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恩格斯「歷史科學」概念的意蘊
The Implication of the Concept of "Historical Science" in Marx and Engels
作者簡介:張文濤(1972- ),男,江蘇鹽城人,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歷史哲學與史學理論,北京 100006
內容提要: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科學」概念不是指具體的學科,特別不是指歷史學,而是指運用唯物辯證法的一切科學。「真正的實證科學」與廣義的「歷史科學」是等價的。當他們說「歷史科學」時,強調的是其歷史性;當他們說「真正的實證科學」時,強調的是其唯物辯證性。就馬克思、恩格斯對「歷史科學」的主要貢獻唯物史觀而言,唯物史觀是一種歷史哲學。
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有著這樣一段眾所周知的經典論述:「這個人的逝世,對於歐美戰鬥著的無產階級,對於歷史科學,都是不可估量的損失。」[1]這段話從實踐和理論兩個層面對馬克思一生的主要貢獻作了高度概括。恩格斯隨後對馬克思的理論貢獻作了兩點具體闡發:其一,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一般規律①。其二,馬克思還發現了資本主義的特殊運動規律②。
由上可知,恩格斯特彆強調指出,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兩大重要內容「唯物史觀」與「剩餘價值學說」,是對「歷史科學」的貢獻。「歷史科學」一詞,是貫穿從1845年《德意志意識形態》直至1886年《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眾多文本的關鍵性概念。因此,正如有研究者已經指出,「歷史科學」對於理解馬克思主義學說,是具有全局性意義的重要概念。近些年來,國內學者圍繞如何理解「歷史科學」展開了熱烈討論③。
本文擬從三方面的關係出發,分別是「歷史科學」與歷史學、「歷史科學」與歷史哲學、「歷史科學」與實證科學,結合國內一些新近的討論,試圖對「歷史科學」概念的意蘊作出闡釋。
一、「歷史科學」與歷史學
在當代漢語語境中,不同時期學者使用「歷史科學」這一術語時,通常主要指的是歷史學這門學科。例如,李大釗在1924年出版的《史學要論》中寫道:「今日的歷史學,即是歷史科學,亦可稱為歷史理論。史學的主要目的,本在專取歷史的事實而整理之,記述之;嗣又更進一步,而為一般關於史的事實之理論的研究,於已有的記述歷史之外,建立歷史的一般理論。嚴正一點說,就是建立歷史科學。」[2]1962年,劉大年在巴基斯坦歷史學會第十二屆年會作了題為《新中國的歷史科學》的報告。在報告中,劉大年介紹了新中國歷史學科的機構設置、研究隊伍狀況、主要研究內容和出版物。他還特別對歷史科學的內涵進行了解釋④。2000年,於沛在《沒有理論就沒有歷史科學》一文中,也是將歷史科學理解為歷史學⑤。毫無疑問,以上不同時期幾位有代表性的學者使用「歷史科學」一詞時,明確指的是歷史學。
與學者們通常用「歷史科學」指代作為若干學科之一的歷史學不同,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科學」概念有著特別的涵義。在1845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有這樣一段重要論述,即「我們僅僅知道一門惟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3]很顯然,既然是一門「惟一」的科學,這裡的「歷史科學」不可能單單指歷史學,而是指包括諸如數學、物理學、化學、宗教學、哲學等學科在內的一切學科組成的總和。我們可稱之為廣義的「歷史科學」。
在馬、恩的著作中,「歷史科學」還有其他表述。如恩格斯在1859年的《卡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明確將「歷史科學」界定為「不是自然科學的科學」⑥,即我們今天所理解的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與《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相比,這裡的「歷史科學」範圍要窄得多。我們可稱之為狹義的「歷史科學」。在1876年的《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將第三類科學稱之為「歷史科學」,也是從狹義上進行理解的。
可見,在馬克思、恩格斯的語境中,無論是廣義的「歷史科學」還是狹義的歷史科學,都不是指具體的歷史學。然而問題是,正如有研究者已經指出,在18世紀中葉,德國學術界已經開始使用「Geschichtswissenschaft」(歷史科學)這個專用名詞,用來表示作為一個知識領域的歷史學[4]。馬克思與恩格斯為什麼用有所區別的「Wissenschaft der Geschichte」(譯文亦為「歷史科學」)來表達一個容易引起誤解的概念?
