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與楊德祖書》
06-14
曹植《與楊德祖書》作品概貌選自《昭明文選》卷四十二(中華書局1997年版)。楊德祖,即楊修,弘農華陰(今屬陝西)人,博學有才智,與曹植關係密切,後為曹操所殺。作品名稱: 與楊德祖書創作年代: 三國·魏作品出處:《昭明文選》卷四十二文學體裁: 書信作 者: 曹植作品原文 與楊德祖書①——曹植 植曰:數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 僕少好為文章,迄至於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璉發跡於大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包荊山之玉,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然此數子猶復不能飛軒絕跡,一舉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閑於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前書嘲之,反作論盛道仆贊其文。夫鍾期不失聽,於今稱之,吾亦不能妄嘆者,畏後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常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嘆此達言,以為美談。昔尼父之文辭,與人流通,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辭。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 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斷割,劉季緒才不能逮於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訾五霸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息乎?人各有好尚,蘭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遂臭之夫;咸池六莖之發,眾人所同樂,而墨翟有非之論,豈可同哉! 今往僕少小所著辭賦一通相與,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云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而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於名山,將以傳之同好,非要之皓首,豈今日之論乎?其言之不慚,恃惠子之知我也。 明早相迎,書不盡懷,植白。[1]作品注釋 ①選自《昭明文選》卷四十二(中華書局1997年版)。楊德祖,即楊修,弘農華陰(今屬陝西)人,博學有才智,與曹植關係密切,後為曹操所殺。[2]全文譯文 曹植敬白:德祖兄,幾天不見,非常想念你,估計你也是吧。我從小喜歡文章,到今天為止,二十五年了。如今世上文章寫得好的人,大致可以數得上來。從前王粲(字仲宣)在漢南首屈一指,陳琳(字孔璋)在河朔獨佔鰲頭,徐幹(字偉長)在青土名列前茅,劉楨(字公幹)在海邊最是出色,應瑒(字德璉)在此地發跡,而你在上京極負盛名,這個時候,他們都覺得掌握了學問的本質,文章的真諦。我們大王(曹操)於是設置天網來網羅他們,用繩子來聚集他們,如今全都聚集到魏國了。但是這幾個人,卻不能再寫出絕妙的文章,一篇文章震驚千里。以徐幹的才能,不擅長辭賦,卻經常說能達到和司馬相如(字長卿)一樣的風格,就像畫虎不成,反像狗了。我從前寫文章嘲諷他,他反而大肆宣言說我那是稱讚他的文章。鍾子期不會聽錯音律,到現在還都稱讚他。我也不能不感嘆,害怕後人恥笑我。 世人的著述,不能沒有一點毛病。我也喜歡被人指點批評自己的文章,有不好的地方,立即就改正.從前丁廙(字敬禮)經常寫些小文章,讓我來潤色,我自認為才能比不上他,就推辭了。丁廙對我說:你擔心什麼呢,文章的好壞,我一個人承擔,後世的人誰知道給我潤色的人是哪個?我經常感嘆這句很富哲理的話,認為這是美談。 從前孔子的文辭,人們可以和他交流,至於他編纂《春秋》的時候,連子遊子夏這樣的人都不能改動一句話。除了這些文章沒有毛病的,我還沒有見過。可能只有擁有像南威那樣的美貌,才可以談論什麼是淑媛;具備龍泉劍那樣的鋒利,才可以談論如何割斷東西。劉修(字季緒,劉表之子)的才能比不上文章的作者,但是喜歡挑剔人家的文章,指摘人家的缺點。從前田巴(戰國時期著名學者,住在齊國)詆毀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蔑視三王(燧人、伏羲、神農),在稷下學宮(當時的講學機構,學者可以在此宣揚自己的觀點)挑春秋五霸的毛病,一天就能讓一千人心悅誠服,但是遭到魯仲連(戰國末期齊國學者)的一通反駁,便終身閉口不再說話。劉修的辯才,還不如田巴,如今像魯仲連那樣的人,也不難找到,(一般人)可不能逞能!人們各有喜好,像蘭、茞(古書上的一種香草)、蓀(古書上的一種香草)、蕙(蘭花的一種)的芬芳,是眾人喜歡聞的,但是海邊上有喜歡追著臭味跑的人;《咸池》(黃帝所作)、《六莖》(顓頊所作)的音樂,是眾人都喜歡聽的,但是墨翟卻有指責它們的議論,怎麼能一樣看待呢! 如今我從小所寫的辭賦都全部送給你.街巷裡人們的談論,一定有可以采乃的地方,駕車所唱的歌曲,也一定有符合風雅的地方,普通人的心思,不要輕易忽視。辭賦是小技藝,不足以用來宣揚大道理,垂範後世。