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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聲唧唧不堪聞」(名家走筆) ——父親和一首詩 賀捷生

「蟲聲唧唧不堪聞」(名家走筆)——父親和一首詩賀捷生《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11年05月17日 第07 版)

上世紀50年代的一天,父親賀龍同我談到他與周恩來總理的患難之交,突然問我,女兒,你知道歷史上有個張皞如嗎?我搜腸刮肚,一時答不上來。這似乎在父親的意料之中,他馬上說,不怪你女兒,這個叫張皞如的人,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他是民國時期的一個老先生,蠻有學問,也蠻有骨氣。民國初年,他曾在報刊上發表過一首詩,題目叫《傷時事》。詩寫得很好,你想辦法找來看看。回到我就讀的北京大學歷史系,我立刻向近代史老師請教,然後鑽進學校圖書館,費了很大力氣,才從故紙堆里查到那首詩。原來是首七絕。詩前面有段附言:「九月二十八日閱報,見徐州會盟,禍已近眉睫,政府猶用敷衍主意。國家生命已斷送於數人之手矣,不禁擲書流涕,遂成口號。」下面是詩的原文:「太平希望付煙雲,/誤國人才何足雲。/孤客天涯空有淚,/傷心最怕讀新聞。」透過悲憤而又低沉的詩句,彷彿能看見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男人,以歌當哭,正在煙雲飛渡的天空下獨自徘徊。面對軍閥當道,梟雄竊國,他是那樣的孤獨,那樣的失望和悲傷。但他卻無所畏懼,敢於在詩里藏刀,痛斥竊國者的倒行逆施,表達出憂國憂民的強烈情感。這首七絕刊登在1916年天津出版的《敬業》雜誌上。因雜誌的發行量十分有限,我在北大圖書館沒有查到它的原刊,只查到《傷時事》最早刊登於這本雜誌的記載。但看到1916這個年份,我驀然想到正是在這一年的2月,我父親賀龍在故鄉桑植帶領他的12個弟兄,揭竿而起,用兩把菜刀(其實是兩把柴刀)砍了芭茅溪鹽局,奪了官府的12枝槍,從此走上了革命道路。難道這是一種巧合?接著,我開始追蹤張皞如先生的足跡,希望能找到他寫下《傷時事》的前因後果。我想,父親文化不高,也沒有詩詞方面的造詣,可他在幾十年後仍然記得這首詩,記得寫這首詩的張皞如先生,其中必有原因。後來我獲得了如下資料:張皞如,名穆熙,字皞如,1878年生於河北省鹽山縣大許孝子村,於1905年離家赴保定深造。由於他天資聰慧,進取心強,成績優異,受到美籍英語教師麥伽利先生的器重。南開老校長張伯苓先生留美回國後,最初在保定大學任課,經麥伽利教授的推薦,認識了張皞如,並對他才華和學識備加賞識。張伯苓先生創辦南開學校並主持校務時,恰逢張皞如被選為河北省參議員,便聘請他到南開學校任語文教師。當時,少年周恩來正在南開中學讀書,張皞如便成了周的老師。周恩來思想開放,品學兼優,必然引起張皞如的注意,從此兩人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頗能說明這種師生情誼的,是兩個人經常在《敬業》雜誌上以詩詞唱和,共同表達對國家和民族命運的關注。張皞如那首七絕詩《傷時事》,就是在那個時期寫作的。當時辛亥革命已落入低潮,數年前成立的中華民國被淹沒在軍閥混戰之中。張勳為打擊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處心積慮地拉攏和勾結各地軍閥,在徐州陰謀訂立北洋七省軍事攻守同盟,意在復辟封建帝制。張皞如看到這條新聞,怒髮衝冠,奮筆寫了《傷時事》一詩,對中國向何處去表示出嚴重的憂慮。我把從圖書館抄下來的《傷時事》帶回家給父親看。父親說,就是這首詩。不過你找到這首詩,只完成了任務的一半;任務的另一半是,作為張皞如先生的學生,當時周恩來步張皞如這首詩的原韻,也寫了一首七絕,應該把周總理的這首詩也找出來。沿著少年周恩來在天津南開時的活動軌跡,我在圖書館果真找到了他寫的這首詩。讓我驚異的是,周總理的這首詩不僅是步老師張皞如那首《傷時事》的原韻,而且與張皞如的詩發表在1916年10月出版的同一期《敬業》雜誌上。