在更早些時候,馬克思曾已經使用過的「人的科學」(Wissenschaftvom Menschen)來說明其對歷史的理解⑦。與「歷史科學」的多重意義相較而言,將「人的科學」說成「惟一」的一門科學,研究「現實的人及其發展」,豈不更好?既名正言順,同時恐怕也會引起更少的誤解和爭議。可是,馬克思、恩格斯為什麼不繼續沿用「人的科學」概念?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進入唯物史觀產生的具體語境中去。
二、「歷史科學」與歷史哲學
我們知道,唯物史觀的提出,是建立在對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的批判與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性分析雙重基礎之上的。一些當代研究者往往據此,將馬、恩的「歷史科學(Wissenschaft der Geschichte)」與「歷史哲學(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二者理解為相互對立的關係。如王南湜認為,「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對立,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思辨哲學與科學的對立;這種對立在歷史領域,就是思辨的歷史哲學與馬克思的批判的歷史科學的對立。這種對立也是只是解釋世界的哲學與內在地包含著改變世界的理論興趣的歷史科學的對立。」[5]在另一篇值得關注的文章中,王南湜在引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關於唯物史觀的一段著名論述後⑧,著重強調了馬克思關於「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所發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的變革」,與「人們藉以意識到這個衝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的形式」之間所做的區分。作者認為,馬克思正是藉助於這一區分,為自己的「歷史科學」劃定了界線,那就是只有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所發生的物質的變革,才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而其他領域則只能屬於非「科學」對象的「意識形態」領域[6]。正是由於被「自然科學的精確性」的邏輯所牽制,作者因此認為,儘管《形態》中提出「歷史科學」之概念,但只有到了《資本論》當中,才真正實現了對於歷史的科學把握。
這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問題。馬克思在1877年《給〈祖國紀事〉雜誌編輯部的信》,特別表達了關於如何理解《資本論》的一些問題,即不能將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與歷史哲學理論混同⑨。
然而,根據《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資本論》的核心內容當屬於關於資本主義的特殊運動規律,是馬克思對「歷史科學」的貢獻之一。另一個對於「歷史科學」的重要貢獻,即關於人類歷史發展一般規律的唯物史觀,其「自然科學的精確性」在哪裡?特別是社會形態演化理論如何才能獲得「歷史科學」的科學性?
作者顯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根據作者的理解,從「歷史科學」的意義上,既然不同的歷史階段生產方式是各不相同的,是一種存在於不同歷史階段上各不相同的模式化的社會結構,其間並無一種內在的關聯,那麼,我們就不能在通常的意義上談論歷史發展。人們所謂的歷史發展,其實不過是站在自己的時代,以一種目的論的眼光,將「過去的形式看成是向著自己發展的各個階段」。但由於馬克思早就批判過黑格爾的實在的歷史目的論,這樣的歷史目的論是與「歷史科學」完全不能相容的,因此,便不能將這種「歷史發展」理解為一種實體性的變化,即一種實在的目的論,而只能理解為一種虛擬的目的論,也就是一種康德式的歷史目的論[7]。
這一論證過程的邏輯是嚴密的。從作者認為的「歷史科學」的「科學性」前提出發,層層深入,卻得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結論,共產主義是一種擬目的論,而不是具有歷史必然性的客觀規律。過分強調方法的科學性,導致否定唯物史觀中最具革命性的內容。這恐怕不應當是馬克思、恩格斯「惟一的」科學——「歷史科學」的本來之意。
