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震驚世界的破冰:中美聯合公報簽署之前的明爭暗鬥

摘自《當尼克松遇上毛澤東:改變世界的一周》,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經時代華語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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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年前,1972年2月28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聯合公報》(即《上海公報》)簽訂。《中美聯合公報》的簽署意味著曾經敵對的兩個大國開始建立起初步的相互信任,為中美建交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份公報在簽署過程中,中美兩國在台灣等重大問題上不斷發生爭執,最終得以簽署實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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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2月26日星期六,美國人已進入準備離開北京的最後階段。自前一晚的晚宴以來,尼克松的低落情緒都沒有好轉。他坐在機場候機樓,周恩來禮貌性地請他瞧瞧牆上掛著的幾幅中國畫。

他們一同搭乘中國飛機(此議讓特勤局非常介意)前往上海南邊的杭州。杭州是中國最美麗的城市之一,幾世紀以來,西湖一直是中國騷人墨客最鍾愛的主題。毛澤東久居西湖畔的別墅,特別喜歡在冬季時節移居此地。美國人希望,毛澤東或許會在杭州二度與尼克松會晤。若有二度會晤,會使得這趟中國行更意味深遠,同時可以平息羅傑斯的怨氣,因為他還是對被排除在北京的那次會談之外,耿耿於懷。基辛格私下與周恩來、喬冠華會談時曾提出這項要求,不過被告知主席支氣管炎發作,所以不太可行。最終,並沒有二度會晤。

毛澤東與尼克松握手

為求彌補,雙方在北京機場舉行了第二次的全體會議,中方原本規劃十五分鐘的會議,但尼克松要求延長為半小時:「這可以讓沒機會出席私人會議的人,也有一種參與感。」尼克松和周恩來溫言提到,他們會談的氣氛相當融洽,雙方當然還存在著分歧,不過他們在建立共識方面已有很好的開端。尼克松還藉此機會,再度提醒中方,不要相信美國媒體與政治人物所說的話。

會上並未提到公報,儘管公報內容的措辭用語終於在前一晚與中方敲定,起碼尼克松、基辛格很有信心地這麼認為。基辛格向喬冠華保證,只會私底下給羅傑斯看,而且到了杭州才會給他看。

基辛格(左)與周恩來(中)、毛澤東(右)

尼克松在回憶錄里僅扼要提到公報的問題。雙方都已同意,各自針對台灣表達自己的立場,起初中方對尼克松的意見充滿火藥味,「幸虧周恩來的談判手腕,以及他的通情達理,中國人終於同意充分修改文字」。基辛格的回憶錄講到,他的會談對象主要是喬冠華,周恩來偶或在場時也會加入對話,從文字謄本,可見談判的過程是何等艱巨。

喬冠華是周恩來信賴的得力助手,而喬冠華也像他的上司一樣,靈活、強悍,風采翩翩。喬冠華出身上層階級,先後負笈日本、德國,在德國取得哲學博士的學位。喬冠華最初是在內戰期間為周恩來效力,新中國成立後,加入外交部的行列。喬冠華也擅長折衝樽俎,他在朝鮮戰爭尾聲的談判中學得了一身好本領。1969年中蘇衝突後,就是由他率領中國團隊與蘇聯人進行談判。基辛格覺得喬冠華是可敬的對手。基辛格自己的助手洛德與何志立,出身國務院,在協商過程中鮮少插話。美國人對談判桌另一邊的人所承受的壓力幾乎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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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報的內容,大體上在基辛格、黑格先前抵華時就已確定,唯獨三大問題仍懸而未決:貿易與交流,近日巴基斯坦與印度的衝突,以及台灣。

中美雙方在重要問題上表達公開的立場,彼此間雖有歧異,不過也具體說明已達成了某些共識。人們將對公報的措辭詳讀、細究——莫斯科、河內、東京,世界各國的首都皆然。對於中美關係正常化的承諾,雖不具約束力,不過一旦公諸於世,想不信守也很難了。基辛格與喬冠華對話的文字謄本,呈現出他們精於談判的卓越技巧。他們彼此保證絕不耍弄詭計,並發誓會對對方全然坦白。他們也常常自說自話。這是一種巧妙的策略,基辛格說,雙方可藉此表明立場,但又不用對此提出承諾。很多時候,他們會厚臉皮地吹捧彼此。喬冠華感嘆道,「我們的效率不如你們高」。基辛格說,中國人比起大部分美國人靈活多了。

