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門文化(8)
8.造神又役神:中國人的幽默
天官賜福,麻姑獻壽,龍王治水,媽祖護航,古人的造神,往往含有明顯的功用目的。由此,敬一方城隍、九天玉帝,禮拜財神趙公明;逢臘月二十三祭灶,請他「上天言好事」;至正月初八順星,祈求一年的吉祥。造神禮神也役神,堪稱典型的例證,是有關門神的信仰習俗。
神荼鬱壘被虛構出來,他們在瑰奇的神話故事中,在奇大無比的桃樹下,充當鬼怪出入口的守衛者。創造幻想世界的守門神,動機是人的現實生活需要守門之神的慰藉——前者是對後者的一種回應:帝王的宮門前,平民的宅門上,那一對桃人能降鬼魅,只因被視為神荼、鬱壘的化身;以至削刻之工減免,僅懸兩塊桃板,仍靠著這種認同,保持神靈,功能不減。誠然,這種造神活動,又有對於桃木的崇拜摻雜其間。晉代司馬彪《續漢書·禮儀志》一句「大儺訖,設桃梗郁儡」,透露了其中消息。後世創造鐘馗,所採用的仍是此一思路。
當初的神荼鬱壘,從漢畫像石的圖案看,如河南新鄭漢畫像磚(圖39),人物造型圓目瘦面,雙耳豎立,頭生一角,長衣束腰,肩斧,應為神荼鬱壘的畫像。門神表情厲害,形象可怖,這折射了人們對於大自然、對於生存環境的感受,當災害、瘟疫以及尚不能給以科學解釋的風雨雷電等帶來巨大的恐怖時,禮奉較為兇猛的神祗,可以給人帶來一、種心理的平衡。古代大儺儀式猙獰的面具,提供了這方面的說服力。
門神信仰習俗的演變,逐漸形成兩大支系:武士門神和祈福門神。
武士門神,《漢書·景十三王傳》:「殿門有成慶畫,短衣大褲長劍」。與這條文字史料相印證,漢代墓葬將持械人像畫在門,無疑具有象徵威懾的意義。北魏寧懋石室門畫的武士(圖40),已周身盔甲,十足的驍將氣派。可與此圖相印證的文字史料,有《南齊書·魏虜傳》中一則記載:
萬民禪位後,……宮門稍覆以屋,猶不知為重樓。並設削泥采,畫金剛力士。胡俗尚水,又規劃黑龍盤繞,以為厭勝。
唐代時,據佛經《根本說》寺院「大門扇畫神,舒顏喜含笑,或為葯叉像,執仗為防非」。這是關於門神風俗的重要材料。至北宋,請看《楓窗小讀》所記:
靖康以前,對中家戶門神多番樣,戴虎頭盔,而王公之門至以渾金飾之。識者謂:虎頭男子,虜字;金飾,更是金虜在門也。不三數年而家戶被虜,王公被其酷尤甚。
靖康二年,北方金國的軍隊南侵,俘宋二帝,導致北宋的滅亡。《楓窗小記》將此前汴京城裡流行的門神圖樣視為徵兆,所謂「金虜在門」云云。其所記門神樣式本身,是一條珍貴的史料。
《東京夢華錄》記,宋朝宮中,除夕由鎮殿將軍衣甲胄,扮門神,參加宮禁中的驅儺儀式。由人裝扮的角色還有判官、鍾馗、小妹、土地、灶神等。門神同浩浩蕩蕩的驅祟大軍,將祟驅到南薰門外去。
南宋《西湖老人繁勝錄》記有「等身門神」。而清嘉慶年間高六尺的巨幅門神畫,有實物保留下來。
「吉日來到貴府門,貴府門上有門神,頭戴金盔身披甲,金銅神鉞斬邪惡。」舊時甘肅天水一帶,正月里藝人走街串巷的唱詞。近世的武士門神,包括題為神荼鬱壘的畫像,大多以甲胄兵器顯示威武,構圖追求「可悅性」,而非「可懼性」,或為鎮殿將軍造型,或如戲出人物模樣:即便畫為橫眉立目,也憨態莽氣可人。
傳為南宋畫家李嵩所繪《歲朝吉慶》以元旦賀歲為題材,在一幅圖畫中表現了一戶人家門外有人下馬投刺,院子里主客相拜,正房內飲屠蘇酒的情形。值得珍貴的是,其宅院大門上貼武士門神,院內房屋的兩扇隔扇門上貼有一對雙手持笏的文官門神。這為研究門神的演變與沿革,提供了寶貴的史料。文官門神,當是後世的祈福門神的先聲。
至於祈福門神畫,更以喜氣吉祥為風格。諸如:天官賜福、如意狀元、五子登科、和合二仙、招財童子、福壽童子、劉海戲蟾……嚴格地講,已非原本意義上的門神,所以有些也稱為門童畫。
