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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竹枝詞談到詩體創新問題

從竹枝詞談到詩體創新問題

鄭伯農

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北京詩詞學會的同仁們大聲呼籲,著力提倡寫當代竹技詞,並在創作實踐中取得顯著成績。會長段天順有一篇關於竹枝詞的講演,梳理了它的來龍去脈,回顧了它的發展歷史,對古今竹枝詞進行了科學的評析。這篇文稿引起詩詞界廣泛注意,被多種煤體轉發。不僅北京市,湖北、湖南、江蘇、重慶、四川、廣東等地的詩友,也在倡導竹枝詞上做了不少工作。前年,湖北省鄂州市的幾位方家編了一本《當代中華竹枝詞》,收入全國28個省市自治區的370多位作者的近兩千首竹枝新唱,可見竹枝詞在全國各地的普及。這只是當代「竹枝」花園之一隅,集子之外還有許多新作。毫無疑問,竹枝詞已成為當代詩詞創作中的一道重要景觀。據有關專家統計,自中唐以來,光是收在各種詩集中的竹枝詞,數量就在十萬首以上,大大超過了全唐詩。有同志提出,需要協調人力、加大力度,對竹枝詞進行更深入的專題研究。我很贊同這個意見。

竹枝、竹枝子、竹枝詞

文人寫竹枝詞,始於中唐。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是劉禹錫。近1200年前,劉禹錫在夔州當刺史,據據當地民歌填了兩組十一首竹枝詞,被廣為傳唱。此後,文人寫竹枝詞蔚然成風。不過,劉禹錫不是始作俑者,比劉禹錫早半個多世紀的顧況就寫過竹枝體的詩歌,併流傳至今。

在文人寫竹枝詞之前,作為一種民間歌舞,「竹枝」早在老百姓中廣泛流傳。明朝的方以智說,竹枝誕生於晉朝。此說缺乏旁證和具體例證。古藉中關於「竹枝」的記載,最早見於唐崔令欽的《教坊記》。此書記載了盛唐時期教坊所演唱、演奏的曲目,其中有「竹枝子」。關於「竹枝子」和「竹枝詞」的關係,研究者們的看法不盡相同。著名專家任二北拿敦煌寫卷中的兩首「竹枝子」和中唐以來文人填的「竹枝詞」相比較,認為二者相差甚遠,不可能出自同一個源頭。任先生說:「崔記曲名內,有竹枝子,而無竹枝。此調以『子』名。但敦煌傳辭六十四字,作七、五、六、七、七之雙疊,較之中晚唐及五代之『竹枝』聲詩,作七言四句者,長且倍之;句調參差,亦無從比附。足見其必別有來源,或獨自生成,與後起之竹枝,由民歌改者無關。」(《敦煌曲初探》,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54年版第35頁)另一位著名學者王運熙雖沒有拿《教坊記》中的「竹枝子」和敦煌寫卷中的同名曲目作直接的比較,但他認為「竹枝子」中的「子」字「系加在名詞後的尾語,沒有意義可言」。也就是說,「竹枝」和「竹枝子」是同一個東西。他引用劉毓盤先生《詞史》中的論述,提出一個很引人注目的意見。王先生說,南北朝樂府中有《女兒子》二首。「首篇云:『巴東三峽猿鳴悲,夜鳴三聲淚沾衣』。蓋原為巴東的歌謠,其後被演為樂曲……」按照王先生的推斷,民間的「竹枝」發源於巴渝,六朝的《女兒子》亦是巴渝民歌。民間的「竹枝」在演唱的時候,每句有「竹枝」、「女兒」之和聲(即由群體伴唱的襯詞)。《女兒子》既以「女兒」命名,很可能以「女兒」作和聲。所以,後世之竹枝詞,「必定淵於《女兒子》……」(見《六朝樂府與民歌》,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12-113頁)那麼,這兩種意見孰是孰非?我以為,兩位先生的意見都有一定的道理,都能給人以啟迪。重要的不在於評出誰是正方,誰是反方,而在於汲取雙方的合理因素,使我們能夠更客觀,更科學地把握古代詩詞的具體面貌。