尼克松與周恩來交談

在南亞這個令人矚目的議題上,美方只想表示南亞人民有權在不受武力威脅、不受外國干預的情況下,決定他們自己的前途,而中方則是希望強調印度必須遵守聯合國的決議,自巴基斯坦所擁有的克什米爾領土上撤軍。經過一番扼要討論,雙方同意以異於傳統慣例的方式呈現聯合公報:公報內容既有共同立場的陳述,同時雙方也會在各自陳述的段落抒發己見。

有關貿易與交流的措辭相對容易解決,文中雙方都同意,不論通過文化、學術或體育交流,一定要擴大兩國人民的接觸和認識。中方對外國人進入中國感到焦慮,而且對貿易與觀光並不是特別熱衷,但基辛格安撫中方,公報內容的這類措辭,只不過是用來裝點門面的:「我們都知道,基本上它們毫無意義。」他承受國內促進兩國人民交流的「感情」壓力。「雙邊貿易可能的最大量,我們縱然再怎麼努力,頂多也只佔我們整體經濟的極小份額。至於兩國的交流,雖然很重要,但也不可能改變客觀事實。」基辛格說,中國人是根深蒂固的革命家;即使是美國大學校園裡的「空想家」,也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的。以我們現在所處21世紀的制高點觀之,這是有趣的預言:如今沃爾瑪(WalMart)每年自中國進口商品的總額約為一百八十億美元,領先中華人民共和國其他貿易夥伴加拿大、俄羅斯、澳洲的任何一家公司;每年約有九十萬美國人前往中國;而中國新時代領導人,許多都擁有美國大學的學歷。

台灣,不可避免地,是雙方挑燈夜戰的主要原因。也是台灣,讓公報內容遲遲不能發布。根本的問題,在於中方希望美國人承認該島是中國的一部分,這在基辛格、黑格先後抵華期間都未能獲得解決。再者,中方也希望美國自台灣撤軍一事,能提出明確的時間表。「因為你們都承認,」喬冠華在尼克松一行人抵華那天說,「台灣問題是中國人民自己的問題,所以在邏輯上,必然的結論是美國最終需要完全從台灣撤離軍隊。」美國人不可能承諾到這個地步;公開背棄台灣會給尼克松造成嚴重的內部問題,也會給美國在世界各地的盟邦留下惡劣印象。喬冠華以他所代表的民意,機靈地予以反擊:中國人民對台灣議題有「十分強烈的感受」。

於是,基辛格故伎重施,又搬出他與尼克松先前用過的策略:他可以而且也願意私下承諾。基辛格辯稱,美國信守承諾不在台灣部署核武器,當然就是美國人會遵守約定的明證。當喬冠華逼使基辛格在公報上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份時,基辛格反對道:「我們希望找出更模糊一點的文句組合,不是因為那會影響我們未來能做的,這點你很清楚,而是因為那會使我們事後看起來,並未在這點上屈服。」另一方面,當基辛格希望中方明白表示不會使用武力統一台灣時,喬冠華則堅持不退讓:「坦白說,我們不能同意,原因是這根本違背了我們的原則——這屬於內政。」

在北京一周,雙方慢慢達成共識。隨著尼克松前往杭州的時間步步逼近,會議也更緊鑼密鼓地進行。星期五,美國人待在北京的最後一個整天,基辛格與喬冠華共舉行了四次會議,直到星期六凌晨才收尾定案。中方有關台灣的措辭重申中國長期以來的立場,亦即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而且台灣的命運是內政問題,雙方在取得共識上相對快速。不過,因為美國人正在改變立場,美方關於台灣觀點的四行文字,都經過激烈的討價還價。美國人認識到海峽兩岸的所有中國人都主張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而且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一方面,句中使用的「認識到」(acknowledge)這個字,國務院有些官員認為不甚妥當,他們覺得美國應該仿效加拿大人的做法,只要說「注意到」(take note of)中國的立場即可。另一方面,基辛格則設法避免使用「承認」(recognize)這個字,因為這個字表示美國接受中國對台灣的主權宣稱。

基辛格同意聲明美國的「最終目標」是撤離「全部」美國軍隊,不過他還是以台灣海峽緊張局勢的緩和為前提條件。基辛格希望聲明有朝一日中國人自行解決台灣問題時,美國「預計」(anticipate)撤離他的軍隊,喬冠華則希望用更強烈的字眼「會」(will)。最後,雙方妥協的版本是「確認」(affirm)。尼克松與周恩來同意這些文字的更動。星期六清晨,公報內容終於定案。霍德曼打算在星期日晚上把公報內容透露給美國媒體,這時美國媒體正在為沒有公報的相關新聞而焦躁不安。

