忽;落陷阱而不為之引,溺淵水而不為之拯,是之謂忍;當於義而弗為事,俯仰以徇時,是之謂隨。惟茲三者,人慾之私。凡百君子,察而去之。鏟閼塞以為通,撤藩籬而大同。東西其橫,南北其從。浮雲在空,馬牛其風。彼橫逆而至,於我何加焉?反之於吾躬,弗示人以不弘。汪汪洋洋,百穀之王。俱收並蓄,黿鼉蛟龍,而是非邪正,不亂乎其中。如明鏡,如止水。爾不吾欺,吾不爾從,是之謂容,乃天理之至公。凡百君子,維始維終。
曲肱亭銘(有序)
昔濂溪先生嘗使二程尋孔顏樂處與所樂者何事。蓋孔顏之樂,不在夫蔬食水飲、陋巷簞瓢也。安時處順,盡其在我,毋意毋必,與物俱化。窮達得喪,壽夭貴賤,非我性分。澹然相忘,而其樂有不可量者,所謂天下之至樂也。往歲靖肅徵士魏君過保下,以祥止王氏父子語余,而余未之見也。今年春始得入燕,祥止先生已仙去。其子敦甫,明敏純粹,質而不華,謙而有守,與物無競,於別墅築亭,曰「曲肱」,將以全天下之至樂,踵聖賢之高躅。故為引其端,而系之銘曰:
孰不為處?處欲其中。孰不為樂?樂欲無窮。彼不義之富貴,詭名與幸功,嶷嶷自憙,狡狡自雄,玉觀金宮,胡為乎其中?一時之樂,侈然自肆,覆巢之禍,旋踵而至。則其樂也,豈能無窮?伊亭中之高人,方擇勝而棲神,與時屈伸,與道為鄰,知時之不可以苟合,乃逍遙乎此身。高卧曲肱,不凂世塵,徜徉從容,窒不求通。從爾卿相,盡爾王公,不為伏鳳,不為卧龍。本無心於求世,又何意於非熊?惟軒中之明月,與席上之清風,翛然而往,翛然而來,曾不知其幾何過耳。目如朦聾,肘則生柳,首則飛蓬。其神也矯矯,其樂也融融。飲水而眠,日自生東。乾坤一亭,樂在其中。命邪?天邪?竟莫能窮??
日觀銘(有序)
惟帝出震,故東方首,庶物在南、北、西之右,而其岳鎮號為天帝之孫、群靈之府,故泰山視衡、華、恆為獨尊。自嶽麓而上,越黃峴,入天門,登太平頂,又極東南,轟出而危峙者,曰日觀。視泰山為獨高,故東土為四方之冠,泰山為四岳之冠,而日觀則又冠夫泰山者也。以其嶞高尊峻,下視日出,故以為名焉。
歲乙卯秋九月癸丑,自奉符登岳,拜謁絕頂神祠,遂登日觀。光怪自觀北谷底環屬而上,九采聯締,入於天心,不啻數萬仞,百千萬層,日入始滅。翌日,復瞰觀旭日,神光瑰景,洞灼精魄,異遇靈界,皆所未睹,則又日觀之傑觀也。觀之巔有危石,四削突起,勒銘其上,傳示不朽。銘曰:
岩岩岱宗,作鎮大東。峙列三州,旋拱三峰。扼海拒河,綰結蒼龍。嶪嶪日觀,岱宗獨冠。八蠻九夷,平視天半。石腳隱日,昏曉割判。我來一登,神光揭摛。金環碧繩,連虹屬霓。亘地經天,植起不移。雄雞忽驚,日出峰底。火山盪搖,紅海沸起。俯瞰愕睨,身在天里。蓬萊方壺,金闕銀台。赤城光明,照耀洞開。鰲頭突兀,飛仙飛來。回視秦漢,磨崖鐫石。玉檢金泥,誇示罔極。侈心崔嵬,青苔滿壁。我來大書,增塵其間。記異揭靈,揮斥神奸。庶答昭休,壯觀名山。
居庸關銘
朔,易干會斗極,揭控地勢,隘天隱日。玄冬之氣,黃鐘之律。凝結形見,聚而不散。常為冰雪,故號陰區。瞰臨懸絕,以建瓴之勢,居高走下,每制諸夏死命。故自三代、秦漢至於今,號稱強悍之國。營幽並代之北,山嶺隔閡,連高夾深,呀口傴脊,數千里岩壑,重複扼制出入。是天所以限南北,界內外,固中原之圉,壯天地之勢者也。自秦隴亂,大河東抵太和紫荊,繞出盧龍之塞,列關數十。而居庸關在幽州之北,最為深阻,號天下四塞之一。大山中斷,兩岩峽束,石路盤腸,縈帶隙罅。南曰南口,北曰北口,滴瀝濺漫,常為冰霰。滑濕濡灑,側輪跐(音此)足,殆六十里。石穴及出北口,則左轉上谷之右,並長嶺而西,陰湮枯沙,遺鏃朽骨,凄風慘日,自為一天。中原能守,則為陽國北門;中原失守,則為陰國南門。故自漢、唐、遼、金以來,常宿重兵,以謹管鑰。中統元年,皇帝即位於開平,則駐蹕之南門;又將定都於燕都,則京師之北門,而屯壁之荒圮,恐啟狡焉,故作銘。畀燕京道宣慰府,使勒石關上。且表請置兵,以為設險守國之戒雲。銘曰:
國宅天都,高寒之區,居庸其樞兮。遼右古北,陰幽沙磧,控帶厄狐兮。山連嶺重,鍵閉深雄,巍巍帝居兮。伊昔掣鎖,金源敗破,遂為坦途兮。函谷一夫,百萬為魚,竟執哥舒兮。思啟封疆,備不可忘,禍生不虞兮。寇不可玩,機不可緩,實惟永圖兮。天險地險,莫如人險,兵刃相須兮。刻銘岩嵎,用告僕夫,當戒覆車兮。
面銘
大本達德,合坤配乾。小智自私,面牆蔽前。明通公普,誠一靜專。恭己南面,所以事天。
背銘
不獲其身,與天為一。惟欲之從,物皆我隔。勿欺勿蔽,勿引勿絕。室中造車,天下合轍。
左銘
所惡於左,無以交右。汝則弗欲,人奚汝受?反身致曲,曲能有全。絜矩之道,自人而天。
右銘
所惡於右,無以交左。惟意惟必,道惡乎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克己之要,宜書諸紳??
竹瓦枕銘
冰深玉肥,雷聳石裂。架空傾雨,迎刃破月。斫為高枕,清風散發。安眠滅念,萬古一節。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一】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二·贊
先天圖贊(並引)
宓羲氏按圖畫卦,以造書契,而為民用,初不以為《易》也。歷黃帝、堯、舜氏而王法大備,畫卦之說,默而不傳。夏殷之世,乃有《連山》、《歸藏》,以為卜筮,亦不知其為《易》也。及紂囚文王於羑里,始以宓羲氏之卦重而制名,而謂之《易》。武王有天下,代殷為周,於是謂之《周易》。而河圖之文,畫卦之理,重卦之義,變卦之由,其所以然而莫非自然者,則亦未之言也。至仲尼氏贊《易》道:於「易有太極」,則言河圖之本然;於「天地定位」,則言畫卦之本然;於「帝出乎震」,則言變卦之本然;於「有天地,然後有萬物」,則言重卦之本然。製作羲文之後,超出羲文之前。於是宓羲、文王為後天,仲尼為先天矣。由仲尼氏以來,學者求易於繇、彖、文、象、辭說之間,不復探原窮本,以造夫宓羲氏。至康節先生,因仲尼氏之言,推本河圖之文,究竟宓羲之畫,錯綜文王之重,以復八卦之序,為圓方一圖,以明仲尼氏之所以先天者。曰:「先天圖不用辭說,再造一易,而居宓羲之前、河圖之上矣。」經潛心玩味,逾二十年。近以久在舍館,益得致志,故謂之說,而意味無窮。復拜手而為之贊曰:
大物全體,渾淪厥初。天地萬物,本然一圖。匝密充周,自為規模。
停穩妥帖,極盡無餘。兩兩生生,並為根株。當為書契,曆數有在。
匹馬只輪,上天之載。觀象起本,不假神怪。太極兩儀,更相禪代。
因而為數,倍而為卦。奇則有耦,理不獨生。一則有二,鬼神以行。
影不離形,響即應聲。不作不為,自然而成。無慮無營,本真則誠。
死生兩原,穿徹一竅。動端有幾,月窟騰曜。變乃不測,天門龍跳。
神定無方,在物則妙。君看元陽,可以盡道。乾兌離震,巽坎艮坤。
天地列位,日月辟門。雷風噫氣,山川出雲。變動錯蹂,萬物糾紛。
數為之位,道為之君。重以合兩,錯綜旋轉。意言象數,由此以見。
卦交以背,畫交以變。應違則惡,理契則善。本自震出,孰使乾戰?
自羲而文,體用具完。仲尼探賾,扣其兩端。不復為圖,只以文觀。
梁折山摧,喪其本原。刻舟求劍,聽目擊盤。惟無名公,創圖弗說。
獨造羲皇,撐霆裂月。鞭出龍馬,再為區別。奇耦重複,先天一訣。
顛倒羑里,翻覆乾坤。分陰分陽,接續韋編。自震右轉,由巽左旋。
一本乎中,皆先乎天。不假刓削,自然而圓。不離陰陽,皆本兩畫。
坎伏於蒙,離轉為革。陰陽之精,互藏其宅。復長剝消,姤遇夬決。
陰陽相根,盛衰以別。分陰分陽,用柔為剛。倒乾為坤,旋長為藏。
天地反覆,不失其常。八卦相錯,煥乎其章。不假裁截,自然而方。
自下而上,不紊其序。由左而右,不失其故。縱入橫出,緯錯綦布。
神樞鬼紐,消息散聚。地中有天,闔辟一戶。自奇合耦,以方契圓。
再造一易,自為二篇。只是河圖,更無一言。道以象示,神以方傳。
退藏於密,直在畫前。內聖外王,雜而不越。範圍化幾,經界心法。
層層相呀,宛宛互發。一本萬殊,四面八達。都無轍跡,但見黑白。
造天人際,復地天通。渾沌破碎,太虛玲瓏。卻從有限,推出無窮。
惟有數畫,才留幾重。天地萬物,盡在其中。東堂西樓,毀為一閣??
醉里跳丸,笑傲安樂。忽把地維,掛向大角。共山雲沉,洛陽花落。
吁嗟先生,萬古絕學!
大禹泣囚圖贊
地平天成,萬古一治。人脫於魚,鼓舞聖世。稷務播種,契施禮義。伯夷降典,咎繇作士。刑猶弗措,豈禹之志!號泣旻天,反躬責己。雖得其情,哀而弗喜。彼伊辟王,敢擾天紀。血污皇極,手刃赤子。顧瞻茲圖,寧無愧恥?
