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銅盆物語》第九章 家譜

第九章家譜

甲戌年一開春,劉氏南沖總祠就決定今年的清明節要在總祠祭祖,凡是仲二公膝下的子孫,不論居住何處,都要趕來參加,每個分祠都應該有一支祭祖的隊伍,而且還要帶一定數量的奠儀。

住在上下荷塘的劉氏子孫一起有五關十三門幾千人,他們的祠堂就建在毛田山麓,名叫滿公祠堂,這是南沖總祠的一個分祠堂。接到總祠的通知後,滿公祠堂的族長就召開議事會,各關長老議來議去就議好了一個團體名單,然後公推坡關的少龍先生為領隊,去參加總祠的公祭活動,奠儀也是按照人口數公攤的。

清明節的前一天早上,祭祖的隊伍就上路了。牛毛細雨在天空中飄飄洒洒地飛著,它們黏著行人的衣帽,粘著行人的眼睛,去東鄉的大路還是一條糍粑路,沒有嚼起爛泥。

雨中先生說:「唐朝杜牧有詩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清明時節為什麼老是下雨呢,掃墓人心情原本是沉重的,這一下雨就更為沉重了。」

啟發說:「雨中呀,別以為你讀了幾句話就了不得,開口唐詩,閉口臭屎,一說話就孔夫子上茅室,文章啪啪里。」

雨中先生說:「啟發叔你沒讀幾句書自然說讀書不好,『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這樣的話你會說嗎?你只會說『這清明又落雨了,我的魂都斷了』你這樣的話就是蠻子說的話,沒有詩意。」

啟發說:「這世上更需要我這樣的蠻子,沒有蠻子,你們讀書人吃什麼啊?」

少龍先生這時候插話說:「唐宋詩人吟詠清明節的詩有很多,我就很喜歡宋朝詩人高翥的那一首『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日落狐狸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你看這是多瀟洒的人生。」

雨中先生說:「我也很喜歡劉長卿的那一首『風景清明後,雲山睥睨前。百花如舊日,萬井出新煙。草色無空地,江流合遠天。長安在何處,遙指夕陽邊。』劉長卿可是五言長城啊,你看這詩的對仗是多麼的完美。」

啟發說:「少龍先生,您看您應該怎麼稱呼我呀?」

少龍先生說:「請問你的派名是——」啟發說:「我的派名是謨導,生於戊子。」少龍先生說:「這樣說來,按照派名,你可是我的曾祖輩;按照年紀,你卻小我二歲,那你說說看,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啟發說:「俗話講,少年叔侄如兄弟,我還是稱你為兄吧,或者叫你先生。你呢,就稱我為弟,或者叫小老弟。」

少龍先生說:「我們是同宗人,自然不能壞了規矩,你既然是我的曾祖輩,我自然要叫你為少老爹,或者叫少爹。不過你要是以此稱大可不是好事,因為從族譜上看,同時代人輩分大隻說明這個家族不發人。」

啟發說:「我不稱大,不稱大。大家聽聽,少龍先生按照輩分要稱我為少爹,我當了少爹喲,喲喲喲!」

一路人就笑了起來,都說這個啟發不要臉,竟敢要少龍先生稱他為少爹。

就這樣說說笑笑地走到了總祠堂,雨住了,春風撲面而來,和煦的很,他們在總祠堂吃飯住宿,一夜無話。

清明節那天的祭祖活動很是隆重,參加活動的人有好幾千,各個分祠堂都有代表隊參加,其餘的都是南沖當地的劉氏子孫。他們先是在總祠堂參拜各位先祖,然後去了臨湘的土門界仲二公福四公墳墓祭拜,回到南沖後,各個分支又給自己的分支先祖舉行祭拜,滿公祠堂的分支先祖是辛九公。晚上總祠議事,一是統一派別,釐定派名;再一是決定明年全總祠同修族譜。