以守門驅邪為「本職」者,有些也擔負起祈福的「兼職」。山東平度「恨福來遲」門神畫,持劍的守門神左右相對,分別指著一隻蝙蝠,蝠即福,讓它進門來。清光緒八年《孝感縣誌》記春節習俗:
貼門神,或冠冕,或將軍,或鍾馗,其像皆有寓意,如「事事如意」,「必定如意」,「加官進祿」,「喜上眉梢(梢)」,「恨福來遲」。不畫像者,以紅紙書「神荼」「鬱壘」代之。
北方的商家,新年門上貼利市仙官像,這是生意獲利之神。利市,《周易·說卦》巽「為近利,市三倍」。利市仙官像貼門,大約是專管開市大吉,不司驅邪逐鬼的。
門神祈福,同樣是社會心理的折射。文明的發展,對於生存環境恐懼感的減少,生存的渴望已不是頭等重要的命題,人們的關注點移向生活的質量,即對幸福的期望。於是,門神畫上疊加了祈福祝吉的符號。
請神來守門也好,來祈福也罷,人們回報以何?
元雜劇《盆兒鬼》描寫,張老漢埋怨門神不盡職,說道:「俺大年日將你貼起,供養了撒子荼食」;官衙里,為了讓門神通融通融,包公吩咐「金紙銀錢」一通燒。此劇故事以宋代為背景,所反映的禮奉門神的習俗,雖難斷定就是宋時民俗,但將其視為元代民俗的反映,當是不錯的。
燒門神紙的風俗延續至近代,敬神的氣氛漸淡。清代道光年間《黃安縣誌》:正月「初三日,祭門焚楮,謂之『燒門神紙』」。這難說是嚴格意義上的祭神,倒更像年俗的落幕典禮——老話講「初三燒了門神紙,各人尋生理」,從此商開市,士入學,人們開始由濃濃的年味兒里走出,走入新一年的奔忙。
清代袁枚的志怪小說《子不語·誤學武松》說,「古禮門為五祀之一,今禮久不行」,以至見杭州一戶姓馬的人家「祭門神甚敬」,竟要問:「君家獨行之,何也?」原來,馬家主人看《水滸》入迷,學武松,殺了犯淫的嫂子。女鬼找上門來理論:「吾夫殺我可也,汝為小叔,不當殺我。」只是被「門神呵禁」,進不得大門,在門前對醉歸的奴僕言明緣由,發泄了一通。這段故事,由「祭門神甚敬」的個別例子,反襯出清代時民間的門神之祀已普遍淡化。
清代《燕京歲時記》也提醒人們注意這一情況:「門神皆甲胄執戈,懸弧佩劍,或謂為神荼、鬱壘,或謂為秦瓊、敬德,其實皆非也。但謂門神可矣,夫門為五祭之首,並非邪神,都人神之而不把之,失其旨矣。」雖稱為神,卻不鄭重其事地祭之,因此才有人為門神鳴不平。
有時,那「神之」也要打折扣的。清代石成金撰《笑得好》有則小故事諷刺「心毒貌慈」者:
一人買門神,誤買道人畫,貼在門上,妻問曰:「門神原是持刀執斧,鬼才懼怕,這忠厚相貌,貼他何用?」夫曰:「再莫說起,如今外貌忠厚的,他行出事來,更毒更狠。」
雖只是笑話一段,但在那買門神畫的隨意性中,卻透露著一種輕慢。乾隆年間《笑林廣記》中笑話《白伺候》,從正面反映了這種心態:
夜遊神見門神夜立,憐而問之曰:「汝長大乃爾,如何做人門客,早晚伺候,受此辛苦?」門神曰:「出於無奈耳。」曰:「然則有飯吃否?」答:「若要他飯吃時,又不要我上門了。」
造神又役神,門神可說是廉價的門戶守衛者。明代馮夢龍輯集刊刻的《山歌》中有一首《門神》,系「君心忒忍,戀新人渾望舊人」的怨詞,卻圍繞新舊門神畫做文章,全用門神口氣。摘錄如下:
記得去年大年三十夜,捉我千刷萬刷,刷得我心悅誠服。千囑萬囑,囑得我一板個正經。我雖然日你糊口之計,你也敬得我介如神。我只望替你同家日活,撐立個門庭。……並弗容介個閑神野鬼,上你搭個大門。……冉阝間貼得筋疲力盡,磨得我頭鬢蓬塵,弗上一年個光景,只思量別戀個新人。……遇著個個殘冬臘月,一刻也弗容我留停。你拿個冷水來潑我個身上,我還道是你取笑;拿個筅帚來支我,我也只弗做聲。……我吃你刮又颳得個測賴,鏟又鏟得介盡情。
除夕貼門神,如何貼,說到了;如何清除貼了一年的舊畫,也說到了。除舊布新,過年的節目,換門神是一項。喜新棄舊的哀怨,那是關於愛情的借題發揮,不必管它。貼上對門神畫,撐立門庭,閑神野鬼難進門,獲得一年的心理慰藉,這能說不值得嗎?