元遺山真贊
其才清以新,其氣夷以春,其中和以仁,其志忠以勤。不啻蔡辛,與坡谷為鄰。歌謠慷慨,喜氣津津。唾玉噴珠,看花飲醇。而乃爇香讀《易》,坐席凝塵。假邪?真邪?嗚呼!復幾千年,更有茲人也邪?
王良臣真贊
嶷如喬松,矯如晴虹。視其眉宇,見其心胸。秋隼欲擊,頓超絛籠。每遇風飈,顧瞻長空。安得玉塵,助其談鋒。倒海傾江,續地天通。辟眾枉而歸直,彼偽辯則皆窮。今乃扣之不應,相視而笑,而欲愚我以形氣,蔽我以盲聾邪?快呼美酒,握手相從。外形骸與世累,徑一飲而千鍾。
說
文說送孟駕之
或者嘗曰:「彼作文不工,彼工於作文。」愚竊聽而惑之。蓋文可順,而不可作也。天地有真實正大之理,變而順有通明純粹不已之文,是其所以為之,非矯揉造鑿而然也。唯其變,是以有文;唯其順,是以不已。皆自然也。故陰陽得以文乎天,剛柔得以文乎地,仁義得以文乎人,羽毛、鱗介、苞葉、根荄得以文乎物,清濁、高下得以文乎聲,升降、舒綴得以文乎節,麗縟、華採得以文乎色,禮樂、射御、書數得以文乎藝,德刑、殿最、號律得以文乎政,城聚、都鄙、廬井得以文乎居,華蟲、藻火、山龍、黼黻得以文乎服。易其無有,利其興革,化而新之,至至終終為神道之極致,亦得其本然之理而已,焉有作為之贅哉!
大庭氏而上,文有理而無名;大庭氏而下,文有名而無書。陶唐氏而下,文有書而無法;仲尼氏而下,文有法而無作。仲尼之門,游夏以文學稱,未聞其執筆命題而作文也。物感於我,我應之以理而辭之耳。豈校其辭之工拙哉!是以六經之文,經天地,貫萬世,與博厚高明並而不朽也。仲尼氏沒,本散而末分,源遠而流別,文晦於理而文於辭,作之者工於辭而悖於理。故庄列以之文虛無,儀秦以之文狙詐,申韓以之文慘黷,屈宋以之文怨懟,卒致呂政焚書之厄。西漢古學、文學之分,其弊則極於江左冗矯之談,浮屠之法,玉樹後庭之曲。而苻秦元魏高齊而下,血漂禹跡,寄斯文於霆擊之餘、風燼之外,邈乎葬於九原也。厥後,有唐杜氏文乎詩而風、雅復萌,韓氏文乎儒而六經方爝。又屬以晚唐弊俗,五季繁運,而有宋氏興。歐、蘇、周、邵、程、張之徒,始文乎理而復乎本,猶不能比隆三五,去殺勝殘,致頌聲、興禮樂者,百千祀之蔽,不可一日而擴也。幸其用力之勤,俾斯文不遂滅,而吾民不為狐蟲非類爾。
由是而言,天地萬物之文,未之或變,而人文如是之窮,作之者不工歟?工矣,然而如是者何?《易》曰:「物相雜,故曰文。文不當,故吉凶生焉。」文何嘗不當?作為者之過也。不作不為,萬理皆備。推而順之,文在其中矣。故文作於人而窮於人,人亦作於文而窮於文。嗚呼!文窮人邪?人窮文邪?
是其跡不可掩,人得以兇惡逆類而目之矣。讓者如彼,而不讓者如此,昭昭然白黑分矣,猶無足深憾也。
世有讓非所讓,而反以取敗者,有以讓而濟其奸者。紫之奪朱,莠之亂苗,賊德之甚者也。燕噲欲以舜子之,漢哀欲以禹董賢,唐中宗欲以天下與韋玄木真,皆致大亂,幾絕其祀,是讓非所讓也。新莽構偽,以欺天下,欲重己勢而彰己善,例加恩秩,己則遜避,當塗盜漢,戕滅劉宗,賊弒母后。既取之矣,而始命其子禪讓。司馬懿欲傾魏溢曹爽之勢,而稱疾不出。王安石初入仕,每遷一小官,輒累表辭讓,至知制誥,則不復辭官,是皆以讓而濟其奸者也,是皆非讓也。
中義理而無私,推其有而不居者,讓也;近人情而不欺者,讓也;非所有而不敢妄有,固執而卻之者,讓也。故讓也者,禮之本,義之方,克己之要,求仁之術也。非以為逆,亦非以取敗,又非所以濟奸。君子不可不辨,亦不可不慎,又不可不力行。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二】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三·書
請舅氏許道士出圜堵書
七月二十有五日,外孫郝經謹拜書:舅氏巾幾走,天兵南下,晉臂不舉,用盪析我母家諸父諸兄,是用不集,保命於四國,訖今四十餘年泯泯也。上天降衷,俾我舅氏之子居於祁陽,越十祀始獲拜聚。抃踴曲百,何樂如之?
雖然,於經也復有甚不樂者焉。舅氏之子嘗隕涕而謂經曰:「我姑在此,我父在彼。焉得一會面,以道前日之事耶?」經再拜而問之故,曰:「我父以不羈之姿,肆志於輕世,窘於天步之艱,迫於勢利之厄,於是放心遺形,吸孤風,抱明月,耿耿自若,而逃山林,放滄海耳。妻孥親友一遺於世,我是用不獲為子者三十年。子曷為我致之?」
經曰:「噫,有是哉!斯蓋過於用智,致遠而泥者也。然至誠貫天地,可以動日星、開金石,況於人乎?經敢不罄悃赤飭,鄙隘以盡親親之義乎?其是是也,其非是也,可則行,否則輟,實在舅氏之所圖耳。經於何有?
「夫道至易,而求之者以難,至邇而求之者以邈,至同而求之者以異。故雖越藩牆,穿穴隙,窮高極遠,卒溺於異端而終無所獲矣。寂然不動,物潛於極,感而遂通,極蘊於物。本其理以動者,天也;成其形而靜者,地也。純於天地之間者為人,雜於天地之間者為物。隱極之先,見極之後,合天地之幾,通人物之理。消長、盈虛、變化,云為純純而不已者為道。若是,其甚易邇而同也。故人稟天地之精,備萬物之理,其性則精實、至善而主靜,其中則有仁、義、禮、智之四端。神舍於體用之間,幾潛於動靜之始,思慮未發而天已知,言行未終而人已見。充之,則即孝悌,可以盡性命;即修身,可以治天下。謹於存養之漸,慎於操舍之微。由之而行無不利,亦以見其易;反諸吾身而不有闕,亦以見其邇;參諸天地、質諸鬼神而不違,亦以見其同。是故堯舜禹湯文武周孔所守一道,未嘗以為難遠而不同也。
「彼或紐於血氣,蔽於物欲,故有輕世之心。甘志而溺物,助長而揠苗。游思橫起,不知精明之所舍,馳突搏躍,以喪其良心,昧其明德。內焉而無主,足為物誘而致疑。故疑於難者曰:『天地萬物,君臣父子,重為我累。曷若吾默於虛靜而有所知覺,閉於空明而皆使寂滅,以為極樂乎?』是以達上而遺下,得內而忘外,間斷僻陋,無所連屬。及欲革其蔽,則立偽教以利死生,設因緣以引物郤,殺身以濟眾,而不知聖人明德新民之教,此西方見性之說、大覺之教所由起,愈易而愈難也。
「疑於遠者曰:『血肉相愚,機阱相覆,勢利相逐。曷若吾挈先天之器以遺於時,絕蹤遐游,杳然為期?』謂吾本無,曷滯於斯,使之如槁木;吾心本虛,曷用於斯,使之如死灰。是以絕物棄世,悖天生物之仁;無父無君,悖人處世之義。蔽其用於一身之小,??
其志於虛空之大。既未能退藏於密,而又不能齋戒,與民同患。此老莊之徒語命談天,揭辭矯辯,不知聖人慾無言之理,強作形骸虛怪恍惚、幽深玄妙之說所由作,愈近而愈遠也。
「疑於異者曰:『人心如面,妍丑不同。曷若驅之以律而一之以刑,即無異矣。』是以絕天倫,敗骨肉,同胞之民以膏釒夫鉞,未達聖人端拱之化,雍雍顥顥,仁壽騭民,而剽慘之刑、刻薄之法所由興,愈同而愈異也。故申商之法行於秦而秦滅,老莊之教盛於晉而晉衰,西方之教興於梁而梁亡。
「故疑吾道之難者,卒入於佛;疑吾道之遠者,卒入於老;疑吾道之異者,卒入於申韓。使肆人慾,滅天理,諸夏衰而夷狄橫。先聖人之正道,王者之大經,曠百祀而不收。吾民無辜,使之服左衽而言朱離。由是而言,佛老申韓之為害,若是其昭晰也。然而遂行於世,倡揭號呼,鼓震而風盪,莫之敢何者何也?高明之士,用智之過,溺而不返也。周道衰,孔子沒,三代之俗日削月朘,佛老乘隙而入,申韓繼踵而作。申韓之害也外,是以止於滅秦而已;佛老之害也內,故能為千萬世之惑,愈高明之士,愈在其中。人性善,佛即說善;人性靜,佛即說靜;人心虛,老即說虛;人慾大,庄即說大。其似是而非,非聰明睿知豪傑之士,其孰能辨之哉?昔龍門未辟,呂梁未鑿,河溢孟門之上。伯鯀障之,愈障之而愈深,愈防之而愈大;禹疏通之,使由地中行,九州以牧,四方以平。蓋鯀拂其性而用智之過也,禹能順其性以道之爾。夫高明者,處心遠大,欲直趣高明之域,曾不知在躬之德,神鬼人天,高明之道盡矣。乃矯矯倀倀,疊出私智,見吾聖人之書,聞吾聖人之教,若聆風吮壤,然則反以為迂而幡然他求矣。一旦見二氏之書乃如此,是以耳目忽廢,天之與我者、萬物之備我者皆亡也,雖翳於草莽而卒無悔焉爾。嗚呼!好高明而非其道,則入於狂肆矣;好齊速而非其道,則局於血氣矣;好孤絕而非其道,則入於譎誕矣。欲無心者愈有心,欲無為者愈有為,則用智之過也顧不大歟?」
雖然,苟知其非,反身而觀,平氣而待,察天理,辨人慾,視可否,使舊染之污脫然而盡,向之良心可以興,向之明德可以明矣。孔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乎。知不善而未之復行也。」《易》曰:「不遠復無只悔。」《詩》曰:「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今舅氏誠能即不肖經之語,辨異端之害,求大禹之智,顏子之行,《詩》、《易》之文,庶垂裕親舊,緝熙宗祀,使天下知許氏之有人矣。不然,煢煢之身陷於不義,使孝子不得盡事親之禮,以忍人之心自為計,不亦過乎?一旦宛然而長歸,譴者誰歟?慕者誰歟?其為天下之棄人也必矣。雖然高明之人,豈亦至於此乎?
