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說漏了嘴,結果找到了詩

新京報·騰訊2017年度好書致敬禮於1月14日在京舉行。由小朋友們創作的《孩子們的詩》入選年度華文好書。頒獎詞如下:

這些詩中有童趣,有稚氣,也有頑皮;有天然的想像力,有強大的原創力,也有震撼人心的洞察力與穿透力。我們致敬《孩子們的詩》,他們將鮮活獨到的感知付諸語詞,成為詩歌。這些詩由一顆顆天真的童心幻化而成,讓人驚艷。

騰訊文化 周生

近日,《孩子們的詩》一書,當選2017騰訊·新京報年度好書。

這本書在2017年10月由果麥文化出版,裡面收錄了70餘首3到13歲的小朋友寫的詩。這些詩歌讀來極真切動人,在網上引起了熱議。

我們先來看這些孩子們的詩:

《太陽和眼睛》於夢凡 三歲

「太陽曬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晒黑」

《風在算錢》王子喬 六歲

「誰也沒有看見過風/不用說我和你了/但是紙幣在飄的時候/我們知道是風在算錢」

《光》姜二嫚六歲

「晚上/我打著手電筒散步/累了就拿它當拐杖/我拄著一束光「

兩位小作者姜馨賀、姜二嫚

《挑媽媽》 朱爾八歲

「你問我出生前在做什麼/我答/我在天上挑媽媽/看見你了/ 覺得你特別好/想做你的兒子/又覺得自己可能沒那個運氣/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已經在你肚子里」

小朋友將生活中的直觀感,不加矯飾地表達出來。也有網友會質疑,這是否可以成為詩?「晒黑眼睛」「拄著光」,都是在嚴苛的語言習慣使用標準下不太「貼切」的形容,寫下來甚至會被老師責令改正。

而在定義詩歌時,有詩評人指出:「判斷一個文本作為詩是否成立,只需兩個互為表裡的指標:第一,文本之內,是否具備了詩歌內容的兩個基本元素:被表現者與表現者。第二,文本之內,被表現者與表現者這兩個事物的組合,是否構成了表現與被表現的關係即是否實現了詩人的某種表現行為——即詩意的命名。」從這個定義出發,「太陽晒黑眼睛」「燈把黑夜燙了一個洞」「我拄著一束光」這樣的句子,均有明確的表現者與被表現者,且在選擇這兩個元素時,因為未被常規的語言習慣束縛,顯出一種「陌生化」的美感(如晒黑眼睛)。且在建構二者關係時,小朋友的措辭(如「燙」「拄著」)均頗有意味。

一些年紀稍大一些的小朋友,對身邊的事情有了更為明確的認知。他們寫詩時,除了語言措辭上的新奇之外,還多了一些在情感方面、甚至可以上升到哲學方面的思考,並能以真切卻不膠著的語言表達,如以下的詩作:

《貓》 姚銘琦 十二歲

「所有的貓都當過人類/敏感且自尊/獨立而莊重/它們有很多時間專註發獃和觀察世界/還可以把身體繞成一圈/用尾巴遮住眼睛/不看這個人間」

《皺紋》 謝欣 八歲

「爺爺年紀大了/他的臉上/布滿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平靜的海面一陣微風拂過/盪起層層波紋/大海是不是也老呢」

《貓》中,「敏感且自尊」「獨立而莊重」這樣的句子都規範精準,但全詩的點睛之筆,在於「把身體繞成一圈/用尾巴遮住眼睛/不看這個人間」。孩子將自己感受到的某些隱痛投射到動物身上。「平靜的海面/一陣微風拂過/盪起層層波紋/大海是不是也老呢。」北島說,「孩子的問題都是真問題」,孩子們對一切發問,他們帶著惻隱的心去看世界,關心大海會不會也老去,關心星月的來由,關心這個世界被自己的挑中的那一個好媽媽。好的詩歌始於「關心」,這種更具有普世意味的情懷和祝願是令人動容的,在學會不斷地索取之前,小孩子更懂得要給予。

《孩子們的詩》出品人:對每首詩都很有感情

這些孩子們的詩是如何發現的?在把它們編輯成書的過程中,又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孩子們的詩》的產品經理、編輯曹卓彧說,在2016年末的一天,果麥文化出版社的出品人吳畏把幾張A4列印稿拿到她面前,紙上是一段段長長短短的句子,有的連標題都沒有,似乎是一首首小詩。吳畏向曹卓彧介紹了一個叫「天空城」的網站,這個網站有點像早些年流行的BBS,特別的是,該網站的用戶都是孩子,裡面的帖子都是孩子們的原創詩歌、故事。這個網站的創辦人是蒲荔子——筆名李傻傻的80後作家。

曹卓彧開始調研:網站上那些孩子自己寫、自己上傳的詩,是不是真有那麼好呢?它們能不能成為一個圖書選題?從開始調研到成書,一共用了半年的時間,最後入選書中的詩歌,既有來自「天空城」的,也有來自各地報刊雜誌、參賽作品、網路新媒體的,還有幾首來自小詩人的互相舉薦。