少龍先生他們回來後,又在祠堂里舉行議事活動,研究滿公祠堂修譜事宜,族長公推少龍先生擔綱修譜重任,他說:「少龍先生是我上下荷塘最博學的人,家學淵源又好,他的先父還是我族譜三修的主持人。更難得的是少龍先生急公好義,有犧牲精神。有墨水,有能力,有犧牲精神,這就是少龍先生擔綱這次修譜任務的條件,沒有誰比他更合適了,我主薦他做主修人,也是總撰稿人。」

各關長老一致同意族長的提議,然後各關長老又指定了自己一關的協修員和收費員。修譜涉及到人丁的生歿嫁娶喪葬、名人的恩榮和讚詞,還有祠堂的祀捐等等,議事會對這些事情都議了一個初稿。

銅盆沖的協修員就是雨中先生和穗儲二人,收費員是啟發。

雨中先生和穗儲都是二十幾歲的青年,接到任務後很是高興,立即就行動了。

穗儲負責下山頭的人丁,他最先來到梅賞的家裡錄入人丁。梅賞說:「穗儲伢子你這不是羞辱我嗎,你不知道我就是一個人呀?」

穗儲說:「怎麼是你一個人呢,你帶養的堃朕不是人呀?」

梅賞說:「啊,對了,對了,我們家還一個堃朕,他都十七歲了,快要成親了,你們是不是等他討了老婆生了崽再來修譜?」

穗儲說:「老叔您真是說笑話了,家家戶戶有這樣的要求,這譜還能修嗎?」

錄完了梅賞家裡人丁,穗儲來到了月星的家裡。

月星說:「穗儲大侄子耶,你看我們家裡這個秀盾伢子上不上譜?」

穗儲說:「是人就要上譜,他是劉子劉孫,哪有不上譜的道理?」

月星說:「你看我家裡的秀盾伢子多麼的可憐,一個兔唇,而且還很厲害,不知我們先祖哪個人害了他,你看我也是長得周周正正,他娘也是眉清目秀,這孩子不光是個兔唇,而且還一臉的兇相,嚇死人了。」

穗儲說:「人丁上譜,又不畫像,與長得俊丑有什麼關係?」

月星說:「那就好,那就好,那他的人丁費是不是可以免了?」

穗儲說:「我不管收費,做不了主。據我所知,恐怕不能如你所願。」

想一想,穗儲就覺得好笑,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這樣想著,他就來到了福清的家裡。福清夫妻在兩年前就雙雙死了,他的五個兒子分成了四個家庭,梅墨一見到穗儲就說:「穗儲大侄子耶,我家裡人都不上譜,我說的我們家是指我們福清老爺膝下的幾個小家,我們一律不上譜。」

穗儲盯著他說:「為么子啰,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們,嫌我來慢了?」

梅墨說:「不是,不是,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何來得罪?」

穗儲說:「那是為么子啰,你們不是劉子劉孫呀?」

梅墨說:「大侄子你說的什麼話,我們怎麼不是劉子劉孫?這敘譜不是要出錢么,我們都窮的叮噹響,哪有錢做這個閑事。」

穗儲說:「祖宗分家時是一視同仁分下來的,為么子你家裡窮,不知道多做點呀,不知道過日子節省點呀,不知道不去摸牌九呀!再說,敘譜分什麼貧富,這是義務也是責任,是分內的事情,你家要是不入譜,那就不是劉子劉孫了。」

梅墨說:「不敘就是不敘,哪來的那麼多啰嗦。」

穗儲說:「好吧,隨你吧,將來有人治你的。」

穗儲遇到的問題,雨中先生同樣遇到了。他最先來到蓉發的家裡錄入人丁,蓉發說:「我們這樣的家庭有什麼敘頭啊,有女無崽,絕後的戶。」

蓉發的老婆彭娭毑就罵他:「你嚼蛆啊,梅雨不是崽啊,他都二十歲了,我們就快要有孫子了。」

蓉發說:「這個崽可是別人的崽,是帶養的崽,而且他還是個飛天蜈蚣,一天到晚影子都看不到一個,是禍是福誰說的准。」

彭娭毑說:「這是你的命,你就是個狗命,莫去怪別人。」

雨中先生來到希貴家裡,希貴說:「雨中小老弟,你看我這個家,什麼都好,就是人丁不旺,父母早死,無叔無伯。娶了個許阿婆又不生育,取了個討飯的申阿婆今年才可以生一個。這樣好不好,我多出兩籮谷,你幫我在譜上多寫兩個崽。」

