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禪詩的意境

淺論中國古代禪詩的意境2008-06-20 13:37

所謂意境,無非是詩人主觀的「意(情)」與客觀的「境(景)」兩個方面的交融,也可叫做有情之境,具有使讀者動情而神遊象外的藝術魅力,反映到藝術作品中,則包孕了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境美。禪詩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朵奇葩,本文擬從以下幾個方面對禪詩的意境進行初步的探討,宗白華先生說:「世界是無窮盡的,生命是無窮盡的,藝術的境界也是無窮盡的。」因此,對禪詩意境的探討也是無窮盡的。                   一  從歷史上看,禪詩真正成熟和興盛應在禪宗開創很久以後,大約是晚唐,若寬泛來講,恐怕從南北朝起詩中帶點禪意的「禪詩」就出現了。禪詩大多為僧人和士大夫文人所作。僧人寫詩始於東晉,歷宋、齊、梁、陳、北周、隋諸朝,代有其人,康僧淵、支道林、慧遠等成為中國第一代詩僧。宋人姚勉在《贈俊上人詩序》中說,漢僧譯,晉僧講,梁、魏至唐初,僧始禪,猶未詩也,唐晚禪大盛,詩亦大盛。士大夫文人以謝靈運、王維、賈島、白居易、王安石、黃庭堅、蘇軾等人為代表。佛教在中國的興盛,使士大夫文人接觸到佛經,尤其是禪宗的偈頌以後,不可避免地受其內容形式的影響,正是對偈頌禪理的心慕手追,士大夫文人自覺創作了不少意境深遠的禪詩。  禪詩始於佛教的偈頌,但早期詩偈完全是在闡述佛教哲理,沒有絲毫詩意可言,陷於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如馬祖道一的示法偈:  心地隨時說,菩提亦只寧。事理俱無礙,當生即不生。  再如南嶽懷讓的示法偈:  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三昧華無相,何壞復何成!  中唐以後詩意越來越濃,不少禪師已自覺提倡語言修飾,反對不講修辭的野談俗語,文益禪師《宗門十規論》里的觀點就集中代表了這種傾向:  稍睹諸方宗匠,參學上流,以歌頌為等閑,將製作為末事。任情直吐,多類於野談;率意便成,絕肖於俗語。  偈頌的詩化使其乾癟的意境逐漸演變成具有無盡意境美的禪詩。按照周裕鍇的說法,詩對偈頌的反饋或滲透有三:一是仿擬大作家、點化前人詩句,用典故成語;二是「詩歌體制與風格的演變」;三是「不少禪詩具有深厚的文學修養」。由此,禪詩擺脫了說教詩的痕迹,以禪入詩,以禪喻詩,詩禪彌合無間,生成無限可能的耐人尋味的意境。                   二  意境屬中國傳統美學範疇,在中國古代傳統的文學理論中,意境是指文學作品中所描繪的生活圖景和表現的思想感情的融合,能夠把讀者引入到一個想像空間的藝術境界。「意,標示主觀,是指藝術家情感理想的主觀創造;境,標示客觀,是指客觀生活形象的反映。」意境萌芽於先秦《易傳》的「立象盡意」,莊子的「言不盡意」說,用於文學批評,形成文論術語,則始於唐代詩論,擴展於宋代以後,在今天的文學評論中,更廣泛用於各種文學創作。託名為唐代詩人王昌齡所撰的《詩格》,提出詩有三境:一曰物鏡,二曰情境,三曰意境,成為文論觀念「意境」可見的最早論述。  禪宗在唐代確立以後,就在詩人中間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近禪的詩人熟悉禪宗的思維方式,逐漸形成了與之相對應的藝術思維習慣,他們談禪、參禪,詩中有意無意地表現了禪理、禪趣。而禪師也和詩人酬唱、吟詩,在詩中表現他們對世界和人生的關照和理解。據近人覃召文所考,王梵志是隋末唐初開始大量為詩的僧人,作品多達三百餘首,以後寒山有六百首,拾得有五十餘首,詩僧作品雖增多,但詩語俚俗詼諧,仍難登大雅之堂。詩僧在詩質與詩量方面都能有躋身士林,齊致風騷的成就者,要到中晚唐時期,特別是以皎然、貫休、齊己三人為代表的僧俗唱酬集團。縱觀浩如煙海的各朝各家禪詩,其詩中所蘊含的意境大致有三種:虛無空靈,寂照清靜,淡泊沖和。  (一)虛無空靈的意境美  虛無空靈是禪詩中最常見、涵泳最廣的一種意境。魏晉玄學主張「以無為本」,佛教般若學則主張「一切皆空」,在禪宗看來,大千世界無不是本心的產物,外部的一切皆是虛妄,「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一方面,中晚唐時,南宗禪因其「頓悟」說投合士大夫們的心意,受到他們的一致歡迎,他們紛紛向禪宗靠攏,以禪為雅,寄性於江湖僧寺成為時代風尚;另一方面,有些士大夫仕途失意或晚年退仕,過著隱居山林,放浪形骸於名山大川的閑適生活,悟得永恆的虛空的禪理佛趣,因而詩中多展現一種虛無空靈的意境美。