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邏輯?
06-14
鄉土邏輯?
本報記者孔令君題記:清明又見媒體報道攏墳消息。但其實,絕不止一個周口,都正與城鎮化、現代化發展中途的當下中國一起,共同面對著「鄉土思維」與「管理邏輯」的對沖與協調這一道大考題。如何把事辦好,考驗著基層管理者的智慧與能力,也呼喚著社會輿論場的理性與善意。照周口農村的規矩,清明是要上墳的。不僅是家中的男丁要去墳前磕頭,過年時不讓上墳的女眷,也可以回娘家,給爺娘墳上添些土,哭上一場。67歲的張大(化名)喚上全家的男丁——三個兒子,一個孫子,上墳磕頭去。祖墳就在村子的東面,埋著張大的父親和爺爺。一些墳頭沒了,麥種早冒了綠芽,在暮光里遠遠看去,祖墳像是麥地里的一塊疤,在一片綠中突兀地顯現出幾圈黃土。一些墳頭還在,是過年的時候攏的。張大沒說話,帶著兒孫們燒紙、磕頭,虔誠地和祖先們訴說一番家中現今的生活,心中默禱。今年除夕,村裡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扛了鐵鍬和鋤頭,幾個男人花幾十分鐘,就把祖墳攏了起來。張大遠遠地看著,有些驚疑,他考慮到二兒子是公務員,沒敢攏。直到大年初七,張大才叫上兄弟和大兒子,圓了祖墳。如今,墳頭還在。清明節,鄰村不少人也攏起了墳;有人還是不敢攏,便在祖墳「原址」的麥地里撒了些土,磕頭拜了拜。等麥子長高了,怕是尋不著了。據周口市民政局調查統計,從春節到清明節前,周口農村新隆起的墳頭大約有十多萬座,約佔2012年秋冬平墳總量的一成左右。而據記者在項城市、西華縣和商水縣農村的走訪,發現重新攏墳的,並不少;還有些墳頭,幾經推平,一番攏起。攏推之間,究竟是什麼橫亘其中?[一]這是一片傳統的中原農村。許多做法,在當地農村,是毫無緣故,而又理所當然的。比如,招待客人,按長幼坐下,家中女眷一律不上桌吃飯;又比如,村裡人出遠門,家中老婦人會偷偷塞上一個紅紙包,裡面是灶上的泥土,若想家或水土不服,可放一點土煮湯吃。這些做法,被視為傳統,一代代地傳了下去。上墳的規矩也一樣。全家族的男丁一塊走,沿著年年歲歲走著的老路線,即便沒有標記,也能循著記憶到達祖墳,放炮仗,依長幼順序磕頭、燒紙,似喃喃自語般,和祖輩說說話。而家中女眷,按規矩,只有清明的時候,才能上墳掃墓,在父親和爺爺的墳上哭一場。然後一家人,往墳上添些新土。若過年,墳上沒些鞭炮灰屑;或是清明,墳上沒添新土,那麼,即便是不認識的鄉鄰路過,心中也定會暗想:這戶家中無人,或是兒孫不孝。無後和不孝,正是這片鄉土中的大忌。墳頭,便是這種忌諱的標誌,數百年來,尖尖地在田地中立著。[二]張家祖墳,是張大自個兒平的。從做民辦代課老師算起,他做了40多年的中學教師。在村裡,是個「明事理」、「識大體」的人。早些年,村中要寫個對聯或是判個是非曲直,都會找到張大家來。雖然記者承諾,絕不透露村莊和張大的名字,張大依舊不大願意談論祖墳的事,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說,他並不反對平墳,恢復耕地,多種莊稼是件好事。他還理解「上頭」平墳的難處,因為河南人多地少,要發展工業,又要保證耕地……但是去年11月的那幾天,張大依然糾結。後來是聲勢太大,村支書村主任帶頭剷平了自家的墳,張大也只得「帶頭」,扛了鐵鍬鋤頭去了祖墳。放串鞭炮,依次磕頭。張大對著墳頭說話,話音不高:「爺,對不起,給你改建個平房。若住不慣,給您多燒點紙錢,去那邊小區買套商品房。」所指的「小區」,便是村子另一頭的新建的公墓。張大下了第一鏟,兒孫們才敢動手,幾座祖墳,一小時不到就沒了。一層層的土,撒到了周圍的莊稼地里,成了一個小小的坡。