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達觀走向樂觀:叔本華與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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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達觀走向樂觀
叔本華與尼采
李珺平
人大複印:《外國哲學》1998 年 07 期
原發期刊:《嘉應大學學報:哲社版》1998 年第 02 期 第 10-14 頁
關鍵詞:悲觀主義與達觀主義/意志世界與狄奧尼索斯情態/表象世界與阿波羅情態/生命哲學與清澄境界/永遠輪迴與生命力充盈/
摘要:國內對叔本華和尼採的看法有二:一認為他們是悲觀主義者;二認為他們之間互相反對。本文認為,這是一種誤解。首先,叔本華不是悲觀主義者,尼采更不是;其次,尼采不是叔本華的背叛者,而是繼承者。本文著重從他們哲學的主要範疇入手,剖析其內在本質,並指出其聯繫與區別。與此同時,提倡一種獨立思考的精神。
一、悲觀主義與達觀主義
長期以來,叔本華和尼采被看作悲觀主義哲學家。其原因有二:一是有些人並沒有讀過他們的原著,以別人的闡釋代替自己的理解。這是一種喪失自我的奴隸主義。二是有些人雖讀過部分原著,但要麼對原文理解不準確(註:這是很有可能的。首先,國內沒有一個可靠的叔本華或尼采全集;其次,尼采著作都由格言組成,其象徵意義較難翻譯,他們死後出版的著作中又竄入許多他人語;最後,叔本華被作為悲觀主義由來已久,人們很容易被先入之見所控制。),要麼對悲觀主義有模糊認識,因而很容易陷入臆斷之中。這是一種試圖保持自我卻陷入誤區的自由主義。上述兩種態度表面相異,但由於缺乏科學分析,所以極有可能殊途同歸,被傳統的偏見所俘虜。
這裡牽涉到對悲觀主義的界定問題。悲觀主義,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厭世思想。它認為,人生無意義,其存在是一種罪惡,因而應該追求死亡,到達天國。這正是基督教所宣揚的基本思想。如果拿它衡量叔本華或尼采,顯然風馬牛不相及。因為他們是基督教的死敵。
叔本華固然認為人生充滿痛苦,但同時又認為痛苦是意志活動的必然結果,因而它不但不是罪惡,相反倒是人生的肯定方面,是正題。人借痛苦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肉體是意志的載體和傀儡,痛苦是人(包括精神和肉體)存在的內容。沒有痛苦,無以顯示人之為人的實存。叔本華說:「意志是瑟弦,對意志的阻擾和妨礙是弦的振動,知識是音板,而痛苦則是聲音。」(註:[德]叔本華:《意欲與人生之間的痛苦》,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9頁。)在叔本華看來,應該允許意志左衝右突,讓人生充滿痛苦,這樣生命才有意義;相反,違忤意志的行為如愛人如己、替他人做好事等被基督教所認可的美德,卻是令人「厭惡之極」的虛偽,是人生的否定方面,是反題。
在這個前提下,叔本華提出人如何對待自我生命的問題。他有一句名言:自殺,「完全是無目的的和無意義的行為」,是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最醜惡世界中具有健全思維的人所採取的徒然的及瘋狂的行為。(註:參見叔本華論自殺、論死亡的所有文章。既允許意志行動自由,以便享受人生、享受痛苦;又要求否定意志,從而使一切動機失去使用,成為內心清澄寧靜的達者;這明顯是一個悖論。但叔本華認為這個悖論既是現實的,又是不可解釋的。如果強要解釋就會走向神秘主義。叔本華用實踐神秘論阻斷了人們對它的所有懷疑和一切解釋。)為什麼呢?叔本華認為,首先,自殺的愚蠢之處不在於它導致了死亡,而在於不能承受痛苦,這種痛苦就是生存。其次,自殺不能證明是識破摩耶的虛幻之幕後的清醒之舉,而是作為生命意志自相矛盾的最囂張的表現,也是摩耶的傑作。(註:摩耶,梵語māhāmāyā,大幻化,叔本華借指表象世界。)最後,自殺僅僅中止了生命,並不因此而中止了慾望;它不僅與否定生命意志毫不相關,而且是對於後者的肯定。生命意志在這種情況下表現為死的慾望,死的慾望的表現即是自殺。由此可見,意志的否定完全不在於擺脫痛苦,不在於對生活的不滿足,而在於鄙視生活的享樂,做到無欲。叔本華認為,禁慾者應該欣然站到意志現象,即他自己本人的任何對立面去,把每一個痛苦都視為理所當然。這樣他才會欣然地歡迎任何新來的、由於偶然或別人的惡意而加於他的痛苦,欣然接受任何損失、羞辱、侮慢,並把這些當作不再肯定意志的機會。