退一步說,即便馬克思在《給〈祖國紀事〉雜誌編輯部的信》中刻意與歷史哲學保持了距離,也不能說明馬克思對歷史哲學的拒斥。龐卓恆教授提供了另一種解釋。他認為,馬克思的人類學筆記同《給〈祖國紀事〉雜誌編輯部的信》和《給維·伊·查蘇利奇的複信》的思路是互相銜接而且完全一致的。只有把它們以及《歷史學筆記》聯繫起來,才能比較充分地理解馬克思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為進一步發展、充實歷史發展規律和社會形態理論體系所做工作的歷史哲學意義。他認為,「我們確信,馬克思晚年的確有一個心愿:要通過對世界歷史的再次審讀,對他提出的歷史發展規律,特別是社會形態從低級向高級演進的規律的共同性和發展道路的多樣性理論體系做一番系統的檢驗和升華。」[8]換句話說,馬克思的這封信是在謙虛地表達自己的思考還達不到歷史哲學的要求。這種解釋是站得住腳的。
我們不妨轉換一下視角,還可以從以下幾方面看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觀是否具有歷史哲學的特徵:
第一個方面,從歷史哲學的起源來看。有一個人物不應當忽略,即義大利哲學家維柯(1668~1744)。或許他對於我們理解馬克思的「歷史科學」有所幫助。維柯致力於發現世界歷史的一些原則。在《新科學》一書中,維柯提出了「新科學」的第一條「無可爭辯」的原則:「這個包括所有各民族的人類世界確實是由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9]。有人認為,維柯對於歷史的認識在四個方面與馬克思的看法相似:(1)人類自身創造了歷史。人類是歷史發展的主要推動者和決定性的因素;(2)必須把人類的歷史理解為各個社會的歷史。歷史學家應該關心的構成單位是社會,而不是個人;(3)歷史並不是人類自由活動的有意識的結果;(4)人類社會的發展經歷了一系列不同階段。在維柯那裡是神的時代、英雄時代和人的時代,在馬克思的社會形態理論也區分出不同的階段性[10]。關於維柯與馬克思之間的更多思想聯繫,國內外學術界已經有諸多論述,在此不贅述⑩。儘管維柯從未曾使用過「歷史哲學」這一術語,但維柯的《新科學》恰恰被後世視為歷史哲學誕生的標誌。可見,字面上的「科學」完全可以是歷史哲學的代名詞。
第二個方面,從歷史哲學的內涵來看。根據沃爾什、威廉·德雷等人的理解,歷史哲學可分為思辨的歷史哲學與分析的歷史哲學兩個方面。前者研究歷史本體論問題,即歷史過程發展的一般規律。後者研究歷史認識論與方法論問題,即人們是否能認識與如何才能認識歷史。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觀無疑在兩方面均有關涉。在本體論方面,承認歷史是一個由低級到高級的進步過程,或者是「大體來說,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做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11],或者是「古典古代社會、封建社會和資產階級社會都是這樣的生產關係的總和,而其中每一個生產關係的總和同時又標誌著人類歷史發展中的一個階段」[12]。在認識論和方法論方面,堅持從現實出發(11)。同時,它還批判繼承了黑格爾的辯證思維方法,「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3]。從以上內容看,也許我們很難將唯物史觀簡單歸入思辨的或分析的歷史哲學中的任何一種。但不論如何,它在兩方面都作出了貢獻。
第三個方面,從前後跨度近四十年的文本表述中看。黑格爾歷史哲學扮演著唯物史觀「對手」「先鋒」「燈塔」「背影」的不同角色。馬克思、恩格斯多次強調唯物史觀對於「歷史哲學」的批判、繼承和超越,恰恰說明二者是行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在1845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對唯心主義歷史觀作了如下批評,「迄今為止的一切歷史觀不是完全忽視了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把它僅僅看成與歷史過程沒有任何聯繫的附帶因素。因此,歷史總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種尺度來編寫的;現實的生活生產被看成某種非歷史的東西,而歷史的東西則被看成是某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東西,某種處於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東西。」而「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是整個這種德國歷史編纂學的最終的、達到自己『最純粹的表現』的成果。」[14]正是在這裡,馬克思、恩格斯系統地提出了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12)。在這裡,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是唯物史觀的「對手」。
在1859年的《卡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恩格斯寫道:「他(指黑格爾)是第一個想證明歷史中有一種發展、有一種內在聯繫的人,儘管他的歷史哲學中的許多東西現在在我們看來十分古怪,如果把他的前輩,甚至把那些在他以後敢於對歷史作總的思考的人同他相比,他的基本觀點的宏偉,就是在今天也還值得欽佩。這個劃時代的歷史觀是新的唯物主義世界觀的直接的理論前提,單單由於這種歷史觀,也就為邏輯方法提供了一個出發點。」[15]在這裡,「劃時代」的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是唯物史觀的「先鋒」。