白居易有詩曰:「幽咽新蘆管,凄涼古竹枝。」白氏熟諳音律,他把「竹枝」定為古曲,這個判斷具有權威性。那麼,白氏所說的「古」,到底古到什麼地步?任二北先生曾經寫下這樣一段話:「唐馮摯《雲仙雜記》四,謂張旭醉後唱《竹枝曲》,必復至九回乃至止。足見在盛唐以前,即已有之,當為竹枝子之所本也。」(《敦煌曲初棎》,第35頁)宋人王灼在《碧雞漫志》中寫道:「唐時,古意亦未全喪。竹枝、浪淘沙、拋毬樂、楊柳枝乃詩中絕句,而定為歌曲,故李太白清平調詞三章,皆絕句。」(《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109頁)任二北先生認為,「竹枝」的產生,當在「盛唐以前」,也就是初唐乃至更早。王灼則明確認定「竹枝」為唐以前之「古意」。士大夫填寫竹枝詞始於中唐,但中唐不是民間竹枝的萌生期,而是它的鼎盛期、高潮期。宋人郭茂倩說,「竹枝本出於巴渝」。大量材料說明,到了唐朝中期,它已在全國許多地方、特別是長江流域廣為流傳。顧況有詩曰:「渺渺春生楚水波,楚人齊唱竹枝歌。」劉禹錫在朗州(今湖南常德)創作的《洞庭秋月歌》和《蹋歌詞》寫道:「盪槳巴童唱竹枝,連檣沽客吹羌笛。」 「日暮江頭聞竹枝,南人行樂北人悲。」據《填詞名解》記載,唐朝有「蜀竹枝」、「江南竹枝」、「漁家竹枝」……至晚到了唐永貞、元和年間,「竹枝」不僅盛傳於荊楚吳越,而且融入當地民俗,成為婦孺皆能掌握的群眾藝術。古代沒有現代化的傳媒體。一種藝術產品流入一個地區,並在當地生根開花,成為本土本鄉的民間藝術,是需要相當長時間的。所以,判定「竹枝」產生在盛唐之前,是有事實依據,也比較合理的。

作為民間文藝領域中的專用名詞,「竹枝」指一種歌舞,一種曲調,或者說,指的是以特定曲調為主要標誌的一種民間歌舞。之所以叫「竹枝」,因為演唱時經常重複「竹枝」這個詞。劉禹錫在《竹枝詞九首》引中寫道:「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艷。」(《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59頁)可以看出,「竹枝」是比較複雜的民間藝術。有歌,有舞;有人聲,有吹奏樂和打擊樂伴唱伴舞;有領唱,有伴唱。唱頭四個字後,伴唱者應以「竹枝」,唱到句未伴唱者應以「女兒」。由於長期流傳以及和各地民風民俗的結合,「竹枝」難免有多種變體,但基本格局是一致的:歌謠體,七字一句,上下句或四句為一首,可以多首聯起來唱,「以曲多為賢」。結尾的時候曲調有變化,按劉禹錫的描述;「其卒章激訐如吳聲」。古代吳地是產生《垓下歌》和《大風歌》的地方,大約比今天的吳地民歌更激越一些。

「竹枝詞」這個詞,是劉禹錫首先使用的。劉氏之前,作為一種稱謂,只有「竹枝」、「竹枝歌」、「竹枝曲」、「竹枝子」,未見「竹枝詞」。劉禹錫被貶到南方當官後,更頻繁地接觸民間藝術。他本人又善於唱歌。白居易曾說:「夢得能唱竹枝,聽者愁絕」。他拿民歌填詞,都在該民歌后頭加一個「詞」字。《劉禹錫集》中,有《踏歌詞》、《竹枝詞》、《楊柳枝詞》、《浪淘沙詞》、《拋毬樂詞》、《紇那曲詞》。眾所周知,《楊柳枝》、《浪淘沙》、《拋毬樂》、《紇那曲》、《踏歌》等,都是唐朝很風靡的歌曲。「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踏歌在唐朝的流行程度,大約能趕上今天的秧歌。劉禹錫為那麼多民歌填了詞,為什麼獨有《竹枝詞》影響那麼大,廣為後人所仿效,以至開了《竹枝詞》寫作之先河,風靡千餘載而不衰?其中的奧妙,有待於方家們進一步研究。