雨中先生說:「這可不行,我不能無中生有,只能實錄。」

希貴說:「你們讀書人就是啰嗦,多寫幾個字又不費累。要不,我也給你兩籮谷,行不行?」

雨中先生來到壬芹家裡,壬芹說:「敘什麼譜啊,我們家不敘不敘。」

雨中先生說:「壬芹哥是個通道理的人,怎麼一下子不開竅了?」

壬芹說:「你看我們家有么子敘頭,一沒崽,二沒女,孤老人兩個。」

雨中先生說:「你這樣的例子,在我們族譜上多的是,人家卻是都上譜了,人家都想得通,你怎麼就想不通了?」

壬芹說:「雨中老弟,你就饒了我吧,太沒意思了。」

雨中先生來到堯山家裡,堯山說:「雨中哥,你看我一瘸一瘸的,上譜多醜,再說,我就是一個人,族譜上有我一人不為多,無我一人不為少。」

雨中先生說:「敘譜又不是比俊丑,你的腳瘸與不瘸有什麼關係。你現在還只有二十一歲,你就料定自己娶不了親,將來就沒有後人?」

堯山說:「也是啊,問題是我沒有錢出人丁費,你能不能借我一點?」

雨中先生說:「敘譜不要錢啊,每個人十斤稻穀。」

滿公祠堂議事的時候,各關的協修員將情況一說,竟然出奇的一致,就是那些最窮的人家和無後的人家都說不上譜。族上便作出決議,凡劉氏子孫都要上譜,不得遺漏一人,誰要是堅持自己家不上譜,就把誰逐出住所,家產和田地一律沒收充到祠堂,滿公祠堂任何一個屋場都不得收留他。

這次議事的時候,還把各關享有恩榮的人清了個底,又決議了哪些人該寫讚詞,哪些人該寫傳記,都由誰來寫。

雨中先生回到家裡就將二哥三哥叫到一起商量,他說:「族上議決我們的父母親可寫一傳記上譜,一致認為我們的老爺一生倜儻鄉里,我們的老娘一生母儀荷塘,實為族人榜樣。」

完仁和藜仁聽了很高興,完仁說:「這是好事啊,小弟你就快寫吧,寫好了念給我們聽聽,我們也好參考一些意見。」

藜仁說:「這樣不太好,如果是小弟寫,就有自誇之嫌。這樣吧,小弟你辛苦一趟,去請志鴻先生寫一篇,他的文筆好,我們會滿意的。」

雨中說:「正合我意,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說走就走,只兩三個時辰,雨中就走了十幾里地來到了志鴻先生家裡,他把情況和請求一說,志鴻先生就說:「這是件好事啊,令尊堪稱士子楷模,令堂實為巾幗英豪,有傳上譜,足以激勵後昆。問題是我已經封筆幾年,不寫字不作文了,這件事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雨中說:「您是我的先生,您又是上下荷塘第一支筆,我怎麼好去請別人寫。這是一個特例,您老就特例特辦吧!」

師母也幫著雨中說話,她說:「是啊,老頭子你就通融通融,又沒誰規定你封筆,重新拿起就是了。玢兒母親是那樣好的人,你難道不該效勞?」

志鴻先生說:「那好吧,我就破例獻醜了。老婆子你去做飯,讓雨中吃了飯再回去,我不會要多久時間的。」

志鴻先生進了書房準備紙筆,雨中在一邊磨墨。志鴻先生一邊做事一邊就想文章,墨磨好了,他的腹稿也就打好了。

只見志鴻先生在宣紙上寫了一個標題《煉吾先生既德配黃孺人傳》,然後行雲流水般將文章寫了下來:煉吾先生,諱焱,字丹國。家貧讀苦,屢試不一。售清例,授登士佐郎,授徒里中。樂與士君子游,士君子以其渾穆,樂近乎。寄情麴櫱,喜詼諧,殊口不涉是非,人以是益敬愛之。光緒已丑,創修譜牒,敬宗收族,直不肯以身讓。