從內容上看,這種意境美又可分為兩方面。  1、超妙空靈  這類禪詩多採取寓禪於景的手法,運用輕靈簡單的語言,通過對無我之境的細緻描繪,向人們傳達一種超妙空靈的境界。如曇穎的《小溪》:  小溪莊上掩柴扉,雞犬無聲月色微,一隻小舟臨斷岸,趁潮來此趁潮歸。  詩人筆下的自然景物是小溪莊上柴扉緊掩,月色朦朧雞犬無聲,妙在雖訪友不遇卻任運而行,小舟趁潮來去自如,給人一種空明輕靈的感覺。再如清順的《題西湖僧舍壁》:  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  詩人以空際著筆,揮灑出一片遮天蔽日的竹林,泉聲淩落如雨,春風有期,桃李自開自落,讓人置身於一個空靈澄明的世界,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2、虛幻空無  用禪宗宣揚的「心冥空無」入詩,字裡行間明顯充斥著空幻虛無的詩境,以盧綸,詩僧寒山、拾得為代表。如盧綸的《題念濟寺暈上人院》:  泉響竹瀟瀟,潛公居處遙。虛空聞偈夜,清凈雨花朝。放鶴臨山閣,降龍步石橋。  世塵徒委積,劫火定焚燒。苔壁雲難聚,風篁露易搖。浮生亦無著,況乃是芭蕉。  《智度論》六說:「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如化。」佛教宣揚四大皆空,認為世間一切都虛幻不實,而人事成敗與世情反覆都是劫數使然,作者通過委積的世塵、焚燒的劫火、難聚的浮雲、易搖的清露以及中空的芭蕉,表現一種萬事難憑、浮生無著的感慨。再如寒山的《不見朝垂露》:  不見朝垂露,日爍自消除。人身亦如此,閻浮是寄居。  切莫因循過,且令三毒祛。菩提即煩惱,盡令無有餘。  以朝露唏作比來說明人生的短暫無常,正源自《金剛經》里一段著名的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再如拾得的《平生何所憂》:  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日月如逝波,光陰石中火。任他天地移,我暢岩中坐。  日月如波,光陰似石火,倏忽即逝,任天地變改,我自放曠超然。這正是詩人對虛幻無常的人生頓悟之後的暢達。  (二)寂照清靜的意境美  佛教基本宗旨是解脫人世間的煩惱,證悟所達到的最高境界是寂然界,所以佛家稱離煩惱曰寂,絕苦患曰靜,一切諸法皆是寂靜門。禪宗所謂禪定也為達到這一境界,其觀照是所謂「寂照」,就是用寂然之心去觀照萬物寂然的本質。寄興於空山寂林,到禪房靜室或大自然中尋求寂靜清幽的境界,是盛中唐詩人參禪的一般途徑,很多詩中都表現了這種無人之境。如:  義公習禪處,結構依空林。戶外一峰秀,階前群壑深。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看取蓮花凈,應知不染心。(孟浩然《題大禹寺義公禪房》)  棕櫚花滿院,苔蘚入閑房。彼此名言絕,空中聞異香。(王昌齡《題僧房》)  佛陀告誡信徒們說,修行人應去寂靜的地方棲身,專心於精神的寧靜。詩人集中筆墨描寫禪院的幽寂清凈,正映襯禪師空寂寧靜的心境。王維晚年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常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世稱「詩佛」,詩中富於禪趣,其中渲染最廣泛的是寂照清凈的意境,如《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在絕無人跡,亘古幽寂的山澗里,芙蓉花寂寞地自開自落,這是一個何等靜謐的境界!近人愈陛雲在《詩境淺說續篇》中說:「東坡《羅漢贊》:『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世稱妙語,亦即此詩之意境。」明人胡應麟《詩藪》把此詩同《鳥鳴澗》稱作「入禪」之作,並說「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  然而,寂照並不是把人心引向死寂,宗白華認為:「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禪』的心靈狀態。」即運用動和靜的對立統一關係,以動寫靜,喧中求寂,表現喧靜兩皆禪的詩境。