經不佞,輒以鄙辭相瀆,獲罪多矣。經載拜。
舅氏許德懷,壬辰之亂棄家為道士,於長垣坐死圜者七年矣。其子國昌,齎是書隔牆投之,舅氏遂排牆以出,從之歸。父子如初。
答友人論文法書
經曰:書來惠問作文法度、利病。何吾子過於巽下,以能問不能,猶以工師審繩墨於匠人也。何倒置若是之甚哉!然切磋之義不可廢,非吾子之言,何以發經之蒙,覆動某之狂言哉!
二帝三王無文人,仲尼之門雖曰文學,亦無後世篇題辭章之文,故先秦不論文。騷人作而辭賦盛,故西漢始論文,時則有揚雄之書;東漢復論文,時則有蔡邕之書。建安以來,詩文益盛,語三國則有魏文帝、陳思王之論,語晉宋則有陸機、沈約之作,折衷南北七代則有文中子之說,至李唐則韓、柳氏為規矩大匠。如韓之答李翊、上於襄陽、答尉遲生、與馮宿,柳之與楊京兆、答韋中立、報陳秀才、答韋珩、復杜溫夫及與友人等作,加之以李翱之答王載言、寄從弟正辭,皇甫湜之答李生、復答李生,下逮歐、王、蘇、黃之論議,則窮原極委,無所不至,其極無法復可說,百世有餘師矣。經何人也,而敢復論文章之法乎?
顧有一焉,不敢告也。為文,則固自有法。故先儒謂作文「體制立,而後文勢成」,雖然理者法之源,法者理之具,理致夫道,法工夫技,明理法之本也。吾子所謂法度、利病,近世以文為技,與求夫法、資於人而作之者也,非古之以理為文,自為之意也。古之為文也,理明義熟,辭以達志爾。若源泉奮地而出,悠然而行,奔注曲折,自成態度。匯於江而注之海,不期於工而自工,無意於法而皆自為法。故古之為文,法在文成之後,辭由理出,文自辭生,法以文著,相因而成也,非與求法而作之也。後世之為文也,則不然。先求法度,然後措辭以求理,若抱杼軸求人之絲枲而織之。經營比次,絡絳接續,以求端緒,未措一辭,鈐制夭閼於胸中,惟恐其不工而無法。故後之為文,法在文成之前,以理從辭,以辭從文,以文從法,一資於人而無我,是以愈工而愈不工,愈有法而愈無法,只為近世之文弗逮乎古矣。
夫理,文之本也;法,文之末也。有理則有法矣,未有無理而有法者也。六經,理之極,文之至,法之備也。故《易》有陰陽奇耦之理,然後有卦畫爻象之法;《書》有道德仁義之理,而後有典謨訓誥之法;《詩》有性情教化之理,而後有風賦比興之法;《春秋》有是非邪正之理,而後有褒貶筆削之法;《禮》有卑高上下之理,然後有隆殺度數之法;《樂》有清濁盛衰之理,而後有律呂舒綴之法。始皆法在文中,文在理中,聖人製作裁成,然後為大法,使天下萬世知理之所在而用之也。自孔孟氏沒,理浸廢,文浸彰,法浸多。於是左氏釋經而有傳注之法,庄荀著書而有辨論之法,屈宋尚辭而有騷賦之法,馬遷作史而有序事之法。自賈誼、董仲舒、劉向、揚雄、班固,至韓、柳、歐、蘇氏,作為文章而有文章之法,皆以理為辭而文法自具,篇篇有法,句句有法,字字有法,所以為百世之師也。
故今之為文者,不必求人之法以為法,明夫理而已矣。精窮天下之理,而造化在我,以是理,為是辭,作是文,成是法,皆自我作,志帥行權,多多益善。標識根據,不偏不倚,中天下、准四海以為正;輝光照耀,炳烈粲發,引日星、麗霄漢以為明;造微入妙,探賾索隱,極九地、築底里以為深;包括綿長,籠罩遐外,塵天地、芥太極以為大;龍驤虎步,瞰眺八極,祭風雲、厲威震以為雄;躋攀倚拔,窮原無上,棄形器、脫凡邇以為高;莽蒼闊越,混涵太朴,郁鴻荒、全渾沌以為古;震雷霆,開昏塞,節八音,鳴萬籟,有始有卒,如律如呂以為聲;通一元,貫四時,塞天地,鼓萬物,噴薄動蕩,生成化育以為氣;挈矩布算,撙節量度,徑圍天地,位置六合,規萬世以為格;巍岸磊落,欲顛欲立,墮疊太華,推移日觀,屹萬仞以為形;敷布振迅,欲斂欲溢,排辟孟門,疏鑿灧澦,決萬里以為勢;為門為庭,為堂為殿,為樓為閣以為間架;為甲為乙,為首為尾,為腹為背以為鋪敘;為閉為錮,為構為締,為聯為屬,為橐為鑰以為關鍵;為囷為廩,為庾為倉,為筐為篚,為裹為囊以為含蓄;為坐為作,為進為退,為折為還,為舒為疾以為步驟;為庄為獄,為逵為軌,為途為路,為縱為橫以為馳騁;為經為緯,為端為緒,為錯為綜,為織為紝以為機杼;煉金鎔錫以為精,礱石磨玉以為潔,去陳剝爛以為新,苴漏塞罅以為密,昭布森列以為博,旁搜遠蹈以為邃,依違諱避以為婉,紆餘曲折以為態,容與平坦以為易,遏塞險澀以為難,澄湛靜敞以為清,激揚蹈厲以為節,優遊不迫以為暇,頓放妥帖以為安,建置強崛以為固,鼎峙山立以為重,持綱挈要以為簡,填委充塞以為富,穿徹沈著以為快,警策峻緊以為偉,恣睢徜徉以為肆,齊莊謹肅以為嚴,翦截裁製以為整,超卓頓挫以為庄,擁衛倚疊以為厚,脫暢便利以為通,一唱三嘆以為感,剴切訐忤以為激,咀嚼雋永以為味,深長奧衍以為趣,音節中適以為和,抑揚起伏以為變,瑰詭譎怪以為奇,雕鎪無跡以為巧;成就而無作為,順理而不生事以為化;耳目口鼻,四體衣冠具,不喑不痹,活而不死以為備;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莫非自然以為神。則法亦不可勝用,我亦古之作者,亦可為百世師矣。豈規規孑孑,求人之法,而後為之乎?
故先秦之文則稱左氏、國語、戰國策、庄、荀、屈、宋;二漢之文則稱賈誼、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雄、班固、蔡邕;唐之文則稱韓、柳;宋之文則稱歐、蘇。中間千有餘年,不啻數千百人,皆弗稱也。騷賦之法則本屈、宋,作史之法則本馬遷,著述之法則本班、揚,金石之法則本蔡邕,古文之法則本韓、柳,論議之法則本歐、蘇,中間千有餘年,不啻數千百文,皆弗法也。何者?
能自得理而立法耳,故能名家而為人之法。苟志於人之法而為之,何以能名家乎?故三國六朝無名家,以先秦、二漢為法而不敢自為也;五季及今無名家,以唐宋為法而不敢自為也。韓文公每語人以力去陳言,當自作,但識字,言從字順,識職而已,不當蹈襲故爛,謂宏詞詞賦為俳優,皆此意也。然則前人不足法歟?
文有大法,無定法。觀前人之法而自為之,而自立其法,彼為綺,我為錦,彼為榭,我為觀,彼為舟,我為車,則其法不死,文自新而法無窮矣。近世以來,紛紛焉求人之法以為法,玩物喪志,窺竊模寫之不暇,一失步驟,則以為狂為惑,於是不敢自作,不復見古之文,不復有六經之純粹至善,孔孟之明白正大,左氏之麗縟,莊周之邁往,屈宋之幽婉,無復賈、馬、班、揚、韓、柳、歐、蘇之雄奇高古,清新典雅,精潔恣肆,豪宕之作,總為循規蹈矩,決科之程文,卑弱日下,又甚齊梁五季之際矣。
嗚呼!文固有法,不必志於法。法當立諸己,不當泥諸人。不欲為作者則已,欲為作者名家而如古之人,舍是將安之乎?是經之志也,故敢以為復,然未知其是且非也。吾子幸復惠教焉。
某再拜。
與北平王子正先生論道學書
經曰:昨承先生惠顧,謂經之質可問津伊洛,以闡明道學。經自惟揣,諒昧不足以辱惠教,又不足負任,且復有惑而未自信者,焉敢復諸下執事?
嘗聞過庭之訓,自六世祖某,從明道程先生學,一再傳至曾叔大父東軒老,又一再傳及某。其學自《易》、《詩》、《春秋》、《禮樂》之經,男女、夫婦、父子、君臣之倫,大而天地,細而蟲魚,邇而心性,遠而事業,無非道也,然未嘗以道學為名焉爾。夫聖人,道之至也。自宓犧、神農、黃帝,至於堯舜氏,道之全體著見,以為斯人用,天下莫不學之,道學之名無有也。增修製作,自禹湯文武周公,至仲尼氏,鬱郁乎文,洋洋乎盛,道之大用,極盡無餘,載在方策,以為後世用,天下莫不學之,道學之名無有也。仲尼之門,自顏、曾、子思,至孟軻氏,心傳口授,無非聖人之道,相與講明問答,無非聖人之學,道學之名亦未有也。逮夫戰國之末,處士橫議,各自名家,曰儒、曰道、曰墨、曰刑名、曰縱橫,道之全體始壞,大用始分,學者莫知適從。吾聖人之學,始自為儒家,卒致焚戮之禍。由漢以來,六家九流,三教諸子,百氏蝟然雜出,喪心惑世,毒天下,禍生人,至於今而不已。儒之名一立,天下之亂不可勝窮矣,矧今復立道學之名哉!
夫道之大,兼天下之名而不自以為名。一物一事,自有一道,自為一名。分而言之,皆事物之名也。合而言之,皆道之名也。故《易》為乾、坤等六十四卦,各自以為名,太極天地為人與萬物,各自以為名,命、性、心為三綱五常,百行萬事各自以為名,無非道也。於是曰易道、神道、天道、地道、人道,皆以道為名,而道之名自若也。道,只一理爾。以其莫不由之以行,故名之曰道。豈可特以為學而自為一家哉!秦漢而下,以吾士夫為儒家,故方術之士以黃帝、老子為道家,以虛無為本,大害夫道,又豈可復以儒家又特謂之道學哉!