張家叫村支書來看,並讓給寫個平墳證明蓋個章,二兒子拿著證明,回單位上班去了。[三]在周口,墳頭沒了,有著多種不同的意味。有人說,祖墳的土動不得,一旦動了,家族中的「人」和「財」,就保不住了;還有人說,平墳頭壞了風水,毀了晚輩「飛黃騰達」的路。而大多數人最直接的「擔憂」,是平墳可能觸怒了祖先。在傳統的中原農村,最普遍和最樸實的信仰,便是「祖先神」。孩子考上了大學,娶了媳婦兒,生了娃,都得跟祖先「彙報」一番;受了委屈,也會獨自跑到祖墳前,哭訴一場;每逢祭掃,磕頭時都得念叨幾聲「祖宗保佑」,許幾個願望。剛平墳那幾天,張大心裡有些堵,但沒法子,平墳並非一家一戶,而是全周口市約200萬座墳。50歲的理家華(化名)比張大更鬱悶些。他的村子,在西華縣皮營鄉,人多地少。和張大的村子不同,村裡大多數的男丁,大多在河北廊坊一帶租地,種棉花,每年過完元宵出門,等到11月份,才回家。理家祖墳,並非自個兒平的。而是村裡花5000塊錢,雇了些人,統一剷平的。若平墳速度在鄉里位居前三,村委會會得到一筆萬元的獎勵。理家華的母親信耶穌,但聽說要平祖墳,大呼不好。家人給理家華打長途電話,老理在河北急得跺腳,閃入腦中的第一個想法,是回去無論如何,得把祖墳攏起來。等他回家,看到全村的墳頭夷為平地,他又不敢攏了。他能做的,是不斷在墳上磕頭。他忙著往墳上搬了幾塊水泥磚,插了個木棍。以免以後麥苗長高,找不到祖墳的方位。[四]所幸的是,理家祖墳並沒有被莊稼埋沒。大年初一,村裡的男人集體扛著鐵鍬,各自把墳攏起來了。他們反覆強調:「沒人帶頭,都是自發攏的。」其中邏輯,是團結一心,法不責眾。幾戶人家回憶當天攏墳的源起,都覺得「自然」——過年家裡男人多,讓人覺得心安,有年輕人血氣方剛,說聲「攏墳去」,家裡人就自然跟去了。他們覺得常年在外打工,難得回家一次,想攏自家的祖墳,有什麼不妥的。村支書當天看到,也沒有阻攔,和鄉親們見面,依舊熱情地拜年,問候一聲:「上墳去呀。」據理家華說,就算是膽小怕事的村民,也去墳上攏了個矮土堆;等過了大年初五,看村幹部沒有責怪的意思,才大搖大擺地,扛著鐵鍬攏起了墳。或許是出於對平墳的「報復」。不少人把墳攏得比以前更高更大。攏完了墳,大夥在村裡互相串門拜年,神情上頗有些揚眉吐氣。[五]理家華至今,也不理解平墳的邏輯。周口,乃至中原大多數地方的墳頭,都只是個土堆。除非家族顯赫,族人位居高位,才會給立碑種樹。普通農民,只需教後代認得方位便可。一座墳佔地最多不過2平方米,即使平了墳,理家華的村裡,也沒人敢在別人墳上種莊稼。近幾月來,在西華縣的鄉道上,都能輕易從綠油油的麥苗地里,看到一圈圈黃土,那曾經便是一個個墳頭;即使有些墳上被播種機種上了麥苗,正施肥的農民,也會刻意避開那一圈。記者上前問,他們回答說,反正到了清明節,肯定會重新攏起來的。閑著沒事,理家華便和鄉鄰,在草垛邊上聊天吹牛。他們懊惱自己要外出打工。他們有許許多多的道聽途說。他們還擔心,等他們出了門,不知道啥時候,新攏的墳,又要被平了。「怕他做啥!平了就再給他攏起來!」有人憤憤地說,往地上使勁扔了個煙頭。人群沉默了一會,散了。[六]並非所有的村子,都重新攏了墳。商水縣練集鎮,通往縣城的鄉村公路兩旁,很難找到一個墳頭。麥田平坦得出奇,甚至步行岔進土路,繞到村子的後頭,也很難找到墳頭。只不過,偶爾看到綠油油的麥地里,有一圈黃土,撒滿鞭炮屑;曾經是片墳地的小土坡,也被整齊地種上了麥苗,只不過種得稍晚,稀疏一些。這裡是周口,乃至河南省平墳復耕的最早的試點之一。公路兩側的村莊,從去年5月開始,便轟隆隆地開始平墳。某個「樣板村」的村支書諸小偉(化名),是平墳復耕堅定的擁護者。他家是個大家,為了平祖墳的事,門宗族人開了整整兩天的家族會議。