收到數量極多的詩作後,果麥文化的編輯們也制定了一些標準來遴選詩歌,「比如,我們發現有些題材的出現幾率特別高:太陽、月亮、星星、季節變化、影子、爸爸、媽媽……綜合考慮到讀者的閱讀體驗,在這些常見題材的詩里,我們最後只取了極少數特別有想像力的。如我們選的張聖傑的《太陽》:『太陽是個火球,她吐出火苗,蒸幹了銀河,河裡的魚兒跳上岸,變成了星星。』雖然是尋常的意象,但很富於想像力。」

曹卓彧也接觸了很多孩子的家長,她談道,書中的許多小詩人都是在父母啟發下,養成了用詩句記錄生活的好習慣:「比如鐵頭小時候看到陽光很好,就對媽媽說:『我想到陽光里洗洗手。』他的媽媽覺得這樣的句子很有趣,就鼓勵他記錄下來,那時候他的本子上還常常有用拼音代替的字。」

她談道,姜馨賀、姜二嫚姐妹的爸爸也是一個很好的典範。姜馨賀兩三歲的時候『曾跟爸爸說大蝴蝶沒有小蝴蝶好捉,因為大蝴蝶「經歷了太多往事」。這句話讓姜爸爸很驚艷,於是開始有意地幫馨賀作記錄(當時馨賀還不會寫字)。他開始不覺得那是詩,後來再翻看筆記本,就把零散的句子當作一首首詩抄出來了。孩子也因此漸漸養成了一種用詩句記錄生活、在生活中發現詩意的意識。

談到自己印象最深的一首詩,曹卓彧說是姜馨賀的《雪地上的羊》:「小作者發現雪地上總拴著一隻羊,她每天都會去給羊餵食菜葉子,但後來她發現,那並不是同一隻羊。她寫:『我盡量不去看旁邊那個肉鋪/以減少內心的悲傷。』孩子發現了一些世界的真相,不太敢面對,但又只能說服自己接受的心理特別真實,她的表達也非常動人。」

果麥文化的編輯們認為,孩子其實並不太清楚詩是什麼,更沒有學習過要怎麼評判詩歌的好壞。比如七歲的李雨融說:「寫詩有點像拍蚊子/有時候我一不小心/就按死了一隻/有時候/我拚命地拍打/卻怎麼也打不到它/我覺得寫詩/就是這樣。」編輯們認為,有時候孩子為了完成作業、參加比賽硬寫出來的詩歌,還不如他們平時脫口而出的句子。

剛開始做這個選題時,其實曹卓彧並沒有太大的把握。「對家長來說,別人家孩子寫的詩真能引起共鳴嗎?是否給孩子背誦名家名篇更有用?在不降低標準的前提下,我們能找到多少孩子寫的好詩?這都是困擾我們的問題。」但當選出第一批詩歌后,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其中的某些詩句打動了。這讓他們有信心繼續做下去。這時候,要做的就很簡單了:找到那些打動他們的詩句,然後相信它們也有打動別人的魔力。「後來我們對每首詩都挺有感情的。」最後,他們從上萬首詩里選出來幾十首詩。

為了更好地幫助讀者進入詩歌情境,出版社也邀請了國內二十多位插畫師,為每一首詩配了插畫。這些畫既要考慮到兒童的審美,又要照顧詩歌本身的意境。「我們力求做到既有童趣又不幼稚,有詩意又不太抽象。其實做這項工作非常耗時,但在網上傳播的時候,大家往往會忽略掉這塊。」曹卓彧說。

果麥文化希望通過這本書,鼓勵讀者錄製、上傳自己讀詩的音頻、視頻,鼓勵他們在網上發布身邊孩子寫的詩,也可以從仿寫開始。「希望給比較羞澀或沒太多經驗的父母一種啟發,引導父母真正參與到這種積極健康的親子閱讀中。我們也發現有很多中小學語文老師加入了進來,而且很多詩寫得真的和傳統中小學優秀詩歌選集里的不太一樣了。雖然應試教育的作文題里,有一條『詩歌除外』,但在老師、家長的引導下,孩子們對創作小詩還是很願意嘗試的。」曹卓彧說。

孩子說漏了嘴,然後找到了詩

《孩子們的詩》中,不乏讀來讓人心頭震動的詩:

《回到地面》 朵朵 五歲

「要是笑過了頭/你就會飛到天上去/要想回到地面/你必須做一件傷心事」

《骨頭》 董其端 六歲

「我們的骨頭/穿上了人肉/我們一笑它就笑/我們哭了它也哭/我們的心裡有神秘/我們的骨頭會和我們一起生活」

《黑森林》 游若昕 九歲

「在大家的/掌聲中/一個人/走了進去/不知過了/幾千年/幾萬年/這個人/再也沒有/走出來」

這樣的詩讓人讀來欣喜又戰慄。這首先是因為他們對於自己所認為的真相近乎冷峻的揭示,如《回到地面》中「要想回到地面/必須做一件傷心事」,這是五歲的孩子對於喜悅和傷心直觀的理解,簡單的詞語構成的語義的空間,可以安放許多種深刻。「我們的骨頭穿上了人肉」「我們的心裡有神秘」,六歲的小孩熟稔運用大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意象,讀來並不陰森恐怖,反而覺得真切可愛。

