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裸體的紐約(04.7.10)

一九三○年，一位天主教教士向電影界發出檄文，以神聖的名義要求電影停止腐化美國人的道德觀，並不辭辛勞地起草了一部影片檢查法典，也即通行於世的《海斯法典》（Hayes Sensorship Act）。該法典全面禁止電影表現裸體，吸毒，放縱情慾的接吻，挑逗性的姿勢，褻神的語言，等等。時隔七十年，法典禁止的一切已經戲劇化地成了眾多影片票房的保證。海斯要是看了世紀末風靡美國的電視劇《性與城市》（Sex and the City），片頭部分就足以要了他的命，因為這個電視劇可不是一個女人脫衣一個男人裸體的事，全紐約都在脫，一個一個，都在脫。

一

《性與城市》是美國金球獎最佳喜劇電視劇的得主，改編自布史餒（Candace Bushnell）的暢銷書，該書開頭是：「準備好了，這裡有個情人節故事。」不過，裡面的主人公全是曼哈頓的「性人」：他們一個個事業有成。有錢，還漂亮，但是沒一個心滿意足。扮演焦點主人公凱芮（Carrie Bradshaw）的莎拉·傑西卡·帕可（Sarah Jessica Parker）同時獲了最佳喜劇女演員獎。凱芮自稱「性人類學者」，在紐約一家日報的專欄上寫曼哈頓人的「性事性聞」。在這個放蕩的年代，她和她的一圈密友——夏洛特、蜜蘭妲和薩曼莎——都是她這個專欄的主人公（事實上，在曼哈頓，他們個個都有原型），這部電視劇就是以電視專欄的形式展開，或可名之曰「紐約性生活大觀兼指南」，其風格是肥皂劇加紀錄片。 表面上，這部電視劇里的人物都是些淺薄的動物，比如那些有錢的「模特族」，他們毫不吝嗇地花大把的時間和金錢在模特兒身上，形態優雅甚至高尚，但他們心裡永遠期待著模特們回報點什麼，除了模特和模特族，凱芮的專欄主人公還包括銀行家、藝術家、律師等等。他們在酒吧、舞廳、客廳和卧室消費浪漫、性和可卡因。當然，時不時地，觀眾也會得到一些性愛小秘訣，譬如如何搞到男人，如何讓男人提出結婚，如何讓男人給錢，以及如何在約會中全身而退。所以，這部電視劇的性別傾向是很明顯的，其中就有一集叫「女『性』的力量」。不過，看多了，你會發現其實曼哈頓的這些名流不過是在追逐一種理想的兩性關係。最後，凱芮碰上了致命男人巨無霸先生（Mr. Big），費盡心機想和他共度人生，完成原著開頭交代的那個「情人節」故事。

自然，這樣風騷的電視劇頃刻間席捲了美國，男男女女的觀眾似乎都喜歡在電視機前聽這些漂亮的女人說很髒的話，講很黃的事。扮演凱芮的帕可說她無論走到哪裡，《性和城市》的大批影迷就會跟她說非常秘密的話，她說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習慣陌生人如此坦率，女人見了她就告訴她電視中的某個場景就是她本人生活中的一幕，並向她細訴在電視劇中沒有得到表現的性愛細節；男人見了她就用很親密低沉的聲音說他是她的影迷，他們講話時把嗓門壓得很低，好像喜歡這樣的電視劇很丟份。其實，從頭看到尾，這部連續劇的黃色箴言認真聽去，都是讓人悲哀的，比如談到男人為什麼喜歡追趕逐模特，女人們的結論是：「如果可以和廣告上的短裙女人做愛，誰還和長裙里的女人上床？」

不過，原書作者布史餒對這部電視劇的評價不高。她跟採訪她的記者抱怨說：「我可不是這部連續劇的影迷，它也沒有恰當地演繹我書里的女性觀，裡面的各種交配多得讓人吃驚。準確地說，這部電視劇的視角是同性戀男人的，只要看看凱特爾（Kim Cattrall）演的薩曼莎，她哪裡還是個性感女人，簡直就是個同性戀男人，因為女人是不會對男人的身體部件如此觀看，如此狂熱的，事實上，裡面的四個女人沒有一個是我書里的女人。」

二

下面是這四個女人的檔案。

凱芮，《紐約星報》的性專欄作家。其口味是紐約時尚的縮影，白天穿露臍裝，波希米亞風格；晚裝視場合穿各款性感貓咪類服飾，旨在強調曲線。她天天急匆匆穿行於曼哈頓，用色迷迷的眼睛打量所有的紐約男人，既不羅曼蒂克，也不多悉善感。她性感的照片出現在紐約地鐵，紐約街車上，廣告的就是她自己。喜歡抽煙，喜歡四海為家，最後愛上的是四十二歲的巨無霸先生，但是巨無霸先生無意於婚姻，在苦苦努力但無望推進他們的關係後，她心碎地讓他走了，她的名言是——

「你可以假裝性高潮，但你裝不出親密來。」

「男人或許引發火花，但女人知道如何玩火。」

「我同情他因為是我在走開，我聰明，我幽默，我是魔術，是咒語。我們倆之間，我是那個吹熄蠟燭的人。」

薩曼莎，高級公關，熱愛上層社會和奢華生活，從不錯任何一個「奧斯卡之夜」。白天穿著裁剪精緻的公關制服，晚上閃閃發光地出沒於各種高雅場合。她毫不掩飾對一夜情的嚮往和喜歡。她的經驗是——