然而,焦躁不安的不僅僅是媒體而已。羅傑斯與其幕僚,也因對公報的協商毫無置喙餘地,而感到惶惶不可終日。當國務院針對台灣問題向基辛格提供某些措辭的建議時,基辛格只是向喬冠華出示這些機密備忘錄,讓他知道自己所面對的壓力。在北京一周,基辛格還是會做做樣子,諮詢羅傑斯和他的幕僚,摘錄部分公報內容給他們看,但是一直到啟程前往杭州時,羅傑斯等人才在飛機上讀到公報全文。在飛行途中,尼克松把公報全文交給羅傑斯。他本應該與周恩來比鄰而坐,在回憶錄里,他宣稱這時他們已經可以「相當隨意」地談話,但事實是經過一番敷衍之後,尼克松便離開座位,行程剩餘的時間他都和霍德曼在一起,抱怨記者難纏,以及他如何應付羅傑斯。

在杭州,中方提醒美國人注意機場的候機大廈,他們自豪地說,這棟建築物是一萬名工人在四十天內建造而成的。眼尖的記者留意到主幹道兩旁的商店櫥窗,不尋常地擺滿消費商品,衣著光鮮的孩童在嬉戲,顯然不在意呼嘯而過的車隊。尼克松下榻的賓館位於「三潭映月」島上。尼克松回憶說,他的住處「有些老舊,但乾淨」。杭州的春天提早降臨,木蘭花風華正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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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是未能免俗的,尼克松夫人愉快地與一位官夫人聊天,尼克松與周恩來則靜靜地坐著,有位記者說:「這時兩人的表情就像受夠了彼此。」尼克松與東道主,即當地的革命委員會主任,互相敬酒。尼克松說,杭州美景果然名不虛傳。他期待中、美人民的未來以及他們的友誼同樣光明美好。

儘管尼克松不見得知情,但在幕後,有關公報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那天下午,羅傑斯把公報定稿首度拿給他的幕僚看。他們馬上就公報內容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公報內容提到台灣海峽兩岸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這說法無視一群為數不少、支持獨立的台灣人的存在。格林是主管東亞事務的資深官員,他看到美國陳述其亞洲責任的那段文字,大驚失色:「國務卿先生,這裡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公報列舉美國對韓國、日本的防衛承諾,但並未提到與台灣的條約。這就好比朝鮮戰爭爆發前夕,當時的國務卿艾奇遜發表演說,表示美國的防衛範圍,從北邊靠近阿拉斯加的阿留申群島,一直到南邊的菲律賓,但最關鍵的是,並未包括韓國。自此之後,許多人認為這給了金日成和斯大林一個訊號,等於是說朝鮮可以恣意攻擊韓國,而不必顧忌美國人的反應。當格林點出這不祥的對照時,羅傑斯大叫:「我的天呀,你是對的。」

在回憶錄里,基辛格認為國務院所提的這些問題是雞蛋裡挑骨頭,不屑一顧。多年之後,他忠貞的幕僚洛德還是認為,國務院要求修改公報內文的動機,部分是出自被排除在北京的關鍵談判之外的嘔氣,部分則是藉由堅持強硬立場來找碴兒:「他們盤算這麼一來,假使我們沒有順利完成使命,就會更加難堪。」國務院對公報文字的擔憂,有些確實流於細瑣,但其他擔憂,尤其是美國放棄承擔防衛台灣安全的責任,顯然不是小事。那天午後,羅傑斯試圖聯絡尼克松,但霍德曼語氣堅定地表示,總統正在休息,不願被打擾。霍德曼說,無論如何,尼克松已經批准公報了。

基辛格只好在那晚和喬冠華重啟談判。基辛格顯然覺得很尷尬,起初他還想把要求的更動說得很無關緊要。他說,羅傑斯與國務院需要一種好像他們也對公報定稿有所貢獻的感覺。他們在遣詞用字上有些意見,「所有中國人」(AllChinese)在英文上聽起來有些可笑;公報或許可以用台灣海峽兩岸的「中國人」(The Chinese)即可。意思都是一樣的。喬冠華不置可否地說:「這是一點。現在請你繼續。」基辛格提議更動幾個文字與標點符號。基辛格也問是否可以在公報內容中說,羅傑斯與姬鵬飛的會談很有幫助,和尼克松與周恩來的會談一樣。接著,基辛格觸碰了問題的癥結。