諸小偉的叔叔罵他「不忠不孝」,罵他「官迷」;還有親戚,說自家的孩子正要考大學,動了祖墳,生怕會有影響。他不為所動,僱人平了自家老墳院里爺爺、太爺爺的28座祖墳。但諸小偉看似「雷厲風行」,卻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和辦法。他先請人來看風水,選了村子北邊靠近公路的地方,建成公墓,他父親的墳,便在公墓的範圍內。確實,不少村民同意那片地「風水好」——諸小偉這幾年順風順水,當上了「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全國勞動模範」和「全市百名孝子」,便是因為他父親的「庇佑」。然後,他給在外的村民發簡訊、打電話,宣傳「革除陋習,節約土地」。很快,村裡1043個墳頭,都沒了。為「避免反彈」,諸小偉帶人,將公路旁類似墳頭的麥草垛都挑了,並加大宣傳,讓村民在平墳位置種上莊稼。若不仔細觀察,村裡原來的墳地,都找不著了。諸小偉叮囑記者不要透露他的真名,因為仍還有不少人「不理解他」,罵他,但他自矜於「成功」的經驗,便是事先選了塊好風水的公墓。他認為,大多數的村民對平墳,是持無所謂態度的,對素未謀面的「太爺爺」未必有很深厚的感情,平了,也就平了。記者跟他說了張大和理家華村裡的情況,他不置可否,只是重述了一遍他的觀點。他還說,最難說服的,是在外當公務員、上大學和經商的人,他們「更相信風水」,認為動了祖墳,壞了他們的事業。[七]記者不懂風水,但還是去了諸小偉選址的公墓。公墓修在麥田裡,北邊不遠是公路,西北面是一片葡萄大棚,周邊沒有山坡,也沒有河流。公墓進口,豎著宣傳欄,貼著練集鎮各村「平墳復耕」前後對比的照片。公墓的磚牆內,空餘處還種著麥苗。已經有百餘座墳,遷到了這裡,墓碑一律朝南,一排排緊密地立著。公墓內的墳,不再起尖墳頭,而是一個個拱起的「墳台」。有「固執」的村民,會特意把墳台填得高一些,看上去和「老墳頭」相似些;有村民已搞不清祖墳中的先人名諱,只能在墓碑上刻「先祖之墓」。主動遷墳進公墓的村民,可以獲得三五百元的獎勵。而村民平一個墳頭,可獲得200元錢,其中墳主家獲150元,地的主人獲50元。為此,商水縣拿出了500多萬元的專項獎金。但依舊有村民,不相信公墓的風水,不願意「起棺移葬」。照當地規矩,移葬時棺木不得見天,要在原墳上搭好棚子,僱人起棺抬棺,費神費事,花費不少。正在公墓南邊不遠處翻土的老漢,精確地像指南針一般,向東南方位一指,那是一片望不到邊的平曠麥田:我爺爺的墳就在那裡,只有我能找著。[八]說實話,諸小偉選址建的公墓,是周口農村建得較好的——有園林式的大門,灰色圍牆被設計成鏤空的波浪狀,墓碑旁種有小松柏。好歹有些陵園的樣子。而且,如諸小偉所說,最重要的,是村民相信這裡風水好。但周口農村大多數的公益墓地,顯然是「突擊運動」的產物。張大的兒子開著麵包車,帶記者看了鄰近村莊的幾個公墓——不過是在麥田裡圍了一圈簡陋的磚牆,入口搭一個簡易工棚,墓園內堆著水泥板,種著麥苗,或者長著雜草。沒有一戶人家,願意遷進去。「你問我為啥不遷進公墓?你看看,讓爺埋在這兒,就是大不孝嘛!」無論是平、是攏、還是遷,平原的土地上一片喧囂,而祖墳始終沉默著,和那些逝去的祖先們一樣。【記者手記】「鄉土思維」和「管理邏輯」平墳復攏墳。關於孰是孰非的爭吵,一直沒有停過。管理部門的邏輯是:「處於加快推進工業化、城鎮化的關鍵時期」,「建設用地供求矛盾突出」,「要加快轉變土地利用方式」——以平墳、遷墳為代價,破除陋習,新增耕地,以置換建設用地。但遇上「平祖墳」一事,無論是農民,亦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城裡人,心中又大多會隱隱覺得不妥。哪裡不妥?