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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時的畫家和藏家

"文革"時的畫家和藏家2010年05月17日14:43東方早報鄭重[導讀]在「史無前例」的時代,人的苦難也是「史無前例」的,像謝稚柳、陳佩秋這樣有成就的藝術家以及共和國的功臣革命老幹部都被打倒在地、被列入異類,這批畫也就成了歷史文化的遺存。

拍賣市場上,把謝稚柳書畫的作品組織專場拍賣,屢有舉行,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但是,中國嘉德春季拍賣所組織的謝稚柳書畫專場,卻有著特殊意味。說它特殊,那是因為在史無前例的特殊年代,無論是畫家謝稚柳或是收藏這些書畫的革命老幹部,同為天涯淪落人,雖然頭上戴的「帽子」不同,但對人間的冷暖有著共同的感受和體驗。而當時畫畫或收藏又是被視為違禁的活動。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群體,又有著特殊的不合時宜的情趣和愛好,而今日這批特殊的文化遺存又被市場這個無形的手捧托出來,怎能不有一番特殊的歷史意味呢?

人的興趣愛好,大概是人性中所固有的。人的性格之不同,又有著不同的愛好,即使在最嚴酷的歷史環境中,人的愛好之心也難以泯滅,可以說是與生命同在。在「文革」的歲月中,謝稚柳、陳佩秋幾次被抄家,除了一張吃飯用的圓桌、幾隻方凳,可謂是家徒四壁。薪金被扣發,只有果腹之資,但他們畫興不滅,還是用抄家時漏網的殘紙剩墨禿筆作畫消遣自慰。那些革命老幹部呢,在挨斗之餘,還是三三兩兩相聚,興趣仍然是談書論畫。原來收藏的古代書畫被抄走了,無可賞玩,還有謝稚柳、陳佩秋的畫可以欣賞啊。本來,特殊的年代,已經很少有人到謝家登門了,但這些愛畫的老幹部卻不然,一到晚上,他們就成了夜鶯,在謝家堂前飛來飛去。而曹漫之則是最常見的一位,如同到辦公室上班一樣,每天晚上七點鐘,他準時到達。王一平在這批玩友中地位最高,晚上去謝家,要讓韓蘧飛先上樓探望,沒有陌生人在,他才上去。晚上十點過後沒有電梯,韓上樓下樓再上樓,六層樓爬得氣喘吁吁。也像滾雪球一樣,謝稚柳周圍玩畫的老幹部圈子越滾越大,從上海到北京、廣州,請謝稚柳作畫的還有白書章、李研吾、張甦平、谷牧、李耀文、陳英、魏今非(仰之)、吳南生、歐初……

給我印象最為深刻的要數曹漫之了。夏天一身紡綢衣褲,光滑的大背頭梳得紋絲不亂。冬天戴著鴨舌帽,一條大圍巾搭在脖子上,披著一件黑呢大衣,和謝稚柳討論書畫問題,高談闊論。他是很懂得書畫的。上海剛解放時,他已經是地位很高的幹部了,因為給住房刷油漆被以特殊化論錯,開除了黨籍。兩年後要他重新入黨,他說你們怎樣把我開除的,現在就怎樣給我恢復,叫我重新入黨我不幹。「文革」時,曹在上海已是有名的「死老虎」,造反派並沒有怎麼他。他的特殊身份,要比王一平、李研吾、白書章、韓蘧飛他們自由得多。

在革命老幹部玩友中,曹漫之是領軍人物。他總是動腦筋出題目要謝稚柳作畫。這時,謝稚柳的畫風正在由工筆細寫向落墨法的轉變之中,畫北宋一派的山水及宣和體的花鳥仍然是爐火純青的高峰時期。曹漫之常常在海闊天空的漫談中,向謝稚柳表示他想要的某種風格或某種題材的畫,謝稚柳視曹漫之為知音,心領神會,不負他的期望。曹漫之所藏的那幅金箋綠梅八哥就是這樣畫出來的。只要曹漫之有了這幅畫,其他幾位玩友也會跟上來,要求謝稚柳同樣給他們每人畫一張。於是,王一平、白書章、李研吾、韓蘧飛每人都有了一張,同樣的梅花八哥、同樣的大小、同樣的金箋。

還有謝稚柳畫的白鷹勁松也是經典之作。宋代畫院宣和體的繪畫就有白鷹這個題材。解放之初,陳毅任上海市長時,謝稚柳就為他畫過白松鷹。這幾位玩畫的老幹部都是當年陳毅的部下,知道了謝稚柳為陳毅畫過白鷹後,也是從曹漫之開始,王一平、白書章、韓蘧飛,每人都有一張謝稚柳畫的白松鷹。後來上海和各地的老幹部都來畫白鷹,謝稚柳大約畫了一二十幅之多。我跟著他們湊熱鬧,也要謝先生給我畫一張白松鷹,結果謝先生給我畫了一張尺幅不小的黃松鷹。謝先生說,老是畫白松鷹沒趣味,再說你和他們這些老軍頭又不是一夥的。因為這幾位當年都是帶兵打仗的人物,謝先生有時候稱他們是「老軍頭」。曹漫之不但自己玩畫,還請謝稚柳為北京的谷牧和李耀文作畫。我曾看到謝先生為谷牧畫過一幅山水,幅式特殊,用六尺紙畫成的窄條淺絳山水,其筆墨精妙真是難以形容,雖然三十多年過去了,那鮮明的印象還留在腦子裡。