基辛格說,公報中有關美國對亞洲盟邦的承諾文字,有些模稜兩可。它僅提到日本、韓國,並未包括菲律賓、泰國,但後兩國也和美國簽有共同防禦條約。基辛格小心翼翼不敢提起台灣。他對喬冠華說:「你了解的,這也是你們要考慮的問題,因為我們如果只提到這兩個國家,那整個太平洋地區的其他盟邦都會說『那我們呢』?這樣我們就得天天發表聲明了。」或許,基辛格提議,解決問題的方法是,美國列出對所有盟邦的承諾義務,或者淡化對日本、韓國的特定言論,讓它們看起來不具體涉及軍事關係。

喬冠華讓基辛格說完後,僅僅要求短暫休會,正如基辛格揣測的那樣,喬冠華無疑是去找周恩來商量。中國不是很需要這份公報,「美國人到中國來,就來要這份公報。尼克松大可像個遊客來中國就好」。回來後,他刻意當著美國人的面動怒。喬冠華說,他以為開會只是討論幾個文體風格的問題。這份公報畢竟已經底定,而且經過雙方最高領導人的同意。「今天一早送你回去的時候,我想說這事情終於解決了,鬆了一口氣。」自從1971年基辛格首度拜訪以來,中、美雙方耗費很多時間與精力在台灣議題上。他們怎能在這時候重啟協商呢?基辛格深深表達歉意。喬冠華說:「如果你堅持你們的立場,那麼今晚就沒有必要再進一步討論了。我們明天再來討論這個問題,結果就是沒有公報。」中方不會接受美國針對台灣所提出的種種建議,「沒得談,這不是措辭的問題」。

事實上,喬冠華已準備好繼續協商了。如今的局面展現他們已朝更正常的關係踏出一大步,這對中、美雙方都利益攸關。媒體已經披露公報正在協商中,若是沒有這份公報,那麼尼克松此行將被視為一大挫敗。從星期六深夜到星期日清晨,這兩人終於找到妥協的辦法。喬冠華同意美國不指明所有對盟邦的承諾,僅提到美國與韓國保持「密切聯繫」(closeties),並「支持」(support)韓國,以及與日本「現存的緊密紐帶」(existing close bonds)。基辛格同意,美國放棄把「所有中國人」調整為「中國人」。喬冠華還要求另一個讓步:他說,這是一個小小的翻譯問題。公報中有個句子提到,雙方都不「會在亞洲-太平洋地區謀求霸權」(willseek hegemony in the Asia-Pacific-region),應該改為雙方都不「應該」(should)。換言之,這不是一種允諾,喬冠華想要的是道德約束力。基辛格馬上看出重點:修改後的措辭,可讓中國隨心所欲地譴責美國——只要美國行為稍有不檢的話。又經過一番艱苦的談判,以及少許的文字更動,雙方終於有了可呈交尼、周二人過目的定稿。喬冠華以罕見的幽默感開玩笑說:「至於特定措辭,我們可以說,這是一份非常漂亮的文件。」2月27日一大早,尼克松被叫醒,並表示同意公報的內容。周恩來則打電話到毛澤東在北京的宅邸,由一位秘書朗讀公報草案給主席聽。主席也同意通過。

那天稍後,精疲力竭的基辛格痛罵格林,讓羅傑斯擾亂了公報簽署。自從兩人合作以來,格林首次回嗆基辛格說:「從什麼時候開始,國務卿提供建設性批評,居然要被當作發牢騷?」羅傑斯向總統提出建言是恪盡職守。基辛格讓步了。不論如何,尼克松指示羅傑斯確認他與國務院全力支持這份公報之後,羅傑斯如今又歸隊了。

4

2月27日星期六清晨,美國人與中國人搭乘周的專機前往上海。迎接他們的是中文的巨幅海報:「我們一定會解放台灣。」美國一行人下榻在雅緻的錦江飯店,這棟建築物是30年代由企業大亨維克多·沙遜爵士(SirVictor Sassoon)打造的上海地標性大樓。

清末時美國駐上海總領館

有別於北京與杭州的單調樸素,美國人發現這座城市的不同,令人喜悅。上海這座港埠,在新中國成立之前曾是洋人貿易、投資的中心,但新中國成立之後,上海的這種現象有所改觀,不過誠如一位美國記者所寫的,上海仍是一座「真正的城市」。即便是在1972年,上海女人就敢於塗口紅,穿顏色鮮艷的衣服。上海街頭人潮熙來攘往,商店裡擺設項目繁多的商品,更勝北京或杭州。然而,美國人並不了解上海當局花了多少力氣,才讓這座城市的市容煥然一新——當地人奉命收起晾在公寓外的衣物。