從前楊雄(字子云)是先朝的重臣,依然說壯士有所不為。我雖然沒什麼德行,但是作為王侯,還儘力報效國家,造福百姓,建立永世的基業,留下磨不滅的功績,難道只以空洞的文章來建立功勛,用辭賦來追求當上君子嗎!如果我的志向沒有成功,我的方法沒有被推行,我將採集人們的言論,辯別時事的成敗、得失,評定仁義的本質,成就自成一家的學說.就算不能把握的文章藏在名山,也要把他們傳給有同樣志趣的人,我要堅持到白頭,並不是今天說了就算了!我大言不慚,是因為我知道您懂得我的心意。明天早晨我去迎接你,信上就不一一敘述了。曹植書。作品賞析 這篇書信約作於建安二十二年(217)前後。在信中,曹植集中地談到了他對文學的一些基本觀點,如作家的自我認識與評價、作品的修改、文學批評的條件及文學的地位等問題。文章先說明王粲等人歸魏之前雖已名聞天下,然而他們的創作卻尚未達到最高境界。接著指出,為文應該多與人商討,多聽取別人的意見,多請人修改潤飾,並進而認為人們的愛好是各不相同的,不能憑自己的好惡妄論別人的文章。文章最後說辭賦不過是小道,最重要的是要為國儘力。 全文充滿昂揚飛動的氣勢,駢散兼行,富於文采,而又自然流暢,處處流露出朋友間真摯的感情,曹植早年積極奮進、渴望建功立業的人生理想在文章中得到了充分體現。[2]作者簡介 曹植(192~232),三國時魏詩人。字子建,封陳王,卒後謚思,世稱陳思王,譙(今安徽亳州)人。他是曹操之妻卞氏所生第三子。曹植自幼穎慧,年10歲余,便誦讀詩、文、辭賦數十萬言,出言為論,下筆成章,深得曹操的寵信。曹操曾經認為曹植在諸子中「最可定大事」,幾次想要立他為太子。然而曹植行為放任,屢犯法禁,引起曹操的震怒,而他的兄長曹丕則頗能矯情自飾,終於在立儲鬥爭中漸佔上風,並於217年(建安二十二年)得立為太子。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曹丕繼魏王位,不久又稱帝。曹植的生活從此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他從一個過著優遊宴樂生活的貴公子,變成處處受限制和打擊的對象。所作詩賦善用比興,辭采華美,骨力勁健,在文學史上有重要地位,後人輯有《曹子建集》。[1]重點提示知與能,作與評(中國文學批評的兩個傳統)。關於知與能、作與評的問題,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歷來就共存有兩個傳統。一是以曹植此文中所提出的「能作而後能評」的觀點為代表的一派。曹植以為,「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斷割」。也就是說,高度的藝術素養與才能,是文學批評者必具的條件。知評者未必能創作,而唯有自身具備創作才能的人才有資格進行文學評論。類似的觀點,後世繼承者頗多。陸機《文賦》:「非知之難,能之難也。」盧照鄰《南陽公集序》,批評《文心雕龍》和《詩品》曰:「異議蜂起,高談不息。人慚西施,空論拾翠之容;質謝南威,徒辨荊蓬之妙。」陳衍評鍾嶸:「未嘗存其片牘,傳其隻字,是猶終身藜藿,而能評珍饈之旨否;畢生菅蒯,而能辨錦繡之楛桹也,夫誰信之?」(《詩品平議》)另一派傳統以曹丕為代表。《典論–論文》中說:「人善於自見,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家有敝帚,亨之千金」。繼而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也說:「隨性適分,鮮能圓通。」且又在《知音》一篇中說:「圓照之象,必先博觀。」其後王羲之《書論》有曰:「善鑒者不書,善書者不鑒。」王世貞《藝苑卮言》:「眼中有神,腕下有鬼。」王闓運:「辭章知難作易。」錢鍾書譏曰:「必曰身為作者而後可『掎摭利病』為評者,此猶言身非馬牛犬豕者,不得為獸醫也!」(《管錐編》第1052頁)問題分析1,本文是我國中古文學批評的一篇重要文獻,試述其所包含的文藝思想。楊德祖是曹植的好友,故曹植幾次寫信給他,討論當時文人的優劣,這是其中的一封信,專門論文。在信中,曹植敘述了鄴下文人集團的形成,討論了文學批評的弊病,表達了自己平生的胸懷和抱負。其中蘊涵了不少可貴的文學思想,大致可歸約為以下幾點。一是反對文人相輕。這乃是針對建安文壇「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的現狀而有的放矢的議論。不僅如此,本文還進一步提出了這樣一個基本觀點:著述不能無病,作家當精益求精,不憚修改。二是以批評陳琳為例,主張文人之間能客觀地開展相互批評,而不是一味專事互相吹捧。三是強調文學批評應以創作才能為基礎——即唯有自身具備創作地才華和能力,方有資格對他人文章一論長短高下。此論雖有「辯而無當」之嫌(《文心雕龍–自序》),但對於當時劉季緒之流才庸行妄、卻隨意抵苛他人的文壇時弊,也不失為一種矯枉糾偏的助益。四是提出了在文學口味上「人各有好尚」,不能強求統一的觀點。所謂「海畔有逐臭之夫,墨翟有非樂之論」。因此批評者在評論文章時,不可以一己之偏好,強求他人認同遷就。五是肯定了民間俗文學所獨有的價值。「街談巷議,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應該說,此書見地高遠,且意到筆隨,情文並茂,堪稱魏晉時代極有特色的一篇論文文章。2,書信末尾不僅申明了曹植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畢生追求,且對辭賦創作貶抑甚低。這與當時曹丕「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新文學觀背離甚遠,當如何理解這一問題?