「一般說來，所有的兩性關係都是建立在諾言和互相的錯覺上。」

「征服男人的唯一地點是在床上。」

「不擊敗五個人，你不可能這樣揮舞Fendi手袋。」

「對男人說，『我恨你』，你或許可以獲得一生中最好的性經歷；但要是告訴他『我愛你』，你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夏洛特，藝術畫廊經營人，四個人中她的衣裳著最具女性氣質，鞋子和髮型是她刻意經營的部位，不怎麼親近太前衛的東西。看上去永遠得體而精緻，如同她對男人的口味。熱愛購物，尤其是買鞋子。她曾這樣對薩曼莎說：「紐約城市指南上有沒有把你的身體列上去？他們應該列，那是全紐約最熱的地方！永遠敞開！」 蜜蘭妲，律師，一頭耀眼紅髮，從不花太多時間在時尚上，但是永遠穿得比同行新潮。業餘時間喜歡運動裝。她的樣子是「別想和我上床」，一個犬儒主義者。她的理論是「如果一個男人過了三十還是單身，說明他有問題。按照達爾文理論，說明他無力傳播自已的種族。」

三

關於這四個女人，全美的所有媒體都作了報道。《洛杉磯時報》說「聰明女人不怕自己胃口大！」《底特律自由報》稱「聰明女人也要找爾子呀！」《新聞周刊》的意見是：「《性與城市》讓我們看到了單身女人的生活，她們什麼都做，但從不絕望。她們選購懷，就像選購手袋一樣，不是為了生存。她們選中男人，然後和他上床，然後把他換手袋似的換了。而且，她們知道她們那些結了婚的女友都活得沒勁。」 但是，事情不是這樣的，凱芮可以和她的女友一起諷刺愛情，說「啊啊，愛情，嗚啦拉……」可回到家，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沉痛地想到愛情和兩性往事：「在紐約玩了十年，約會無數，真正維持過五次關係，一次特嚴肅，全玩完了。如果我是球手，我就會不停地擊擊擊……」碰到過的男人，不是「沒魂靈」，就是「有兩張臉」，所以，最後她熬不住直接問一個男人：「你們這些男人從什麼時候開始都變得這麼稀希古怪？」男人驚愕，說：「是我們嗎？是你們女人變古怪了。」凱芮想想也對，有一次，一個朋友結婚，請她寫首詩祝賀一下，凱芮絞盡腦汁寫不出來，發現自己只有「性」感沒有了「靈」感。但是，再想想，又覺得凄涼。就說巨無霸吧，從來不讓她留東西在他那裡。終於有一次，他讓她的電動牙刷頭留下了，搞得凱芮一隈驚喜，以為是婚姻徵兆，但是馬上她就被打擊了，朋友結婚，巨無霸不願意在結婚禮物上共同署名，覺得那樣太親密。但凱芮不放棄，她想方設法在他那裡留下自己的東西，但第二天，東西就被送回了。最後，巨無霸去了巴黎，臨行前才匆匆告訴她。凱芮說我可以和你一起走，但巨無霸斬釘截鐵說在巴黎他也不會和她結婚。凱芮徹底灰了心，不久又開始和別的男人上床，又說獨身好，獨身女人自由。 她的女友一樣地分享她的苦澀。絕望了的夏洛特最後養了一隻叫亨利的狗，因為亨利的愛是無條件的。玩了無數男人的薩曼莎也上男人的當，當然，薩曼莎相信性的創傷要由性來修復。但是有一天，當她和一個男人做愛半途時，忽然叫道：「等等，我一定和你睡過覺！」那男人說：「十五年前。」自此，薩曼莎認定她已經和全曼哈頓的男人都上過床了，她決意報復男人：讓從前甩了她的那些男人重新愛上她，讓他們相信他們將應邀再次上她的床，然後把他們甩了。但最後的結果還是和第一次一樣，最女奴的蜜蘭妲也沒好多少，她在街看見從前的男友，竟還是無法控制自己，只好躲開了。 所以，這些耀眼漂亮的曼哈頓女公子其實一個個傷痕纍纍，雖然她們在電視劇里張口罵男人，閉口說做愛。蜜蘭妲說起她的前男友是「那個白痴」，但凱芮的畫外音說：「從前她說艾里克，用的詞是：『生命中所有的愛』，一直到他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

其實一切，就像布史餒在小說《性與城市》中描述的，愛迪絲·沃頓（Edith Wharton）的那個上演《純真年代》的曼哈頓舞台還在，但是舞台上已經沒人了。「不再有人在第凡內用早餐，也不再有什麼風流韻事值得記取。」《性與城市》里的人都準時地在七點用早餐，在做愛完畢後，都匆匆地將性愛忘卻。

一百年前，《純真年代》里的紐倫愛上了未婚妻梅的表姐，他們隔著重重衣服的擁抱和顫抖讓整個曼哈頓激情澎湃；一百年後的今天，紐倫和梅的後代們不光自己裸露著，還把這個城市的衣服脫卸了，紐約光著身子，既不激動自己，也無法激動她的居民。就此而言，《海斯法典》倒是令人緬懷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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