始,宋濂溪周先生深於易學,謹於操履,志夫三代之際,作圖著書,以述仲尼、孟軻之志。繼以明道、伊川二程先生,橫渠張先生,傳繼授受,其學遂盛。而康節邵先生推衍象數,明伏羲先天之本末,始有道學之名也。及其徒,欲神其說,分宗別派,謂之伊川之學、康節之學,伊洛之學,引而自高,揭然以道學為名,謂一世之人皆不知道,又謂漢唐諸儒皆不知道,直以為仲尼、孟軻復出,論說蜂起,黨與交攻,投竄貶斥,竟成宣政之亂。秦韓當國,遂謂之偽學,又謂之奸學,衣冠之禍古所未有,皆標置立名之激之也。周、邵、程、張之學,固幾夫聖而造夫道矣,然皆出於大聖大賢孔孟之書,未有過夫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所傳者,獨謂之道學,則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學不謂之道學,皆非邪。孟、荀、楊、王、韓、歐、蘇、司馬之學,不謂之道學,又皆非邪。故儒家之名立,其禍學者猶未甚;道學之名立,禍天下後世深矣。豈伊洛諸先生之罪哉?偽妄小人私立名字之罪也。
其學始盛禍宋氏者,百有餘年。今其書自江漢至中國,學者往往以道學自名,異日??
天下,必有甚於宋氏者。
移諸生論書法書
夫書,一技耳,古者與射、御並。故三代、先秦不計夫工拙而不以為學,是以無書法之說焉。自包羲氏畫八卦,造書契,皇頡制字,取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狀,鳥獸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煙雲雨露之態而為之,初無工拙之意於其間也。
世變日下,漸趨簡易,故變古文為篆,又變大篆為小篆,又變小篆為隸,為楷,為八分,為行,為草,為真行,為行草,為章草,為正草,廢刀用筆,廢竹用帛,廢帛用紙,皆與世變而下也。道不足則技,始以書為工,始寓性情、襟度、風格其中而見其為人,專門名家,始有書學矣。
故古之篆法之存者,惟見秦丞相斯。斯,刻薄寡恩人也,故其書如屈鐵琢玉,瘦勁無情,其法精盡,後世不可及。漢之隸法,蔡中郎不可得而見矣,存者惟魏太傅繇。繇,沈鷙威重人也,故其書勁利方重,如畫劍累鼎,斬絕深險,又變而為楷,後世亦不可及。楷草之法,晉人所尚,然至右軍將軍羲之,則造其極。羲之正直,有識鑒,風度高遠,觀其遺殷浩及道子諸人書,不附桓溫,自放山水間,與物無競,江左高人勝士,鮮能及之,故其書法韻勝遒婉,出奇入神,不失其正,高風絕跡,邈不可及,為古今第一。其後顏魯公以忠義大節,極古今之正,援篆入楷;蘇東坡以雄文大筆極古今之變,以楷用隸,於是書法備極無餘蘊矣。蓋皆以人品為本,其書法即其心法也。故柳公權謂「心正則筆正」,雖一時諷諫,亦書法之本也。苟其人品凡下,頗僻側媚,縱其書工其中,心蘊蓄者亦不能掩,有諸內者,必形諸外也。若二王、顏、坡之忠正高古,縱其書不工,亦無凡下之筆矣,況於工乎?先叔祖謂:「二王,書之經也;顏、坡,書之傳也。其餘則諸子百家耳。」
故今之為書也,必先熟讀六經,知道之所在。尚友論世,學古之人,其問學,其志節,其行義,其功烈,有諸其中矣,而後為秦篆、漢隸,玩味大篆及古文,以求皇頡本意。立筆創法,脫去凡俗,然後熟臨二王正書,熟則筆意自肆,變態自出,可臨真行;又熟,則漸放筆,可臨行草;收其放筆,以草為楷,以求正筆,可臨章草;超凡入聖,盡棄畦町,飛動鼓舞,不知其所以然,然後臨其正草。如是者有年,始可於顏求其正筆,於坡求其奇筆,以正為奇,以奇為正,出入二王之間,復漢隸、秦篆、皇頡之初,書法始備矣。
然猶學之於人,非自得之於己也。必觀夫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狀,鳥獸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煙雲雨露之態,求製作之所以然,則知書法之自然,猶之於外,非自得之於內也。必精窮天下之理,鍛煉天下之事,紛拂天下之變,客氣妄慮,撲滅消弛,澹然無欲,翛然無為,心手相忘,縱意所如,不知書之為我,我之為書,悠然而化,然後技入於道。凡有所書,神妙不測,盡為自然造化,不復有筆墨,神在意存而已。則自高古閑暇,恣睢徜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剛而不亢,柔而不惡,端莊而不滯,妥娜而不欹,易而不俗,難而不生,輕而不浮,重而不濁,拙而不惡,巧而不煩,揮灑而不狂,頓擲而不妄,夭矯而不怪,窅眇而不僻,質樸而不野,簡約而不闕,增羨而不多,舒而不緩,疾而不速,沈著痛快,圓熟混成,萬象生筆端,一畫立太極,太虛之雲也,大江之波也,悠悠然而來,浩浩然而逝,邈然無我於其間,然後為得已。雖雲一技,而可以名家也。
諸君欲為之者,試以吾言求之。
經再拜。
答高雄飛書
經拜手復書雄飛兄:執鞭走前辱書,示諄諄灌灌,諭以作文意,其開示閫奧,充斥原委,淵如淮,矯如岳,昭以粹,如日星,誠文人之大匠也。顧經何以當之?
然以文自名,非素志也。生今二十有三季矣,方其髫齔白馬矣也。適天步之艱,遭萬死之厄,累系俘虜,梗踣南北,烏知有誦書作文之事哉?知有汲薪負擔耳。厥後,時奉杖屨於家君,且聞搢紳先生之論文談道,於是昧於一學,既而悔之,曰:「士生千古之下,??
處斯世,遇斯時,豈宜區區於文字之間而已耶!」於是求夫有用之學。天地之所以覆載,聖賢之所以用心,與吾身之所當為者而學之,亦庶至其萬一也。於世俗之不免者,故一言半字,時時而出之,豈敢以文自名哉!又豈以所棄者,而復為所事哉!
然吾兄不以樸樕之才,反覆勤厚,千里致誠,甚於面命。銘佩之意,永永不朽。然未知他日之趨拜下風,其許摳衣奉扃之一問乎?
二月五日,陵川郝經載拜。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三】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四·書
與漢上趙先生論性書
經頓首再拜啟:日幸一拜,得聞高誼。望江漢之驚瀾,漸伊洛之餘波,晉之鄙人,庶幾終用楚材以為堂構,造大成之室,求仲尼之意。然羽毛齒角,其肯傾囷倒廩而遂畀之乎?垂橐而入,必捆載而後歸爾。
靖康之亂,吾道遂南矣。自伊洛入於江漢,自江漢入於閩越,百有餘年之間,蟬聯荊楚,蔓衍巴蜀,蜂湧旁魄,彌亘嶺海,如冬之日至南而極,極則復北矣,蓋天之道也。於是,近歲以來,吳楚巴蜀之儒與其書浸淫而北,至於秦雍,復入於伊洛,泛入三晉、齊魯,遂至燕雲、遼海之間。而先生巍然以師道自處,學者雲從景附,又為伊洛發揮一書,布散天下,使孔孟不傳之緒家至日見,則道之復北,雖存乎運數,其倡明指示,心傳口授,則自先生始。嗚呼!先生之有功於吾道,德於北方學者,抑何厚耶!而經牽制於時,不能奉杖屨、備弟子之列,抑又何不幸耶!不能親炙而以書,先生其忍棄之哉?
經自十有六始知為學,今復十有餘年矣。世之科舉文章,記問之學,強勉為之,弗好也;非六經孔孟之書,弗讀也;富貴利達紛華之事,弗志也。獨於性分之內求之甚力,體察之甚熟,究竟之甚專。第恨諸儒之說相與雜亂,使自信之弗篤也。敢以為質乎?
夫道之在人謂之性,所謂仁義中正而主靜焉者也。統而言之,則太極之全體也;分而言之,則命陰而性陽也,命靜而性動也,天命而人性也,人性而物理也;合而言之,只一道焉爾,又何有論說之多乎哉?道之在人一而靜,純粹至善,充實之理而已,又焉有異端之多乎哉?《書》曰:「惟皇上帝降衷下民,若有恆性。」《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則性之善,《詩》、《書》已言之矣。孔子曰:「元者,善之長。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性存存,道義之門。」則性之善,孔子備言之矣。於是孟子道性,斷然以為善而不惑,而以已天下萬世之惑也。荀卿大儒也,學孔子者也,而謂之惡;揚子云大儒也,學孔孟者也,而謂之善惡混。始惑於情,而以氣質之稟受者為言,於是大起天下後世之惑,至於今而不已也。至今先儒謂「性非學者所急」,又謂「顏狀未離於嬰孩,高談已及於性命。」於是不言性。縱或言之,不過夫性習之說,不辨夫理性與夫氣質之別,遂謂揚子云之善惡混為最得。又謂「論性之差,自孟子始。孟子不當定名為善,復談空說無,入於老佛氏。」皆自以為是而不知其非,又在荀、揚之下矣。是以人之有性,不能自知自盡而至於命,其說不可復聞矣。自漢至唐,八九百年,得大儒韓子,始以仁義為性,復乎孔子、孟子之言,其《原性》一篇,高出荀、揚之上。至其徒李翱為《復性書》,反覆於《中庸》、《大學》之間,以復乎曾子、子思之言。恨不得親炙之,而問其所以然,質心之所素定者。自唐至宋,復四五百年,得大儒周子、邵子、程子、張子、朱子之書,明六經孔孟之旨,接續不傳之妙,論道論理,論才論氣,論質論情,又備於韓子之書,皆先儒所未道者。又恨不得親炙之,而問其所以然,質心之所素定者。由宋迄今,朔南分裂,復二百餘年矣。先生及朱子之門而得其傳,裒然傳道於北方之人,則亦韓子、周子之徒也。又不得親炙之而問其所以然,質心之所素定者??