先生可謂識其遠者大者矣!夫讀書所以明禮義,礪廉隅。非假以漁名利,硎筆墨,利口舌,以叫囂隳突者也。何世之不以道德自尚,而相趨齷齪塌茸者之多也。余益慨然於先生之所為而慕其人矣。

德配黃孺人,生子五,女三,後先生歿十有一年。厘飭家政,井然有條,課耕讀,事婚嫁,身任其艱,紡織每先諸婦。雖人齒浩繁,猶得以新棟宇,廣田疇,而取之裕如也。少子雨中從余游,余曾款其門,見其子若婦,各勤厥職,雍豫一室,而無詬誶之聲。噫,巾幗中洵有丈夫也。雨中今有事於家乘,匄餘一言以傳之,辭不已,爰書二老之所以,宜其子孫者。以志其大概雲。

民國乙亥年秋七月上瀚穀旦。

壽喬何志鴻謹撰。

志鴻先生寫完了最後一個字,雨中就說:「先生深得韓文精髓,言簡意賅,文短義長,我就是再跟隨先生一百年,也學不到一二。」

志鴻先生說:「雨中你不要言過其實,我的文章怎麼樣我自己知道。你的詩詞和對聯也是做得不錯的,不要妄自菲薄。」

雨中回到了家,又將兩個哥哥召到一起來研讀志鴻先生的文章。完仁說:「這登仕佐郎是個什麼官職啊?」雨中說:「這是清朝從九品文官。」說完之後,雨中又將一些文辭對兩個哥哥一一解釋。

藜仁說:「寫得好,寫得好,真正的高手啊!」

完仁說:「你又不認得幾個狗腳印,怎麼知道好不好?」

藜仁說:「沒吃過豬肉還沒看見豬走過路呀,小弟一解釋我就明白了。你要是還不明白,只說明你是個榆木腦袋。」

第二天,雨中先生就去祠堂找少龍先生了,他把志鴻先生寫的傳記拿給少龍先生看。少龍先生一邊看一邊敲著桌子說:「好,好,好,實在是好!志鴻先生不愧是荷塘第一支筆!」

雨中先生說:「少龍先生您也是荷塘第一支筆,您和志鴻先生是並立的雙峰。」

少龍先生說:「雨中你就別誇我了,我這裡也寫了點東西,一是為玉堂代寫了一篇詩傳,一是為自己的老婆寫了兩首詩,這幾個人都是族上議定了要寫的。」

說完,少龍先生就從柜子里拿出了詩稿。

雨中先生看的首篇是《少龍代玉堂自贊》,詩曰:髫齡年十二,齎志莫與京。椿萱雖健在,釜瓶已生塵。自顧無薄技,作計擬遠行。垂涕別父母,驅車向鄂城。迢迢嗟道路,歷曆數艱辛,鷦鷯雖枝借,敢說利名成。連歲倚顯宦,心服信推誠。錙積更銖蓄,囊橐漸余贏,於是展初念,銳意囋微名。豈雲能伏劍,持符亦治兵。上峰愛信守,冠我以藍翎。殊恩承數載,寅畏維一心。自知駑駘技,遠負不能榮。知足解皮弁,束裝治歸程。倖存雙父母,善可事豚羹。甫田猶未蕪,芳種尚能迎。以娛桑麻樂,以慰詩酒情。毋何值兵燹,饑饉苦乎庚。當茲兇惡歲,家乘何由編。或者曰不可,家法宜當傳。麟經著末世,家規防未然。是以聚合族,銳志重追先。幸有海峰子,克纘乃父傳。搜尋兼考核,寒暑共推遷。曰歲至乙亥,始倩梓人鐫。明明序昭穆,芯芯享明煙。玉堂有何德。冒弁若其巔。毋以鄙陋嗤,繼述期後賢。