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前,上海市「革委」組織一批畫家為機場和賓館畫布置畫。謝稚柳以落墨法畫荷花六朵,紅白相間,以水墨荷葉為格,施以淡彩,濃淡相映,墨彩交融。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作畫連作者姓名也不能署。這樣一張好畫,在上級審查時,因謝稚柳當時還在「靠邊」而沒有被通過。其實謝稚柳也不想湊這個熱鬧,畫退回後便留作自賞,並題識「己丑夏日壯暮堂上消暑。謝稚柳。」若干年後,陳佩秋在畫上補色潤飾並作長題:「紅白荷花開共堂,兩般顏色一般香。若教花事比人事,忍使清荷作笑談。此圖文革中尼克松訪華過滬,畫院頭領命謝氏為下榻賓館補壁而作,詎知謝氏靠邊,政審不予採用退回……」在謝稚柳的繪事中,這樣的故事多得很。某一老幹部,也是謝稚柳書畫藝術的「粉絲」,請謝稚柳為他作畫,但不讓畫家在畫上題款。謝稚柳心中有數,對筆者說:我還未「解放」,他怕我連累他。謝稚柳「解放」了,他把畫拿來請謝稚柳補款。謝稚柳工作了,他又把畫拿來請謝稚柳為他補上款,題上他的名字。謝稚柳補完上款時說:你這三部曲,可謂是三保險,安全係數沒問題,說罷兩人哈哈大笑。還有,謝稚柳主張藝術和政治要保持距離,更不歡喜在自己的詩畫中隱喻政治內容,但他有時礙於老幹部玩友們的請求,也作一些此類的畫。1975年和1976年之交,鄧小平第二次將被打倒,老幹部憂國憂民,已不記得是誰先出的點子,謝稚柳連續畫了幾張「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唐人詩意畫,有山有水有楊柳有樓閣,把暴風雨到來之前的氣氛營造得極好。韓蘧飛手裡的一張畫得最好,撇開政治隱喻不說,在藝術上確是一件精品。他也給我畫了一張,其他人不知誰還有同樣題材的畫。另外,白書章有八開韶山、井岡山等革命聖地的冊頁,畫得很精,也是謝稚柳應他的要求所畫。除了畫,應玩友所請書寫毛澤東詩詞就多了。本次拍品中王一平藏謝稚柳所書毛澤東詩詞三十九首,白書章藏謝稚柳書毛澤東《念奴嬌·鳥兒問答》詞,李研吾藏謝書毛詞《沁園春·雪》,便屬於此類作品。

還有陳佩秋的書畫,也是這些革命老幹部最為歡喜的。此時,陳佩秋仍然沉浸在宋人的畫風中。為了完成畫院所派的「政治」任務和適應當時的潮流,會用新法畫一張交上去,但給朋友作畫時,毫不應酬,還是用傳統的工細筆法,沉靜明麗。她為曹漫之畫在麻布上的白荷花,即使是與宋人畫相提並論,也是當之無愧的。除了傳統,在這期間還有許多創新嘗試,如寫生蘭花、仙人球、水稻、游魚,都有著自己的面貌。如今要用心收集,幾位老幹部家中都會找出條幅、卷子或冊頁來,不只是讓人賞心悅目,對研究陳佩秋今日之藝術也極具歷史價值。在藝術上,陳佩秋是很好強的。我忘記了是什麼原因,在當時大熊貓已成為政治形象,出現了畫熊貓熱。某日,曹漫之與陳佩秋談起某畫家畫大熊貓的事,她說畫大熊貓有何難,她也能畫。幾天之後,客廳里居然掛出了她的一幅竹石熊貓圖,一隻大熊貓高高地蹲在石頭上,石旁畫了風竹。我順口對圖謅了幾句:「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高瞻遠矚,自出新腔。」我的意思是她在藝術上能獨立思考創新。佩秋老師聽後就說:叫老頭(稚柳先生)給你題在畫上吧。她說著就把這張畫從鏡框里取下,要謝先生題後送給我。她也給老幹部玩友們畫了一些熊貓,只是興到偶爾為之,後來就不再畫了。

從革命老幹部的收藏中,我們還可以看到謝稚柳在落墨法的研究上所取得的藝術成就,如落墨牡丹、落墨芙蓉、落墨荷花、落墨松以及落墨山水。這是他研究徐熙的落墨法並根據文獻記載而創造的一種新的形體。現在評論謝稚柳的繪畫藝術,總以為他的落墨法不及早年工筆細寫的藝術性高,這樣就有著誤解或偏頗。而對這樣的誤解,謝稚柳生前就預計到了。他曾對筆者說,我現在的畫法很難為別人所理解,真可謂「夏蟲不可語冰」,以此來表達他在藝術探索路上的孤寂。