性理,問學之本也。敢以書為請,不大鄙外,以為可教則幸教焉,指其要歸焉則幸甚矣。經雖不佞,亦敢為北方學者之倡,使吾道復明於中國,兼晉楚之富,必不幹沒先生之材矣。
經再拜。
上紫陽先生論學書
十二月五日,陵川郝經齋沭拜書大使先生:經生今二十有八年矣,自十有六始知問學。世有科舉之學,學之無自而入焉,蠟乎其無味也;有文章之學,學之無自而入焉,蠟乎其無味也。退而嘆曰:「利祿其心,組綉其辭,質日斫,偽日翔,何區區爾也?」而狃於俗,陷於世,有不能已焉者。如是者有年,始取六經而讀之。雖亦無自而入,而知聖之學、道之用,二帝三王致治之具,在而不亡也,真有用之學也。學之今十年矣,背馳而左事,形示氣露,已聚誚而群議矣。是以箝口重足,而不敢言動焉。日舍館一拜,幸先生不以鄙馬矣,置之隅坐,霽以懌色,煦以春言,鼠腹而既果然矣;再日而再侍,示之以明白純粹之書,揭囊倒篋,啟之以開廓正大之論,正襟而讀之,默默而思之,乃知吾道之果不亡,學之果有用,斯民其有望矣。愚之素所蓄而不敢發,可熟數之於前矣。
夫道貴乎用,非用無以見道也。天地之覆載,日月之照臨,皆有用也;六經之垂訓,聖人之立教,亦皆有用也。故曰:「顯諸仁,藏諸用,盛德大業至矣。」士結髮立志,誦書學道,卒之乎無用,可乎哉?幼而學,長而立也。邇焉而一身,小焉而一家,大焉而一國,又大焉而天下,必有所用也。鳥獸魚鱉,屑屑之物也,猶皆有用也;蜂蠆蛇虺,毒世之物也,猶皆有用也;靈而為人,學而為士夫,乃反無用,可乎哉?世有人焉之無伏臘之不辨,魯魚亥豕之不分,乃辨天下之大事,立天下之大節,濟天下之大難,享天下之大富貴,聲色不動而有餘裕焉。吾誦書學道之士,試之一職,則顛蹶而不支,委之一事,則衄撓而不立,汲汲遑遑,終其身不能免於凍餒,而趨利附勢,殞義喪節,何也?事無用之學也。
蓋自佛老盛而道之用雜,文章工而道之用晦,科舉立而士無自得之學。道入於無用,惟其無自得也,故內輕而外重。外重矣,曄乎其曜矣,侈於物而炫於人矣,文章之所以工也。文章工矣,功利急矣,義理晦矣,道之所以入於無用也。嗟乎!不耕鑿、不蠶繅而衣食者,謂之游食之民;不道德、不仁義而文章者,謂之逐末之士。甚哉!天下之襲訛踵陋而莫之知也。大聖大賢不作,而逐末之紛紛也。天下已亂,生民已弊,無有為拯而葯之者之士也。方相軋以辭章,相高以韻語,相誇以藻麗,不知何以堯舜其君民也,道其不行矣!
夫伏觀先生韓子,辨正統,例還山,敩學志,洋洋灝灝,若括元氣而翕闢之,其事、其辭、其理皆有用者也,非世之逐末之文也。天其或者悔禍,而自先生髮源歟!不窒塞,不夭閼,而遂承其流,推而放之四海,則道之用可白,而至治可期也,不見誚於江左諸公矣。經也小子,敢激其流而揚其波乎?
經載拜。
與撖彥舉論詩書
經白:昨得足下詩一卷,瑰麗奇偉,固非時輩所及。然工於句字而乏風格,故有可論者。
詩,文之至精者也,所以歌詠性情,以為風雅,故攄寫襟素,托物寓懷,有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味外之韻。凡喜怒哀樂,蘊而不盡發,托於江花野草風雲月露之中,莫非仁義禮智喜怒哀樂之理。依違而不正言,恣睢而不迫切,若初無與於己,而讀之者感嘆激發,始知己之有罪焉。故三代之際,於以察安危,觀治亂,知人情之好惡,風俗之美惡,以為王政之本焉。觀聖人之所刪定,至於今而不亡。詩之所以為詩,所以歌詠性情者,只見三百篇爾。
秦漢之際,騷賦始盛,大抵怨讀言煩冤、從諛侈靡之文,性情之作衰矣。至蘇、李贈答,下逮建安,後世之詩始立根柢,簡靜高古,不事夫辭,猶有三代之遺風。至潘、陸、顏??
謝,則始事夫辭,以及齊梁,辭遂盛矣。至李、杜氏,兼魏晉以追風雅,尚辭以詠性情,則後世詩之至也,然而高古不逮夫蘇、李之初矣。至蘇、黃氏而詩益工,其風雅又不逮夫李、杜矣。蓋後世辭勝,盡有作為之工,而無復性情。不知風雅,有沉鬱頓挫之體,有清新警策之神,有振撼縱恣之力,有噴薄雄猛之氣,有高壯廣厚之格,有葉比調適之律,有雕鎪織組之才,有縱入橫出之變,有幽麗靜深之姿,有紆餘曲折之態,有悲憂愉怢之情,有微婉鬱抑之思,有駭愕觸忤之奇,有鼓舞豪宕之節。若夫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味外之韻,知之者鮮,又孰能為之哉?先為辭藻,茅塞思竇擾其興緻,自趨塵近,不能高古,習以成俗,昧夫風雅之原矣。
嗚呼!自李、杜、蘇、黃,已不能越蘇、李,追三代,矧其下乎?於是近世又盡為辭勝之詩,莫不惜李賀之奇,喜盧仝之怪,賞杜牧之警,趨元稹之艷。又下焉,則為溫庭筠、李義山、許渾、王建,謂之晚唐。轟轟隱隱,啄噪喧聒,八句一絕,競自為奇,推一字之妙,擅一聯之工,嘔啞嚼拉於齒牙之間者,只是天地風雷,日月星斗,龍虎鸞凰,金玉珠翠,鶯燕花竹,六合四海,牛鬼蛇神,劍戟綺綉,醉酒高歌,美人壯士等。磨切錙銖,偶韻較律,鬥飣排比而以為工,驚嚇喝喊而以為豪,莫不病風喪心,不復知有李、杜、蘇、黃矣,又焉知三代、蘇、李性情風雅之作哉!
足下之作不為不工,不為不奇,殆亦未免近世辭人之詩。願熟讀三百篇及漢魏諸人,唐宋以來只讀李、杜、蘇、黃,盡去近世辭章。數年之後,高詠吟台之上,則必非復吳下阿蒙矣。
經再拜。
答馮文伯書
十二月十五日,陵川郝經謹載拜,復書於文伯幕府執事:往歲車乘過保,氣阜色瑩,心咸意孚,有古所謂「氣焉相許,不待言而喻者」。近復領書,所以賁繢於塵槁者甚厚。諄諄灌灌,所以劌厲於茅塞者,甚切而明也。抑其所謂「俟時而動,不至猖蹶」,於愚志固然而閉滯辟左,有猶未達焉者。其以經為有意於冒進耶!抑又動作,云為「不時乎中,形似乎妄」,吾子得以窺之也。
經之問學,疏蹈道淺,失慮左見,理未熟而齒稚動,不時乎中則有之矣;其貪冒妄進,枉尋直尺,昧於一行,幸於詭獲,蓋亦有之矣。而反求之身,殆未之見也。
孰不為動?顧其幾何如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有可乘之幾而不動,後時之悔無及也。未見其幾,而妄為之動,惡足以為有志之士乎哉!君子誦書學道,砥節礪行,其修己切,其植身正,固期有用,而不與草木腐、埃塵飛,安忍視天民之斃而莫之救也?學而有用,亦不脅肩諂笑於未同,以求試乎用,不以天民為己任而自私也。夫有有用之學,必有可乘之幾,而後動,進退雍容,必有可觀,巍巍堂堂,必有可立,其致君,其裕民,其行己,其化今,其傳後,必有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不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故伊尹耕於有莘之野,湯三聘焉而後起;孔明抱膝長吟,時人莫測,昭烈三往焉而後應。彼非敢以布衣偃然而傲萬乘也,俟幾與時耳。湯仁而漢義,是可為之時也;夏暴而魏篡,是可乘之幾也。於是奮然而起,卒之乎有殷配天,庸蜀繼漢,閎肆尊顯,莫之與京。吾子所厭聞而飫道,經亦所竊受教於君子者也。經不佞,雖不敢望其輝光,而亦不至顛沛妄冒,周章失措,養之久而傾之亟,遂以失己而辱吾徒、壅吾道,虧喪聲實,委斯文於地也。
經自十有六,束髮學道,非先秦之書弗讀也,非聖人之言弗好也。嘗自誦曰:「不學無用學,不讀非聖書,不務邊幅事,不作章句儒。」以是而行之,殆六七年。六經既治,思有以奮然而復古也,於是作古文不為流俗所為。蓋自孔子沒,異端作,楊、墨行,而聖人之道衰;二漢亡,佛、老盛,而聖人之道絕;文章工,語言麗,俗學鶩,而六經之義晦。故忘其菲陋,斷然欲有以樹立,揭世左馳而不顧僨忤,百折而不衄,塞吾道之沖,盤桓而不進,饑寒迫於身而不恤,合則進,否則止。苟遂不合,則將委世長往,抱明月以孤騫,吸清風而高蹈,續聖賢之墜緒,傳之無窮,亦不至於失己而委斯文於地也。奈之何?家君戴白而無菽水之奉,為子之職分未盡也;二弟幼孱,婚取未畢,為兄之義未盡也。為人子而事父未能,為人兄而撫幼未能,惡在其為道也?是以低眉俛首,為人講讀,糊其口於四方,以養老,以畜幼,以俟時之幾而不以為愧恥,其自視猶愈於抱關擊柝者也。雖然不為威惕,不為利疚,不犯非禮,不為不義,以業自食,亦不至於失己而委斯文於地也。
士信於知己,非高明而敢為瞽言若是哉?惟高明亮恕焉。
經載拜。
上趙經略書
月日,陵川郝經謹齋沐再拜,獻書於大行台經略相公閣下:經自前歲八月到杞,杞屬部內,尤密邇京邑,擬額地一拜,而布衣疏遠,天淵懸而海山隔,進而止者屢矣。於是默默以思,以為士雖貧賤,而傳言之禮不可廢。昔韓文公大儒也,三上書宰相,以自論薦,非戚戚貧賤而汲汲富貴,躁舉妄進,自輕而失己也。士束髮學道,期於有用,豈坐視天民腐同草木,噤不一鳴,瘞九原而已乎?故范仲淹有三年之喪,而言事不已。或者誚之曰:「此豈言事時耶?」仲淹曰:「士豈以一身之戚,而忘天下之憂?」其意以為,天與己者大,己不敢私而小之也。一身之戚小,而天下之憂大也。嫠憂宗周而不恤其緯,矧於士乎哉!
經自十有六始知問學,今幾二十年矣。失道左見,與時背馳,亦自知其無用也。身之弗修,學之弗成,親之弗能養,家之弗能庇,天下於我何有?雖然,遂欲自棄,亦自不忍。明天子、賢王公在上,區區之言可遂已矣。今又以事將北轅,去執事日益遠,胸中之蘊蓄者日益甚,不辟僭越,捃摭芻蕘,驤首振袂,瞻望清光,積年耿耿,可熟數之前乎?