雨中先生讀完之後,少龍先生便問如何。雨中先生說:「上等佳作,直追少陵,這玉堂公也是個不簡單之人吶,難怪他要自贊的。」

少龍先生說:「我這兩首詩是寫給自己老婆的,你再幫我看看。」

雨中先生展開看時,只見第一首標題寫著《隋氏孺人事行實錄》,詩曰:

憶汝誠淑賢,茲生命可憐,約婚才十五,我年輸三春。昔聯張范誼,由此結朱陳。豈敢誇門戶,書香各負名。彼此依父母,教養庇濃蔭。剛期嫻母訓,閨閫習黹針,待余花生筆,歌詩賦采芹。無何罷科舉,文字不能靈,忽聞捐汝母,四顧苦無親。大妹十五六,小弟五六齡。乃父溺宦遊,黔鄂賦長征。一家惟弟妹,形影苦零丁,遙遙長太息,默默淚同傾。辜汝嫻內則,薄書極精明,治理經數載,家業蔚然興。迨歲歸乃父,珍重愛其能,隆義厚其嫁,治奩不昔金。歸餘年卄一,幽間性溫存,勤儉恥奢侈,柔順惡驕矜。奈何命坎坷,家道蹇難臨,鯉庭已蔭失,萱閣尚余陰。嗷嗷二三弟,幼稚事不更,小者惟彳亍,大者未學耕。依賴惟爾我,一計難萬全,黽勉事繁劇,巨細集一身。以和睦妯娌,能孝奉溫清,佐餘十數載,兄弟協一心。廣田購棟宇,錢穀告余贏,所昔辜苦誼,乘龍負汝心。挑燈勞午夜,書劍未成名,雖曰誕二子,卜期不鳳麟。知難符汝願,何以慰私心,竊冀奉菽黍,自首偕長盟。桑榆收晚失,蘭桂征後芬,胡年三十六,別我卜他生。涓涓為落淚,寂寂只孤吟,同衿十六載,豈忍剩吾身。況聆舊親友,淑善稱未停,矧可為夫子,一死遽忘情。茲當續家乘,立法勵後生,勤儉兼淑善,安可寂無聞。故余筆諸此,為汝鐫其名。

雨中先生看完後說:「您夫人真是苦命啊,品德卻是那樣的高潔。」

少龍先生說:「誰說不是呢?你看她一個知府的女兒,照想就是個千金小姐,無奈其父是個清官,隻身宦海浮游,家眷棄在老家。她娘死的時候,她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下有弟弟妹妹,全靠她一人帶養,這是一種怎樣的艱難啊,誰知她治理數載,居然讓家業勃興了。嫁給我的時候,她二十一歲,我十八歲。我是個文人,耕種之事操心甚少,家裡家外全靠她去操持,她竟然打理得很像樣子,買田地,做房子,哪一樣不是靠她啊。」

雨中先生說:「不簡單,不簡單,您的夫人和我老娘一樣,是個能人,又有德行,堪稱女中豪傑,巾幗英雄。」

少龍先生說:「你再看下一首吧,這一首是寫我的繼室的」

雨中看到的標題是《張孺人事行實錄》,詩曰:敢日續良配,精明耐苦辛,十年勤懇懇,兩子誨諄諄。赤禍勞卿解,青山冀汝盟。如何艱理數,四六旱歸冥。

雨中先生看完後說:「您的繼室也是位了不起的女性,不光是為您帶好了前妻的孩子,還具有遠大的眼光,值得一寫。唉,總是好花開一樹啊!」

然後,少龍先生又將一些要上譜的其他作品搬出來給雨中看,計有詩八首,都是贊劉氏先祖的,另有讚詞二十七首,序言一篇。

雨中先生認真地讀了起來,大約一個時辰後,雨中就讀完了,他說:「我很喜歡這二十七首讚詞和那篇序言。最喜歡的是《讚美耀》《贊晏氏》二篇,《讚美耀》說,英年倜儻,大志軒昂。鯉對訓杳,羹遺孝揚。家勤耕讀,族賴平章。兩株桂馥,百世名芳。《贊晏氏》說,母德難量,溫惠慈祥。織余畫獲早名揚,誰識孟光?勞井舊辛苦,會雲福壽盡堪賞,蘭桂爭芳。百年鴻桉眉壽長,更喜家人占謔謔,四室同堂。這樣的文字實在是太優美了,又盡中肯綮。」

少龍先生看著眼前的這個青年才俊,就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和雨中一樣大的時候,自己是不是有這等眼光?