《淮陽鄉村風土記》載民間歇後語:「門神裡邊卷灶爺——話(畫)中有話(畫)」。侯寶林的相聲說,老太太過年買灶王爺神馬,諱言「買」,要叫「請」;可是問價時,老太太嫌貴,竟連聲說不值!和灶神像一起,門神畫花幾個銅子即可買來,連「糖瓜」也不必供奉,貼在門板上,四季把門。這,難道不是表現出造神者的一種幽默嗎?
誠然,門閂不可廢,門鎖還要用;但是,如歌劇《白毛女》所唱:「門神門神騎紅馬,貼在門上守住家;門神門神扛大刀,大鬼小鬼進不來」,門神帶來心理的慰藉,烘托新年喜氣,美化門戶,一幅門神畫從內容到形式,奉獻給人們的還少嗎?
山東濰坊楊家埠,為我國清代著名的木版年畫產地之一。舊時,那裡有專營門神畫的門神店。民謠唱:「專做門神店,當了顏色販,年年刻新版,必定客來辦。」品種專營、年年刻版,可見印量銷量之大;「當了顏色販」的自嘲,反映了門神畫設色濃艷,用以點綴新年的特點。
與艷彩門神形成對照,四川綿竹傳統木版年畫有種「素門神」,即只勾墨線不加敷彩的門神畫。偷工減料嗎?否。這是為服喪人家預備的。
門神又是隨葬品。《明史·禮志》載:「洪武二年敕葬開平王常遇春於鐘山之陰,給明器九十事,納之墓中。……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神四,門神二,武士十,並以木造,各高一尺。」門神一對,不是繪畫是木雕。
門神不僅把門,不僅驅邪納福,民間還編出門神解危救難的故事。河北獲鹿一帶貼關羽門神,伴以傳說,一戶人家孤兒寡母,欠地主債,兒子外出打工,準備臘月時回家還債,好過年關。年三十,債主逼得緊,兒子卻因迷路,遲遲不歸,老大娘被逼要上吊。兒子迷失方向正著急,一紅臉將軍騎大紅馬自天而降,把他拉上馬,騰雲駕霧轉瞬到家。敲開門,回頭再看時,將軍和馬都不見。兒對娘講了自己的經歷,老大娘對著門神就拜。拜過再看,門神畫上,關羽騎的那匹大紅馬還在淌汗珠呢。這門神,為助人,一時「脫崗」,做了本職以外的事。當然,救人危難,也是保人平安。
造神又役神,中國老百姓的幽默,還表現在對門神的「分工」。
趙公明與燃燈道人一對,因趙公明是財神,二門神去守庫房,取意自然在於財寶盈庫。孟良和焦贊,根據楊家將故事,焦贊曾遼營盜馬,京劇則有《孟良盜馬》劇目,由此,這對門神常貼於牛棚馬廄。山東濰縣的《打豬鬼》,又稱「欄門判」,是貼於豬圈門上的。你道畫的是誰?民間鍾馗、判官不分,「欄門判」即大名鼎鼎的鐘馗,他被派去為豬消災驅瘟。
馬圈門上貼《庇馬瘟》(圖41),見於陝西鳳陽一帶。這令人想到《西遊記》孫悟空,他被玉帝封為弼馬溫,為天宮飼養天馬。古代民間傳說,猴子能避馬瘟。「庇馬瘟」、「弼馬溫」皆取此意。按照陰陽五行之說,十二地支中,午為陽的極盛,為火;申、子、辰依次表示水發生、旺盛和衰微的過程。因此,申可以制約午,申屬猴,午屬馬,猴子可以避馬瘟。貼上一幅猴子圖,不妨說是請「齊天大聖」來守馬廄。
就說門神的「主力陣容」——秦瓊和尉遲恭,做為歷史人物,他們是唐朝的開國功臣,英姿勃勃,繪像掛在凌煙閣;做了門神,也是因為傳說他們曾為皇帝站門崗。一身鎮殿將軍的盔甲披掛,卻來給個民百姓把門,是二將軍屈尊了,還是老百姓升格了?封建時代等級森嚴,僭越是罪過。然而,在有關門神的民俗信仰之中,子民們卻同皇帝來了一回小小的「平等」。你使得,我也使得,可算是一種幽默吧。