上海革命委員會的領導,為尼克松夫婦安排節目,之後被帶去「上海工業展覽中心」,這棟建築物以前是「中蘇友好大廈」,欣賞中國的工業產品。「機械是很危險的,」尼克松說,「有時候你按按鈕,也不會管用。」他注視著中國的打字機和一台早期的計算機。尼克松對周恩來說:「我懂哲學,但計算機對我而言太複雜了。」尼克松看著牆上的巨幅肖像,「在美國,我們很少看到恩格斯(Engels)的相片。」

正當尼克松暢遊上海時,基辛格與喬冠華則針對公報內容舉行最後一次的會議。「你們那邊還有什麼新的問題要提出來嗎?」喬冠華語帶諷刺地問道。對方答道:「沒有新的問題。不過,假如中國的國內宣傳、或對外宣傳、或中國友人,認為簽署公報是美國的重大挫敗或任何形式的挫敗,會使我們的共同目標更難以實現。」喬冠華點頭附和。

那晚,上海革命委員會為美國一行人舉辦在華的最後一次晚宴。周恩來與尼克松又是一番來回敬酒,或許還比平常幹了更多茅台。東道主張春橋簡短致辭,為偉大的中國人與偉大的美國人的友誼舉杯。尼克松以費心打造的比喻回敬之,說雙方築了一個跨越一萬六千英裏海洋與二十年敵意的橋樑。在茅台的酒精催化下(起碼基辛格是這麼認為),尼克松竟失去控制,表示若有外國強權意圖攻擊中國,美國已準備好挺身防衛中國。他自豪地說,中美聯合公報將成為明早國際間的頭條新聞。畢竟,「這是改變世界的一周」。

晚宴後,大多數美國人都在欣賞雜耍表演,基辛格和喬冠華又繞回熟悉的越南議題,基辛格說美國誠心誠意等著要自越南撤軍,喬冠華則重申中國無意介入越南內政。午夜過後,這兩人惺惺相惜地道別,喬冠華說:「也許你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了。」

就寢之前,基辛格還有最後一項任務。霍德曼陪著興奮莫名的尼克松,他打電話把基辛格找來總統套房。這三個人就這麼聊到凌晨兩點以後,尼克松又喝起茅台,細數一周以來的點點滴滴,稱許基辛格恪盡職守促成這趟成功的中國行。「有點兒像把問題和勝利翻新,」霍德曼在日記里寫道,「真正的突破,對究竟做了些什麼不太了解,但真相終會大白於世。」基辛格像往常一樣,覺得尼克松是在尋找認可和鼓勵。而他與霍德曼也都滿足了尼克松,基辛格說,這不光是因為他一心只想要睡覺,部分原因還在於「對這個孤獨、飽受煎熬、缺乏安全感的人,油然而生一種奇特的憐憫」。這一夜終於要結束了,這三人佇立在尼克松套房的陽台,俯瞰腳下這座昏暗的偉大城市最後一眼。

那晚,很多人都沒能好好休息。克朗凱和其他美國記者一樣,在睡夢中被敲門聲吵醒。兩位軍官走了進來,送他一大盒糖果,敬禮,然後離去。自從基辛格首度訪華之後,中國人便認為美國人愛吃糖果,因為每天糖果盒都空空如也,原來美國人是在囤積紀念品。基辛格一行人在北京時,釣魚台國賓館的服務員報告說,美國人連糖果帶包裝紙一起吃下肚,逗得毛澤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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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應尼克松之請,周恩來與他舉行最後一次私人會談。尼克松說,他要向周恩來再次保證,他們會談的內容絕不會泄露出去,就連美國政府的其他人員也將無從得知。過去一周,他們兩人促成了可觀的進展;他希望未來當彼此有歧見時——這想必是一定會發生的,有鑒於他們代表兩個如此不同的國家,他們應該在措辭上保持冷靜,不要對個人發動攻擊。儘管他們論及其他大國,譬如蘇聯、印度、日本,尼克松說,他也不打算對美國媒體或這些國家的領導人,透露他們的談話內容。周恩來同意中、美不該對彼此做無謂的言辭攻擊,但指出兩國在許多地方還是存在歧見。這自然包括台灣,不過中國已有等待的心理準備。越南是最迫在眉睫的問題。讓中國尤其感到悲哀的是,美國還在持續轟炸越南。基辛格插話說,他確信尼克松訪問期間沒有任何的轟炸。周恩來婉轉但堅定地表示,轟炸還在繼續。