雨中先生說:「我所不解的是少龍先生為何要給詩琪寫一首讚詞,詩琪不是亂黨嗎,少龍先生不是痛恨赤禍嗎?」

少龍先生說:「雨中你說的沒錯,但是,你想過沒有,詩琪畢竟是我族上少有的怪才,他是在大別山被自己人殺頭的,這共產黨的經書我們沒讀過,而且我們也不一定讀得懂。現在,詩琪他們的人都逃出了大別山和江西,正往中國的西部躥去,將來會不會得勢,誰也料不到。」

雨中先生說:「啊,我明白了,您的讚詞是這樣寫的,『脫穎才丁始亂生,妙齡投筆誓澄清。遙知鞭蹬忘家苦,定為英雄立盛名。』一個『亂』字就道出了詩琪一生的作為,其實,許多英雄都是從亂世中產生的,不把這個世界搞亂,就沒有英雄誕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成為亂黨。」

少龍先生說:「你看這個詩琪還真是可惜了,才華卓著,少年負名,在這個世界上僅僅活了三十一歲,他的最後六年就是在亂象中度過的,恐怕他自己都沒有弄清楚他致死的原因,他為之捧出一腔熱血的組織竟然殺死了他,他去向誰喊冤,也不知道他是悔還是不悔。」

雨中先生說:「您的序言也寫得很好,開頭即把修譜和立憲聯繫起來,能這樣想的人少之甚少,我就想不到,這修譜的意義就很充分了。序言又說『幸光緒已丑,余父海峰公出焉,以譜事為已任,上溯列祖,下讀墓碑,編年紀月,幾越寒暑。嗚呼,我滿祠世系之昭穆,數百年使得燦然可現,謂非吾父之力,誰其信旃?然以肈封既久,本源苦艱,追溯兵燹,迭觀文獻,不無缺疑。』從此處可見,我族如無少龍先生父子,要編出這套譜牒幾乎是不可能的,想一想海峰先生,上溯列祖,下讀墓碑,編年紀月,幾越寒暑,這是何等的艱辛啊!」

少龍先生說:「這樣的艱辛是默默無聞的,非親歷者無法體會,儘管我族人齒浩繁,他們都在過著自己的生活,誰來管這些族事。」

雨中先生說:「少龍先生所言極是,您看這天上的星星真正耀眼的能有幾顆,您就是這最耀眼的一顆,能者多勞么。再看這結尾寫得多好啊,『根深葉茂數千年;列祖列宗,如絲牽繩貫億萬里。遠族近族,可壁合珠聯,孫孫子子,繼繼繩繩。一族雍睦,萬族同根。推之而國可治,天下可安。而五族黃帝之子孫者亦如是匯歸。共和一體,使臣妾我者,奴隸我者,斂容遁跡,以恢復我民族固有自治之精神,豈獨劉族之幸,亦五族之幸。』這個結尾又回到了開篇,重申了修譜的意義,依然是站在國家民族的高度上,先生的胸襟可謂遠矣大矣!」

少龍先生說:「其實寫文章是有很多高手的,你看這個錫康叔寫我先父的讚詞就寫得很好『懷履皆清潔,珪璋一代儒。璫心惟向古,流俗不同污。孝友承先世,書香啟後徒。文章艱造化,壯志未曾輸。』再看前清進士陸宵雲寫我母親的讚詞『幽閑淑慎,慈惠溫成。斷機夫顯,畫荻名成。四株桂馥,九宛蘭馨,茹素禮佛,截髮廷賓。施與不吝,勞逸有箴。壽榮花甲,太姒徽音。』他們都寫得有文采,又懂詩的格律和音韻。」