是「管理邏輯」,碰上了「鄉土思維」。記者在周口,聽到最多的一個詞,便是「規矩」——吃飯有規矩,講話有規矩,上墳祭祖則規矩眾多。而這些規矩,似乎有些不登大雅之堂,其中一些對女眷的規矩,更是有悖男女平等。若從現代社會的管理邏輯來看,這些規矩,和法律無關,其中一些,可視為「陋習」。但這些「規矩」,在鄉土社會,卻猶如法律,逾越不得。比如,在浙江沿海漁村,吃魚不能翻動,因為漁民出海,「翻」不吉利;又比如,吃飯時,筷子不能豎插進飯碗,那是「供奉死人」,不吉利。這樣的規矩,每個中國人都懂得不少。社會學家費孝通曾言:「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在一個熟悉的社會中,我們會得到從心所欲、而不逾規矩的自由。這和法律所保障的自由不同。規矩不是法律,規矩是「習得」的禮俗。從俗即是從心。「祖墳不能動」,便是規矩,對一些人而言,是「鐵規矩」。河南政協委員趙克羅曾多次在微博上炮轟周口平墳,記者在電話中問他如此強烈反對的原因,他先講自己年年回老家拜祭,從不敢忘。對他個人而言,規矩大於「政策」。也有人試圖在「規矩」和「政策」之間尋求妥協。據媒體報道,河南省民政廳主管殯葬的社會事務處處長彭國平曾建議,先保留三代以內,即父母、祖父母的墳地。但如今看來,這些規矩,無法不在一些地方直接對沖著現代社會的管理邏輯。甚至,「規矩」成「迷信」,讓人情何堪。有鄉土思維,可以理解。但鄉土思維應否成為一種人人供奉、遵而照行、主導甚至決定現代社會管理運作的「鄉土邏輯」?移風易俗,好事如何辦好,或在工作能否更細緻,考慮能否更貼民情實際。處於這樣的環境中的現代社會管理者,制定政策之初,便須充分考慮到基層的所謂「規矩」和「鄉土邏輯」。與此同時,社會輿論尤其是媒體,也應該矛盾中秉持理性、客觀中倡導善意,儘力有助於問題向良性發展,盡量有助於社會向現代轉型。千萬不能因不當介入與過度放大,導致「平墳復攏墳」成為一種永遠的尷尬博弈,無解的現實兩難。因為,類似這樣「反覆攏推」的糾結,又何止這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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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10日 06:06-特稿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作者:孔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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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口農村麥田裡,有些墓碑倒地,有些墳頭則是新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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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口市商水縣練集鎮農村,村後有新平的墳地。村民不敢在別人墳上種莊稼。 孔令君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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