曹植斥文章為「小道」,一心要「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這與曹丕視之為「不朽」的文學觀大相徑庭。何則?不妨可從兩個角度來揣測。一是兩人身份立場不同。曹丕身為儲君,「立功」於他而言,早已成為人生規劃中的題中之意,並未見得希罕。相反,此時「立言」與他,倒是更能體現個人才華價值的裝飾品了。因而持有文章「大道」的見解。而曹植則不同。他身為臣子,一心追求的便是功名建樹,而辭賦翰墨之事與此相比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加之自己「立功」之志受挫未果,於是只得轉而求「立言」——這就無怪乎會視文章為「小道」了——其間充滿的是情非得以的苦衷以及鬱郁不得志的苦悶。另一種原因,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一文中就已作過推測。他認為曹子建說文章是「小道」大概是違心之論。因為人總是不滿自己所作而羨慕他人所為的。他自己的文章已經作得很好,便敢說文章是小道;他的活動目標又在政治,政治不甚得志,遂說文章無用。這顯然也不失為一種中肯的分析。總之,覽文如詭,循理即暢,今人當細心揣摩體察,理解作者真意所在。文化史擴展1,田巴遇魯仲連而終身杜口。田巴是戰國時齊國著名的辯士,極富有反傳統的精神。魯仲連,乃戰國時期著名的傳統義士。據說有一次,田巴曾在狙丘和稷下等地與人辯論,毀五帝,罪三王,一日說服千人。但經魯仲連指責之後,田巴便就此閉口不談了。(可參看《史記–魯仲連傳》索引)陳寅恪先生在其《寄北大學生語》一詩中就曾援用此典。詩曰:「群趨東瀛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魯連兩無成,要待諸君洗此恥。」2,「人人」與「家家」(中古語言學用例)。《與楊德祖書》中有「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的一句。此處「人人」和「家家」的對文,屬於中古語言學上的一種較為普遍的用例。類似的情況還有不少。比如:「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文心雕龍–辨騷》);「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神滅論》);「家有千里,人懷盈尺,可事貴乎」;「家家自以為稷、棄,人人自以為皋、陶」;「家自以為我土樂,人自以為我民良」等等。對於這一現象,王利器先生經過分析考證,得出這樣的結論:在中古語言的實際發展進程中,「家」也並非今人使用時的複數——而是第三人稱單數的泛稱,與「人」相同。比如「冤家」、「仇家」等。因為這裡的「家」,乃是「他」字的古代用法,兩者屬同音語根「牙」。只不過「他」字與「家」相比,比較晚起而已。因此,中古文章中,常有「家」、「人」對舉的用例出現。(詳見宋孫奕《示兒編》卷七「句法同」條,以及王利器《「家」、「人」對文解》一文)。集評《與楊徳祖書》略云:「詞賦小道,(揚)子云先朝執?之臣,而猶稱壯夫不為。吾雖薄徳,位為藩侯,庶幾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詞賦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將采庶官之實錄,辨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名山,將以傳之同好。」味其文勢駿壯,退之《答崔立之書》本此。(宋劉克莊《後村詩話》巻六)曹子建《與楊徳祖書》云:「世人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常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麗,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嘆此達言,以為美談。」子建之論善矣!任昉為王儉主簿,儉出自作文令昉點正,昉因定數字,儉嘆曰:「後世誰知子定吾文?」正用此語。今世俗相承,所作文或為人詆訶,雖未形之於辭色,及退而怫然者,皆是也。(宋洪邁《容齋續筆》卷十三、十四則)「……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嘗嘆此達言,以為美談。此魏陳思王曹子建《與楊徳祖書》中語,久為名言,世之露才揚己,強辯護短者,宜味之。夫文章是非,無有定極,人言果當,何吝更改?正不失為己益也。子建深明此理,甚善。(元劉塤《隠居通議》卷十八)昔人謂天下才共一石,惟曹子建得八斗。乃其《與楊徳祖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丁敬禮常作小文,使之潤飾,自以才不過若人為辭。當時目子建者,以為『綉虎』,而欿不自足若是。李本寧謂其弱志強骨、虛心實腹,故當時獨步鷹揚。擅名振藻、發跡髙視之儔,無得而踰焉。(清周召《雙橋隨筆》卷一)曹子建《與楊德祖書》,氣焰殊非阿兄敢望。(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九)有波瀾、有性情。(清 李兆洛《駢體文鈔》卷三十引譚獻評語)子建人品甚正,志向甚遠。觀其《答楊德祖書》,不以翰墨為勛績、詞賦為君子;《求通親親表》、《求自試表》,仁心勁氣,都可想見。(清潘德輿《養一齋詩話》)論文語意切摯,真甘苦自得之言。後幅傾吐懷抱,不欲以文人自囿,尤覺英氣逼人。何義門謂氣焰非阿兄敢望,信然。(近代 高步瀛《魏晉文舉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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