人不應該自殺,而應該棄絕生命意志,其目的又是什麼呢?叔本華認為,就是參透摩耶之幕,意識至宇宙萬事萬物都是意志的幻像,並為自己身處其中而能冷靜、清晰地發現並觀察這些幻像而獲得一種解脫,進而感到由衷的狂喜。叔本華說:「一個徹底否定求生意志的人,從外表看起來,他的確是貧窮、一無所有、既無歡樂亦無生趣的人,但心靈則是一片清澄,充滿寧靜和喜悅。」(註:[德]叔本華:《愛與生的苦惱》,中國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第40頁。)不僅如此,叔本華還認為,這種清澄、寧靜和喜悅的境界是「比一切成就更卓越的東西」,是人生的理想境界,只有達者、賢者才能進入。
從肯定痛苦、反對自殺走向洞悟和達者之境,是叔本華理論的三部曲,亦是其真諦所在。這也是我們讀過叔本華原著之後不但不感到悲觀失望,相反卻體驗到被「喚醒」的歡樂的原因所在。
如果上述的追蹤與還原基本正確,那麼,與其將叔本華哲學稱作悲觀主義,也許不如稱其為達觀主義更為準確。
由此出發,以下兩個問題也就更容易理解。
首先,叔本華的生活實踐和理論主張是否矛盾?以往人們認為它們是矛盾的。有人甚至罵叔本華為偽君子,說他在理論上勸人死,自己卻貪生、有滋有味地享受生活。從上述觀點看,這實際上是不了解叔本華理論的內在精神和起承轉合關係的主觀臆測。作為達觀主義者,他自認為已悟透宇宙人生之奧秘,從而不受任何教條的束縛,洒脫、痛快地度過一生,又有什麼矛盾呢?
其次,尼采是否悲觀主義?以往尼采作品被查禁或只有一些斷簡殘片時,人們習慣於將他與叔本華並提。現在除了甘當偏見的奴隸者外,人們已普遍承認,尼采不但不是悲觀主義者,相反是極度深刻的樂觀主義者。
作為樂觀主義者,尼采是從「悲劇精神」這個概念起步的,它萌生於叔本華理論的土壤中。事實上,叔本華停止的地方,正是尼採的出發點。其所有理論,都與叔本華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儘管尼采後來猛烈地攻擊叔本華,力圖斬斷臍帶,但也無濟於事,明眼人仍能看出脫胎的痕印。正如勃蘭兌斯所說,尼採為了驚醒世人,也為了標榜自己的天才,有意忽略、或根本不提、或動輒抨擊那些影響過自己的思想家。(註:[丹麥]勃蘭兌斯:《尼采》第一章,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
二、悲劇精神與直覺主義
尼採的美學觀集中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尼采提出一個核心概念:悲劇精神,又提出兩個次一級概念:阿波羅(日神)情態和狄奧尼索斯(酒神)情態。闡釋這三個概念及其關係,就是他這本書的主要內容。
尼采認為,希臘人早期是一個悲觀厭世的民族,認為人生一片黑暗,了無樂趣可言。直到悲劇產生以後,才轉變為充滿光輝喜悅精神的樂觀主義。這種人生觀,就是尼采所說的悲劇精神,也是他所肯定的唯一東西。尼采認為,希臘悲劇之所以美,是因為它由兩種成分(阿波羅情態和狄奧尼索斯情態)有機組成。前者代表靜穆的美,是人以冷靜的理智觀察世界的態度;後者代表生命力,是人創造世界、創造人生的生生不息的動能。美與力合而為一,就達到藝術的最高形態(悲劇)。在悲劇中,前者激發生命力量,而後者喚醒夢幻的美,兩者互相作用。希臘人用它來凈化世界、美化人生,一掃悲觀主義陰霾。但是,蘇格拉底的出現卻打破了上述兩種成分的和諧與平衡,因為他發揚阿波羅情態而丟棄了狄奧尼索斯情態。希臘文化中的生命消失了,只剩下沒有血色的理性文化。從這個意義上,尼采稱蘇格拉底為頹廢者,並認為當代人的任務就是高揚生命力,重振雄風,為理性文化注入沸騰的熱血。