9.門神詩文戲曲
有關門神的文學故事,前文已多有涉及。文學是一面鏡子,它的折射,使門神這一文化現象益發絢麗多彩。
明代博學才子視允明,號枝山,曾贊門神。據清代《堅瓠癸集》,祝枝山去拜客,茶罷敘禮而退。人家送到門口,祝枝山見門神畫得精彩,一個勁地稱讚,並應主人的請求,留下一首《門神贊》:
手持板斧面朝天,隨你新鮮中一年。
厲鬼邪魔俱斂跡,豈容小丑倚門邊。
「新鮮中一年」,與清翰林院編修蔣士銓《門神》「面目隨年改」,都是一年一度貼門神的風俗寫照。蔣士銓詩如下:
倚傍誰何宅,張施將相形。
尊疑封戶牖,貴比列丹表。
面日隨年改,精魂入夜靈。
穿窬豈公懼,聊托壯門庭。
清代不少文人寫有門神詩。清代戴璐《藤陰雜記》說:「新年倒貼門神,查他山、唐實君全傳誦已久。近趙甌北翼作,更欲突過前人。」趙翼有一組門神詩,其中一首:
漫嗤兩腳踏空虛,身已離塵跡自疏。
甘寧倉琅監鎖鑰,肯隨朱履上堂除。
無言似厭人投刺,含笑應羞客曳裙。
暮夜金來君莫受,防他冷眼伺門間。
「甘守倉琅」,倉琅即《漢書》「木門倉琅根」所說的門上鋪首。詩中說,門神與金鋪為伴,司「監鎖鑰」之職,掌管門禁出入。另一首寫辟邪:
劍笏森森謹護呵,東西相向伊誰何?
滿身錦繡形空好,一紙功名價幾多。
辟鬼漫同鍾進士,序神還讓寇閻羅。
欲稽故實慚荒陋,或仿黃金四日儺。
劍笏森森,把劍武門神,持笏文門神。東西相向,人家門戶多坐南朝北,門扇上相向而立兩門神,一向東,一向西。滿身錦繡,另外還該有鎧甲,為什麼說是「形空好」呢?因為說到底,不過「一紙功名」——紙上畫像而已。至於門神的典故,末一句「或仿黃金四目儺」,趙翼假設:門神大約是模仿漢代歲末宮中逐疫大儺儀式里的首要角色——方相氏。《後漢書》記:「方相氏黃金四目」。
古代小說中以門神為主角的篇什,見於蒲松齡《聊齋志異》,篇名《鷹虎神》。篇中描寫,濟南府東嶽廟「大門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鷹虎神』,猙獰可畏」。故事講,一個小偷潛入道士寢室,盜錢三百,逃出城。剛要上山,「見一巨丈夫,自山上來,左臂蒼鷹」,面銅青色,依稀似廟門中所見者。這正是東嶽廟鷹虎神之一。小偷先自蹲伏戰慄了,神喝問:「盜錢安往?」故事的結尾,小偷乖乖地把三百錢送回東嶽廟,跪在那裡認錯。蒲松齡筆下的鷹虎神,就是東嶽廟的門神。其形象,具有威懾力。他離開「門崗」,去堵截偷盜者。天下作賊的人讀此,該三思吧。
舞台上表演門神故事,元雜劇《盆兒鬼》不僅表現「大年日將你(門神)貼起」的風俗,還編出包公讓手下人給門神燒紙,以換取門神通融合作的情節。清代《長生殿》描寫唐宮裡一對黑白門神,同情楊貴妃的鬼魂,為其放行。這些前已述及。
明代文人茅維字孝若,曾寫過一出短劇《閘門神》。清代焦循《劇說》載,「《鬧門神》雜劇,為茅僧壇孝若撰,謂除夕夜新門神到任,舊門神不讓,相爭也」。此劇開場,扮新門神者與扮桃符神者一同上場:「自家是太平巷第一家新門神,明年該輪俺把門管事。只今小年夜,滿巷燈火爆竹,好不熱鬧,桃符神,你跟咱到任去來。」新門神洋洋得意:「誰將俺畫張紙裝的五彩?冷麵皮意氣雄赳,豎劍眉闊口髹囗;手擎著加冠進爵,刀斧彭排。奇哉,剛買就遍街人驚駭。盡道俺,龐兒古怪,滿腹精神,倜儻胸懷。