夫見天下之幾者,能應天下之時。撫幾應時而不失焉者,能成天下之事業。見其幾,失其時,事業弗立也;遇其時,失其幾,事業弗立也;有其幾,有其時,非其人,事業弗立也。故豪傑龐艾而無幾與時,雖櫝奇抱異,瑰奇偉岸,欲不待文王而興,而知不可為,即退而窮處,與物無競,亦不強為以速自弊。姦宄驁孽,有幾有時,不乘之以正,應之以道,侈然自肆,卒錯天下於禍亂。骫骳熟爛,龍斷詭獲,見其幾,愉愉而弗乘,遇其時,苟且而弗應,解弛舒緩,不能固結,人心痿痹,國體銷鑠,國勢卒之乎!天下浸以滅亡。幾乎?時乎?其惟人乎?
幾與時未嘗無由。漢唐以來,千有餘歲,有百年而一來者,有五六十年而一來者,有三四年而一來者,有繼日賡月叢會而疊來者。惟人也,不可知。故有百年之治,而復有百年之亂;有五六十年之治,復有五六十年之亂。亂方弭而復興,治方成而遽壞。卒不善治,生民不免於塗炭,有志之士所以痛哭而流涕也。
國家光有天下,四十餘年矣。奮起北土,奄有燕雲,據建瓴之勢,以強馭弱,遂有河朔。比之湯亳、周豐,高帝之漢中,光武之河內,不既大矣乎?致治之幾一來而弗乘也。並西夏,克遼東,服齊魯,定關中,瞰陝窺洛,張為龍形,蟠亘萬里,析天下之脊,扼天下之吭,而撫其背,稍霽威息民,足以善治也,致治之幾再來而弗乘也。繼而蹂荊襄,覆汴蔡,滅金逼宋,有天下十之八。降壽春,破襄陽,舉漢中,入成都,俘西域,形勢既定,混一有期,棄襟帶而弗固,得要害而弗守,舍二帝三王之墟而觀兵海外,其小天下以為不足治也歟?既往之幾不可追已,幾之來無窮,因勢成幾,如水之有源,遇風而為波也,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後來者如先而未嘗絕也。如或見之,又可失之乎?
往歲天子踐祚,廓清宇內,更革弊政,振舉綱維,修明統紀,收偽符命,汰濫郵傳,責己肆赦,與天下更始。舉燕雲之南,畀之執事,湔濯舊污,解釋紛糾,葯其瘡痍,新其耳目,不期月,而報政致治之幾復來。而又大弟開府,都督諸軍,天下翕然望治,岩穴幽隱,莫不彈冠振纓,引領拭目,將以窺太平之盛也。徵車絡繹,登崇俊良,冠蓋弓旌相望於道,則朝廷有意於斯民至厚也。可謂能乘致治之幾,而應致治之時矣。惜乎願治之速進,人未盡其選,而挾術射利,誤蒼生之奸,假王之命,成其詐謀。天誘其衷,隨舉輒敗,不念朝廷用人愛民之意,欲欺天下而卒自欺,跋胡疐尾,頓躓狼藉宜矣。
雖然,致治之幾猶在也。有如執事之雄剛正大,挺不世之資,任天下之重,斡斗極之運會,開吾道之榛塞,特立獨行,不流不倚,挽回元氣,春我諸華,立志而行之以終,用人而加之以審,收攬俊乂,進用老成,張本汴洛為天下倡,至治有期矣。天下之士沒蒿萊,局墊隘有年矣。苟遇明時,孰不欲刮磨振厲以自效?矧於執事嶷然而為之倡乎!旭日始旦,群陰自伏,震雷一驚,勾萌盡達。
嗚呼!瞻烏爰止於誰之屋?舍執事其將安歸?撫幾應時,執事之事也;談王道,議國政,士夫之職也。是以敢為是言而不忌也。異日執事成天下之事業,生民樂生,雍雍皞皞,經又何敢言哉?鼓舞康衢,謳吟聖世,守太行之敝廬,足所願矣!
瞽言滋蔓,瀆浼高明。惶懼惶懼。
經再拜。
為家君請命書
維丙辰夏五月辛卯朔二十一日辛亥,不孝男經等頓首拜手言:惟天降監,篤棐於有忱,肆經敢誕吁於天時,台郝宗殷,庶胤罔顯。惟曾伯王父及余王父,浚源於茲文而大余宗,本支肆羨,亦罔顯於世。天步惟艱,厄於南河,折於析崩,又剡於兇殘,幾具盡厥類,大割余宗。惟遺余孱父,俾纘厥緒。是天大造,不敢不敬,是亦天大賚,不敢不應。若斷菑孽覬,於春有夏,以考天惠,肆逮余沖愚,以永以遂,而天弗吊,集疢厥躬,恫鰥於厥中。乃在床第,如楚如刈,弗克興以寤。至於彌留,若天斷厥命,不宜俾遺以育,俾墜厥宗具盡於南河。既遺以育,是天弗斷命,乃有大造於余宗。若稽考,則亦宜引年,俾考終命。惟天有明命,非台敢私於親。越惟余父自時厥立,適大艱於身,乃奉王父涉於北河。於厥喪,復奉於宗塋,突於戎兵,逸於寇場,罔敢逭死於佚,以考其子義。既金墜厥命,俘於南河,梗踣於邁,饑饉喪亂,跋涉流亡,撫余及弟妹,艱關百至,以盡其父義四十有五年,而無一日之燕。惟天降監,越經之年,有斷以引父命,畀余以終養。余聞曰:「始於憂勤,終於佚樂。」若弗引是憂勤,以殄獨於余父,敢罄究私昧,以迓續父命?惟天畀矜閔,用宏生生。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四】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五·記
萬卷樓記
萬卷樓,順天賈侯藏書之所也。曰「萬卷」,殆不啻萬焉。不啻萬而曰萬者,舉成數也。
金源氏末,天造草昧,豪傑哄起。於是擁兵者萬焉,建侯者萬焉,甲者、戈者、騎者、徒者各萬焉,鳩民者、保家者、聚而為盜賊者又各萬焉。積粟帛、金具、子女以為己有者,斷阡陌、佔屋宅、跨連州郡以為己業者,又各萬焉。侯則獨不然,息民保境,禮賢聚書,勸學事師而已。於是取眾人之所棄以為己有,河朔之書盡往歸之,故侯之萬者獨書焉。河南亡,眾人之所取者,如金帛、子女復各萬,侯之書又得萬焉;淮南亡,眾人之所取者如初,亦復各萬,侯之書又得萬焉。故南北之書皆入侯府,不啻數萬卷焉。始貯於室,室則盈,貯於堂,堂則溢,乃作樓藏之。樓既成,盡以卷帙置其上,而為之第,別而為九。六經則居上,上尊經也。傳注則居上中,後傳也。諸子則居上下,經之餘也。歷代史居中上,亞六經也。雜傳記居中中,次史也。諸儒史論居中下,史之餘也。先正文集及諸著述居下上,經史之餘也。百家眾流,陰陽圖籍,山經地誌,方伎術數,則居下中,皆書之支流餘裔也。其法書名畫,則居下下,藝成而下也。櫛比鱗次,高切星漢。人之文與天文際,私家之藏,幾逾秘監,故賈侯之書甲天下。方干戈壞亂,經籍委地,侯獨力為捆拾,吾道賴以不亡,雖孔氏之壁,河間之府,不是過也。彼富貴者之樓,管弦樽俎,餚核幾席,登覽燕集之具充焉。侯之樓,則古聖今賢,大經格言,修身治世之典積焉。時順天之治,嘗最諸道,推為鉅公偉人,而又樂賢下士,切切於收覽遺書為志,故天下之人益以此賢侯。
侯既貯書於樓,謂其將佐曰:「昔蔡中郎書籍畀之王粲,而粲卒名世。今吾之書若是,不有所畀,適足以為蠹魚之食,不免墮檐之譏矣。吾聞郝氏子經,嗜書力學,吾將畀之。鞅掌之隙,亦得竊聽焉。」時,經寓居鐵佛寺之南堂,坐徹明者五年矣。以書幣邀致其府,於樓之側築堂,曰「中和」,盡以樓之書見付,使肆其觀覽。侯則時令講解一編,輒曰:「吾之書有歸矣,吾不為書肆矣。向吾之書貯於樓中,今則貯子之腹中。向者大聖人之道佈於方策,今則布諸子之心矣。子其摛光揭耀,俾吾之書用於世,以濟斯民,則子之腹乃萬世之府也。不然,則亦蠹魚之穴,墮檐之樓爾。子其勉之。」經再拜謝。其不克負荷,每為流涕感刻曰:「經舉家之盎缶不能購一經,故每區區晨夜叩人之門,藉書以為學。今侯以數十年之勤,數萬卷之多,盡以見畀。雖侯之盛意,豈非天邪?如怠忽自棄,以多書而不能如無書之初,心業不能勤而卒無有成,則非負侯,是負天也。復何以立於世哉!」故書侯聚書起樓及畀經為學之義以為記,以明侯之德,且以自警,庶幾終不負侯雲。
樓成於丙申之秋,經之處侯之門則癸卯之冬,文成之日則甲辰之春也。
三月二十日,門下士陵川郝經謹記。
趙簡子廟記
滿城,故隸易州。金源氏以保州為燕都,畿內節鎮升為順天軍,故復為順天屬邑。縣北有古城,故縣也。城之東闉獨高,其上有廟,廟有像,其下大聚落,曰城東。居民以廟為簡子廟,亦不知簡子為何神。歲時祈賽,雩告雨澤,昭靈響答。以古廟圮侈,易而新之,請某辨其故而揭神之名。
按易州,古燕南之境也,古保州趙之北境也。當七國時,趙為長城以限燕,在易水之南。今自遂城安肅,亘出雄鄚之間。長城猶呀侈綿絡,而滿城在西山之阿、長城之內,則為趙地無疑,而簡子則晉趙鞅也。保州西北十里許,曰廉梁,有趙將廉頗廟。去滿城三十里,而近俱為趙,臣廟於趙邊,為有徵矣。然而賢若文子,雄若武靈,王而不祀千六七百年,獨簡子世祀於趙人,何哉?蓋趙鞅首並邯鄲,逐范中行氏,遂成三晉,則開國之主也。故趙人特祀於邊,以旌其功,居民因之,遂為世祀。至宋有國,趙之自出。而宣祖則保州人,其上世陵寢皆在州城之東,其族緒則佈於涿易之間。及與契丹疆白溝,而保州宿重兵,楊延朗諸將控扼西山,而滿城為襟喉。且雞距一畝二,泉泛為溏濼,以限突騎,又為宋之重邊要害。簡子之廟,必崇為明祀載祀典矣,故至於今而不廢也。夫用物精多則魂魄強,積千年之誠,敬於其故土,則其神必靈。宜乎呵禁一方,沛澤而御厲,況其常為霸國之政,以為諸侯盟主長。吳伐齊,誅君側之惡乎?其世祀,也宜哉!居民父老請書之壁,以告後之人,使知神之為晉大夫趙簡子也。故書。
年月日,陵川郝經記。
醉經記
譎誣詭,幻邪辟,醉乎異端而不自知者也;快殘賊,忍殺戮,醉夫凶冥而不自知者也;役趨走,飾壬佞,醉夫勢利而不自知者也;汩聲色,溺朝市,醉乎物慾而不自知者也。噫!人知夫酒之醉人也,又惡知其醉於此者哉?蓋義理之不明,性之不率,而淪於嗜欲有所不知也。
人以血氣而生,豈無嗜欲?特所嗜者之有差耳,是以蔽於是而不知也。欲知嗜欲之差,免夫四者之患,必先明義理以率性。欲明義理以率性,莫先乎經。經也者,聖人之所盡心醇乎義理而為言者也。知義理之所醇嗜而醉之,夫豈有差哉!人受天地之中,得至善之性,其心之所同然者,義理也。苟蔽於物而惑於私,則性之善者,心之所同者,皆亡也。聖人先得人心之所同,乃立教以修道,布之方策,使人人得以自新,其哀我人也亦至矣,則??