表面看來,尼採的悲劇精神將理性與生命力並重,其實,他所強調的是後者。尼采與亞里斯多德不同,認為人們從希臘悲劇中所獲取的不是恐懼、憐憫,而是生命力的充盈。他的意思是:從悲劇中看到由於個人的毀滅而解除了一切痛苦,並且消除了痛苦的根源,從而獲得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的狂喜,與此同時,又覺察到個體的毀滅並不影響生命現象的不可遏止和層出不窮,頓然生出由衷的快感。這就是生命力的充盈,也是最高的美。由此可見,獲取歡樂而不是失望,肯定生命而不是否定生命,是尼采悲劇精神的底蘊。
尼采把人的目光拉向希臘悲劇,認為其中存有最高的美,目的在於肯定人,肯定人的存在和價值。尼采認為,為了肯定人生,人們需要悲劇精神,用審美的眼光來看待現實世界的生成、變化過程,把現實世界藝術化,把人生的苦難化作審美的快樂,把個人的悲劇化作世界的喜劇,屏棄基督教悲觀主義,從中體驗到作為生命、生物的快樂。這是悲劇所給予人的「形而上的慰藉」,也是它對於人生的終極意義。「只有作為審美現象,生存和世界才是永遠有充分理由的。」
尼採的美學觀不是橫空出世。它萌芽於叔本華。最明顯的事實是,阿波羅情態和表象世界、狄奧尼索斯情態與意志活動、悲劇精神與否定求生意志以獲取清澄明凈之歡樂之間的聯繫。
叔本華認為,人用理性所能把握的只是事物的表象,而這些表象的內在來源和動力(即意志),就象康德的物自體一樣,是理性永遠無法測知的。欲察知意志的活動,只能依靠直覺。尼採的美學觀就奠立在這個基礎上。尼采認為,悲劇中所表現的主人公的痛苦和毀滅,是理性所能認識的表象世界,而其背後那種充盈的生命力(狄奧尼索斯情態,亦即叔本華的意志)的活動,卻只有靠直覺才能領悟。不僅如此,尼采關於悲劇效果的看法,亦是從叔本華那裡襲取的。叔本華認為,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恐懼和憐憫不屬於愉快感覺,因此,它們不是觀看悲劇的目的,只是手段。(註:[德]叔本華:《生存空虛說》,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207頁。)那麼,目的是什麼呢?如前已述,就是擺脫人生所有目標和財寶後的淡泊心境,或脫離社會誘惑後的寧靜情操,以及其他高尚取向等。一句話,就是參透人生之謎後所產生的精神的高揚。從上述觀點看,提倡從悲劇中獲取精神的愉快和昂揚的美學效果,以對抗、看破並消除人生的煩惱,在叔本華那裡已經具備了可供媒質的基本因索,尼采不過把它們分離出來加以突出、強化,並有力地擴展為自己理論的主要內容而已。
叔本華是促使尼采驚醒,轉而以獨特眼光看待人生和宇宙的第一人。尼採在萊比錫大學第一次接觸《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描述當時情景說:「一個不知名的靈魂,悄然地對我說,趕快把這本書帶回去。我一回到家,隨即把我的寶貝翻開,我屈服在他那強力、崇高天才魔力之下了」。此後整整14天時間,尼采廢寢忘食地沉浸在書中。在致友人信里,尼采寫道:「他讓我有勇氣和自由地面對人生,因為我的腳發現了結實的地盤」。給予尼采「魔力」並使之找到的「結實地盤」,就是叔本華的直覺主義。
叔本華直覺主義可用兩句話概括:主體成為無意識的純粹感知,對象成為意志客觀化的理念。對此,叔本華從兩個方面界定:一方面,主體擺脫求生意志的纏繞,迷失於對象之中,把自我完全放棄,成為純粹的主體,即「在直觀中遺失自己,而使原來服務於意志的認識現在擺脫這種勞役,就是說完全不在自己的興趣、意欲和目的上著眼,從而一時完全撤消了自己的人格,以便剩下為認識著的純粹主體」。簡言之,就是不關利害,沒有主觀性,主體也成為一個客觀物,純粹客觀地觀察事物。這樣,不管你是從牢獄裡還是從王宮中觀看落日,就沒有任何區別了。另一方面,由於主體發生了改變,所以映現在他面前的對象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它的個別性已經消失,只留下了「永恆的形式」,即意志直接客觀化的觀念。