桃符神,你去瞧來,怎那舊門神見俺,只佯不睬,並不見他抬身哩。」躊躇滿志的新門神上任來了,卻不見舊門神挪動。於是,描寫新門神眼裡的舊門神:「那戴頭盔將軍忒獃獃,你幾年上都剝落了顏色,甚滋味全無退悔?」舊門神出場了:「俺把門管事六七年,這門內人那個不威懼我。他是何等人物,怎便一朝思搶奪俺座頭?他不見俺雪白髭鬚,都為數年把門辛苦……」相持不下,新門神令桃符去請宅內的鐘馗出來評判。鍾馗出來勸舊門神:「小年夜,少不得新舊交代,只俺把守門內,也早晚望著替身哩。」隨後,宅內的紫姑神、灶神,門外的和合神,都勸不動舊門神。九天門監察使來此:「這太平巷怎的穢氣薰蒸?呀,元來是那第一家舊門神作祟這方,又不肯讓那新門神管事,且不究他貪位慕祿的心腸,只看他吃糧不管事,怎弄得那家門面,直恁破。」舊門神被貶沙門島。
另有《慶豐年五鬼鬧鐘馗》,似為明初宮廷教坊劇,收入《孤本元明雜劇》,作者闕名。此劇第四折,鍾馗被封為「天下都判官領袖」,福、祿、壽神,土地、灶、井、廚、門、戶神,三陽真君,青黃赤白黑五方小鬼,有一番同台熱鬧的場面。門神的台詞:「俺門神戶尉,職掌左右門庭,年年喜遇正旦,歲歲慶賀新正。今日太平之年,俺見三陽真君去來。」此劇主角是鍾馗。
以鍾馗為主角的門神戲,還有《鍾馗嫁妹》。後者更見性格。鍾馗降鬼是高手,卻偏好役小鬼為奴僕。朝夕相處,很難總是正氣凜然的模樣。小鬼也就敢灌醉他,戲弄他,與他沒大沒小。或許正因為此,人家門旁一左一有的「崗位」,讓秦瓊和尉遲恭佔據了,鍾馗被派去守後門。
明傳奇《缽中蓮》,存萬曆年間抄本。該劇第九出《神哄》,小生扮門丞,執單鞭;老旦扮戶尉,執單鐧;凈扮「後門鍾馗」,執寶劍象笏。這三個門神角色,同井泉童子、東廚司命、瓦將軍、土地爺同台,演出了一場鬧劇。門丞戶尉的台詞是:「從來啟閉招仁惠」。鍾馗台上說:「論起來,拿捉殭屍,是俺的本等;中是還有一講,我職守後門,不管你園中之事。不瞞你說,我自從端午消受了他幾個粽子,直到如今,餓得來有氣無力,干不得什麼事來。另求高明!」明代時鐘馗的角色定位,由這一番表白和盤托出。做為門神,鍾馗守的是後門;同時,至遲宋代始,鍾馗又成為端午節的歲時之神。
比起門神來,古今文人畫鍾馗者更多些。這些鍾馗形象要比神荼鬱壘豐富,並非只是在那裡持械站崗。畫幅上的題詩因此豐富多樣,勝出題詠神荼鬱壘的詩篇。明代朱見深畫鍾馗手持如意,攜一小鬼,小鬼雙手舉盤子,盤內有柏葉與柿子,以寓百事如意。其上題詩:「一脈春回暖氣隨,風雲萬里值明時,畫圖今日來佳兆,如意年年百事宜。」辟邪似已讓位於祈祥。
清代羅聘畫醉鍾馗,題詩:「一夢荒唐事有無,吳生粉本幾臨摹,紛紛畫手多新樣,義道先生是酒徒。一醉何緣竟若斯,妄占姑亦妄聽之。多應忽憶開元事,囗囗還如未第時。艾綠榴紅五月天,沉酣正好卧花前……」宋代起,鍾馗成為端午節的應時門神。而這位畫家偏要調侃一番,說此時正是鍾馗醉酒不醒的時節。清代另一位畫家高其佩,指畫鍾馗的題詩也開玩笑:「花妍野冢中,草鳴昏月下,若但醒眼看,非善除妖者。」對鍾馗能否捉鬼,甚至提出了質疑。這大約是借題發揮,意在言外。
鍾馗成了各種漫想的載體。清代錢慧安畫鍾馗騎驢圖,題詩:「終南進士學宏深,呼鬼隨行擔劍琴,因是無人聽古調,跨驢何處覓知音。」醉酒的鐘馗此次換了形象,一副儒雅模樣。清任伯年硃色鍾馗,題詩:「少小名驚翰墨場,讀書無用且佯狂。我今欲借先生劍,地黑天昏一吐光。」則是畫家在直抒胸懷了。