現在回到我們在前面提到的問題:怎樣看待「竹枝」、「竹枝子」與「竹枝詞」的關係?中唐之後,「竹枝」已有了多種變體。劉禹錫、白居易等人的「竹枝詞」七言一句,四句二十八個字,中間沒有「和聲」。皇甫松的有和聲,只有上下句十四個字。孫光憲的有和聲,四句二十八個字。六朝清商樂中有「和聲」、「送聲」,即伴唱者和領唱者互相呼應,在句中或句未唱出襯詞。「竹枝」中的「和聲」,當與清商樂中的這一傳統有密切聯繫。古人記錄民歌,往往把襯詞省略掉。劉禹錫的「竹枝詞」沒有襯詞,未必演唱的時候沒有「和聲」。總之,儘管唐朝的「竹枝」有多種變體,但它們多是歌謠體,七言一句,兩句或四句為一首,風格比較一致。而敦煌寫卷中的兩首「竹枝子」,樣式很獨特,上下兩闋,每闋五句,字數參差不齊,是典型的長短句。是否因為它叫「竹枝子」,就意味著是和「竹枝」毫不相干的另一曲目?唐代樂曲叫「子」的很多,如「生查子」、「搗練子」、「山花子」、「天仙子」、「胡蝶子」、「酒泉子」、「甘州子」、「破陣子」、「南鄉子」……除了「何滿子」是人名外,誠如王運熙先生所說,「子」是尾詞,沒有具體意義。所以不排除「竹枝子」和「竹枝」有血緣關係。但劉禹錫等人的「竹枝詞」,不可能直接源於宮庭或敦煌的「竹枝子」,因為劉氏交代得很清楚,他的「竹枝詞」是根據當地民歌填寫的。至於山歌體的民歌經過一段時間的演化,會不會形成長短句?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譬如劉禹錫填詞的「浪淘沙」,是七言四句山歌體。到了150年後,李煜的「浪淘沙」就是上下片各五句的長短句。所以不排除敦煌寫卷中的「竹枝子」是山歌體「竹枝」的一個變種。無論民間、宮庭、寺廟的「竹枝」、「竹枝曲」、「竹枝子」,都沒有留下曲譜,我們只能憑有限的文字材料去推測當時的曲體。更有說服力的結論,有賴於更豐富的史料作後盾。

從民歌到文人詩

對於「竹枝」來講,中唐是轉折期。在這之前,它主要在民間流傳,是一種民間歌舞。中唐之後,文人們紛紛被它所吸引,投入「竹枝」的創作,依「竹枝」之聲填詞,叫「竹枝詞」。唐朝的顧況、劉禹錫、白居易、李涉、皇甫松、孫光憲,兩宋的蘇軾、蘇轍、黃庭堅、范成大、楊萬里、汪元量,元朝的楊維楨、虞集,明朝的李東陽、楊升庵、徐渭、袁宏道、馮夢龍,清朝的王士禎、鄭板橋、孔尚任、袁枚,都曾涉足「竹枝詞」,留下動人的詩章。一般地說,文人寫「竹枝詞」,都盡量弘揚這一詩體的民間特色,或直接從民歌中吸取詞句,或摹仿民間風格,因此,大多帶有濃郁的泥土氣息和地域特色。北京有「燕山竹枝詞」,江淮有「揚州竹枝詞」,浙江有「西湖竹枝詞」,廣東有「潮州竹枝詞」、「榕江竹枝詞」。如果要在詩歌中尋找「鄉土文學」,我以為竹枝詞就是地地道道的「鄉土文學」。近代以來,國門進一步打開,不少華人旅居海外,「竹枝詞」也走出國門。據段天順同志著文介紹:「郁達夫有《日本竹枝詞》,郭則沄有《江戶竹枝詞》,潘飛聲有《柏林竹枝詞》,還有《倫敦竹枝詞》、《海外竹枝詞》等。」據貝聞喜同志著文介紹,日本近代詩人北洲仙史曾創作二十八首「新 竹枝詞」。日本還有「櫻枝詞」,學中國的「竹枝詞」,是兩個民族文化交融的混血兒。

人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絕句和律詩在唐朝已經發展得很完備,為什麼人們對此仍不滿足,還要另闢蹊徑寫竹枝詞?其實,人們在藝術上總是不斷求新求變。任何一個藝術品種,不論發展得何等完備,都不可能窮盡天下的真善美。段天順同志曾經分析過「竹枝詞」的藝術特徵和優長之處,他歸納了以下四點:

一、語言流暢,通俗易懂。「民間的口語、俚語皆可入詩,且極少用典,讀起來琅琅上口,雅俗共賞」。

二、格律較寬,束縛較少。它以民歌拗體為常體,以絕句為別體,和律詩、絕句是兩碼事。

三、格調明快,詼諧風趣。

四、廣為紀事,以詩存史。

這四條概括了「竹枝詞」的優長之處,也說明了它在絕句如林的詩歌王國中能夠別樹一幟、長盛不衰的根本原因。我們須要留意一個事實,由於它和民俗民風結合得十分緊密,由於它「廣為紀事,以詩存史」,以至填補了不少空白,一些不曾入史的國事、民事、社會軼聞、生活花絮,通過「竹枝詞」這種風土味道很濃的詩歌進入藝術畫廊,得以傳之於世。

譬如清朝末年,有一首寫北京六國飯店的竹枝詞,收在《清代竹枝詞》一書中:

海外珍奇費客猜,西洋風味一家開。

外朋座上無多少,紅頂花翎日日來。

六國飯店即今國際飯店的前身。這首竹枝詞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反映了社會大轉折時期社會風尚的新變化和上流社會的腐敗,留下了耐人尋味的歷史剪影。

又如「七·七」抗戰爆發前夕,蔣介石在全國推廣「新生活運動」,引起種種社會震蕩。著名醫學家蕭龍友寫了一組竹枝詞,其中一首是這樣的:

小賣凋零講衛生,薯爐湯擔絕呼聲。

貧家活計真難得,垂首街頭盼早晴。

詩人在竹枝詞後頭寫了一段注釋:「作者一日早往車站送行,見小巷頭三五成排,問其來歷,皆曰:曾以賣白薯為業者,隆冬無衣,只好曬太陽。北平賣白薯及售湯鍋擔者,每到秋冬之交,沿街叫賣,徹夜呼聲不絕。小民以此為生計垂數百年,乃衛生局以為不潔,一概禁止,此聲遂絕。從茲數百家無活計矣,傷哉!」城市賣白薯、賣小吃者的生活,很少進入詩家的視野。這首詩同樣從一個不被常人所注意的生活點切入,反映了特定歷史時期的民情民瘼。

1000多年來,從民歌到文人詩,從水上田間到文房案頭,「竹枝」的發展一直沒有間斷過。它是一個典型,反映了古代詩歌發展的軌跡。那麼,文人進入「竹枝」園林,拿起了「竹枝」創作的接力棒之後,到底使「竹枝」的命運發生了什麼變化?

魯迅說:「東晉到齊陳的『子夜歌』和『讀曲歌』之類,唐朝的『竹枝詞』和『柳枝詞』之類,原都是無名氏創作,經文人的採錄和潤色之後,留傳下來的。這潤色,留傳固然流傳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許多本來面目。」(《門外文談》,《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75頁)魯迅甚至很嚴厲地指出:「歌、詩、詞、曲,我以為原是民間物,文人取為已有,越做越難懂,弄得變成僵石,他們就又去取一樣,又慢慢慢的絞死它。」(《致姚克》,《魯迅全集》12卷第339頁)魯迅的上述言論講的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他還講到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我們一定要全面地看待魯迅的論述。他曾指出,文人能使民間創作得到提高,「從唱本說書里可以產生托爾斯泰」(《論第三種人》,《魯迅全集》4卷第441頁)。他說,文人經常從民間文學中吸收養料,「舊文學頹衰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或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於文學史上的」(《門外文談》、《魯迅全集》6卷第76頁)。