可以自暴自棄乎?必當明聖人之經以踐其跡,以求其心,由仁義中正之道,極純粹至善之理,則知吾性之盡焉者,止夫是理,是理之盡焉者,止夫是經,惡得而不嗜哉!亦猶嗜酒者之得酒也。是以寤夜而思之,篤信而守之,造次而行之,卒以脫嗜欲之私,造正大高明之域。見於用者,則可致於民而格於天;征於色者,則已晬於面而盎於背。川魚雲鳥,純純其天,而浩浩其淵。有不知其然而然者,則又似夫嗜酒者之醉也。雖然嗜酒而醉者愈醉而愈迷,嗜經而醉者愈醉而愈明,曷若醉經而明也?然醉酒而迷者,猶愈夫醉嗜欲之差者也。嗜酒而醉,夕醉而旦則醒矣。醉夫嗜欲之差者,雖老死而不能止,又將害天下與來世也。
嗚呼!自伏羲而下,道在聖人;自孔子而下,道在六經。今之人,既不得聖人而親炙之,幸得遺經於千載之後,力求而深索。己之本然之質,至善之性,猶懼其亡也,又可陷於異端而恣於凶冥,溺於勢利而惑於物欲乎?故取文中子「心若醉六經」之言,作醉經記,庶使自暴自棄者,聞吾風聲,收其放心,全其良心,亦有志乎堯舜其君民也。
乙巳秋八月記。
鄰野堂記
野之處有二焉,有窮於野而道於心者,有野於名而市於心者。何以言之?討幽而山,阻深而泉,翦茨而嶠,以林繚垣而阿與磐而笑傲焉,偃息焉,郁焉,嬉焉,而飲食焉。進而獲覆,行而獲尼,抱道懷材而不遇,蘊德櫝奇而肥遁者,如是而可也,是窮於野而道於心矣。故《詩》曰:「潛雖伏矣,亦孔之昭。」又曰:「生芻一束,其人如玉。」無業以鎡於身,無德以光於行,無材以用於世,而據名山,挾大川,擅高腴之地,鬼蜮其志而麋鹿其形,徜徉磐薄以異於時,以高於天下,以動於王公大人。由是而言,得非為野於名而市於心者乎?安在其為野處也?故《傳》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余常以是自訟處野之道。
乙巳秋,魯伯自燕來,以孝純張君之書示余,云:「近卜居於故宮,基構一室,迥絕塵哄,糞甓而開途,鏟草而植卉。雖在燕城,實有野處之趣,故名其室曰『鄰野』。言非野而鄰於野也。吾子其志之。」余嘉其既不在野,亦不在市,既得其道,而又得其趣也。故附自訟之說以為記。又為歌曰:
「堂乎,堂乎,古則朝而今則野,是孰為之?必有致之者。有顒張君,器則青雲,籍荃而佩蘭,詩秋而酒春。彼人翕翕兮,朝埃而暮塵。此堂寂兮,而與野鄰。又胡為乎生麟而死麇?」
冬十有一月,陵川郝經記。
種德園記
伊人之生,耨地耕天。何種之多也?而小焉者,不能以之大。惡焉者,不能以之善。偏污弊窒者,而不能以之備。種乎此而遺乎彼,種乎彼而遺乎此。種焉者而不種,不種焉者而種。是以擾擾紛紛,皆有所種而不知所以種也。堂堂天地,命吾民以懿德,含弘光會,無所不在,有公明純愛之仁,有制宰施為之義,有別嫌疑、辨上下之禮,有照耀昭晰之智,實而守之之信,如是之大而如是之善也。固宜於暗而屋漏之中,顯而廟堂之上。紛拂焉而淪潰之日,烜赫焉而權勢之時,傾焉揭焉而顛沛流離之際,雖一言一動,一政一事,皆灌溉封植,而有以種之。全天之所畀,不芟刈蘊崇,忽而自暴也。
故或以之聖,或以之賢,或以之有國,或以之有天下,而昧者惑者則不知也。方種卉木以取材,種貨寶以取贏,種黍稷以取食,而不知有大者焉。種掊克以取利,種機阱以取獲,種阿諛諂偽以取容,姦宄回邪以取位。甚焉者,種嗜欲以喪身,種驕淫以喪家,種侈肆以喪國,種崩析以喪天下。而不知有善焉者,俾固有之德湮沒茫昧,漠乎葬於九泉,泯焉而不聞也。意小而惡者已甚矣。或者又翹私智,尚德之名而無其實,詭言飾行,幸獲而僥,利坐而堯,都起而舜,俞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惟人是悅而惟獲是務,不能種之而反害焉。其愈於小而惡者乎!
趙氏燕月無仕之家也,汲古先生置園別第,繚園而卉,木發辟館而泉石列,不務嬉遊而不嗇宴樂,有意乎推本之而種夫德也。故名之曰「種德」,將由名以致實張本乎?是園必推而放之四海而准而後已,縉紳先生皆有詩文以誦之。
丁未夏,敬君鼎臣自燕致命於仆以為記,仆亦冀夫種德之慶繁衍之盛,集乎趙氏之門,而有以征之為天下倡,使天下之人皆有以知夫種德之目,故蔓衍而為是言。
夏至日,陵川郝經謹記。
臨漪亭記
雞水控常山而東,穴保而入,激為流,疏為渠,瀦為陂,浸而為溪,析而為塘,台樓亭觀,雄列傑峙者巋如也。別流溯布,由千戶喬侯之第園而出,出而東則亭,亭則侯之別第也。面水者三,右池而左洄,屋重而廡列,鱗淥漪然,榜曰「臨漪」。茂樹蔥鬱,異卉芬茜,庚伏冠衣,清風戛然,迥不知暑,澄瀾蕩漾,簾戶疏越,魚泳而鳥翔,城市囂囂,而得三湘七澤之樂,可謂勝地矣。
歲丁未六月朔,侯之仲子德玉者,請余為記。余曰:「火雲燎天,山灰海沸。而是亭之上,觴豆濟濟,李沉瓜浮,琴間而奕危,曳糹希麾麈,隱語談笑,粲然而四列也,樂乎哉!有敵日橫槊被甲而趨者矣;有負耒耜,庤錢鎛,揮汗而喘者矣。翠波漪風,綠陰鎖日,蔗漿沉水,玉榼金罌,枕壓緗文,侍兒發扇,樂乎哉!有負戴永途,肩高足裂,蚊蚋嘬肌者矣;有窮閻局脊,槁腸而枯腹者矣。如是而可樂哉!蓋樂乎此不忘乎彼,樂乎身不忘乎人,政成而訟理,事治而日暇,燕兄弟以篤親親,交朋友以講道業,親賢下士以崇德譽。己樂矣,思吾民有未樂者;己安矣,思吾民有未安者。其不負於此亭矣,不然,則其有負於此亭矣。
侯既沒,諸子堂堂,皆有超卓之望,特立之姿,盛大之業,將張本於是亭。故不辭而為之記。
含元殿瓦硯記
器有定名,有定象,而亦有定用。鼐鼎不可以濟彌,舟楫不可以代烹,矢欲傷而函欲完,定故也。雲漢先生至自晉,篋古硯以視,形圓而理密,氣阜而色瑩,黝而光,郁而揚,金聲而玉德。雲腴凝如月魄,黯如星芒,突如露泣,濡如非端非歙,含元之廢瓦也。廢瓦而為硯,夫豈定哉?瓦之為名,則定名也。偃而枵,窪而隆,則定象也。鱗夏屋甃,凌雨、兜風、胄露、烜日、溶月,庇覆其人,則定用也。棟折榱崩,物化人去,墁坼而壞,與朽穢污冗俱,則定理也。而友文章,朋典籍,役玄穎,巍乎几案間,豈陶氏之所期與居人之所望哉!蓋質堅而工朴,雖廢而不廢,其用有不可量者。金錫之固其理,熯火之煉其精,日月之益其堅,雨露之養其潤,愈遠而愈固。如陰鑒之液,如玉肥之秘,泓湛真致,而造夫神焉。昔為之瓦,今為之硯;昔暴露,而今藉襲之;昔塵埋而礫並,今麟獲而鳳見,則似夫器化。燼南山之松,瘸孤竹之管,盡天下之變,而終身墨墨焉,則又似夫尚玄也。將淋漓元氣,含弘四海,寓先生之天趣,亘千古而不滅,豈瓦之為用而已哉!苟粗弊苦窳,缺裂浸漏,而反害於室,瓦之為用而不足,其能用於後乎?嗚呼!器形而下者,一定而必壞,質堅而工朴則猶若是,矧人之官天地,府萬物,一受其成而無壞哉!苟堅其質,全其朴,如金錫之煉而精,如日月之並行而不息也。不折於逆,蹂於亂,歷夷險,迭患難而不挫,處富貴,享榮映而不侈,其得志,其反古,又非瓦之為硯,區區於文字之間而已也。如殘其質,散其朴,飾壬佞而銜巧偽,以徇於時,以毒於世,又豈瓦之得比哉!姑書之,以志夫觀硯之所激雲。
丁未冬十月,陵川郝經謹記。
庸齋
昔者聖人之言道也,曰「中」而已。兼體用,貫本末,一理氣而為言也。後世聖人之言道也,而益之以庸。庸也者,平常之用也。豈中之未盡而復益之以庸乎?不然也。後世聖人之意,謂天下無無用之道,亦無非常之用。蓋道以用而見,用以常而久,所以窮天地,亘萬世,翕闢而不尼,盪錯而不窮,化化生生而不已,非虛怪、惚恍、誕異之所能也。故觀覆載之常而不輟也,則知天地之用與天地之道矣。觀飛走動植之不易,屈信消長之不忒,壽焉而恤,榮焉而悴,而各得其常也,則知萬物之用與萬物之道矣。觀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立身行己之方,處物治人之道,亦各有其常也,則知人之用與人之道矣。至於日月之照臨,寒暑之往來,晝夜之明晦,水流而山峙,風撓而雨潤,亦各有其用而有其常也,則亦各知其所以為道矣。一物一道也,故道外無物;一道一用也,則用外無道。一日之常也,亦千萬世之常也。千萬世之常,亦一日之常也。故常外無用。嗚呼!茲其所以為道,而庸之所以為平常之用,後世聖人必益之於中也歟。惟此義不明,故有非常道之說,有反經合道之說,有異端之說,道之所以不行也。
玉田楊君春卿庸名其齋,可謂知所務矣。其欲庸於心,庸於言,庸於行,不然豈庸於名而已乎?必不翹翹以嗜異,不囁囁以徇俗,不倀倀以惑眾,不為太高,不為太卑,不務誕幻以遺實,不索隱行怪以驚世,不朝行而夕變,俛順而仰違。一謦咳亦庸也,一舉武亦庸也,一怒一恚、一喜一怖亦庸也。如是,則一於庸而可以參天地,贊化育,不負於此齋矣。中庸之德,三代之末,民已鮮久,矧今喪亂百折之餘,凋弊之俗狃於外,利慾之誘驅於內,喜怒變於須臾,而愛憎移於顧指,非卓然特立、獨行不倚之士,其孰能與於此?君今如是,其有所望矣。
戊申春三月十五日,陵川郝經記。
皇極道院記
具乎形器之間者,莫大乎天地,莫眾乎萬物,莫靈乎人。渾淪龐錯,並行而不悖,豈偶然也?各有其極為之主而制之者。如戶之有樞,如衣之有紐,如符節之有左契,如薪槱之有要,開闔變化,根柢遍布,無不在焉。夫運日月而不息,播四時而不忒,生長收藏而不墜。主而制之者,天極也。載泰華,振河海,植庶類,登百穀,主而制之者,地極也。眇天地為一物,貫萬物為一理,面目恍惚之象,吻合支離之數,主而制之者,太極也。輔相太極之體,裁成太極之用,奉天極而不違,因地極而不逆,五行五事俾之敘,八政五紀俾之修,敷五福而去六極,置吾民於逸樂,躋吾民於仁壽,洋洋乎發育萬物,主而制之者,皇極也。故天地萬物非太極不立,太極非皇極不行。由道以入形器,則太極為至;由形器以復道,則皇極為至焉。生人之初,皇極建而格之天,再格之地,又再格而得伏羲八卦以之畫,又再格而得禹九疇以之敘。殷周之際,又再格而《易》、《洪範》之書成,是以萬世之極立而不朽也。其法在乎書,其理則根於人心之固有,至於今而不少變也,顧建而用之者何如耳。
趙君才卿,以隱德見征,以隆儒興學進言,以事親奉身求退,朝廷推重,賜號「虛白處士」,名所居曰皇極道院。
嗚呼!皇極之不建也久矣。天地失其位,萬物失其所,生人之被害也甚矣。今以是而名其居,其必有其實乎?必將推心之極以為身之極,推身之極以為居之極,推居於鄉,推鄉於國,推國於天下,使天地得其位,萬物得其所,皇極之道建於世,如是而後已。國家之無黨無偏,王道平平兆端於茲乎!