10.中外門神比較:以古羅馬為對象
古中國和古羅馬都創造了門神。中外門神具有共同點,也存在著差異之處,將兩者進行對比,不僅有助於認識門神本身,還可以作為一個切入點,體悟兩種文化的異同。
這兩種門神均源於神話。古羅馬的門神叫雅努斯。中國古人的造神則開列出門神名單一長串:神荼、鬱壘,秦瓊、尉遲恭,等等,不下三一十位。
雅努斯本是司光明的太陽神。羅馬神話講,雅努斯掌管天宮之門,朝啟暮閉,大地有了晝夜嬗遞。雅努斯由大國之神而降臨人世間,成為主管建築物出入口的神。
中國的神話故事集《山海經》,記錄了天國守門神——開明獸的故事。「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山海經·西次三經》說,開明獸「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這個把守天門的神,還管理著大國里的時序歲次。
中國古人認為自己的門戶選門神,並沒有選中開明獸,而是選擇了神話里立在度朔山鬼門處的神荼和鬱壘——守鬼門的一對神。而實際上,這一對門神兄弟,原本來自驅儺逐鬼時所用的大棒。取神荼鬱壘而合開明獸,應該說是一種反映了民族心理的抉擇。
關於神荼和鬱壘,神話講述他們的身世,說是滄海之中,度朔之山,山上校於三千里的大桃樹,桃樹枝間東北為鬼門,是萬鬼出入的處所。神荼和鬱壘守在那裡,見有惡害之冤,捆綁了喂虎。守鬼門的二神人,被人們奉為守衛門戶的神靈。
區別在兩個關於門神的本源神話中已見。雅努斯是掌管晝夜交替的光明神,神荼和鬱壘是「主閱領萬鬼」的治鬼之神。以當年的知識水平,將日出日落帶來的白晝黑夜的轉換,想像為天門開閉所致,這是今人容易理解的。值得一提的是,關於神荼、鬱壘的神話,根據晉代《玄中記》所載,樹冠三千里的大桃樹,樹下是那二神,樹上有一天雞,「日初出,光照此木,天雞即鳴,群雞皆隨之鳴」。這也將晝夜黑白納入門神故事之中。晉代以來,門上畫雞,其民俗意義同於人物門神,也是門神的一種形式。這裡要說的是,神荼和鬱壘成為門神,其民俗意義主要在於御凶驅鬼辟邪。雅努斯當門神,似乎並未被賦予這方面的功用。他是門神,但卻似乎未被賦予守衛門禁、以避鬼祟的神威,或曰「崗位責任」。
雅努斯與「一』緊密相關,拉丁文1月份的稱謂來自雅努斯,月份的開頭幾天是向他致祭的日子,他被認為是一切開端之神。雅努斯能夠成為門神,這「開端」的意蘊聯繫著造神者的思路。出門是一種趨向、一種過程的起始,入門也是一種趨向、一種過程的起始。最著名的雅努斯神廟在羅馬集議廣場,神廟有兩個以側牆聯結的拱門。門的開閉具有象徵意義,和平時期緊閉廟門,戰爭時期廟門敞開,部隊出征要通過這兩個拱門。其取意,大概著眼於出師的「大吉」,著眼於萬里征戰走好第一步。
表示開啟的含義,雅努斯一手拿著手杖,一手拿著鑰匙。神荼和鬱壘就不同了,神話故事中這二神人手執葦索,用以縛鬼。後來,這二位門神演變為鎮殿將軍模樣,披堅執銳,周身銷甲,手持兵器。手中傢伙不同,原因在於中外兩種門神的功能個同,前者表示開啟、啟動,後者表示拒邪惡於大門之外。