首先要看到,文人從民間文藝中吸取營養,利用民間形式進行創作,不但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有助於推動文學的進步。肯於而且善於向民間學習的大多是文人中的有識之士。我國第一位大詩人屈原,就從民歌中大量吸取養料。他的《離騷》、《九歌》、《九章》等名篇,大多利用湘楚民歌的詩體而作,並從思想和藝術上把它們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唐朝大詩人李白,也是民歌的熱戀者。他的《子夜歌》、《折楊柳》、《陌上桑》、《楊叛兒》、《烏夜啼》、《公無渡河》、《戰城南》、《野田黃雀行》、《關山月》、《丁督護歌》、《搗衣篇》、《長門怨》等,用的多是樂府舊題,當是根據當時盛傳的民歌或古曲填的詞。他的創作同樣把民歌提升到一個嶄新的高度。比李白晚生70多年的劉禹錫,不僅寫了十一首「竹枝詞」,還利用當時流行的「楊柳枝」、「浪淘沙」、「紇那曲」、「搗衣曲」等諸多民歌進行創作。劉氏善於寫作,也善於歌唱。他的詩不但追求文學性,也追求適於老百姓演唱。明朝胡震亨說,劉詩「語語可歌」。《舊唐書》寫道:「武陵溪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直到宋朝,他的竹枝詞仍在民間傳唱。邵博在《聞見後錄》中寫道:「夔州營妓為喻迪孺扣銅盤,歌劉尚書竹枝詞九解,尚有當時含思宛轉之艷。」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也記載了他在苕溪聽當地人唱「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情」的生動情景。文人投入「竹枝」的創作與傳播,起碼有以下兩點積極作用是不可抹殺的:一,過去靠口傳心授的民間歌曲,通過文人的勞作有了文字記載,得以更好地保存、留傳;二,一些才華橫溢的詩人在民歌的基礎上進行創作,使其得到提高,使其發展得更加完美。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問題的另一面。魯迅指出,民歌到了文人手裡,往往一步步走向刻板、僵硬,失去了原來的生動性與豐富性。這種現象的確存在。「竹枝」產生的初期,是十分生動活潑的:有歌,有舞,有領唱、有伴唱,有和聲,有襯詞。作為詩歌,有兩句一首的,有四句一首的,有多首連綴的。「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這樣的情景是十分動人的。據古籍記載,筆者推測,唐朝的「竹枝」大致保留了民間表演的生動風貌,到了宋朝,它仍在民間廣泛傳唱。蘇轍在《竹枝九首》中寫道:「扁舟日落駐平沙,茅屋竹籬三四家。連春並汲各無語,齊唱竹枝如有嗟。」宋之後,鮮有演唱「竹枝」的記載,出現了純書面的「竹枝詞」。有的雖可吟唱,但多是以當地的吟詩調,或當地的山歌調引吭歌之,缺乏獨特的音樂特色。與此相聯繫,詩的格式也越來越單一化。一般都是七言四句(宋賀鑄有《變竹枝》九首,清袁枚有《西湖小竹枝詞》五首,均為每首四句每句五言,此種體例極為罕見)。其中雖有鄉土、民俗風味很濃的佳作,但確有不少只是格律放寬的七言絕句,思想和藝術都缺乏特色。段天順同志在《漫話竹枝詞》中也指出:「綜觀竹枝詞的格律變化,早期的作品由於歌舞曲和詞沒有脫離,歌詞的格律較自由。但元明以後詞與曲逐漸脫離後,詞的格律即向七言絕句發展,清代大部分成為用白話寫的七言絕句,民歌風味已減。」

當代竹枝與詩體創新

當代詩詞以絕句、律詩、古風、長短句等為主要品種,但人們並不滿足於傳統詩體,不斷地在詩體上進行新的嘗試。目前看來,以下幾種詩體是很值得留意的。

竹枝詞 竹枝詞不是新品種,本文在前面講過,它的年齡不短於絕句和律詩,已經有了一千多年的歷史。有人認為竹枝詞就是放寬格律的絕句。是的,竹枝詞的格律沒有絕句那麼嚴格,但它的特色不僅表現在格律上,也表現在詩的內容、題材、風格上。如前所述,它寫的是生活中的普通事件,和民風民俗有特別密切的聯繫,即便反映大問題,也往往從平凡小事切入;它的語言更接近白話,口語,俚語皆可入詩;它的風格是詼諧風趣的,即便反映民瘼民怨,也不乏幽黙感。有人認為竹枝詞就是民歌。是的,「竹枝」來源於民間,但經過文人的介入,它已不是純「原生態」的民間藝術。民歌離不開各地方言,竹詞使用口語、俚語,一般不使用方言;民歌的表現形式是多樣的,「竹枝詞」是民歌風的七言短制。唐時有「子夜歌」、「竹枝歌」,前者是五言,後者是七言。「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它曾經風靡一時。後人把某些民歌風格的五言短制也稱為竹枝詞,這是一種誤會。

當代竹枝詞的內容是很豐富的,基本內容離不開兩個方面:美和刺,或張揚生活中的真善美,或針砭生活中的假惡丑。確有不少新作既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又有獨特的竹枝韻味,令人一讀難忘。我們舉幾首作品請大家共同賞析。