周恩來總理這首詩的標題是《次皞如夫子〈傷時事〉原韻》。原詩為:「茫茫大地起風雲,/舉國昏沉豈足雲。/最是傷心秋又到,/蟲聲唧唧不堪聞。」周總理的這首七絕,與張皞如先生的《傷時事》心靈相通,一脈相承,同樣表達了對反動軍閥逆歷史而動的滿腔義憤。不同之處,則表現在周恩來對張勳復辟的極端不屑和蔑視。他指出張勳復辟只不過是秋天的唧唧蟲聲,發出的是即將滅亡的哀鳴。那種高遠的意境,盛極必衰的辯證眼光,如同英國著名詩人雪萊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換句話說,少年時代的周恩來,其心胸和抱負,還有那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已遠在他的老師之上。我抄下周總理在少年時代寫下的這首詩,急切地交給父親,他當即露出一臉欣悅之色,然後便給我講述了由這首詩引起的一段佳話。父親告訴我,這是南昌暴動後發生的事情。人們都知道,南昌暴動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武裝對國民黨反動武裝打響的第一槍;作為暴動的主要軍事指揮,父親從此投入了黨的懷抱。但暴動勝利後,起義軍在南下潮汕途中,遭到國民黨反動軍隊的層層阻擊和包圍,最後終於寡不敵眾,被迫接受失敗的命運。在起義軍領導人決定分開行動時,在潮汕的某地,周恩來與父親賀龍有過一段戀戀不捨的話別。因為父親在南昌暴動之前已是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軍長,他帶領上萬部隊參加起義,公開倒向共產黨,這可是件震驚朝野的大事。但經過奪城激戰和南下潮汕的一路惡戰,上萬部隊死的死,傷的傷,散的散,讓父親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個光桿司令。周總理怕父親承受不了這種打擊,對革命失去信心,主動和他推心置腹,談起了自己對革命的追隨過程。父親幾十年後說,周總理那天的誠懇和對中國未來的冷靜分析,就像刀劈斧砍,給他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永遠不會磨滅。正是在這次話別中,周總理提到了他在南開讀書時與老師張皞如的那次詩詞唱和,併當場吟誦了他步張皞如《傷時事》原韻寫下的這首七絕。之後,周總理對父親說,起義失敗只是暫時的,部隊沒有了我們可以繼續招兵買馬,因為國民黨右派把國家治理得一片昏暗,讓天下百姓看不到希望,但他們不過是幾隻唧唧秋蟲,嚴冬一到就沒了聲息。中國這麼大,這麼多人,怎麼能讓反動勢力一手遮天?因此,我們必須站出來挽救國家的危亡,擔起重整山河的重任。父親性格中最突出也最富有魅力之處,就是敢於擔當,敢於對天下的黑暗勢力發起挑戰。在這之前,他已是百折不撓,百戰不殆,從未在險惡面前低過頭。因此,他告訴周恩來,自己今後最想做的,正是東山再起,繼續拉一支隊伍,把舊中國攪它個天翻地覆。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在南昌暴動8年之後,我父親接到了同是南昌暴動領導者的朱德總司令的電報,從故鄉湖南桑植縣的劉家坪,把他重新組建的紅二軍團,帶上了紅軍長征之路。此時在他的身後,又是兵強馬壯,鐵流滾滾,簇擁著數萬人的部隊。再後來的事情,發生在天安門城樓。這是1949年的開國大典,周總理和我父親以開國領袖的姿態,站在天安門城樓共同檢閱部隊。盛大的閱兵式開始了,父親忽然走到周恩來身邊,對他說:「恩來,你還記得1927年潮汕失敗時,你給我念過的那首詩嗎?」周總理兩眼放光,熱烈地望著我父親:「賀鬍子,連你都記得那首小詩,我怎麼會不記得呢?」這時,參加閱兵的隊伍正走過長安大道,那種排山倒海的陣式,所向無敵的氣勢,激起萬眾歡騰,聲震雲霄。父親手扶欄杆,扯開喉嚨對周總理說:「哈哈,如今的反動派,真是『蟲聲唧唧不堪聞』了。」周總理聽我父親吟出他33年前的詩句,也報以大笑,然後說:「不,賀鬍子,如今是『一唱雄雞天下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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