革命老幹部收藏謝稚柳落墨法畫作之豐富,視之為珍寶,不是附庸風雅,而的確是懂行並出自觀察。他們都是有文化的人,如曹漫之、谷牧、王一平、李耀文當年被稱為膠東四大才子。在戰爭的烽火中,他們時時準備著把生命都交出去,哪裡還有閑心談愛好和情趣。進入和平年代,他們就開始收藏,以玩古畫為樂。他們只玩書畫,不玩瓷器。這是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觀念:瓷器容易打破,不易攜帶。看來,他們是隨時準備行動的。有時星期天休息,他們會聚在文物商店、朵雲軒等經營古字畫的去處,看畫、評畫、買畫,興趣在明清古畫,對齊白石的畫還不放在眼裡。那時,北京的田家英、康生、陳伯達、郭沫若、鄧拓、李一氓等,也都來上海買畫。商店的書畫都明碼標價,他們來買的時候一律八折優待。據當年文物商店的經理徐偉達介紹,他在1960年進店時就對高級幹部實行八折優待了。商店有三人小組,專門負責古畫的鑒定及估價工作,每張畫都立下正卡和副卡。正卡放在前台,副卡放在收款處。一張畫原價多少,賣出折扣多少,一一填明,然後到財務處去銷卡。商店也有行規,卡上不登記畫的來源亦不記錄去處,誰賣誰買外人都不知道,即使查卡也無法知道。已經打折扣的畫,買者也不能再討價還價。一位新加入收藏隊伍的老幹部,隨王一平去買畫,不了解行規,打了折後要文物商店再讓價,王一平說玩字畫要先學規矩,買得起就買,買不起不買,不要使人家為難。當時他們買畫價位多在一百至兩百元之間,價位再高就買不動了。王一平要買一張元朝畫,價位四百元,買不動,於是就把以前在文物商店買的一張華新羅和另一張清朝畫以買進時的原價再出售給文物商店,補上差價,才買到那張元朝畫。雖然出售時書畫的價格比買進時漲高了,但王一平還是按著買進的原價賣還給文物商店,不賺差價。這也是他們幾位老幹部玩畫過程中的不成文規則。

革命老幹部的收藏也各有性情。王一平對明朝畫特別鍾情,他藏有一張林良的精品,蓋過博物館的收藏。李研吾收藏明清書法,因為他自己就愛好寫字,水平相當不錯,只是藏而不露。白書章收藏明清書畫,要畫面乾淨如新,不能有霉點水漬。他不但玩書畫,還會刻硯台。有了好的硯石,謝稚柳畫,他操刀刻硯。他們曾合作過數方硯台,有一方柳葉硯,名震海上,今已不知落入誰家。張甦平既愛酒,又愛畫,把零花錢用來喝酒就無法買畫,買了畫就無法喝酒,最後還是畫癮戰勝了酒癮。「文革」時期,上海市委機關造反派以「玩物喪志」的罪名對王一平等老幹部進行批鬥。還有一次,聽說蘇州有古籍版本書和古畫,唐雲想去看,白書章就搞了一部車,拉著唐雲、白書章、秦昆,我也去了。看了書和畫,因價錢太貴,當時買不起。回來之後,造反派把白書章和秦昆兩位老幹部批鬥了一番。但他們性情不改,仍然歡喜玩書畫。要知道,當時身為「走資派」,能搞到一部車是很不容易的。古畫不能再玩了,他們就玩新畫,把目標轉向收藏謝稚柳、陳佩秋、唐雲的作品。

「文革」結束,他們又玩起古畫來了。文物商店對他們仍然是按老規矩,以八折優待。可是這次鬧起了風波,有人向上面揭發說他們搞特殊化,不只是上海派人來查,還驚動了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來調查的人要文物商店交出買畫者名單,哪些人買了哪些畫。金階平、徐偉達如實回答,店裡的規矩買主不留名,買的什麼也不登記,無法提供。最後還是國家文物局出來解釋,不只是上海,全國經營文物的商店都打折並有這麼一條不成文的經營規則,事情才算了結。

老幹部們都有著較長的收藏經歷,也付出了精神和經濟的代價。王一平很洒脫,玩到最後,他把多年收藏的古畫都捐給了上海博物館。書畫市場開放後,八折的優惠自然也取消了,即使還有這樣的優惠,他們也買不起,無法再玩了。如今他們都已作古,他們的收藏有一部分也湧現於市場了。

在「史無前例」的時代,人的苦難也是「史無前例」的,像謝稚柳、陳佩秋這樣有成就的藝術家以及共和國的功臣革命老幹部都被打倒在地、被列入異類,這批畫也就成了歷史文化的遺存。而中國嘉德組織的這個拍賣專場中的許多拍品,都會讓後人知道當年異類人群的生活及其精神世界,它本身就具有文化批判精神,這樣的收藏也就是收藏特殊時期的歷史,意義非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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