庚戌秋,請余為記處士之事業,築院之始末,皇極之蘊奧。有遺山之銘在,故不書。姑贅數語為之推本,以為天下建極者之倡雲。
八月日,陵川郝經記。
休復亭記
孟子謂:人皆可以為堯舜。其言斬絕高壯,似大而誇,其意則懇切哀矜,甚易而明也??
夫人之性無不善,而萬物之理無不備。並天地而為三,貫太極而為一。初無聖人、賢人、下愚之間也,唯其氣稟之差,嗜欲之誘,或存或放,或昧或復,等而下之,則有焉爾。故性焉安焉,不思不勉,不待復而自全者則聖;修焉習焉,反躬克己而能復者,則賢;自暴自棄,盪焉忽焉,不能復者則下愚也。所以有堯舜,有顏曾,有桀跖,天淵之懸隔,陵谷之高下,邈乎其不相及也。雖然,苟能復之,循序以進,不為威惕,不為利疚,省察收斂,自下愚而可以至於賢,自賢而可以至於聖,遠者可邇,而下者可高也。唯其弗為,是以卒為下愚而不能聖也。
夫道,復而已矣。動極則靜,靜極則動,動靜相根,卒歸於靜而道不窮焉,理之復也;一陰一陽,為寒為暑,寒暑相推,無過不及,卒歸於中而歲成焉,氣之復也;榮茂壯稚,老瘁衰死,骨肉陰於土,魂氣登於天,卒復於本,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形之復也。故其始也,理入於氣,氣入於形。而其終也,形復於氣,氣復於理。天地萬物如環之無端,惟人亦然。生而靜,性之本也,動而常靜,性之復也;其動之幾,心之體也,動而不括,心之復也。與物相接,情之用也,應而不流,情之復也。故其始也,性入於心,心入於情;而其終也,情復於心,心復於性。宰制萬事,收藏萬變,亦如環之無端。聖人謂「生生之謂易」,而於復之一畫曰:「見天地之心。」其語顏氏子也,則謂「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易也,心也,合而言之,復也。其義廣矣,大矣。之人也,可自暴自棄,忽而不復,而使天下被其不仁矣乎?嘗觀夫《易》乾、坤二卦,自誠明謂之性,聖之事也,不假修為而自復者也;復、無妄二卦,自明誠謂之教聖之學,賢者之事也,修為而後能復者也。不能復性,當事於教。欲事於教,必假修為。修身,復之本也。身修則性復,雖不至於聖,亦可至於賢,而不為下愚也;雖不能超軼,至於堯舜顏曾,亦不至陷入於桀跖也。是至易而至明也,世莫有為之舉而行之者。當復而不復,可以為堯舜而不為,悲夫!
賈君仲明,先正左丞襄獻公之孫也,今參行台幕,以仁存心,介然有守,聲聞四馳,藹如也。癸丑春,作亭於新居,乃取復之六二「休復」名亭,將於退食之暇,思所以復者。休復者,復之休美者也。欲盡復之休美,夫豈易矣乎?必好善而惡惡,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誠而不妄,則惡去而善復矣。以仁易暴,煦枯為榮,以天地生物為心,以坤藏震生為法,誠而不妄,則殺去而仁行矣。遏人慾之私,存天理之公,鏟窒塞而造於高明,廓疏通而無使暗蔽,誠而不妄,則可弭亂而致治矣。親君子,遠小人,則小往大來。斥柔佞,信鯁直,則嘉猷而至剛。不屈於物,自強而不息,則己可克而禮可復矣。今既名之正,特立獨行,用力之秋也。一日休復之功成,充實光輝,仰視俯察,無所愧怍,不負於此亭矣。經雖愚,尚能為君賦之。
恆齋記
道有常體,亦有常用。體常則久而不變,用常則雖變而久,是以振萬古而無弊也。夫道,常而已矣。天地萬物,皆一受其常而不變。高者覆,厚者載,溶者流,結者峙,甲者拆而蕃,鉤者達而茂,爪利者搏,齒壯者嚙,翼勁者飛,足輕者躩。有定理而有定氣,有定形而有定用,雖更相錯蹂而互為磨盪,生榮死悴,弱斃強食,總總林林,變動紛拂而各復其常。常故久,久故變而不變。故天地雖崩震而未嘗崩震也,日月雖虧食而未嘗虧食也,山川雖騫涌而未嘗騫涌也,草木鳥獸雖萎殈而未嘗萎殈也。風雖振而不終朝,雨雖凌而不終日,雖有於變,卒不能變,雖失其常,卒復於常,愈變而愈不變,愈異而愈常,所以振萬古而無弊也。之人也,備常理以成性,萃常氣以成形,官天地,府萬物,可變而失常乎?有父子之親,雖變而不可廢;有上下之分,雖變而不可逾;有夫婦之別,雖變而不可紊;有交際之信,雖變而不可棄;有守身之節,雖變而不可失;有處物之義與待物之敬,雖變而不可悖。顛沛造次之際,分崩離析之時,寵辱交亂之會,正斯人用力之地也。故浚井焚廩,至於納大麓,總百揆,受堯之天下,變而不變,所以為舜;囚夏台,征葛伯,至於戰鳴條而有天下,變而不變,所以為湯;拘羑里,勝崇侯,至於三分天下有其二,變而不變,所以為文王;被流言,誅管蔡,至於制禮作樂,朝諸侯於明堂,變而不變,所以為周公??
經曰:「之名也,天之所以為天,聖之所以為聖,萬世之所以悠久,萬物之所以生生而不已焉者在,可謂大也!而經也,何敢言也?雖然,聞之師曰:『古之人几杖盤盂,鼎鍾敦鬲,無不銘以戒。』居室之於彝器不既大矣乎?敢援銘戒與善禱之例,申而為之辭。」
夫天地一時也,邃古一中也,聖人繼天立極,建極垂世,亦無外於此焉者。一二奇耦,數之明乎此也;動靜消長,理之明乎此也;陰陽寒暑,氣之明乎此也;稚壯衰槁,形之明乎此也;死生存亡,變之明乎此也。唯得乎此,所以造物者振古而無弊也。之人也,數理氣變無不具,性情形體無不備,天地萬物之美奄而有焉。無甚異而不可行者,無太遠而難行者,惟其學問之不力,窮理之不盡,故智不足知有其時而弗見,所以不能中也。血氣勝而欲肆,中無主而搖其天,其仁不足以守,雖見其時,而物有以移之,所以不能中也。信道不篤而刓其剛,始勇而終儒,勇則或過,而儒則不及,執則固而遲則撓,是以時不能應而中不能處,天地之美不能具,萬物交錯於前,而莫適所定,倀倀如偶人。至其極,則戕天地而禍萬物,其流殃遺毒,慘於後世,有不可勝言者,而實則甚易行也。苟理明義精而智足以知,天宇泰定而仁足以守,制宰萬物而勇足以行,事至而吾有以處,物交而吾有以應,可以進則進,可以退則退,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可以語則語,可以默則默,輕重並立而中持衡,取與相奪而中見義,變動相雜而中有定,大變大故而吾裕如也,細節末故而吾肅如也,始有意焉,而終則忘焉,無往而非時,無處而非中也,何難之有?故堯之授舜曰:「允執厥中。」而初不言時。孟軻述仲尼曰:「孔子,聖之時者也。」而復不言中。蓋中則時矣,而時則中矣,隨時處中而道盡矣。故子思子居其間,合而言之曰:「君子而時中。」
嗚呼!上下數千載,曆數聖賢,互為發揮,默執左契,立教之意其深矣乎!今既揭而名之矣,其必有以充之吾子,其識焉。
乙卯春二月日,陵川郝經記。
【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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