在1876年的《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再次寫道:「近代德國哲學在黑格爾的體系中達到了頂峰,在這個體系中,黑格爾第一次——這是他的巨大功績——把整個自然的、歷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過程,即把它描寫為處在不斷的運動、變化、轉化和發展中,並企圖揭示這種運動和發展的內在聯繫……至於黑格爾沒有解決這個任務,在這裡沒有多大關係。他的劃時代的功績是提出了這個任務。」[16]在這裡,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既然「劃時代」地提出了任務,無異於充當了唯物史觀的「燈塔」。
在1886年的《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按照恩格斯的說法,由於唯物史觀的提出,「這種歷史觀結束了歷史領域內的哲學,正如辯證的自然觀使一切自然哲學都成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樣。現在無論在哪一個領域,都不再要從頭腦中想出聯繫,而要從事實中發現聯繫了。」[17]在這裡,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最終成了唯物史觀的「背影」。
不難看出,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的「劃時代」性不僅在於為唯物史觀提供了理論前提,而且提出了唯物史觀需要解決的任務。因此,完全可以說,唯物史觀是在黑格爾歷史哲學開闢的道路上繼續前行。
綜上所述,我們同意段忠橋教授的看法,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有關論述可以看出,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問題,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歷史哲學研究的問題,即有關歷史過程和歷史認識的哲學問題。就研究對象而言,它與其他各種歷史哲學流派並無區別。所不同的只是,它對歷史過程和歷史知識做出的是唯物主義的說明,而其他各種歷史哲學做出的大多是唯心主義的說明。[18]
由此,本文認為,馬克思、恩格斯沒有將「惟一的科學」用「人的科學」或「歷史哲學」來概括,而是採用「歷史科學」,主要用意在於表達兩點:一方面,強調其對於歷史的重視。「我們根本沒有想到要懷疑或者輕視『歷史的啟示』;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我們比任何一個哲學學派,甚至比黑格爾,都更重視歷史。」(13)另一方面,強調其對於歷史過程的理論解釋比舊的歷史哲學更具有科學性,而非否定歷史哲學本身。
三、「歷史科學」與實證科學
如果將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科學」貢獻理解為歷史哲學,我們還需要處理一個重要問題,即如何理解經典文本中實證科學與哲學關係的經典論述(14)。
馬、恩在文中肯定了「實證科學」、貶斥了「哲學」。近些年,國內學者圍繞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還是「實證科學」展開了熱烈討論。段忠橋教授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談到他們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時從來不認為它是『哲學』,而認為它是『實證科學』。」[19]而俞吾金教授則認為,根據海德格爾對哲學與實證科學的理解,哲學研究存在,實證科學研究存在物,因此,「馬克思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是偉大的哲學理論,而不是實證科學知識,因為歷史唯物主義正是以存在尤其是社會存在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的。」[20]
作為國內馬克思主義研究領域的資深學者,兩位在這個問題上的交鋒對於我們思考「歷史科學」的特性非常具有意義。他們各自都道出了一些合理的內容。但遺憾的是,由於一些情緒化的表達和對上段文字翻譯的過度關注,導致一些本值得深入展開的內容,並未得到更為清晰和充分的討論。此外,俞吾金教授認為的「真正的實證科學」是指「奠基於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歷史學」,段忠橋認為的「真正的實證科學」是指「歷史唯物主義的考察方法」,二者都將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形態和基本內容排除在外,不能令人信服。如果歷史唯物主義屬於真正的實證科學,那麼其理論形態也是實證科學的一部分。