雨中先生說:「我給我大哥也寫了首讚詞,是這樣的,『椿蔭早失,箕裘克述。嚴飭家庭,罔敢或逸。』您看看如何?」

少龍先生說:「很好很好,言簡意賅,十六個字就道出了你大哥對你家庭的貢獻,他也是個治家的楷模。」

雨中先生感到今天的收穫真是很大,俗話說,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如果不是誇張,今天和少龍先生的談話就可以這樣說,他也算是領略了少龍先生的文章和本事,族中有這樣的能人,真是族人的大幸。

雨中先生一高興就在晚餐桌上喝起了酒,他的大女兒瓊珍為他夾菜,他的大兒子蘭馨已經過繼給完仁做崽去了,給他篩酒的是二女兒愛珍,四歲的小姑娘慧珍也幫著大姐姐夾菜,二歲的小兒子秀鶴就坐在他的腿上撒嬌,閆氏女挺著一個大肚子在忙這忙那,一刻也不曾閑著。

閆氏女說:「雨老倌今日何事高興呀,你是一高興就喝酒的。」

雨中先生說:「我今天撿了個寶貝,你猜猜,是什麼?」

閆氏女說:「你能撿到什麼寶貝?你要說寶貝跑到你荷包里我才會相信,可是有這樣的寶貝嗎?做夢吧!」

雨中先生說:「我今天遇到了高人,少龍先生的道德文章在我們上下荷塘堪稱一流,今日得到他的教誨,受益匪淺。」

閆氏女說:「還有文章勝過我們家雨老倌的,還有比我們雨老倌傲的人?你不是說志鴻先生是我們上下荷塘一流的文人嗎?」

雨中先生說:「我算什麼喲,他們都是上下荷塘一流的腳色,我只能算他們的一個書童,幫他們磨磨墨罷了。」

快到中秋節了,滿公祠堂又開了次議事會,商量捐祀產的事情,最後的結果是榨關有十六人捐祀產,捐田一石八斗五升。墓關有十人捐祀產,捐田一石六斗五升,其中,銅盆沖的孔士捐了二斗,竺仁捐了一斗,藜仁捐了一斗。坡關有二十三人捐祀產,捐田三石零五升。喬關有三人捐祀產,捐田四斗五升。君用關有十一人捐祀產,捐田一石三斗五升。

為了保證祀產長期有效運用,少龍先生還為祠堂訂了十二條規矩,又寫了篇序言,序曰:宗廟之所以序昭穆,正人倫也。祭祀之典,所以追遠萬里,報本也。亘古於斯,莫之或易。我祖滿公自明中葉建廟於茲,雖說規模初具,而祀產無多。家乘以草創相傳,享祀惟舉行堂祭。光緒已丑,嵩父海峰公出焉,搜集散軼,合各關大成而梓之。於是,族人始有所宗焉。洎民邦肇祚,學說披狂,典禮淪喪,嵩亦避地居城。既苦幹戈之擾,復興和黍之悲。越數載,挈眷還家,與諸父老從而商之。組織之獲捐祀田八石三斗五,族巨數百戶,無一人有難色者。洵知肖子賢孫,於報本追遠之誠,迫於潮流而不泯者,謂非祖宗積德流光之所致歟?而吾族之祀產又始有基礎焉。茲當捐款告成,謹將本末弁諸首,細則列於左,以翼來者之不忘,而補嵩等未竟之功也,用是鐫為序。

中秋節過後十天,滿公祠堂四修家譜工作全部告畢,全族在滿公祠堂舉行隆重的迎譜儀式,坡關的獅子隊舞得風生水起,墓關的龍隊騰躍得天圓地合,岳家班在這裡唱了三天三夜的戲,毛田港塅畈的稻田裡,稻子收割完了,到處都是人,人們的腳步把禾茬子踩蔫了,田板子煉得像路面樣堅硬起來。


推薦閱讀:

從家譜中看明初移民
湖北麻城朱氏家譜
世界級汽車集團的家譜集成
家譜怎麼寫
家譜的寫法

TAG:家譜 | 物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