叔本華把這兩個方面簡括為:把對象不當作個別事物而當作事物全類的常住形式,把認識的主體不當作主體而當作認識的純粹而無意義的主體之自意識。由上可見,叔本華直覺主義觀察點的確立,關鍵在於主體的轉變:首先,拋棄外在於主體的一切理論教條;其次,拋棄內在於思想的一切概念、範疇;最後,以未經污染的活潑潑的心靈直接涌透事物,把我當成物,把物當成我。叔本華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在靜穆的有秩序的表象世界之下發現意志世界的蠢動和宇宙人生的奧秘。
尼採的悲劇精神、阿波羅情態、狄奧尼索斯情態等概念的內涵及其區分,全都依賴於直覺主義觀察點。可以說,正是直覺主義,使得早年循規蹈矩的神學和古典文獻學學生尼采,成為熱情狂放的強力意志、超人觀念的首創者和提倡者。
三、生命哲學與宇宙觀
從叔本華開始,西方哲學史的研究對象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就是由康德、黑格爾以前的認識論研究(追求理性認識何以產生的根源及其作用)轉向為本體論研究(追求人類本體之奧秘及其宇宙本體之關係),由對於人類理性現象的透視轉向為對於生命現象的透視。因為這種轉變由叔本華開始並由尼采繼其踵,從而影響了整個20世紀,所以稱他們兩人為生命哲學家,恰如其分。
作為生命哲學家,叔本華主要回答「人是什麼」的問題,而尼采主要回答「人怎樣生活才有意義」的問題,兩者又都統一在「意志」上。
叔本華上承古希臘,在19世紀初期重新思考人的本質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叔本華的結論是:人乃痛苦之生物,生物是其規定性,而痛苦是其內容。因此,遭受痛苦並忍受之,是生物不可推卸的天職。為什麼痛苦與生物不可分割?關鍵在於意志。在叔本華看來,意志是一種內在創造力,它盲目、偶然、無意識,並經由個體化原理形成生物。意志永遠無法滿足,生物就永遠處於痛苦之中。叔本華給人以這個定義,目的是向人類揭示生存之真相併悟透之,從而恬淡寡慾地對待生活,享受勘破生命本質之後的欣悅。
尼采以叔本華理論為基準,繼續向前探討。尼采說:「我是第一個認識那奇妙的狄奧尼索斯現象的人」。(註:[德]尼采:《瞧,這個人》(劉峰譯),台灣志文出版社1958年版,第87頁。)這話不對,是貪功為己的說法!如前已述,這個概念是從叔本華的「意志」中化出的。區別在於,在叔本華那裡,意志是被要求否定的;而在尼采這裡,狄奧尼索斯情態是被肯定的。尼采說:「對生命的肯定,甚至對它最奇妙最困難問題的肯定,在其致力於追求最高形態的過程中,對其生命力無窮無盡而感到歡欣的生命意志——這就是我所說的狄奧尼索斯情態」(註:[德]尼采:《瞧,這個人》(劉峰譯),台灣志文出版社1958年版,第88頁。)。尼采所謂的對狄奧尼索斯情態的肯定,是對痛苦、罪惡以及人生一切可疑而陌生的東西的肯定,與叔本華又有一致之處。尼採的畢生工作就是高揚人的生命力,肯定狄奧尼索斯情態。尼采所謂「上帝死了」,就是傳統的理性主義應該壽終正寢,而代之以本能的生命力;所謂「重估一切價值」就是從生命力角度重新評價歷史上對於人生問題的一切看法;所謂「強力意志」就是生命力的凝縮;所謂「自由人」,就是擺脫理性束縛,回歸狄奧尼索斯情態,掌握自己的人;所謂「自利主義」,就是不作理性之奴隸而由狄奧尼索斯情態主宰自我的行為方式,所謂「超人」,就是那些不斷超越自我,重建生命之繁榮,再度確立狄奧尼索斯情態的人。尼采認為,自有基督教以來,人類一直生活在最悲慘、最黑暗的境地,原因就在於理性壓制了狄奧尼索斯情態。尼采又認為,人是橋樑而不是目的,也是說人類必須揚棄自身。在尼采看來,超人不僅以前沒有,現在沒有,而且將來也不會有,因為人是原料,是需要反覆琢磨的難看的石塊,是永遠難以成熟的東西。只有保持狄奧尼索斯情態,人類才有希望。
叔本華和尼採的生命哲學建築在他們的宇宙觀上。