中國古代都城特定的某一城門,如北京的德勝門,是三師出征的出師之門。此外,還有舉行凱旋典禮的城門。然而,卻沒有像雅努斯那樣的門神。
雅努斯作為門神,看起來不大安分於「崗位」。他要祝福遠征的將士,也要保佑出行的人們,他兼做道路和旅行者的保護神;這尚不夠,雅努斯又被航海者奉為保護神。總之,他在門的位置,為啟程者壯行色,之後,再沿途「護送」,保平安。他的「職權範圍」在門前,但又不局限於此。
中國的門神,有些本是采自征戰疆場的武將,諸如秦瓊、尉遲恭、岳飛、關羽、韓信、趙雲等,他們勇猛善戰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可是,在人們的心目中,他們被請上門扇戶扉當門神,僅僅是鎮殿將軍的角色,看家護院而已。他們活躍于軍旅的「本色故事」,只是當門神的入選資格。人們畫他的像貼門,僅指望藉助他戰功赫赫的「過去」,來守門,「大鬼小鬼進不來」,所保者,住的平安,並沒有顧及行的平安。這或許是造神的人們心理的折射,反映不同的價值取向。
中國老百姓讓門神戶尉站崗,所賦職責原本是御凶驅鬼辟邪。這是在大自然和社會面前,面對瘟疫天災、戰亂動蕩,人們所採取的軒昂狀的或蜷縮狀的自衛。神荼、鬱壘之不同於雅努斯,他們是閉門自守的符號,而非步出門戶進取遠方的符號——大約因此,神荼和鬱壘的形象貼在門扇上,打開門他們便被掩在門後了;而雅努斯的形象則被雕在拱門之上,門開門閉,他居高眺望著遠行的人。
如果說,做為門神的雅努斯又做道路神、航海神,是民間信仰習俗的一種符號迭加的話,神荼和鬱壘做門神,也承載了一種習俗符號的迭加,這便是:祈福。門戶的護衛神,復為祈福的神。這祈福所著眼的,仍是大門之內,是居家的滿門福壽祿,至於為這福,是風塵僕僕外出經營還是千里萬里地去尋取,就與門神無涉了。
雅努斯為兩面神形象,他有兩副面孔。這是時間意義上兩面,一面看著過去,一面看著未來。據說他還被古人雕為四面臉孔。這令人聯想到中國一個古老的說法:「黃帝四面」。東西南北中,黃帝居中而治,四副臉孔正好觀四方。此為空間上的意義。
中國的門神往往成雙成對,且是固定的搭檔。古羅馬文化創造的門神卻僅一位。中國的門神畫在貼在兩扇門板上,門扇成雙,門神自然成對;雅努斯不以門扇為崗位,也就不必比肩結對了。這可以是一種解釋。然而,這單雙的差異之中,是否包含著審美的差異呢?比如,華夏文明更講究形式的對稱。
門神是文化的符號。不同文化背景決定了它們的不同含蘊。不能僅僅通過以上粗略的比較,就得出此一種文化是較具開拓性的文化,彼一種文化是稍遜開拓性的文化。只能說,門神的差異為文化的比較研究提供了一方面的材料。
同時,做為兩種文化的產物,兩種門神並無高低優劣之分。說到底,這個它和那個它,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承載著人的期望——平安和幸福。儘管昔日有西風東漸,如今有文化交流,但是對於一代代中國人來說,門神還是自家的好。值新春到來之際,若要在門扇上重溫古老的風俗,總把神荼鬱壘或秦瓊尉遲恭的畫像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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