纖歌一曲遏行雲,弦管悠揚好醉人。

亭榭是誰在瀟洒,一群白髮煥青春。

——張晨聲《公園見聞》

外出打工離老窩,年頭年尾腳如梭。

自從頒布農免稅,去的少來回的多。

——管用和《回家》

華西一曲自編歌,唱得村民齊奮戈。

苦鬥年年成首富,洋人來作打工哥。

——李翔《參觀華西村》

職大開學喜事多,門前阿妹贈阿哥。

打工賺夠五千塊,要你明年轉本科。

——杜傳勇《開學》

大伯回頭打手機,不知咋按遇難題。

忽聽背後兒媳笑,求教一撕老面皮。

——於瑞亮《打手機》

噪音聒耳奈伊何,小鎮年來新事多。

夜夜鄰家姑嫂倆,閉門偷學迪斯科。

——陳章《小鎮風情》

這幾首都是寫新氣象的。前面幾首從不同的側面切入,展示了城鄉面貌的大變化。後兩首也寫新事物,卻對描寫對象投以揶揄,那位新購得手機的老大伯笨拙得很,連鍵都不會按,以致要拉下老臉向兒媳求教,大失「長輩尊嚴」。那一對姑嫂學迪斯科雖然很專心致志,卻難免要擾民。於是只好關起門來偷著學。正是有了友好的嘲笑,新事物才顯得更加可愛。

假日雙休不辦公,輕車小轎度春風。

城郊逛盡何處去,笑入桑拿浴室中。

——王振寰《官風打油》

曲狂燈亂舞翩躚,一醉良宵值萬錢。

薪薄何須憂價厚,解囊人已帶身邊。

——徐中秋《貴人跳舞》

戴月披星去種禾,嚴冬酷暑苦奔波。

豐收賣得錢多少,未值歌星一首歌。

——唐祚焱《問農家》

學校建成剪綵忙,汽車儀仗列成行。

紅綢金剪加華宴,經費虧空按戶償。

——貝聞喜《村校剪影》

貓見增多鼠亦多,更聞貓鼠互稱哥。

相逢一笑泯恩仇,好向糧倉共築窩。

——繆英《雜詠》

僧富廟窮何其多,沙彌無米斷炊鍋。

冒油方丈舞鸞鳳,剩有幾人唸佛陀?

——張光愷《冒油方丈》

這些詩能使人捧腹大笑,也能使人嘆息落淚,苦笑之餘不能不感慨叢生。對寺廟歪風的描寫,對貓鼠新關係的展示,都是入木三分的,簡直讓人拍案叫絕。

新古體 寫新古體詩,用力最多、影響最大、成就最突出的是賀敬之。1962年春,他在廣州參加歌劇話劇兒童劇座談會,帶著如沐春風的心情寫了兩首五言短詩和五首七言短詩,開始了他的「新古體」創作嘗試。粉碎「四人幫」,賀敬之再一次獲得解放,懷著欣喜難耐的心情,他重新寫起新古體詩。他在新時期的第一首新古體是這樣的:

太白何處訪?蘭陵入醉鄉。

我來千年後,與君共此觴。

崎嶇憶蜀道,風濤說夜郎。

時殊酒味似,慷慨賦新章。

1976年11月的兩首新古體沒有馬上拿出去發表,僅在小範圍內傳閱、傳誦,也引起了強烈反響。從此,敬之同志一發而不可收。可以說,1976年是個轉折期。此前,他以寫新詩為主;此後,他以寫「新古體」為主。1994年8月,《文藝報》刊出了賀敬之的《文情藝事雜詩》近二十首,引起文藝界廣泛注意。1996年,文聯出版公司推出《賀敬之詩文集》。200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賀敬之文集》,第二卷《新古體詩書卷》收錄了他在1992以前的全部新古體詩。賀氏的新古體詩引來一批同道者。30多年來,有不少詩家投入這種詩體的創作,阮章競、梅岱,都寫過頗有藝術魅力的新古體。據賀敬之研究者丁正梁論證,「新古體」並非憑空而來,夏明翰的「砍頭不要緊」,陳毅的「大雪壓青松」,以及《天安門詩抄》中的大量詩歌都是「新古體」。論者特別援引陳毅1962年在詩刊社舉行的座談會上的發言,證明陳毅雖沒有提出「新古體」這個名詞,卻是這一詩體的最早提倡者。陳毅的原話是這樣的:「我寫詩,就想在中國的舊體詩和新詩中取其所長,棄其所短,使自己寫的詩能有些進步。」 「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革命運動,提倡詩文口語化,要寫白話文,作白話詩,這條路是正確的。但是不是還有一條路?即:不按照近體詩五律七律,而寫五古七古,四言五言六句,又參照民歌來寫,完全用口語,但又加韻腳,寫這樣的自由詩、白話詩,跟民歌差不多,也有些不同,這條路是否走得通?」(《賀敬之新古體詩簡論》,見《賀敬之研究文選》,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717頁)