馬克思、恩格斯在運用一些常用概念時,並不是每次都在一般意義上使用的,而是常常有著特定的內涵。有時候他們添加了限定條件,有時候則沒有。上述引文即如此,馬克思、恩格斯明確加了限定用語,肯定的是「真正的實證科學」,批判的是「獨立的哲學」。而並非籠統地肯定一切實證科學、批判一切哲學。將經驗的實證與理論的抽象割裂開來,絕不是「歷史科學」的本意。因為,「單憑觀察所得的經驗,是決不能充分證明必然性的」[21]。對歷史過程的經驗性考察是前提和基礎,思想是對這種基礎的抽象與提煉。「歷史從哪裡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裡開始,而思想進程的進一步發展不過是歷史過程在抽象的、理論上前後一貫的形式上的反映;這種反映是經過修正的,然而是按照現實的歷史過程本身的規律修正的,這時,每一個要素可以在它完全成熟而具有典型性的發展點上加以考察。」[22]本文同意張廷國教授等人的看法,從馬克思自身的思想旨趣而言,歷史唯物主義並沒有在哲學和實證科學中形成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而是在哲學的「邏輯前提」和實證科學的「事實前提」的互動中關注著現代人的生存境況及其歷史性命運[23]。
值得注意的是,「真正的實證科學」中已經顯然隱含著對實證科學的批評。要說明什麼是「真正的實證科學」,必須同時要說明什麼不是「真正的實證科學」,或者換種說法,馬克思恩格斯「真正的實證科學」所要批評的對象是什麼?不少學者討論了馬克思的「真正的實證科學」與孔德的實證主義之間的關係(15)。這種探索是有益的,但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甚至不是問題的主要方面。它所針對的,是各門科學中舊的形而上學的研究方法和思維方法。
例如,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嚴厲批評了受自然科學影響的哲學中的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16)。
再如,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恩格斯特別明確指出:「舊的研究方法和思維方法,黑格爾稱之為『形而上學的』方法,主要是把事物當做一成不變的東西去研究,它的殘餘還牢牢地盤踞在人們的頭腦中,這種方法在當時是有重大的歷史根據的。必須先研究事物,而後才能研究過程。必須先知道一個事物是什麼,而後才能覺察這個事物中所發生的變化。自然科學中的情形正是這樣。認為事物是既成的東西的舊形而上學,是從那種把非生物和生物當做既成事物來研究的自然科學中產生的。」自然科學如此,社會歷史研究中同樣也是如此。恩格斯說,哲學家頭腦中臆造的聯繫代替了應當在事變中去證實的現實的聯繫(17)。
所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說:「馬克思和我,可以說把自覺的辯證法從德國唯心主義哲學中拯救出來並用於唯物主義的自然觀和歷史觀的唯一的人。」[24]只有在唯物辯證法得到運用後,自然科學與狹義的「歷史科學」才能變成「真正的實證科學」。「只有當自然科學和歷史科學本身接受了辯證法的時候,一切哲學的廢物——除了純粹的關於思維的理論以外——才會成為多餘的東西,在實證科學中消失掉。」[25]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無論從廣義上還是從狹義上看,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科學」概念不是指具體的學科,特別不是指歷史學,而是指運用唯物辯證法的一切科學。「真正的實證科學」與廣義的「歷史科學」是等價的。當他們說「歷史科學」時,強調的是其歷史性;當他們說「真正的實證科學」時,強調的是其辯證性。就其馬克思、恩格斯對「歷史科學」的主要貢獻唯物史觀而言,唯物史觀是一種歷史哲學。事實上很多馬克思主義者也是這麼認為。普列漢諾夫即認為唯物史觀是「馬克思的歷史哲學」[26]。李大釗也是如此認為的(18)。英國史學家巴勒克拉夫說:「今天仍保留著生命力和內在潛力的唯一的『歷史哲學』,當然是馬克思主義……當代著名歷史學家,甚至包括對馬克思的分析抱有不同見解的歷史學家,無一例外地交口稱譽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對他們產生的巨大影響,啟發了他們的創造力。」[27]可以說,這是對唯物史觀的高度讚譽。我個人以為,當下中國的學科建制下,將歷史哲學置於歷史學之下,並不妥當。這樣做,既妨礙了對歷史哲學的理解,也妨礙了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歷史哲學是需要不同學科共同思考、討論的論題。當然,這已經是另一個需要專門討論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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