以王維為例: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  用人語之響、彈琴長嘯、花落鳥鳴的動指向空山、深林、春澗的靜,展現了寂然靜穆的意境。  (三)淡泊沖和的意境美  佛教徒衣食起居簡樸,語言平實,心境恬淡,與人相處和善,從而構成了佛教徒個體行為方式的基本特徵。禪門大德說,道人之心,譬如秋水澄渟,清凈無為,澹濘無礙,喚他作道人。這種人生哲學隨著禪宗的興盛發展,逐漸為越來越多的士大夫所接受,適意恬淡,平和沖淡日益成為士大夫追求的最高藝術境界,反映到詩中,則體現了一種淡泊沖和的意境美。具體來講,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1、色彩的清淡  這類禪詩有意運用清素的意象作素材,很難看到鮮艷的字眼,其體格不過煙雲、草樹、山川、鷗鳥、風雪。如: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山雪。(柳宗元《江雪》)  風生高竹涼,雨送新荷氣。魚游悟世網,鳥語入禪味。(黃庭堅《又答斌老病癒遣悶二首》其一)  曉出開霜阪,飢鳥啄麥畦。山腰余雪瘦,天面冷雲低。(毛滂《曉出定光寺》)  2、語言的平淡  主要指不粘滯於文字,遣詞造句不露斧鑿痕,如風吹水,如月印潭,淡然無痕。如:  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松扉夜未掩,片月隨行履。唯聞犬吠聲,又入青蘿去。(守詮《題梵天寺》)  周紫芝《竹坡詩話》盛讚此詩「幽深清遠,自有一種林下風流」。再如:  僧家竟何事,掃地與焚香。清磬度山翠,閑雲來竹房。身心塵外遠,歲月坐中長。向晚禪堂掩,無人空夕陽。(崔峒《題崇福寺禪院》)  作者用平淡的語言,描寫了僧人的日常起居,流露出沖淡的禪意。  3、情感的恬淡  禪詩多表達一種恬淡自適的心境,不被外界所惑,不動心起念,沒有執著心,任運隨緣,超然物外。如:  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孟浩然《萬山潭作》)  道心淡泊隨流水,生事蕭疏空掩門。(韋應物《寓居遣上精舍寄於張二舍人》)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餘鐘磬音。(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  有此恬淡心境,出之以平淡的語言,就構成意境的沖淡,「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他們的淡就如同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                    三  意境的根源是自然、現實,意境的組成因素是生活中的景物和情感,離不開物對心的刺激和心對物的感受,因此情境交融、情景結合而有意境。正如朱承爵在《存余堂詩話》中所言,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音聲之外,乃得真味。大部分禪詩也可看作山水田園詩,通過對外界景物的描寫,達到思與境偕,意與境合,如果把意境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禪詩則傾向於無我之境。  禪宗是徹底的循世主義哲學,是一種心靈的逃避,無論是它那澄徹寧靜的觀照方式,還是無心無念的生活態度,都造就一種絕不激動、平靜淡泊的心境。因此,禪詩的意境雖有虛無空靈、寂照清凈、淡泊沖和三美,但在很多情況下,這三種意境的界限並不清晰,而是滲透在一起,互相交融。如元稹的《雪後宿同軌店上法護寺鐘樓望月》:  滿山殘雪滿山風,野寺無門院院空。煙火漸稀孤店靜,月明深夜古樓中。  詩人置身空山野寺之中,院落空蕩,只有一院沉寂的積雪,夜深燈滅,孤店安靜,可令讀者感受到一種空靈靜寂的意境,進而體味到作者沖淡的心境。「空和靜就是一種禪定狀態,排除一切外界干擾的空心澄濾的靜默觀照,萬象畢來,呈現眼前……這裡沒有『斗酒詩百篇』的豪猛,只有『詩從靜境生』的淡泊。」  禪詩是真實的夢幻,也是夢幻的真實,心所游履的塵境在藝術思維中轉化為和心相映的意境。虛無空靈、寂照清靜、淡泊沖和這三種意境交相融合,共同組建了中國古代禪詩的意境美,令人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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