所謂「新古體」,按照賀敬之在《賀敬之詩書集·序言》的說法,就是用寫古風的辦法寫七言、五言或其他句式的短詩。押新韻,有五言,有七言,有四句,有八句,還有其他的句式;有平仄變化,也可以有對仗,但對格律的要求沒有律詩絕句那麼嚴格。它不是有拗句的律絕,而是有別於律絕的另一種詩體。提倡者認為,近體詩格律很嚴,限制很多。有人能夠適應(如毛澤東),有人不能完全適應(如陳毅)。在繼續發展律詩和絕句的同時,應允許有人在更為寬鬆的天地里抒發自己的詩情。

自度曲 自度曲始於南宋姜白石。他精通音律,是大音樂家,創作過十七首詞曲音樂。後來《揚州慢》、《鬲溪梅令》等進入詞譜,800年來不斷被人填詞。不過,姜白石並不是始作俑者,唐朝開元年間的何滿子比姜要早四五百年,教坊曲《何滿子》就是他創作的。據白居易講,何滿子犯了死罪,臨刑進此曲以贖死,竟不得免。此曲後來也不斷被人填詞。「度曲」按原意即作曲,是個音樂術語。詞的文學和音樂分離後,度曲就變成與音樂無關的書面活動。今人不滿足於傳統詞律 (潘慎、秋楓編撰的《中華詞律辭典》,共收入詞調兩千五百多首,加上每個調的不同變體,共四千多種),乃自撰新調。所謂新調,並沒有旋律,只是規定了句數、字數、平仄、押韻。由於「自度曲」對創作者自己講來有很大的自由度,對他人講來仍須依範本填詞,所以很少被他人所沿用,形成各「度」各的局面,所以亦被稱為「自由曲」。江蘇的丁芒等詩家在這方面作過許多嘗試。近來,河北詩家劉章寫了一組「自度曲」,發表在《長白山詩詞》,引起許多詩友的興趣。

詩體創新還有其他的表現形式,以上幾種無疑是影響最大,最有代表性的。

怎樣看待詩體創新?這是處理繼承與革新關係中的一個重要環節。中華詩詞學會制定的《21世紀初期中華詩詞發展綱要》指出:「創造新的詩體,是時代的呼喚和詩歌自身發展的必然規律。」《綱要》還指出:「詞興而不廢詩,曲興而不廢詩、詞。任何時代,新詩體的出現,都應容許原有詩體的存在。」這裡,已經把大的原則講得很明確了。

首先,要允許創新、支持創新。藝術創新首先是內容上的出新。詩詞要大力反映新生活、新時代。沒有對生活的新開掘、新發現、新感受,作品就不可能真正有新意。隨著內容的出新,藝術形式必然也要有新發展、新變化。我們的詩詞園地不應當設禁區,只要是思想健康、感情真摯、形象鮮明,又有濃郁的詩詞韻味,不論是傳統詩體還是新詩體,都要一視同仁地給予支持,讓它們有發表、參評的機遇,得以在詩詞園地里茁壯成長。

在熱情支持詩體創新的同時,我們也要堅持對詩詞創作的高標準、嚴要求,這樣才能促進精品力作的產生。要看到,新詩體固然有它的長處,但採用新形式、新技法,並不是創新的一條捷徑。藝術創新是艱苦的探索與創造的過程,往往要經歷種種挫折,才能取得最後的成功。舊形式可以表現新內容,新形式也可以表現舊內容。藝術創新的標誌是創造出新的詩歌意象,而不在於用了多少新形式、新手段。是否在創新的道路上取得成功,不靠詩人的自我標榜,也不靠什麼人物的御批欽定,而要靠群眾鑒賞的檢驗。群眾接受了、傳誦了,這才算真正取得成功。所以,對待詩體創新,我們既不能潑冷水、設禁區,也不能揠苗助長,一哄而起、一擁而上。要按照藝術規律,踏踏實實、兢兢業業地進行藝術創造。《綱要》說:「一個新詩體的出現,是長時期眾多詩人創作實踐的結晶。我們期望的新詩體,也將在新世紀漫長的藝術探索中誕生並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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