媒體關於《聯合公報》的報道

當尼克松離開飯店時,全體人員依照級別在車道旁列隊。上海革命委員會的領導張春橋陪同尼克松前往機場,藉機又幫這位外國人回顧了中國百年的恥辱。張春橋指著原是高爾夫球場的兒童樂園,當年那裡曾經豎立一塊告示牌,上頭寫著「中國人不準進入」。

在機場,隨著美國人的飛機起飛,一位中國工人將美國國旗拉下,上海人又連忙把他們的衣服晾到窗外。來自國務院的傅立民回憶他在飛機上陶陶然的心情時說:「我們達成目標,一種戰略性目標。我們並未在台灣問題上讓步太多。我們在其他國際議題上也維護了我們的立場。」次級記者所搭的那架「動物園飛機」,機上組員將整個機艙做了裝飾,並準備特製的餐點和酒品。不過大部分乘客一入座就一路睡到了安克雷奇。在專機里,尼克松一直擔心他與羅傑斯的問題,誠如他對霍德曼所說,要如何冷淡地打發他的國務卿?尼克松討論基辛格回國後,在向媒體做詳細背景簡報時該說些什麼。尼克松說,基辛格工作十分賣力,霍德曼應該記下來。霍德曼於是聯絡雷博佐,索討他那本小黑名冊里三十歲以下女性的電話號碼作為給基辛格的獎賞。

並非所有的美國人都直接返國,有五位記者要續留中國一陣子。格林和何志立緊接著啟程向美國亞太地區的盟邦做簡報。他們的工作是告訴大家,尼克松的中國行並未改變現狀;事實上,盟邦的利益反倒因美中緊張關係的緩和而強化。然而,這不是容易使人接受的工作。韓國外長就不相信周恩來對尼克松的保證,說中國樂於見到朝鮮半島的穩定,他們畢竟是朝鮮的堅定支持者。在台灣,蔣介石拒絕接見格林和傅立民,改由他的兒子代為接見。蔣經國禮貌性地聆聽,而且只提了幾個問題,他對於中、美會談期間所發生的事,可能已經相當清楚了,因為派定的美國翻譯之中,有一人是他的好友,兩人才結伴打獵完沒多久。

日本人尚未克服先前的「震撼」,而《上海公報》的消息一經披露,又大大震撼了他們。首相佐藤步出記者會,喃喃咒罵尼克松。格林無法讓佐藤相信尼克松與中國之間沒有秘密協議,或者美國與日本的友誼像以往一樣牢固。在南越、寮國、柬埔寨,這些仰賴美國支持的國家,他們的反應是緘默不語。泰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政府表面上雖然客客氣氣,但實際上也都滿心狐疑。

在菲律賓,美國人發現當地的氣氛近乎歇斯底里。總統夫人伊美黛威脅要馬上啟程前往北京,與中國建立新的外交關係。格林與美國駐菲律賓大使被召至國會,解釋何以美國放棄對台灣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貫政策。他們抵達新加坡後,總理李光耀告訴何志立和格林,美國讓他們的朋友陷入圈套。最後一站澳洲與紐西蘭的反應也大同小異。格林給澳洲人的印象尤其惡劣。澳洲外交部有位資深官員說:「他要不是虛榮心作祟到某個程度而相信自己口中的一堆樂觀謬論,就是謊話連篇地粉飾太平。」

油畫《破冰——中美<上海公報>1972-2-28上海》,譚根雄繪,2011年

諸如此類的反應,並未減損這趟行程帶給尼克松的心理滿足感。他在華盛頓獲得英雄式的歡迎。一萬五千人聚集在安德魯空軍基地,等著看尼克松座機降落。儘管他與基辛格都頗有微詞,不過新聞報道的內容大體上還是正面的。根據民意調查,尼克松的支持度躥升至百分之五十六,這是他一年以來最高的民意支持度。接近七成的受訪對象認為尼克松的中國行會是有建樹的。回國後的翌日,尼克松會見他的閣員,告訴他們美國與中國有了「意義深遠的新關係」。尼克松將注意力又轉向蘇聯與令人頭痛的越南,在國內事務方面,他逐漸聚焦在總統大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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