《黑森林》中,用很有畫面感的語言,寫了在掌聲的鼓動下,一個人走進黑森林的故事。九歲的孩子有他們所熱愛和想伸張的,也有他們恐懼和想批判的,詩中有他們明確的愛憎。

這些詩中,我們已經看到不足十歲的孩子對於世界、對於事情真相的深刻的理解。他們是充滿了眼淚和憂傷的小獸,當大人認為用一支冰激淋或者是循環播放的《喜羊羊與灰太狼》和《熊出沒》就能困住一個孩子的靈魂時,他告訴你:「我曾在春天把冰砸得頭破血流,但是到了花開的時候,它就把那些事情忘了,真正原諒了我。」他告訴你:「我的眼睛很小很小,有時遇到心事,就連兩行淚也裝不下。」

我們採訪了五歲時寫出《回到地面》的朵朵的爸爸,他講了朵朵「寫詩」的情境:五歲時,朵朵還不會寫很多字,「詩句」都是脫口而出的。當時她在和朋友們玩耍,大家都在笑,笑過了頭,朵朵突然說:「要想回到地面,你必須做一件傷心事。」

朵朵在頒獎典禮現場

「我很喜歡她的這個詩,我認為每一個孩子都是詩人,很多文學家都在重申這件事。在之後的教育中,我們一直主張順應孩子的天性,孩子們都是玩家,他們說漏了嘴,結果找到了詩。我覺得這是上帝賦予孩子的天性,她的天靈蓋還沒有封閉,所以她們經常可以表現出這種詩情。」朵朵爸爸王長征說。

朵朵爸爸談到,今年已經八歲的朵朵也有許多新作,比如:

《贈送》

「我贈送你錢/一把又一把的錢/可我的錢越來越少了/最後沒有了/我還是要/把一把又一把的空氣送給你」

「當時我們在吃飯,談論人情來往要送禮金,她就突然作了這樣一個詩。在我們成人眼中,把錢送沒了也就沒錢了,故事就完了。但是孩子們還有戲,她們要送給你空氣。之前朵朵還寫:『沒有書讀就讀桌子。』我們大人都忽略了,但是在她們心裡,這齣戲還沒演完。」朵朵爸爸說。

朵朵爸爸也談起,明代思想家李贄在《童心說》里講到:失去了童心則失去了真心,失去了真心就失去了真人。「孩子脫口而出的完全是自然的,她沒有造假,或者給你一種道德感、修辭感,所以說寫出這種詩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孩子,一種是真正的大師。」

大人是失效了的孩子

小詩人中,姜馨賀和姜二嫚兩姐妹都表現得比較突出,姜二嫚就有「燈把黑夜/燙了一個洞」「我拄著一束光」等生動的表達。網友稱她們為「天生的詩人」。現在姐妹倆已經寫了七百多首詩,一家人還有一個交流詩作的微信群。

在和她們的爸爸交流時,他談到,為了讓孩子多閱讀,她們很小時,他就給她們讀了很多書,等她們大一點,他就給她們推薦書,鼓勵她們抄好詩,現在老大已經抄了整整7本。2016年,她們創辦了自己的公眾號「AA糖00後」,專門向別人推薦和評論自己讀過、抄過的好詩,同時也發自己的詩,她們因此得到了很大鍛煉。

他們的爸爸說,在教育兩位小朋友的時候,自己最重視三個部分:在親子關係方面,家長花了很多時間陪伴孩子。其次是讓他們大量閱讀。最後是進行自然教育,她們養過的動物有幾十種,老大3歲時,甚至有了一隻羊,她在小區里天天放羊,放了半年多(直到那隻羊死了),家裡還買了動物園的年票。「我們很重視孩子的快樂和自由,尊重她們的獨立感受、思想。她們也參加過興趣班,但很少。」

孩子們的詩果麥 編

浙江文藝出版社 / 2017-10

現在兩位小朋友一個14歲一個10歲,家長說她們非常本真,內心都很自由。「我們從來不會逼她們寫詩,或者拐著彎說:喂,你怎麼好久不寫詩了……與寫作比,我們更看重她們的閱讀,與閱讀比,我們更注重她們的生活和成長,甚至有時看見打架的,我也希望帶她們去看怎麼回事。她們在小區里總是天黑後,最後一個結束玩耍回家的。」

姜爸爸說,孩子真的是很神奇,自己就是一個見證者。「我覺得大人是失效了的孩子。記得塞林格說過,所謂成長,其實是一種必經的潰爛。對大人來說很難的事,對孩子卻簡單到死,比如寫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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