叔本華認為,宇宙萬物乃現象,其內在的本體是意志。現象界的一切事物的生成,就在於意志的活動。意志是內在的創造力,事物是其呈現形式,物質只是構成元素。叔本華說:「這種現象一旦消滅,其他現象立刻取而代之,攫取它的物質。」(註: 叔本華從來也不否認物質。他認為,世間能夠逃脫因果律支配的只有兩樣東西,即物質和自然力(意志)。他說,「這兩者是一切變化的前提」。在這兩個前提之間,隨著論述側重點的不同,叔本華時而說「物質亦同於自然力」,時而又說「物質是意志的直接反映」,「它以時間的不滅性再現意志的永恆性」。造成這種邏輯混亂的原因在於思維的搖擺性。叔本華篤信印度哲學,也看到了物質存在的永恆性,但又推崇康德的物自體說,為了證實自己所提出的意志才是更根本的力的觀點,因而陷入了兩難境地。)尼採的宇宙觀集中體現在「永遠輪迴」說上。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此說就像交響樂中的副主題一樣反覆出現。其最集中的表述是在《新愈者》一節中:
萬物方來,萬物方去;存在之輪,永遠循環。萬物方生,萬物方死;存在之時間,永遠運行。
萬物消滅了,萬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自身永遠建造同樣的存在屋宇。萬物分離而相合;存在之循環對於自己永久真實。
存在念念相生,圍繞著這之軌道,永遠迴環著那之星球。任何一點皆是宇宙的中心。永恆的路是螺旋形的。
尼采認為,事物(包括人)作為個體,必然有一個生成、存在和消亡的過程,但是作為種類,卻永久存在。這就是說,事物之存在不過是在同一種類之內的循環。這是其一。其二,此一事物消失,其遺骸又成為其他事物生成的基質,因而,「萬物分離而相合」。前者是同一物類之中的永遠輪迴,後者是不同物類之間的永遠輪迴。這兩種輪迴不但促使事物種類發生變化,而且也使宇宙本身發生變化。但是,事物再變化,只要其本質定性沒有改變,那就還是此物。另外,事物之間的分離組合再頻繁,但由於它們的變化都是宇宙本身變化的表徵,所以仍呈現為原態的重複。因此,尼采說,輪迴之門敞開著,變動著,但其中任何一點都是宇宙的中心,因為它們是變化之前的穩態,由此可以向前或向後、向左或向右,無限遠地追溯其前世與前生。由上可見,尼採的永遠輪迴說與叔本華的意志——現象說有著最內在的統一。
尼采意識到永遠輪迴說有滑向叔本華懷抱的危險,極為震驚,便不斷地糾弊扭偏,強烈地將狄奧尼索斯情態融入自己理論中。尼采說:「堅強你自己這個命令,以及一切創造都是堅強的這個信念,乃是狄奧尼索斯本質的主要特徵」,也是永遠輪迴說的主要特徵。其意思是:宇宙乃永遠輪迴的強力意志,萬物皆不斷消逝,但又不斷生成,正是在生成中,生命體驗到極大的喜悅;因而,永遠輪迴說恰好證明了力的豐盈和生命的不可摧毀。
也許,尼采和叔本華在生命哲學和宇宙觀上的聯繫與區別可以這樣表述:叔本華肯定的是生的偶然性和死的必然性,尼采則既肯定了死的必然性,但同時更肯定了生的必然性;叔本華肯定的是意志的永恆性和現象的短暫性,尼采則既肯定了強力意志(狄奧尼索斯)的永恆性,也肯定了現象的永恆性;叔本華肯定的是人發現生命本身無意義,但又能在勘破謎底之後,於否定求生意志過程中獲得清澄明凈的快樂,尼采則肯定的是人能夠從生命現象的層出不窮和不可遏止中發現生命意志的強大和頑強,從而進入昂揚的樂觀主義境界。
綜上所述,叔本華哲學是在繼承並批判康德、柏拉圖,尤其是在五體投地地皈依印度哲學之後形成的。其中既滲透著對於人生痛苦的煩惱,同時也隱含著看破人生之謎後悠然自在的達觀精神,因而特別能讓人警醒。尼采主要是在叔本華熏陶下成長為一個反基督教、反理性主義的猛士的。尼采理論是叔本華哲學在19世紀末水到渠成的引伸。毫無疑問,沒有叔本華就沒有尼采。正像不能從墨汁中提煉出白礬一樣,沒有叔本華,尼采不可能發生出如此激烈的思想。
判斷一個思想家的是與非,絕對不能不讀原著,絕對不能隨便拿一個流行的概念,不作辨析地按圖索驥,而應該保持自己的獨立思考,在比較、鑒別中推導出自己的結論。叔本華和尼采最強調保持自我,最反對隨聲附合,也最頭疼被人誤解。在學術研究中,我們也應該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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